人类大脑具有自我保护机制,会在受到强烈情感冲击时启动

言柯坐靠在纯白色的大床上,腿覆裹在雪白的被子里,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臂出神。

他的母亲是一名医学教授兼主治医生,所以他患病的时候,总是他的母亲给他亲自医治。看着自己换上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总觉得有一些可笑。

他觉得自己没病,只是不知为何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病的可能不在身体,是在心里。房间里的墙壁被刷成纯白色,床单,被子,床头,千篇一律,好似一个纯白的墓穴,凄冷惨淡。言柯不太喜欢纯白,他觉得白色总是代表着绷带和医治,意味着伤痕和病痛,看见白色,就会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他的胸腔里。

他清楚,他现在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但是他乐意这么做。

父亲在他中考之际前往外地很远的地方去出差了,这么重要的时间,父亲仍然决然离开,这让言柯感到一丝愤怒,或者,心痛。他坐在床上,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病了,还是在装病,但是他只想看到父亲推门而入时,奔跑的汗滴和眼镜片上的汗水蒸汽。但是没有,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看见母亲拿着药水推门而入,把银亮纤细的注针刺入自己的手背,然后机械的挂上点滴瓶。“要中考了,赶快好起来呀!”这句话已经繁杂地在他耳朵里回荡无数次了。失望,期待,再失望,一遍遍重复无聊的一幕幕。

他缓缓望向自己左边的窗子,透过透亮的毛玻璃,可以看见下面有一个公园,镜子般的天空点缀着菌种一般的云朵,那股淡蓝好似抹上一把揉碎的矢车菊花瓣,投射在公园里宝蓝色的湖面上。青草肥嫩而错落有致,让人想起少年的发丝,鹅黄色的月季盛开在椭圆形黑瓷花坛的周围,饱含着仿佛能滴下的甘甜汁水,几个小朋友欢快地用手去触碰湖里滑腻的水草,看着金鱼像一团火燃烧游动在湖底。

这个世界太美了,美得让人窒息,但是这种美不会属于自己。言柯这么想着,他吃力地躺下,对着天花板上白色破碎的水晶灯光舒展开手指,看着灯光像绸缎一样流过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他闭上眼,叹了口气,有时候甚至想过从窗边一跃而下,去给美丽点缀一抹鲜红。黑暗中,他感觉自己沉没在冰冷的湖水中,水用力灌入胸腔,他却平静地嗅着湖水的水藻腥味。

突然,他感受到床底下传来一丝轻盈的呼吸声,一阵,又一阵。

他猛地把头从床沿探下去,床单垂到地板上,好似裙摆一般。言柯不敢去掀开那窗帘似的床单,因为他不知道里面裹藏的大股的黑暗中,会窜出来什么。整个房间里沉默了良久,言柯才缓缓缩回身子重新躺在夹满薰衣草的枕头上,闻着自己头发上的肥皂香气,他才吐烟一般地呼出一口气,安心下来。

但是不久,那轻盈的呼吸声又一次传来了!

言柯倒抽了一口凉气,鼓起勇气大喊了一声:“谁?”

他感觉床底微微颤动了一下,某个地方的床单被“呼”一声地用力掀起来了!

“你好,初次见面。”一个柔软而温暖的声音传来。

言柯猛地侧过头去,他看见一个小巧的身影半坐在自己手臂旁边。它大概兔子那么大,两只修长的耳朵是嫩嫩的粉红色,左耳别着一只白边粉底的蝴蝶结,它有点像兔子又有点像小狐狸,尾巴是月牙形,四肢末端也是粉红色的。胸口别着一只和耳朵上一样的蝴蝶结,不同的是,蝴蝶结里生出四条薄软的缎带,和身体一样似奶油又似雪的白色。

“你好,我是你的护梦精灵,叫我小仙就可以了。”那个身影自顾自地自我介绍起来,莹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好似一汪澄澈而平静的潭水,又似一朵怒放的淡蓝色矢车菊。

“护梦精灵?”言柯用手抵住床单,微微向后挪了挪,他对这个陌生的生物充满了戒备。

“是的。”小仙可爱地微笑了一下,感觉要把人的心化成一滩软绵绵的水。“你的大脑里检测到了你忧郁和悲伤的情绪,所以就派我出来啦!”

“可是……”言柯紧握着床单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我已经这样很久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出来啊……”

小仙的脸突然抹上一丝晕红,她用手挠了挠头,眼睛躲开言柯,看着雪白的床单:“正常人起床的时候也会睡迟一点点的嘛……”

言柯的嘴角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觉得小仙更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门口有脚步声。糟了!是妈妈!

