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本是苦涩的事物,为什么要偏执改变它的味道呢?

我喜欢忙碌后饮用一杯黑咖啡,加一勺糖,然后看着糖粒渐渐融化,渐渐消逝踪迹,最终连味觉都无法辨识,似乎加与不加并没有任何区别。

即便加再多的砂糖,咖啡也始终是咖啡,不会有任何改变。

——农庄林间的神秘人

骤风涌落,红叶飞舞……

淡雾缭绕的漆红旧木桥落满了尚未褪色的红叶。

簌簌沙沙……

一阵揉和朦胧暖光的风悄悄吹过,使几片还未落地的红叶再度随风而起。红叶飘舞穿梭于桥边蜿蜒茂盛的红枫林中,缓缓飘落在看不见彼端的溪流上,渐渐远去。

旧木桥旁的枫林涌动着金盏花潮,盛开绽放的橙黄色花瓣宛如萤火虫,相随落枫的轨迹飘飞在暧昧微光里,流过木桥栏杆,抚过少女的栗色长发。

嘎吱嘎吱。

脚下的枫叶渐碎,碎枫悄悄飘绕在安娜塔西亚的足迹中,迟迟未落。

“安娜塔西亚,你终于回来了。希望你还熟悉泽尼亚的事务,我还有许多需要你帮助的地方……不过,你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成熟了许多,眼神也愈像你的母亲了。”

嘎吱声渐渐停歇,少女静谧地站在漆红木桥的中心,她隔着淡雾凝望着桥之彼端。

“请允许我私自将漫山红叶与金盏花海献上,以迎接您回归故乡。”

雾霭隐没的桥之彼端渐渐浮现出几个人影,仿佛早已等待在那里。

“安娜塔西亚,旅程中有坚持魔法和剑术练习吗?是不是又偷懒啦。喏,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点心,还帮你准备了御寒的衣物。今天就特别放假一天,之后要加倍努力哦。”

满溢温柔的轻语融化在红叶中,拂过了少女的耳畔,撩动着她的发丝。

“哟!你可算是回来了啊,我都准备去找你了呢。你看现在泽尼亚的景色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啊。还记得之前夏天我们相约去山中画画吗?改日,我们再去一次吧。”

凝望着桥之彼端,少女心间弥漫出一份陌生的熟悉感,她犹豫地抬了抬嘴唇,嘴角微扬却又立即垂下,似乎迷惑于这份不由自主诞生的感情。

“安娜塔西亚,欢迎回家。”

宛若时雨的红叶,传递着不约而同的盼归,倒映在少女青紫色的瞳仁中,弥漫着淡淡酸涩。

“你们……都是来接我的吗?”

少女向着雾霭深处的影微微伸手,不觉间向前迈了半步。

感受到心间无法抑制的思念,少女的眼角仿佛滑落了泪水,她抬起手指拭过眼线,却发现那里没有一丝泪滴。

——明明……

“大家……请等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大家……

少女再也无法忍耐心潮涌动的情感,她微微提起裙摆,向着漆红木桥的彼端奔跑而去,想要立即看清雾霭后模糊的人影。

然而……

漫天飘舞的红叶渐渐燃烧而起,连同那片广袤的枫林也瞬间坠入了火之海洋,四散的火光倒映在红叶逝去的溪流中,将视野中的一切,吞噬。

——等等……

少女竭力向着乔之彼端奔跑,却始终无法触及那些等待着她的影。

明明就在不远处,却仿佛渐行渐远……

“大家……我马上就来了,不要丢下我!”

