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尔镇午后的森林略显宁静，晨曦雨水的痕迹已在暖阳下褪去，道路中马车留下的印记变成了形状鲜明的泥土块，在树叶垂落的斑斓倒影里泛着些许黯淡的白。
一阵错落、忙乱的马蹄声从道路上急速踏过，将之前土壤中的痕迹彻底抹消。
诺尔骑在最前的棕色骑乘马上，身后跟随着几名穿着皮甲的小镇卫兵，卡尔文则背着弓弩紧跟在诺尔身侧。
“卡尔文副队长，你怎么还背着那把旧弩，或许你该向蒂尔巴城申请下，给你配一把使用魔晶的魔铳。”
“你肯定又读了那些不靠谱的骑士小说。魔铳这种高级货基本都在军官或者精英部队的手中，哪轮得到我这种人来拿……再说，我用这把弩已经很顺手了。”
“我觉得他们能用上，那早晚我们应该能用上吧……现在魔法工业发展的那么快。对了，副队长，我听说大城市有些地方都开始用构装体了。”
“啊？那是什么玩意儿？”
“听说是和人类形状差不多的魔法机械生物，能够代替人运输货物，搞建筑制造什么的。据说还有更高级的构装体，能够照顾孩子还是怎么来着。”
“咦……得了吧，要是相信那种东西能照顾孩子，那就也得相信，它八成已经准备好在深夜谋害你了。”
“嘘，我们到了，全体下马，把马拴在那边的林子里。按照侦查队列，我们步行进森林。”
诺尔发出嘘声制止了其他人的闲聊，他有些缓慢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随后从马鞍侧的背包中取出了装备，除去匕首和挂灯外，还有些许干粮和莱拉。
卡尔文和其他卫兵也遵循诺尔的命令，像是达成某种默契，很快便悄声了下来。
原本回响在道路中的马蹄声褪去踪迹，森林又再次回归了宁静，只剩下风拂过树叶发出的微声，以及茂密树冠中偶然响起的鸟鸣。
不知为何，今天的森林比往常更加静谧。
诺尔蹲在一颗大树旁揉搓着残留动物足迹的土壤，他抽动鼻子闻嗅着空气中残留的微弱气息。
“看来卡特说的没有错，这里确实发生过什么。我闻到……等一下。”
诺尔更加用力地抽动鼻子，好像是和鼻子过意不去似的。
“呃……啊对，没错，是一股淡淡的焦味，动物们的足迹也看起来格外慌乱。小心警备，大家补充一剂莱拉，然后准备深入森林。”
卡尔文与卫兵们随即从腰包掏出了装有橘色液体的试剂瓶，一饮而下，开始向森林深处进发。
“动物们的脚印大多是从那边向外延伸的，很可能事件中心就在那里。”
卡尔文细心观察着土壤中不规则的足迹，他能想象到这些动物奔跑时的慌乱模样，但却无法了解到它们究竟看到……或者说感受到了什么。
“按照惯例，不仅要注意你们的身侧，也要注意那些枝叶茂盛的树冠，这里有时也会有魔兽出没，警惕起来。”
随着步入愈加浓郁的翠绿，那股寡淡的焦味也逐渐开始浓厚，逐渐钻入了每个人的嗅觉，不断搅动着他们紧张的神经，伴随忽远忽近的鸟鸣，将他们心中莫名的不安唤起。
“副队长，我觉得我们应该靠紧些，我可不想回头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不见了。骑士小说里总会出现那种情节。”
“闭嘴，那种桥段绝对不是骑士小说里的。”
“但……等下，你们看那边……”
诺尔捂着鼻子躲避着那股浓郁的焦臭，下意识顺着卫兵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觉瞪大了眼睛。
藏匿在林间的诡异焦土，终于显露了它令人生厌的面貌。
焚烧殆尽的灰黑色土壤暴露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灰烬中起伏的怪异浓稠，使人想到了漆黑的沼泽。东倒西歪的残木遍地都是，似乎还涌动着微微余烬，散发出倒人胃口的焦息。
卡尔文背着弓弩，率先踏入了灰烬覆盖的焦土，令人不适的踩踏感拉扯着他的步伐，使他生出了一种没有缘由的焦躁。
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卡尔文缓慢地来到一株被焚烧过半的断木旁，他看着焦黑中游走的焰丝，并不敢靠的太近。
“队长，这株树是被闪电劈开的，看起来像是闪电点燃的林火，只是……”
“嗯，没错……这几株树确实都是闪电劈开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诺尔站在卡尔文的身旁默默点头，却渐渐将手移向了腰间的剑柄。
“就算是爆炸，这些树倾倒的方向也太有规则性了……看起来就像邪恶教派举行的某种跪拜仪式，真是让人感到说不清的毛骨悚然。”
“队长，副队长，你们快来看看这个，这里有从灰烬中延伸出的人类脚印。”
