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过道,寂静的环境。张彦陪同着那个男人,穿行在医院的院内。过道上总能见到来往的几个人,但他们都像是幽灵似的,过往间没有发出一丝的脚步声,仿佛他们的双脚其实并没有接触到地面,而他们迈步的动作也只是单纯地摆了个动作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清脆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的刺耳。他们就像贸然闯进幽魂之屋的两个不知情的路人。

“那个……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要帮助我?难道对你而言,这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不,并没有……或许也有。书店里一直都没有什么人来,偶尔会见到几个贪便宜的或者一些搞研究的学者,像你这样的,为了一本这样的书而来的,倒是并不多见。虽然我不知道你要知道那些字的意思是为了什么,但我个人对此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也想要知道藏在那之后的秘密,帮助你,大概也算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当然,和我那个奇怪的梦也有一定的关联,我隐隐约约地感觉那是个什么启示。”

“这样啊……欸,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这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我的名字只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代号,你的也是。你大可用‘您’或‘你’来称呼你,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你。这和直接叫名字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且,名字这种东西太复杂了,我根本记不住,即便这会儿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一会儿就会忘记的。”

“哦……说起来,我们等下要见的那位,真的能起到什么帮助吗?”

“哦?因为他现在是个疯子,所以你不相信他吗?哈……”

一旁路过的护士往这里投来了很不满的眼神。她拍了拍两个人的背,做出了一个表示“安静”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了。他们俩这才意识到,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动静的医院里,他们的谈话声显然是不合乎规定的。于是,他们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在尽量保证对方能够听清楚的情况下交谈起来。

“虽然他确实已经疯了,但我认为,他应该还保存有一定的理智……”

“你这么肯定?”

“不,我并不确定。但是,作为我而言,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够起到作用的一步了……”

两人继续行走于过道间。清脆的脚步相互交替,呼吸的微弱声响则被这样清脆的响声盖住了。护士们本都在低语些什么(她们的低语仿佛发于心灵,只有交谈的对象才能听见,张彦和那个男人从她们的面前走过,都很难听见她们谈天的声音),听见走廊上这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便都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但是很快,她们就丧失了关于她们的兴趣,毕竟来到这所医院的,除了她们几个做医护工作的工作人员之外,也只有神神癫癫的疯子和来探望他们的家属了。这两个没有人员的陪同,看上去又与常人无异,显然不是被押送过来的疯子。既然不是疯子,那么他们身上也就没有了乐趣。如果是疯子,她们还能看看这疯子疯成了什么样子,然后把他作为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如果是正常人,那么就一点讨论的价值也没有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时间,这时,他们已经看不见攀谈着的护士,自己的去路也被一扇门给挡住了。虽然门看上去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同样和其他地方的门一样,是由木头做成的,但却给人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似乎这门后所关着的,是来自地狱的三头猎犬一般。张彦抬起手,想要敲敲门,看看里头人的反应,但那个男人却阻止了他。男人直接按下了门把手,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进了屋子,张彦发现里头很是宽敞,也不似外头那般沉寂。与其说是不如外面来得沉寂,倒不如说是十分热闹。几十个身着病服的人在屋里欢声笑语,他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而所做的事情也不一样。热闹的人,他们大声说着些常人听不懂的话语,几个还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安静的人,则顾自往墙上涂着或画着什么,或者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流口水。

“这里是……”

“请你们立刻把门关上。”

当听到这个声音时,张彦才发现有几个守卫守在门的两侧,他们身体健壮,身上都配着警棍和对讲机,仔细再一看,他们的腿边似乎还别着把手枪。陪张彦来的男人耸了耸肩,走到张彦身后,把那扇门给关了上。也是在他关门的时候,张彦才发现那扇看似单薄的木门,实际上是一扇外表用木板装饰,中间夹有几厘米厚钢铁金属的钢制门。把门关上之后,便从一边走来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男子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接着便从背后拿出了一张表格,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

“又是来看那个人的?”

“是的。”

“你好像很久没有来过了……嗯?你这次还带了其他的人?”

“我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来这的。”

“哼,你们的关系也没有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好。”

那个中年男子用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接着把纸递给了一旁跟着过来的护士模样的人。他又附在护士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接着便让她离开了。护士走开后,中年男子便朝男人点点头。男人也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门前,把那扇门又一次打了开来。

“走吧,我们先去等着。”

中年男子率先走出门去,男人则拍了拍张彦的肩膀,示意他赶紧出门去。张彦迈了几本,随即又好奇地转过头去。一个看守走到屋子中间,像是在屋子的中间打开了什么,接着走了进去,把一个正看着书的老头儿给提了起来,拖着他就往外走。老头儿也不反抗,被拖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除了在中间那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以外,老头儿走得还算是顺利。张彦这便知道,屋子中间似乎隔了层看不见的玻璃,那个老头儿则是所谓的“前店长”。

他没有看几眼,自己的胳膊便被陪同着的男人抓了起来,自己的身体也顺着这股力气被往前拖去。他这才缓过了神来,赶紧往脚上用了下力气,让自己重新走起了路。三人走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面有一面带着孔隙的玻璃,以及几把椅子,四周都安装着摄像头,这让张彦想到了警匪片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审讯室。

“好了就叫我,别花太长时间。”中年男子对他们俩说了句,接着便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门外传来了“咔嗒”的声音,表明门已经被锁死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玻璃边上,各自拖了一把椅子坐下。男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烟盒来,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烟,但他马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把烟盒放了回去。张彦则是很不自在地坐着,痴痴地看着玻璃的那一边,等待着从哪里出现什么人。