少女不断地向前追赶,终究摔倒在覆满红叶的桥上,她抬头望向桥之彼端,却发现人影仅剩下模糊的轮廓,越来越遥远。

缭绕在心房上的孤独,使她捂着脸哭泣了起来。

“不要……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少女流泪仰望着飘落的火之雨,轻抚着痛楚的胸口,失神地眨动着眼睛。

——原来不是火之雨啊……

金盏花细碎的花瓣在火风中飘摇漫天,这些花瓣染上了枫的命运,被红焰焚烧着,却始终没能落在地上。

安娜塔西亚缓缓回头环顾着火色弥漫的世界,火焰萦绕的红枫似乎有着一种诡异的美感,绽放却又要凋零的金盏花,也多出了一丝迥异的哀伤。

火叶与焰花,随风涌动……

少女落寞回身,不经意间,她再次看到了那些曾出现在桥之彼端的身影。

然而……

不知为何,他们却纷纷拔出了武器,那种近乎刺眼的杀意落入少女眸中,使她哀伤地垂下视线,陷入沉默。

她迟疑地向前挪了两步半,却发现……

原来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自己始终都在原地踏步……

始终都没有出路。

“原来如此啊……”

安娜塔西亚望着火光萦绕的世界,感受着拂过耳畔的火之红枫,露出了一种若有若无却充溢无望的微笑。

终于……火焰蔓延到了桥上。

“看来是一场噩梦呐。”

咔呜咔呜……

“嗯……是一场噩梦呢。”

咔呜咔呜……

安娜塔西亚仰望着红枫逝去的夜空,微微半掀毛毯,坐了起来。

深夜的天空层云重叠,见不到半点星光痕迹,而月亮也隐没在云缝中,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染上月光的云缘随风变幻着形状,使安娜塔西亚联想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咔呜咔呜……

“究竟是什么样的噩梦呢?”

“不……没事,只是个普通的噩梦而已。”

少女还未回过神,伴随略沉的呼吸,她将右手轻轻放在胸口,似乎想要驱散心中难以言说的落寞。然而,触碰心口的手掌却仿佛扎了刺,立即便移开了。

亚希彼斯透过缭绕的篝火看了眼安娜塔西亚,但并没有追问什么。

咔呜咔呜……

像是凿动木头的声响回荡在安娜塔西亚耳边,她下意识微微扭头,发现亚希彼斯正拿着匕首雕刻木偶,似乎就快要完成了。

“你在做什么?”

“我在寻找对治噩梦的方法。”

亚希彼斯专注地修饰着木偶的面部,甚至精细到了眉毛。

“雕刻木偶能够缓解噩梦吗?”

“不,雕刻好的木偶才能缓解噩梦。在雕刻过程中需要许多记忆,通过这些记忆……我能回想起往昔还余有暖意的瞬间,即便短暂,却也足够了。”

咔呜咔呜……

亚希彼斯雕琢的动作细腻而流畅,有着一份很难形容的温柔,明明是匕首划过木头的坚硬感,却在她手中化作轻盈的抚摸。

——她凝视着那个木偶……感情和记忆都倾入了进去,好像赋予了它灵魂。

安娜塔西亚有些出神,她从毛毯铺盖中起身,绕过火堆,轻轻来到亚希彼斯身旁,并不想太打扰到她。

“亚希彼斯,你也拥有很多……噩梦吗?”

“与其说是噩梦,到不如说都是些理所当然的梦。但如果拥有意义,那就不算噩梦。”

“不算噩梦的噩梦?”

“嗯,如果梦能提醒人忆念过去,想到那些近乎被自己遗忘的人和事,那就不算噩梦。”

亚希彼斯摩挲着人偶的头发,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梦就像一个大家族,就像一个还能够回去的……家。尽管很多事情都被遗忘,尽管许多往昔都再也不能复现……但只要在夜晚回到梦中,就还能再遇见他们,就能让我想起家人……”

“在梦中能够相遇的家人……”

“嗯,早晨醒来的时候会有些寂寞呢。不过,却又会因为在梦中相遇,因为自己始终没有忘却,所以感到一点点安心。”

安娜塔西亚望着人偶呆住了。

她缓缓垂下视线,看向温暖的火光,胸口不觉蔓延起揪心的沉闷,而原本想再次抚向心口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转动着青紫色眼眸,最终牢牢握住了胸前的红宝石挂坠。

紧紧的。

“喏,在想些什么呢?这个送给你。”