诺尔与卡尔文下意识地相视了一眼，随后便赶忙来到了焦土与翠绿森林的接壤处，一双沾染灰烬的脚印清晰的向着林间蔓延，虽然灰烬逐渐掉落，但泥土中的印记却依然显眼。
“啧，真是糟糕透了，我最不想看到就是这个……我很确信。”
卡尔文啧了下嘴，想起了之前在小镇中不安的预感，再次从后背上取下弓弩，沉默警惕着藏匿在林间的黑暗。
不知多久，五人队伍跟随脚印方向越走越深，每个人的步伐都格外谨慎，似乎生怕制造出一点动静，似乎又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心中莫名的担忧。
天色在行进途中逐渐黯淡，碧空本该蔓延的晚霞，也因森林繁茂的枝叶，仅仅透露出星点光芒，唯独剩下有着更加浓郁黑暗的前方。
诺尔摸索着点燃腰际提灯的开关，却半天没能找到。他有些愕然，忽然想起之前穿胸甲也变得有些费劲，于是不知怎么联想到了卡尔文说的不祥之兆。
甚至连是否燃起提灯，也让他变得有些犹豫。
如果是平常，提灯的光芒能够在黑暗里驱散躲藏的野兽，能够为前行的人照亮路途。但在此时，这道光线是否会招来某些未知的事物呢？
——怎么回事……说到底难道自己开始变得没用了吗？什么都没做却已经老去了啊。
“诺尔，火光。”
卡尔文低声将诺尔从失神中拉了回来，远处茂密的灌木丛叶中，此刻正散发着细腻的火光。
“看起来像是营火，队长，我们该怎么做，潜行侦查或快速包围？”
卡尔文默默举起弓弩，准备面对黑暗中的未知。
“咳……呃，先别急着行动，注意地上是否有陷阱，树上是否有暗哨，潜行侦查。”
诺尔犹豫了一下缓缓举起了手臂，示意队伍将武器收好，准备伏身前进。
“诺尔，我们只有五个人，还要留下两个人注意背后，最好别太冒险。”
“我知道……如果发现数量众多的敌人，我们就撤回镇上，然后带着整个镇卫队过来。”
诺尔率先伏身步入了灌木丛中，卡尔文端着弩箭紧跟在他身后，而另一名卫兵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漆黑的树冠。
虽然距离那道火光并不算远，但为了使皮甲不与灌木枝丫碰撞，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于是三人移动的很慢，那名卫兵甚至握紧了腰下的剑鞘，生怕它刮到什么东西。
初月在夜空流动的轨迹很慢，而映照于下的人影也移动的很慢，似乎许久之后，三人才靠近了营火笼罩的黑暗边缘。忽然间，一阵低沉的鸟鸣从身后传出，像极了乌鸦短促的悲鸣，使卡尔文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诺尔轻轻扒开灌木，透过不易被察觉的缝隙观察着“敌人”的动向。
但眼前的场景却使人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弥漫温暖的火焰附近仅有一名沉静的少女，她穿着随处可见的亚麻常服坐在一块方形石头上，正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已经半熟的烤兔。
晚风轻抚着柔顺的灰色长发，宛若融化于湖心的红宝石眼眸微微眨动，覆盖在长长的灰色睫毛下，瓷白色的脸颊染上了游焰的红晕，精致而静谧。
“天呐，真是……嗯，诺尔，我很肯定，阿德尔镇以及附近的几个村落，从来都没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卡尔文将声音压的很低，甚至要比触碰树叶的风还要细微，他回忆着脑海中熟悉的面孔，得出了确定的回答。
“队长，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即便经验丰富的猎户也不敢在森林中过夜，何况这种手无寸铁的美丽少女……周围没有任何陷阱，也没有任何触发警报。”
夹杂着低沉鸦鸣的骤风渐渐在森林中涌动，树叶不断触碰拍打着彼此，发出了类似海潮的啸声，随后又逐渐停息，只剩下树冠上诡异摇晃的树叶，却没再发出半点声响。
卡尔文身旁的卫兵咽了口吐沫，摸索着腰际的剑柄，紧紧地握住，似乎想要寻找一丝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安全感。
“队长，那个女孩……她太过平静了。”
然而，诺尔并没有回应他们，他凝视着那双暗红色眼睛，模糊地感受到一种离奇的寒意。
没错，她是太过平静了，但却不仅仅只有平静。
那双暗红色瞳孔蕴含着某种透彻的寒凉，充斥着游荡在无望边缘的飘忽，仿佛萦绕着令人发毛的梦境，逐渐呼唤出潜藏在人心中的不安。
诺尔微微摇头，试图驱散这种源自本能的直觉，他低头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却在瞬间感到一种凝重，诞生出了像是脊椎被手指轻轻捋过的错觉。
