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刚开始不久,老戴死了。

大家都说他是自杀。

可凭我对老戴的了解,像他这样胆小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怎么可能?

老戴叫戴渝,是我的舍友,人挺善良,就是怕事,又不善交际。

记得高一军训的时候,老戴就站在第一排靠前的位置。我们的教官是个狠角色,别看他嗓子嘶哑,说话却像炸雷一般。别的教官都开始训练了,他却连自我介绍都没做,就顶着他那黝黑的皮肤,眯着眼,足足盯了我们五分钟。

正当大家满腹狐疑的时候,他却陡然吼道:“报数!”

我清楚地看到第一个同学吓得一抖,慌忙不迭地喊出“一!”

“二!”“三!”

正当教官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的时候,全场突然安静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老戴身上。

“四……”蚊蚋振翅一般。

教官两步跨到老戴跟前,闷雷炸响。

“大点声!”

“四!”老戴的声音抬高了一个弧度

“还不够!”

“四!!”老戴的声音仿佛带着哭腔。

虽然老戴的声音已经和前面的同学一样大了,教官却好像要杀鸡儆猴一般,就这么把老戴从队伍里踢了出去“你要么在这一直站着,要么就喊到我听见为止。”教官恶狠狠地说。

结果老戴硬是一声不吭地在太阳下站到晕了过去,后来再喊他报数,他却是死活也不肯出声了。教官拿他没办法,从此之后,同学们在报数的时候,都会直接把老戴给跳过去。

如今两年过去了,吕辉和老曾也时常会笑他:“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话都不敢讲,以后还怎么和女孩搭话。”玩笑归玩笑,我倒总是在他们之间打圆场“别听这两个家伙乱讲,文静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像你这种性格在我们文学社,可招人喜欢了,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试过很多次,即使我不用这玩笑般的口气,老戴也总会摇摇头“别了吧,大社长,我可不像你一样,文艺气息扑面而来。”他做势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脸苦笑。

我倒是很希望老戴能接下这根橄榄枝,这样我便能借活动之名逼老戴拓展一下交际面,若能牵牵红线,好歹也算是一桩大功德。曾经我一度认定老戴的语言天分属于那种完全无法启迪的类型,直到他前天来找我,我才发现我错了。

那是9月20日,第三节课间,我在课桌上刚贪睡两分钟,这个家伙就急不可耐地把我摇了起来。

“肖凡,咱们学校写诗厉害的人你是不是都认识啊。”老戴道。

一看是老戴,我的语气不由得大大咧咧起来。

“你吃错药了吧?”

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平日里对文学话题完全不感冒的老戴口里居然会蹦出写诗这个词,就算真的蹦出来了,诗字前面也应该加上“狗屁”两个字才对。

“你快跟我说说。”老戴一脸心急火燎的样子,连忙催道。

“厉害的家伙我应该都有印象”我歪头想了想,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怎么?突然开窍了想找个老师来补充自己缺失多年的文化信仰?”

“信仰个头,我刚才碰见了个一年级的妹子。”

“哈?”

“超好看的啊,皮肤超白,长发垂于背心,扎了淡蓝色的发带,眼睛像猫儿一样,半是深邃半是优雅,”老戴左手虚握,盯着天花板,像在竭力把海马体中那个女孩子的形象勾勒出来。“我看见她手上有本小册子,还是自己做的封皮,就想悄悄瞥一下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才刚瞥到诗集两个字呢,她就从我身边一下子就飘过去了。我这不才来问你嘛,像这样随身要抱一本书的新生,你肯定老早就已经调查过了吧。”

“你发什么呆啊”老戴说得兴起,回过神来看我楞在桌前,便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肘击。

“我在想啊,你要是早碰见她,你早就成大文豪了。”

不用猜,老戴说的人,是苏枣。

虽然老戴的描述既模糊又主观——且不说随身带着诗集又长相出众的可爱后辈有几个,万一哪个姑娘心血来潮就恰好抱了本诗集就撞见了老戴呢。但看到老戴这幅打通任督二脉的样子,我确信,他碰到的就是苏枣。

作为文学社社长——其实不光是我,学校里的大小社团都一样,早早就开始关注起了这批新生。虽然加入社团是兴趣使然,但为了社团发展,好的苗子自然是金稻草。我深谙此道,通过积累下来的人脉提前得到她们的资料,然后就着还不赖的交际能力和这些年轻的后辈们多多少少有过接触。所以,当老戴看了一眼见抱着诗集款步姗姗的她就急匆匆地跑来问我时,我丝毫不感到奇怪。