“这是……”

不知何时,云缝略微敞开了些许,灰白色柔光悄悄倾落,使营地明亮了一点。

安娜塔西亚回过神来,她看着亚希彼斯递来的人偶,询问似的抬起了视线。

“这是能够止息噩梦,使人安心的人偶,如果睡觉时放在枕边,就能整晚安睡。”

火光照耀的人偶栩栩如生,那头秀长的灰发仿佛在随微风摇晃,精致的五官流露着淡淡笑意,描绘着与本人略不相符的温和,但却又使人不会觉得过于不自然。

“这个……这个不是亚希彼斯吗?怎么雕刻了自己送给我啊。”

安娜塔西亚接过人偶,缓缓举起,似乎在与亚希彼斯进行对比,随后她噗嗤地笑了一下。

“因为那是拥有魔力的人偶啊。”

层叠的夜云渐渐晕开,化作了流沙的模样,月色也终于明朗清晰了起来。

“乱讲,我明明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安娜塔西亚捧着人偶微微笑着,越是对比亚希彼斯本人那种略显淡漠的神情,就越是觉得这个人偶很有趣。

“不,并没有胡说……用心感受就会有了。”

亚希彼斯看了眼心情转好的少女,随即默默低头,她再次从身旁捡起一块完整的木头,再次开始了雕琢。

咔呜咔呜……

德拉侧身躺在毛毯中,他偷偷观察着不远处的两人,忽然发出了轻微叹息,随后闭上了眼睛。

咔呜咔呜……

夜幕下的营地回归了宁静,只剩下凿动木头的声响。

“啊?你说蒂尔巴城封锁了通往补给驿站的路,那现在该怎么去啊……还是说,如果是旅人的话,会不会宽松放行?”

“老兄,别想那么多了,没辙的。我们整个商队运载了四车货物,好不容易到了蒂尔巴城最后的检查站,结果还是让我们回来了。况且,与我们搭伴而行的占卜家也没能通过,据说现在是全面封禁。”

“那……那岂不是去不了蒂尔巴城了?”

“也不至于啦。就在之前折返时,我听检查站负责人讲,案件频发是这次封锁的主要原因,目前正在对蒂尔巴的进出人口进行限流检查,很快就会再次开放。于是,我们打算先回上一个补给驿站,你们要一起来吗?车上还有空位置。”

商队领队握着缰绳指了指后面的马车,似乎是晨曦刚至的原因,太阳还没彻底从山脉背面升起,于是他哆嗦着打了个哈欠。

“唉……不了,谢谢你的好心,前个补给驿站距离这边太远了,我想我们还是就近找个能投宿的地方好了。”

德拉揉了揉鼻子,他扭头看了眼和亚希彼斯站在一起的安娜塔西亚,有些遗憾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隐隐约约的……

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德拉感觉有股担忧潜伏在他的背上,驱之不散。

——案件频发……魔兽拉尔蒙……亚希彼斯。这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呢?德拉,你喝太多酒了,以至于诞生了幻想,竟然把直觉瞄准在一个连重剑都举不起的普通……普通吗?不,用神秘更合适吧。

德拉赶忙摇头,将脑内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他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小心了。

“真是遗憾,那祝你们好运。哦,对了,给你提供个神叨的参考消息吧,是那个占卜家在检查站说的。”

“嗯?那人说了什么?”

“她说……你们看呐,你们看见了吗?蒂尔巴开满了燃烧的金盏花啊。”

马车随着扬尘逐渐远去,山峦后的晨光也唤醒了林间鸟鸣,晶莹剔透的露水从野花花瓣上落下,渗入了杂草中的蚁窝。

德拉四处张望,终于寻觅到一条通往附近农庄的小径,他率先拨开了路旁的垂枝,却始终没有注意到身后早已陷入愕然的安娜塔西亚,以及关照着她恍惚步伐,略有所思的亚希彼斯。

微光洒落的树林枝繁叶茂,沿着小径一直将目光蔓延到尽头,仿佛能看到色彩鲜明的杂木林,在那之后则有一幢浅红色屋顶,两层木制结构的房屋,有些模糊的屋后似乎种植着并不算多的作物。

来到农庄附近才发现,原来刚才鲜明的色彩源自屋前的小花园,里面枝叶交错的种了许多念不出名字的植物,只能看清枝条上白色、堇色的花蕾。

亚希彼斯本想说白色的花叫做玉兰,可转瞬又想起这里并非故乡,然而即便是家乡中的玉兰,她也只是在画册上见过,又怎么能如此武断呢?