他略微扬起视线，不经意间瞪大了双眼。
红宝石般的瞳孔正注视着他，在骤风涌动的森林中，宁静地注视着他。
“嗯，所以老话说的没错，人总在不该迟疑的时候迟疑。从你开始决定战术时，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你们会等到什么时候。但是，我的兔子快要烤好了，所以只能率先发出邀请。”
亚希彼斯看了眼黑暗中的灌木，随后将营火架子上的烤兔翻转了一面。
不知为何，少女毫不在意的语气融入火光与树影，使氛围变得更加诡异。
意识到对方早已察觉，诺尔心中再度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皱着眉咬了咬牙，便向同伴点了点头。
三人默契地握着武器从灌木中站起，并成三角形向着亚希彼斯附近缓缓走去。
诺尔隔着火焰审视着发出邀请的对方，跳跃的影子落在那名少女的脸颊上，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略微拔出了些许。
潜意识中涌现的压迫感使他不敢掉以轻心。
——老人的错觉吗……
“你好，陌生的小女士，我们是阿德尔镇的治安官。最近森林周围并不太平，请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呢？”
尽管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但诺尔仍旧希望那只是错觉罢了。
“你好啊，治安官，如你所见，我正在烹制烤兔，不过可惜没有调料，不然刚才灌木林里应该会传出肚子叫才对。”
少女抬头向着诺尔等人露出了微笑，那种眼眶肌肉并不运作的微笑。
诺尔环视营地四周，他注意到这里没有旅行者携带的行囊，叶没有佣兵携带的装备和武器。
这里不存在任何东西，除了亚希彼斯、营火、兔子。
“是嘛……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并且你是否了解森林中发生的异像。或者说……你与森林中的异像有什么关系？”
卡尔文默默地看了诺尔一眼，他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悄悄地将手搭在了弩上。
——这太怪异了……这个女孩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诶，不喜欢我的烤兔啊。我的故乡蛮远的，各位应该没听过才对。另外，我也不清楚什么异像，除非你们要把雷暴也算作异像。”
诺尔微微皱眉，本想继续询问，却没有再开口。
他明显察觉到对方并不打算正面回答问题，然而使人不解的是，对方那种莫名无所谓的态度。
——就像面对火焰上的烤兔一样……
诺尔抬头望了一眼逐渐升起的月亮，生出了奇异的想法。
“孩子，你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吗？”
“我想想……森林深处的烤兔人，这个身份可以吗？”
暗红色瞳孔注视着火焰上滋滋冒油的烤兔，注视着一颗缓缓坠入营火中的油滴，聆听着木柴断断续续的噼啪声。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沉默。
“我想，我们说的够多了。基于最近不太平的状况，按照当地法律，我必须要求你与我们回阿德尔镇，直到查清你的身份为止。”
“抱歉啊，但我不能和你们回去。我必须要在这里确认某样东西，等待它的轨迹逐渐清晰。话说，你们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亚希彼斯缓缓向着火焰伸出了手，她略微转动手腕，感受着火焰传递的温暖。
“陌生人，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拒绝服从，那么我们只能强制把你带走。”
卡尔文与另一名卫兵向前挪动了几步。
“治安官，我真的不想攻击任何人，也不想制造多余的麻烦。如果你愿意离开的话，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看好吗？”
诺尔一言不发，手指肌肉握着剑柄蹦的很紧。少女此刻流露的淡然态度使他有种莫名的焦躁，于是他加快了向对方走去的步伐。
“是嘛……我明白了。所以给予怪物的命运终究还是如此吗……”
渐渐……
不知从哪里涌起的风，剧烈敲打着林间茂密的枝叶，就连一直深沉的鸦鸣也刺耳了起来，变得明亮，宛如急速跃动的火焰。