碰到苏枣前,我还从未在招揽人才这事上失过手。

这是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关于她的传闻,我也早有耳闻,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不论是成绩,还是钢琴、书法、写作,都尤为惊艳,而且获奖无数,早早就被我们济海一中破格录取。她为人低调,性格讨喜,又十分外向,是大家都乐意去关照的对象。

我本以为这样一个人应该很容易交流,可真正见到苏枣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自己被骗了。

冷若冰霜这样的词语在我心中早已和苏枣画上了等号。

和传闻截然相反,她也冷淡得也太过头了。

我甚至怀疑她就是个哑巴。

——

“前辈,你又来找苏枣了啊?”

我再次来到301教室门口,就被身后一个清丽的嗓音叫住了。

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扎着干练的双马尾,穿着一件橙白棒球服,戴着一年级的校徽。

“哦?”想了想,我对这人并无印象,出于礼貌,还是先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肖凡,你是?”

“陈佩佩,高一一班的班长,叫我佩佩就好啦。”佩佩抿嘴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小月牙。

“学长,你还不赖嘛,别人只要接触过苏枣那姑娘一次,就不再会有第二次,你还是第一个敢来第三次的,破纪录了哦~”佩佩笑得奇怪了起来,声音也压了下来“想追她呀?”

女人的八卦心真是让人背心发凉,得知两次失利都恰好被这个陈佩佩给看到,一时都不由得语塞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以理解,像苏枣这种女孩子,外貌可人,气质不俗,在我之前来想接触她的人恐怕不少,而像我这种越挫越勇的家伙,就难免惹人猜想了。

没错,越挫越勇。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前两次我去找苏枣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人能这么硬生生的无视你。

第一次,正赶上放学时候,我到的时候她恰好在收拾东西,收到一半又像是蹦起什么灵感一般,“唰”地翻开诗集,快速写了几笔。我趁机上前,报完名字和来因,她却并不肯接话。

尴尬、无奈、恼怒,各种情绪悄悄在我胸腔里浮上来又被按下去,耳边嘈杂的人群声音贯入脑中,我不觉僵在原地。天色渐暗,我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她默默地盖上灰色的钢笔笔帽,合上素封的诗集。惨白的日光灯把黑白映衬得更加分明,她如瀑的黑发在我眼中逐渐加深,表情的线条也得更加冷峻。

“嘎啦——”拉椅起身的噪音在我耳边放大,甚至盖过了人群,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招揽计划还是第一次如此惨败。

第二次是在操场恰巧望见她的,她一个人抱着书默不作声地走着,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显得尤为扎眼,我注意到,她好像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诗集抱在书本的最外面,正面看去,就像只抱了一本素色的本子一样,这就让她在我脑海中的的个人形象显得极为统一,仿佛诗集就是属于她本身的一部分似的。

那时我早就把第一次的失利从脑海中挥去了,想到社团里脾气古怪的家伙有太多。你可能不信,在学校里,文学社的人都是一群古怪又固执的家伙,他们既主观又感性,总喜欢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办事,加上文人都有傲骨,可其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拿它当枪口,对上了别人,总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总觉得别人不可理喻。其实我自己才知道,傲气是对于事的,不是对于人——因为事物是死的,低级的,愚蠢的,它们不会把存在变得更加精致而华美,也困不住思想、攥不住灵魂,只会在时间的侵蚀中消弭殆尽,而人却有无限的可能,他们深知自己的伟大,而又知悉自己的渺小,清楚自己的高贵,也能理解自己的可悲。我说不出人与人之间,谁比谁更高贵,但对于事,我们足以自傲,也必须自傲。

我挤过人群,稍带着小跑,朝苏枣追去。她走向图书馆的方向,像是去还书的。

正值下课,一个体育课代表正招呼着几个男生把篮球还回去,不少人零零散散地嬉笑着打闹,篮球沉重的咚咚声难免让人心烦意乱,杂乱的节奏倒是恰巧和我的心脏声对上了拍。

终于在图书馆门口追上了她,我喊她的名字。

她也回头看看我,深邃的眸子像是疲惫似的垂了垂,扭头进了图书馆。

我站定挠挠头,想了想,还是没有再进去。

这样一个人,我真的感到费解。

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可一个同样喜欢文学的人本就对我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当然这只是场面话。第三次来时,我已经意识到招揽她已经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了,我来这里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在作祟——自恃拥有多年锻炼出来的谈吐与胆识,却连一个学妹的话也搭不上,另一方面,我倒是真的对她感到好奇了。