吱呀,门开了。

“你好,我们是途经附近的旅人。因为蒂尔巴城暂时封锁道路,于是请问能否在这里投宿,我们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一阵轻柔惬意的风吹过安娜塔西亚的栗色长发,将花香送入了半开的房门。

那是一名穿着粉色素裙的小女孩,有着朴素的褐色眼睛,发色倒是介乎在黑褐之间,偏白的脸上有星点雀斑,看起来有些可爱。

“啊……请等一下,我去问问父亲。”

她迈出的步伐不大,却很稳当,很快便又折返了回来。

“父亲说没有问题,请你们进来吧。地板有些滑,因为我刚清扫过房间,还请小心一些。”

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不太自信的笑容,但却让人觉得很舒服。

此时,屋内的光线还不算明亮,不过映着客厅壁炉将熄的火光,却使人感到一种惬意的温暖。

客厅墙壁上挂着格纹编织挂毯,棕色立柜摆放在客厅角落,里面堆放着些许书籍和杂物,屋内似乎没有餐厅,于是橡木制作的长桌与餐具柜挨着靠门的位置,餐桌上铺着洗的有些褪色的白桌布,一束白花正插在桌上的瓷花瓶中,微微摇晃。

壁炉旁摆着两个浅绿色沙发,沙发旁的柜子上有画着向日葵与小猫的装饰盘,以及一家三口的照片,看起来格外温馨。壁炉上则挂着一副老人的肖像,他穿着镶有金色花叶的暗红色立领长袍,威严沉稳。

“欢迎各位光临寒舍,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是农庄的主人艾伯特,这是我的女儿爱琳。”

男人穿着绿色麻布上衣,浓密黑发间隐约藏着浅灰,虽然似乎腿脚不便,拄着棕色拐杖,但看起来很精神。女孩则半躲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客人,如果有谁注意到她的话,便会露出害羞的浅笑。

“不好意思啊,我等下还要去趟附近的村落,傍晚之后才能回来。如果不介意的话,二楼有能够休息的客房,请你们自便,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告诉爱琳,这孩子虽然害羞,但很擅长家务。”

或许是为了答谢对方的收留,德拉主动帮助艾伯特将货物抬上马车,并与他一同前往了附近的村落。

就这样,屋内只剩下亚希彼斯、安娜塔西亚和爱琳。

那个女孩似乎很少见到生人,她抿着嘴站在靠近壁炉的位置,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亚希彼斯反倒先开了口。

“爱琳,屋外花园里含苞待放的白花是什么花啊?”

“啊……那个是玉兰花哦。”

——原来真的是玉兰啊,即便不同的世界,也会开放相似的花朵吗?

“亚希彼斯,玉兰……到底是一种什么花呢?”

安娜塔西亚合握着双手,看起来有些低落,虽然她有所掩饰,但亚希彼斯依然觉得她似乎在意着什么。

“我不知道……有人说玉兰是高洁之花,可我却仅是想到故乡往事,始终也没体会到那份纯粹之情。如果只是觉得很美,仿佛又玷污了她的素白……”

“是嘛……”

“那个……”

爱琳望着窗外枝叶茂盛的玉兰,发出了微声。

“我觉得玉兰是母亲花。”

“母亲花?”