他二话不说,猛地用手卷起一点被角,把小仙裹到被子里,推到自己腿旁边。

“怎么了,柯柯?刚刚听到你大喊一声啊。”母亲推开门,握着金黄色的门把手说道。

“没……没什么啊。”言柯支支吾吾地说,声音有一些颤抖。“可能是……刚刚……刚刚做噩梦了吧!”他别扭地笑了一下。

“没事就好。”母亲长舒一口气,“我待会儿给你倒杯牛奶,马上中考了,要快点好起来!这么多天没上课,肯定落后别人一大截了,你的目标可是亚里中学,要全A才能考到的!”

“哦……”言柯轻声回答了一句,他的眼神里流动着一丝灰色的流苏。

母亲关上门后良久,言柯才用手掀开被子。

但是被子里之看到和被子一样白得瘆人的床单,没有一个雪白与嫩粉相间的身影。

早晨的夕阳透过窗帘洒进屋子里,言柯一只手扯着被子,艰难地睁开眼,听到自己转身时消瘦的肋骨和床单摩擦的声音。

他坐起身,越发感觉到虚弱和无力用力包裹着自己。他呆滞地看着淡蓝色的窗帘用力抵着丝屡的阳光,回想着昨天。或许,一切只不过是个梦,是吗。

母亲无声地打开门,拉开窗帘,和往常一样,拿着点滴瓶来换点滴。

“爸爸呢?”言柯感觉到右手边传来针扎的痛觉,熟悉无比,他把视线偏向左边床头柜上相框里爸爸的照片,那是爸爸第一次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莼菜羹的时候照的。

“爸爸出差去了,你不是知道吗。”母亲面无表情地回答,嘴唇有一丝颤抖。

“他什么时候回来。”言柯又一次平静地发问。

“你现在先不要管爸爸,管好你自己!”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大,“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你不要老是要求我们陪着你!”

“但是你们是我的父母!”言柯用他仅有的力气吼出来,“你们陪着我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母亲几乎是咆哮着说话了,“用自己的未来和梦想去跟父母赌气,是多么的可笑!”母亲转身,用力握住门把手,摔门而去。

言柯啜泣着,眼泪一滴滴从他尖瘦的下巴掉落到锁骨突出的脖颈上,他似乎是真得病了,而且就站着死神家门口的小路上。死亡,这种恐惧如一只巨鸦的黑色羽翼,罩盖住他。

他突然用力扯去自己手背上的针管,看着手背上线状的伤口中,血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手背顺着手指从指尖滴落下来。他用手臂抱住膝盖,头扎进其中,无声地痛哭起来。

“天哪!你在干什么!”一个温暖柔软的声音传来。

言柯看过去,小仙在他的右边,焦急地看着他,雪白的眼角似乎要渗出泪水。

他呆呆地看着小仙,腿缓缓放下,手臂轻轻枕在大腿上。小仙用缎带轻轻包裹住他受伤的手背,他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暖,从手背一直传输到心脏里,温温软软,让人想轻轻做一个美丽的梦。

缎带松开时,他定睛看去,发现手上的伤口居然没有了!

“好好打针!这样才能快好起来!”小仙背后的针管轻轻漂浮起来,钻进言柯的手背里,他发现,并没有冰冷的痛感,而是一丝温暖的感觉。

直到言柯安静地坐着打点滴,小仙才松了一口气,她用缎带抹了抹额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言柯叹了一口气,无神的双眼望着自己被子中的大腿,他把父亲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小仙。

“我的健康,亲情,成绩,全部被夺走了,现在一无所有。”言柯闭上眼,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微笑,又像痛苦的抽搐。

“笨蛋,你还有我呀。”小仙可爱地嘻嘻笑起来,在言柯震惊而感动的注视下。

此后,小仙时不时会和言柯聊天,言柯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件件将给小仙听,小仙会微笑着聆听,有时候天真地做一些傻乎乎地评价,逗得两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时候,言柯也会问起小仙,她为什么要叫护梦精灵。

小仙愣一下,笑着说:“因为我要守护你这个美梦一样的少年,所以叫‘护梦’啊!”