这间房间没有任何的窗子,四周都是隔音墙,显得极为单调,张彦很快便对这个房间产生了厌烦的心理。至于这里可以称得上是寒冷的室内温度,则更是让他觉得有些受不了。他先前淋了些雨,这会儿又得在这个房间里待着,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要不是为了调查出关于萧琦的真相,他现在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摔门出去。

终于,在张彦的不满爆发之前,玻璃墙的那边走进来了一个人。那是之前张彦看见的那个老人,这会儿他才能看清他真正的模样:花白的头发,还没有谢顶,眼睛深陷进了眼眶里,却还是奋力地睁着,皱纹刻进了他的脸庞,又把他嘴唇上和下巴上的胡须刮得干净利落。他似乎已经很老了,但似乎也并不老的样子,不知是不是他本身所拥有的气质,才给了人这样奇妙的感觉。

“啊……老爷子,我又来看您了……”

老人没有说话。他拿起了手里的那本书,继续低头看了起来。

“呃……这次来找您,其实想让你帮我个忙……”

老人依旧没有回话。他翻动着手里的书,眼睛转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翻开了下一页。他看得很入神,像是没有听见玻璃对面的那个人在讲话。男人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拍了拍张彦的肩膀,朝他勾了勾手指,张彦知道,这是在向自己要《口耳錄》,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本书,把它放在了男人的手上。男人拿了书,把它贴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让老人可以看清封面的那三个字。

“我这次来,是想让您帮忙讲一下《口耳錄》里的这段,以及,附在这段旁边的这段文字。”

老人听了他的话,手上的动作一下就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贴在玻璃上的那本《口耳錄》,随即便合上了手上的书,用一种严肃的眼神看着男人。男人见自己成功吸引住了老人的注意力,便打开了书,把夹有那张写着莫名文字的纸的那页打开,把两者一起呈现在了老人的面前。看了左侧的那段文字,老人只是扬了扬眉毛,可当他看见右侧附着的那张纸时,他却突然激动了起来,人也坐不住了,双脚一蹬,干脆从椅子上跳开来,接着便是胡乱地大喊大叫。

“哦!尼古姆——弗拉米尼斯——威瓦特——威瓦特!”

他所喊的内容似乎不是什么语言,而只是单纯地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他的叫喊,让张彦想到了萧琦那通电话里的内容,尤其是前两段声音。虽然张彦并不知道那声“尼古姆——弗拉米尼斯——”是什么意思,却很自然地记住了这个发音,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记忆。

“太好了,看来,您是知道这其中的意思了。那么,您能帮我们解释解释,这一段到底再说什么,以及这段文字又是什么意思吗?”

老人听了他的话,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表情变得完全像一个正常人。

“《口耳錄》现在几乎已经失传了,而知道这本书、又看过这本书的人,很少有真正知道这本书究竟是写什么的。他们认为,这是一本记载传说的故事书,可实际上,上面所有的记录,都是真实存在的。所谓的怪象和怪物,也都是真实的。”

张彦听到这儿,先是以为这个老人是真的疯了,但又觉得自己有些许相信他。虽然他很想知道他说的是否属实,这些又是他从哪里知道的,但现在打断他,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这一段所讲述的,就是‘尼古姆.弗拉米尼斯’的事,以及‘观测’到它的方法。”

张彦听到这里,有点想要发笑。“尼古姆.弗拉米尼斯”居然是一个“名字”!中国古人所写的书,所记载的怪兽的名字确实这么一个西方化的名字!这实在是太滑稽可笑了。

老人似乎是发现了张彦的心思,但却装作蛮不在意似的岔开出去一个话题。

“‘名字’是我们用来作为‘称呼’,为了‘方便’而产生的存在。万物本身并没有名字,只是别人用一段发音来代表某人或某物,这才有了‘名字’。”

男人发现了老人的话意有所指。为了防止老人突然心情一变,不打算再说下去,便赶紧把话题带回到原先的那个上。

“那么,那张纸上所写的是什么呢?”

“纸上的?这讲的是‘观测’到‘尼古姆.弗拉米尼斯’的方法。它对应的是这页的倒数第三行,内容是‘囝食血色臣取银汋独双目见’。”

“这又是什么意思?”

“‘囝食,血色,臣,取银汋,独双目,见’。”

男人点点头,似乎懂了一些,但似乎又不是很懂。但他还是站起身,朝老人鞠了一躬。

“谢谢您。”

老人摆摆手,随即把目光转到张彦身上。

“你姓‘萧’?流传下来的几本手抄本里,我见过五本,这是我见的其中一本,萧家的手抄本。你是萧家的人?”

“啊?不……我姓张……不过,这书的主人确实姓萧。”

“啊……这个样子。那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吧……”

老人稍稍起身,把自己的脸整个贴在了玻璃上,露出了一副极为扭曲的表情。这表情,只叫人觉得害怕,却又让人转不开眼睛。

“把那本书烧了。如果你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多的话……你会崩溃的……”

“啊?烧了……崩溃?”

“你难道现在没有什么感觉吗?你难道……”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点了点,“没有‘看见’什么吗?”

张彦听了他的话,不禁感觉浑身发寒。

老人指的并不是玻璃,而是张彦所看到的画面的一角。在别人看不到、而张彦自己看得很清楚的他自己的视角上,他看见了几个看不清的字,正挡着一角,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从那后面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