“嗯,因为那株玉兰是妈妈在我小时候,和我一起种下的。我……不知道高洁什么的,但是她能让我想起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觉得是母亲花。”

爱琳含蓄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中寻觅到了些许温柔。

“母亲花……”

聆听着爱琳的解释,安娜塔西亚缓缓来到窗前,她望着花园中含苞待放的玉兰,有些出神,像是陷入了沉思。

——“你看呐,蒂尔巴开满了燃烧的金盏花。”

——金盏花……究竟又是一种什么花呢?

“或许,玉兰真的就是高洁之花吧……爱琳,我还想听听关于这个花园的故事。你能告诉我吗?”

亚希彼斯看了眼窗外的玉兰,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向爱琳露出了微笑。

就这样,沉默中的故事延续到了傍晚时分。

德拉与艾伯特回来了,两人有说有笑,似乎关系变得融洽,使人不禁觉得同龄人间果然还是有更多的话语。爱琳则在父亲回来前就去了厨房,随后安娜塔西亚也一起帮助她准备晚饭,唯独只剩下什么都不会的亚希彼斯布置餐桌。

尽管这样,她却还是不小心打碎了碗盘,这让她郁闷了很久。

晚餐并不算丰盛,主食是麦麸过多的面包,配有牛奶煮的燕麦,似乎稍稍放了点盐,每人能够分到些香肠,还有干酪,不过这已经算招待客人的标准了。艾伯特还为德拉准备了自酿的酒,闻起来有股浓浓的作物香气。

屋内的氛围很温馨,玉兰花仿佛弥漫着月光倒影,有一种透彻而明亮的白,这种柔光飘落在餐桌的瓷花瓶上,与烛台摇曳的火光糅合,蔓延着丝丝温和的暖意。

“热情待客是蒂尔巴人的义务,也是我的荣幸。只是近来收成不是很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艾伯特端着橡木杯挠了挠头,大概是为不够丰盛的晚餐感到抱歉吧。

“食物这种东西,如果配上纯酿,反倒是次要的。对我来说,举起酒杯喝到最后,也就不记得之前到底吃了什么……嗝。”

德拉的兴致看起来不错,或许驾驶马车出行时聊了不少,他与艾伯特间显得并不生疏,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喝酒的缘故。

“那就太好了。平日里农庄也没什么客人,我要做的农事又多,基本没时间陪爱琳。听说你们下午陪她聊了很久,真是感谢啊。”

此刻,爱琳坐在亚希彼斯的对面,面颊染有烛光弥漫的蔷薇色,她向大家淡淡笑了笑,显得朴素而羞涩。

“话说……各位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作为农人,我少有外出的机会,虽然年少时梦想周游世界,结果现在却只剩下好奇心了。”

艾伯特笑着摇头,拍了拍那只行动不便的腿。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蛮好奇的……那就由我先来讲吧。”

德拉摩挲着橡木酒杯的手把,微微瞥了眼亚希彼斯。

“我做过佣兵、车夫、冒险者……基本上都是在国与国之间穿行。这次是从大陆南部向北旅行,随着年龄增长已经不愿再四处闯荡了,所以打算回温科找个轻松的活儿,养养老。”

“啊,温科,那里气候蛮不错的……”

“佣兵、车夫、冒险者……德拉先生,为什么不考虑去做一名画家或者书记员呢?”

仿佛是回敬德拉之前微瞥的目光,亚希彼斯忽然问道,这个问题使他不经意挑了下眉毛。

“嗯……亚希彼斯,画画只是我年轻时的兴趣,那是我当冒险者时,一名同伴教给我的,他还教了我怎么识字和书写,是个好人。”

德拉饮了一口酒,像是回忆着什么笑了下,示意轮到亚希彼斯了。

“我的故乡……是什么呢?大概是翱翔在夜空的钢铁巨龙,喷射毁灭光束的金属人形,顷刻灼烧无数城邦的大型魔法,还有泡在液体中的人类大脑……”

亚希彼斯嘲讽似的扬起嘴角,她将手放在烛台前,在墙上比划着那些事物的影子,格外生动,使爱琳不禁向前挪了挪椅子,连艾伯特也专注了起来。

反倒是德拉微微皱了下眉,貌似想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觉得怪异罢了。

“怎么会呢……只是开玩笑啦,我出生在大陆西岸的一个小渔村,以学习知识为目的四处旅行而已。”