陈佩佩看我就那么突然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却表情阴晴不定,连忙道:“学长,我开玩笑的啦,不要这个反应啊”她一脸苦笑。

“没有没有”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在想,是不是我真的脑袋太笨了,别人聪明的撞了这座大冰山,早早就走了,我却好像自己吃的瘪不够多一样,三番五次地过来丢人。嘿嘿。”

陈佩佩噗嗤一笑“苏枣这姑娘也让我这个当班长的头疼死了,她对每个人都这样,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才是。”

对每个人都一样吗?我又默念了一遍。

想到她不是有意针对我,心理上好受了很多。

“怎么?学长你找她有事呀?这会她不在班里哦。”

听到她不在,我心里也稍稍舒了口气,不在也好,或者说更好,我本就没有做好太多的心理准备,我是来招揽她的?还是只想从简单的认识开始,了解一下这个奇怪的人?我不清楚。

我正打算告辞,却看到陈佩佩坏笑着凑了上来。

“嘿嘿”她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你,苏枣每天最后一节课必会翘掉,最后几分钟才溜回来,而且哦……”

我放缓呼吸,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济海一中是我们济江市排名前三的重点高校,济海一中原来也叫济江一中,据说第一任校长觉得办学是一个虚心学习,海纳百川,又举步维艰的过程,又因李白诗云“直挂云帆济沧海”,改名济海一中正有此意。作为一个百年老校,不论是师资力量,还是远近的名气,都是我们济江人所津津乐道的。现任校长也仰仗着这些,上面领导来视察也好,去其他学校演讲也好,好像总是有话可谈。其实我们一中人都知道,他这“直挂云帆济沧海”都不知道翻来覆去说过多少次了。

校长还有另一个口头禅,就是“素质教育”,要对学生全面培养,要开各种兴趣类课程,要加大对学生社团的培养力度,要组织参加各种公益活动……等等等等

这倒是和上一任校长说的别无二致,上一任校长总说“尽快落实”“尽快落实”,结果一年来好像也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是他自己签下了为期十年的收费昂贵的外包食堂、小卖部,卸任跑路了。

在我看来,我们济海一中除了“气派”,和别的学校没有任何差别,尽管我们有“气派”的办公楼,“气派”的教学楼,“气派”的操场,“气派”的宿舍……但是依然和别的学校一样,所有领导最爱说的就是抓成绩,抓升学率,如果快被其它学校追上了,那就“狠抓”。

在这里,每年都有学生毫无征兆地,以不同的方式自杀,总有人猜测,是不是学习压力过大?或是感情受挫?还是仅仅是意外?可事实是,这些不太可能自杀的人,的的确确就这么死了。无论怎么猜测,最终得到的结论,也还是“压力太大”之类的结果,草草了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逐渐也都司空见惯。而这种事情,学校管理上也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来数落的问题,加之每次都会出于人道主义给家属一笔相当丰厚的抚恤金,倒也没落得什么话柄。

在如此严格的管理下,当陈佩佩告诉我苏枣每天都会翘课的时候,我非常诧异——

这种一旦被抓到就是记大过甚至留校察看的事,她怎么敢?

借着社团公事为由,我跟老师打了个招呼,算是请过假,便悄悄溜了出去。穿过三栋教学楼接着往南,路过食堂,还有宿舍旁边的小操场,又走五百多步,才到了这里。

——琴房。

说是琴“房”,它却气派得有些过头了。这是整整一栋六层小楼,没记错的话,里面有200多个隔间,虽然房间不大,可每间里面都有一台大钢琴。像是为了营造里面的氛围,校方还专门对里面的装潢有所要求,整个琴房华丽而不奢靡,素雅却又大气。

这里是为前任校长所说的“素质培养课程”而专程修建的,他还经常强调“必须要全天开放”“为每个有兴趣的学生铺平道路”。刚开始的那个月,琴房人满为患,全天开放做不到了,校方不得不定时闭馆维护。后来,“素质培养课”迟迟没有开课,大家的热情消退后,人就渐渐少了起来。再加上学业繁忙,琴房又隔得太远,周边又没有别的设施,你几乎看不到有人会去琴房练琴,最多在周末的时候,会有几个人把它当做安静一点的自习室。于是,管理老师撤走了,两个看门的保安也只剩了一个,再后来,看门的人也看不到了,琴房大门就一直这么虚掩着,大有一副“反正钢琴你也偷不走,爱来玩就玩,不玩拉倒”之意。