一天晚上,言柯让小仙盘睡在自己的腿上,他看着窗外淡蓝色的星星开在香樟树的枝头,突然问:“小仙,今天你来说,我来听吧。”

“欸?我说什么?”小仙,突然弹起来,显然她一点准备也没有。

“随便讲一些什么嘛,你的感受之类的呀。”言柯调皮地摸了摸小仙的粉色的长耳朵。

“好吧……”小仙顿了顿,说道。“要我说,我很羡慕你们的这个世界啊,有美丽的花花草草,山云湖海,还有很多美好的感情,你在学校里一定也有很多朋友吧……”

小仙还在讲着,可言柯突然望向深邃的玻紫色天空,一尘不染的夜空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学校,和朋友们在飞机上写好自己的名字,投向亚里中学的方向……

“回去上学好吗,柯。”小仙突然望着言柯,言柯望着她,沉默良久。

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进到房间里送点滴,两个人互不对视,空气仿佛凝结着一般。

正当母亲准备出房门的时候,言柯突然说:“妈,家里能租一辆轮椅吗?”

母亲愣了一下,说:“你要轮椅干嘛?”

言柯望着母亲的双眼,虔诚地,圣洁地说:“妈,我想上学。”

母亲先是震住了一会儿,良久,这个曾经强势无比的女人转过身,用手捂着嘴,想抑制住自己哭时的啜泣声。言柯看着母亲脆弱的一面,不禁流下了晶莹的泪滴。

轮椅上,言柯感觉到自己骨节分明的脊椎挤压着轮椅黑色的皮革,皮革的气息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虚弱了。我要养好身体,重新开始追逐我的梦想!这个少年是这么对着自己说的。

言柯一开始不太会使用轮椅,他也几次从上面摔下来,痛苦地趴在地上,但是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他一点点进步着,不管是学习还是健康上。

离中考还有一周的时候,言柯已经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了,望着健步如飞的儿子,母亲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一天晚上,言柯和往常一样等着小仙出现。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言柯旁边时,言柯正准备把学校里的趣事一一讲给她。

“柯。”小仙脸色低沉,打断了想要讲话的言柯。“我今天,是和你来说再见的。”

言柯愣了一下,他显然没反应过来。

“你的父亲,其实已经去世了,但是你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所以编造了一个理由。”小仙轻声说道:“你因为考试而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所以你才会抵制去学校。”

言柯正想说什么,头却突然针扎似的疼痛起来,他扯着自己错落的发丝,回想起自己在葬礼上,大雨中,穿着黑色的葬礼服晕倒过去的场景。他猛地抬头,看向小仙,突然说:“爸爸……”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叫护梦精灵,因为我就像梦一样,是虚无的。”小仙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望着言柯。“我只不过是一个大脑自我保护的产物,一个一次性试用品。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那也没关系啊,小仙。”言柯笑了一笑,我们以后每天都可以像以前一样,你不是一个保护机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想用手去抚摸小仙的背,谁知道手穿透过小仙,触碰到一片虚无。

“履行了治疗职责的护梦精灵会消失,我很高兴最后还可以听见你的心里话。”小仙的身体开始被暖黄色的光给覆裹起来。“答应我,之后的每一天,都要快乐地生活下去。”

“不,一定有什么办法,你不会消失的对不对!”言柯惊慌地去触摸小仙,无助地在虚无中胡乱挥舞着手掌,看着泪水一点点盈满小仙的眼眶,她眯着眼微笑起来,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泪珠绽放在它的眼角,一滴眼泪破碎在光芒中,。她张开口,准备说些什么,但是突然,她的身体全部变成金黄色的光芒,“叮铃!”一声,变成了光的碎片。

言柯用颤抖的手去触碰那些碎玻璃一样的光,但是每个碎片碰到他的指尖,都变成了沙子一般的光粒。

他把头放在臂弯里,无力地跪俯在床上,泣不成声。

泪水一滴滴,和光芒一起破碎在雪白的床单上。

中考结束,亚里中学向言柯敞开了怀抱。

望着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言柯轻吻了它,把它按在胸膛前,感受它并不存在的温热。

小仙,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爸爸,你看到了吗。

他在家里,躺在妈妈的怀里,说:“妈妈,我们今天吃莼菜羹好不好。”

“为什么?”妈妈狐疑地看着他。

“我,有点想爸爸……”他怔怔地望着白瓷的厨房地板,声音有点哽咽,他仿佛闻到了莼菜清新的香气。

母亲也愣了一下,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言柯稀松的浓黑色头发,哽咽着说:“好,妈妈待会儿就给你做。”

一切都如轨道般进行着,只是每天晚上,言柯都会望向床底,黑暗中,他希望可以看到一个粉白相间的身影。

这一天,言柯和往常一样,躺在薰衣草枕头上,他望向左边床头柜,看到了父亲的照片不禁鼻头传来一阵酸涩。

突然,床底传来轻盈的呼吸声。

他猛地抬头,以为是幻觉。

“你好,初次见面。哦……好像不是初次……”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声音传来。

言柯把头探下去,猛地掀开床单,望向床底。

灼热的泪水顿时盈满了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