“你应该去做吟游诗人的。”

亚希彼斯向艾伯特耸了耸肩,却发现安娜塔西亚静静地看着自己,烛光萦绕在她的青紫色瞳孔中,使亚希彼斯蓦然觉得心口一紧,有种被察觉到什么的错觉。

——她觉得我在撒谎吗……还是就那样相信了……

灰发少女暗自这样想着,却没注意到安娜塔西亚的无声微叹。

“我的故乡在大陆以北的泽尼亚……冬日,城市广场的钟楼顶端风景最美,若是推开玻璃窗,眼睛会一下睁不开,等到适应后,可以看见隐约在云雾中的雪山山脉,以及山麓上沾满落雪的松林……阳光也很温和。”

“泽尼亚?泽……泽尼亚。”

咣当,呯啪!

玻璃酒瓶缓缓坠落,在地面上破碎四散,微黄的酒水蔓延在地板上,倒映着模糊的壁炉火光。

“唉哟!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我好像有些微醉,走神了。”

“啊……没事。爱琳,能麻烦你打扫一下吗?”

德拉慌忙从椅子上站起,他向艾伯特低头致歉,迈着好似迷失在餐桌前的步伐,却刚好晃悠停在了安娜塔西亚身后。

“抱歉,抱歉。喔,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话说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小孩子们也应该早点去休息了。”

德拉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似乎有些惊讶,他轻轻拉动座椅,示意两位少女该去歇息了。

“那德拉叔呢?”

“我还不算困,先去趟厕所,等下回来还想和艾伯特老兄聊聊。”

德拉微微摇晃,他吧唧着嘴显得意犹未尽,笑着离开了客厅。

没有灯火照耀的走廊格外黯淡,仅剩下微弱的素白月光。德拉眯着眼暂时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他只能摸索着墙壁,拉开了大概位置触碰到的门把。

——原来是储藏室……搞错了。

正当他打算关门时,墙壁画框倒映的月光飘洒了进来,那双渐渐适应夜晚的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这是……

他猛然看到堆积在储藏室的木箱,那些木箱里装着不少试剂瓶,上面统一写着“莱拉”。

——莱拉,这家人是昆提吗?昆提……明明如此友善,伪装吗……当诛。

原本浅薄的酒意彻底苏醒,月影流淌的阴霾如面具般覆在了德拉脸上,他的目光冷漠而严肃,缓缓将门关了起来。

他迈着缓慢的步伐,思索着所见之物,随后遇到了准备上楼休息的两位少女。

“你们俩,今晚睡觉把门一定要插死。无论听到什么,除了我之外,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没什么。”

德拉若有所思的走到客厅前,他的指尖从腰间匕首上轻轻抚过,冷漠的神情很快便转为微醉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不能就这样一直陪伴她走下去……

月色渐隐,骤风吹拂的时雨轻轻敲打着玻璃窗上亚希彼斯的倒影。

——这就像一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亚希彼斯低垂眼眸,她将手放在了窗上,雨意透过玻璃传递着微凉,渗入了她温暖的掌心。