不觉间，一股流淌暗红色游丝的黑暗雾霭逐渐升起在营地四周，虽然并不强烈，却蕴含着某种使人感到不安的寒颤。
原本坐在石头上的少女已经完全消融在黑暗中，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集中注意力，我会处理的很快，以便兔子不会被烤焦。”
清脆的空灵之声回荡在暗红色黑雾中，又似乎游走在营火照耀的影子里，使人完全无法辨别方向。
“我说过的！队长，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卡尔文愕然了，他举着弩不停瞄准着涌动的黑雾，缓慢向营火退去，似乎唯有火焰才能带来安全感。
“冷静！所有人靠紧彼此，拔剑应敌。”
诺尔站在卡尔文身旁将宽刃剑拔出，他微躬上身注视着黑雾中偶然闪过的猩红，聆听着空气中微弱却杂乱的细语。
即便是经历过战争的他也无法确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那人是个高深莫测的魔法师；或许，那人是个魔力异常的魔剑士；又或许，如她所说，一个真正地怪物……
但最重要的是，诺尔坚信依靠现有状况，绝对很难战胜她。
“我听到她的方位了！”
嗖！
弩箭急速脱离弓弩，准确地射入了凝聚猩红的黑雾中……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响起，那枚箭仿佛直接陷入了虚空。
“不，治安官先生，很遗憾，你没有。慢慢感觉一下，这个是什么？”
少女瞬间浮现在卡尔文身侧，以淡漠却好听的语调告解着结局，紧接而来的，便是他肩膀上难耐的刺痛。
那枚原本射出的箭正缓慢插入卡尔文的肩膀，而陌生人已再次消失了踪迹。
诺尔用尽力气将卡尔文拉到身后，转瞬便挥斩出三连击，每一次攻击都准确地封锁着敌袭的方向。
“话说，这是把不错的匕首，看起来你平常有好好保养它。”
不，这些攻击并没有干扰到她的动作。
她转动着从诺尔腰间不知何时取下的匕首，再次融入了无人可见的虚空。
黯淡月色下，只有那些围绕在营地四周的黑雾，还宣示着她依然存在于此的事实。
“啊！啊……”
下一个瞬间，匕首就像沾染无情月光的冰棱，从卫兵大腿的侧面缓缓钻入了正面。
诺尔一面在空气中不间断地施展攻击，一面拼命地转动着头脑。
他忽然意识到，陌生人的攻击没有任何可寻的轨迹，简单，快速，充满压迫感……但不致命。
“该死的怪物！队长你们先进行撤离，我想办法拖住她。”
卡尔文将原本捏在手中的试剂瓶扔在地上，像是自暴自弃似的拔出了佩剑，想要直接冲向不远处的黑暗。
“不！卡尔文，现在还不需要那样，事情还没那么糟糕，赶紧撤退。”
诺尔一把拽住了卡尔文，他一边举剑防御，一边扶着卫兵向灌木中撤去。
他拉扯着战友直接穿过了浮动在营地边缘的黑雾，但不知为何，那些黑雾并没有攻击他们，而那名陌生少女也没有追赶过来。
诺尔神情复杂的向后看了一眼，便飞快地离开了火光照耀的森林深处。他来不及向驻守在外的两名卫兵解释，而是直接带领队伍回到了拴马的林边。
惊恐、诧异、不安的表情浮现于每个人的脸上，卡尔文扶着树干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似乎想要按耐住心中的恐惧。
“队长，那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某种怪物吗？”
“我不知道，我……大家冷静下来。上马，我们回阿德尔镇。”
诺尔将腿伤的卫兵扶上马，思索着之前的种种场景，扬起缰绳陷入了沉默。
很快，静谧的夜空下便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夜空笼罩的另一边，万物重新回归了宁静，亚希彼斯拿起营火上的烤兔咬了一口，随即转动着刚才卡尔文扔掉的试剂瓶，那个梨形小瓶上写着清晰的两个字。
莱拉。
她将小瓶上的瓶塞拔开，放到鼻前轻轻嗅了两下，然后用小指沾了一点送进了口中。
“莱拉？尝起来像略有甜度的气泡水，没感觉到治愈疗伤作用，不过……刚好可以配着烤兔。”
从山麓彼端流过的细云笼罩在森林上方，将湛蓝色夜幕下的月光遮掩了些许，也止息了不断响起的鸦鸣。
随即，微风涌动……
海潮般的叶鸣从森林深处缓缓传出，描绘着一种模糊的躁动。
“我们需要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德拉大人，询问他是否需要改变先前的计划。”
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逐渐消融在了树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