巨大的玻璃门被我推了条缝,我侧着身子钻了进去。灯没人开,宽敞的过道不免有些冷清,我闭目听了一会——没有钢琴声。琴房只有一个楼梯,我沿着它走到三楼都没有一点动静。这很正常,现在是上课时间,最多就只可能有上体育课的高三的学生悄悄溜过来自习。

我不时驻足,看着端坐在那俨然不动的大钢琴,心中不免跃起了想要上手的欲望,不过我忍住了,倒没有别的原因,我钢琴水平才勉强入门,完整的曲目就只会一首《致爱丽丝》——我羞于弹奏,总觉得这是对这些价值不菲的庞然大物的一种亵渎。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去吹奏口琴,这是我最擅长,且最喜欢的乐器,灵巧而空灵,音符从肺部进出的时候,好似也能给整个身体蒙上一层暖意。我把这些杂乱的思绪从脑海中排了出去,我来这里就仅仅是想看看那个奇怪又带着些许神秘姑娘苏枣在不在,她来这里做什么?即使不在,我也好早些回去,毕竟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么一个偌大的琴楼里,委实让人有些不舒服。

走到六楼的时候,斑鸠的叫声传了进来,倒是给了我那寂寥的脚步声些许的陪伴,记得我爷爷曾经养过一对,我对这种鸟的印象很深,脖子上有着明显而漂亮的纹路,有的是两道黑纹,有的则是一片漂亮的斑点,像是带着一条领带一样,小时候我也想养一只,入学后就再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正想着,第二个房间就看到了苏枣——她果然在这,我这么想着。看着她半趴在琴盖上,姿势随意而慵懒,她盯着那本诗集,虽然没有拔开笔帽,表情却是极度的认真——甚至说凝重。听到脚步,她抬头望我——意外的表情,她随即低下头,眉头皱了起来。

我突然涌现出一股自责,别人不会理解,只有常年写作的我明白,这是思绪被打断之后的表情。别说像苏枣这样的人,换做别人,跟我翻脸也是常事,更何况我还像是读不懂气氛一样,三番五次地来烦她。

居然是她先开口的——“文学社的。你……”

苏枣的声音很轻,轻灵而疏朗,倒是没有听出任何的不悦。

“我差一样东西,帮帮我。”是郑重的恳求。

“什么东西?”我脱口而出。

“素材、虚构、流动、孤注一掷……差一样”她碎碎念了几个词,用笔帽敲了敲那个小本子,我意识到她是在说她的诗。

这和我写诗所总结出的经验不谋而合,你先要确定一个题材,以它进行展开,这是素材,而展开之后所产生的想象,就是虚构,感情、韵律和主题上的变化,此为流动,某一句全诗最重要的情感宣泄,则是苏枣所说的孤注一掷。可是……缺一样?缺什么?

听到如此模糊的问题,我仿佛看到莎士比亚跑到我面前大呼“谁能告诉我,我是谁?”毕竟诗这种东西,它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它能写得包罗万象,也能简单到一句话“我们真的活着吗?”,我们虽然能简单地总结它,可它也可以没有素材,没有虚构,不去流动——它有各种姿态,它什么都不像。

什么都不像?

“麋鹿”我沉吟一下,说出了一个词。

苏枣笑了,坚硬的声音松软了下来

“谢谢”她说,她拔开了笔帽,回到了平常那种旁若无人的状态。

我有很多想说的东西,关于她的传闻,关于诗,关于我们社团,以及别的种种,但又怕再次将她的思路打断。既然她愿意说话,那这些东西以后再聊也没什么关系吧?想了想,转身准备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苏枣叫住了我。

窗外斑鸠的叫声逐渐高昂了起来,“我叫肖凡”我这样答。顿了顿,心底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你也可以叫我……斑鸠先生”我咧嘴笑了笑。

“斑鸠先生……吗……?”苏枣看着我的背影,低声重复了一次。

现在想想,我真是不该把苏枣的班级告诉老戴,想到我和苏枣如此诡异的对话,换做老戴,他早就被问傻了。正想着,电话响了,是曾友成。

“肖凡,我觉得……老戴死得……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