——我……拥有我的使命,我必须终结未来还会诞生的悲伤,我已经……已经不想再杀戮了……可……

手掌的暖意在玻璃上留下了雾气,模糊着亚希彼斯的脸庞。

——我又能逗留多久呢?终有一天,总部会发现问题……即便那一天会是很多年,可终究什么都不会改变。

亚希彼斯微微转头,她望着隔开两人房间的墙壁,沉默地眨着眼睛。

——如果……如果我就这样一直……不,我不该这么想。随着时间流逝,她会渐渐衰老直至死去,而我却依然存在着……

触摸玻璃的指尖稍稍用力,随后她像是想要抹去什么似的,用力将窗上的雾气擦去。

——是啊,你还不明白吗?亚希彼斯。陪伴越久,留下的记忆就会越多……你不该再走下去了,想要制造回忆的行为,只会让你更痛苦而已。

亚希彼斯望着落雨玻璃,望着那双悲之欲泣却麻木的眼睛,不经意间看到了庭院里那株沉静在雨中的玉兰花,仿佛有一滴雨正滴落在欲放的花蕾中。

啪嗒。

——安娜塔西亚,对不起,请让我彻底遗忘你吧。

亚希彼斯回身来到了门前,略微迟疑,终究离开了房间。

——这只是我毫无选择的命运啊。

阵雨似乎微停,黯淡月光悄悄从云缝中落下,使二楼走廊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清冷。

亚希彼斯将手放在安娜塔西亚房门的把手上,却没料到稍稍用力,房门便打开了。

——她没有锁门吗……

借着月色赋予的微光,亚希彼斯轻轻地走进了房间,她侧目想尽力不去看向熟睡的女孩,但终究却没能做到。

白皙的脸颊泛着淡淡微红,沾上银月的柔顺发丝散披在枕上,长长的栗色睫毛微颤,原本好看的眉间也悄悄皱紧……若非如此,恐怕她就会像一颗毫无瑕疵的夜星吧。

——噩梦吗。

亚希彼斯望着床上熟睡的安娜塔西亚,随后看见了被她放在枕边的木雕人偶,那个木偶脸上浮现着少女不愿看到的微笑。

她微微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过了一阵,或许没过多久。

亚希彼斯上前,用手轻抚着安娜塔西亚的眉间,感受着指尖传递来的温暖,渐渐抚开了皱紧的眉心,如同触摸着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石。

少女的呼吸渐渐变沉,似乎离开了挣扎的噩梦。

——安娜塔西亚,你不该信任我的,就此告别吧。

亚希彼斯转身翻开了安娜塔西亚随身携带的行李,里面无非是一些旅行携带的物品,没有什么特殊的,更没有那颗被称为“方典”的能量核心。

——不在这里吗?

亚希彼斯微微闭眼,她向前伸出手掌,却忽然间笑了下。

——你的力量早就没有了啊。

无声叹息,亚希彼斯悄悄拉开抽屉,没有。

打开衣柜,没有。

床底,或者可能活动的木板呢?没有。

即便再度翻开行李,仔细搜寻,却还是,没有。

——会是那颗红宝石吗?

流淌微光的云缘渐渐淡去,浓厚雨云再次将月光遮掩,房间似乎又黯淡了起来,只剩那颗挂在她脖颈上的红宝石挂坠,还存有丝丝光韵。

——应该不会,之前感知的时候,能量不是从那颗宝石上传出的,能量是……

亚希彼斯看着熟睡的女孩,陷入了呆然。

那一瞬间。

一股从脊椎中涌出的寒意爬上了她每一寸皮肤,使她的手指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不……别……

亚希彼斯仿佛无法呼吸,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胸口,却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情涌出了心间,即便竭尽全力攥住胸前的衣服,那种痛楚却没有消失一点。

——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亚希彼斯脱力般地跪在了地上。

啪嗒。

——我连拥有一刻的幸福都不可以吗……

她尽力抿着嘴,想要逃避呼吸中无法藏匿的呜鸣。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直到鼻腔的酸涩减弱,少女才捂着嘴从地上缓缓站起,她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浅笑看着熟睡的女孩。

此刻,一阵闪电划过夜云密布的天空,像极了曲折的利刃,以充满罪孽的痛楚搅动着胃部,使她眼睑周围的肌肉不经抽动。

——安娜塔西亚,原来你和克拉拉一样啊……

亚希彼斯失神地来到床边,她像是深深叹息似的微张了嘴,那悲戚的神情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安娜塔西亚,谢谢你……永别了。

亚希彼斯闭上了眼,她双手合握将匕首高举,如同祈祷般,深深刺了下去。

深深的。

隆隆。

随着一声响彻森林的巨雷,暴雨降临了。

呯啪。

黑暗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