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株植物拥有意识,那么它会在枯萎衰败前,努力结出与之相连的种子。

种子随风飘摇,悄悄地零落在异处的土壤中,似乎谁也没有察觉到。

终有一日,种子会破土而出,击碎原本静谧的土壤,拼命汲取养分,重现那株植物的旧日荣光。

但我不禁思考,有时,我们是否已经越界了……

——吕克斯

 

亚希彼斯,你是否还记得旧日荣光依存的日子?海洋的波澜倒映着暖阳余晖,山麓森林在朝露中闪耀的鸟鸣。

——那个时候……

亚希彼斯,你是否还记得旧日荣光衰败的日子?女孩手持武器跪在废墟当间,黑雾弥漫的夜空不见皎月繁星。

——那个时候……

亚希彼斯,我们所在的世界正在渐渐走向灭亡,我们拥有的能源也逐步匮乏殆尽。

——那个时候……

但是,我们没有放弃。

通过夜以继日的研究,我们终于跨越了久远的空间,触碰到了时间中的片景。

我们创造出“塔尔罗斯系统”,一个能够窥探其他世界,完全自主化搜寻和掠夺能源核心的装置。

——塔尔罗斯系统……

我们的世界终于停止了争斗,人们携手目睹着一处处塔尔罗斯装置的建成,等待着它们开始运作的那一天。

然而,由于塔尔罗斯系统的复杂性,每处的塔尔罗斯装置都需要一个主体。

一个拥有高度精神韧性,具备强大灵魂适应力,以及……最重要的是绝对镇静,无论面对何种回忆,何种感情……都能漠然视之的人类大脑。

——呵,漠然视之……

我们必须在世界中寻找到那些能够与塔尔罗斯装置完美匹配的人脑。

我们等待着他们,等待着那些为了这个世界甘于牺牲的人类。

那些愿意彻底舍弃肉体,愿意彻底舍弃人生,愿意与塔尔罗斯装置合为一体的……英雄。

——英雄?英雄……

亚希彼斯,你是最初来到塔尔罗斯装置前的众人之一,也是最初前往其他世界执行“异界能源掠夺计划”的一员。

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任务吗?

按照异界时间计算,那个近乎千年前的任务。

——千年……

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虚拟化身(Avatar)吗?

塔尔罗斯系统,确定了那个世界能源所在锚点。

塔尔罗斯系统,扫描了那个世界生命体的样貌、语言、文化。

塔尔罗斯系统,为你准备好了能够降临的完美角色。

我们头一次见证,见证了一个强大虚拟化身(Avatar)飘落在异界的过程。

落入土壤,悄悄发芽,破土而出……

——破土而出……

由于时间压缩机制的运行,你在那个世界漫长的34年,只是我们等待的数日。

作为睡眠者的你,在忘记往昔的岁月中,像一个真正的异界土著般,生存了三十余年。

作为小镇镇民,独自前往城市谋生,在教堂中与所爱之人成婚,拥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等待种子发芽的那一天。

终于,在你31岁那年,异界能源的核心被彻底定位。

那一刻,塔尔罗斯系统回溯了你的记忆,将你从睡眠状态激活。

凭借着塔尔罗斯系统为你塑造的强大虚拟化身(Avatar),你势不可挡地摧毁了许多城邦,杀戮了无尽生命,终于完成了任务。

——三十四年……

当主星的能源管道开始闪烁,我们便知晓,你的任务已经获得成功。

朝阳穿越浓雾迎来晨曦,无数人心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他们举着标语和旗帜来到大街上,他们都欢呼着同样的话语。

“欢迎回家,英雄。”

——欢迎……回家?回家……

回家……

回家……

弥漫在彩霞中的光芒无边无际的延伸,渐渐流入静谧流淌的波澜中。

透过碧色海面所见的日轮,渲染着一副跃动的暖意,仿佛是要游向更深的海底。

然而,光总有无法抵达的地方。

无法触碰的地方……

亚希彼斯于深海中缓缓坠落,视线中的那枚太阳,也渐渐在水波中走向黯淡。

在沉入深海的时光里,少年感受着愈加冰冷的水流,凝视着逐渐消散的光芒,最终闭上了眼睛。

——我曾拥有过能够选择的自由,我曾以为自己还会感到自由。但我明白,在命运的轨迹中,我的自由毫无意义,我的自由无法选择自由。

“欢迎回家,英雄。”

 

“亚希彼斯,几天不见。”

“对我来说,是整整十七年,吕克斯。”

银鼠色金属墙壁上伸出了一盏盏暖色探灯,宛如大教堂入夜祷告前逐渐点燃的烛火,驱散了硕大厅堂的黑暗之影,似乎宣告着某种光明将要到来。

作为这处塔尔罗斯装置的记载者,吕克斯身着白色制服踏过风信子生长的小道,脖颈上垂下的菖蒲色围巾在步伐中摇曳,缓缓拂过了夹在肘边的任务数据记录本,走向了这座“大教堂”中最为瞩目的“圣坛”。

这里是塔尔罗斯装置安放的深处基地,依照亚希彼斯最初的要求,原本充满金属关泽和机械感的安放室内,被种下了大量充满生机的蓝色风信子。至于天花板则是模拟外界天气的投影,如果恰逢雨天,喷水装置则会飘落温暖的雨水。

或许是某种下意识的习惯,吕克斯很庄重的将三七分的金发重新用手打理了一下,随后又扶正了鼻梁上的镜框。他深深呼吸着孕育土壤芬芳的风信子,将夹在肘边的书籍拿起,静静站立在“圣坛”前。

充满机械感的“圣坛”中似乎拥有一处“湖泊”,在那液体充盈的球型湖水中,名为亚希彼斯的脑缓缓浮起,仿佛在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吕克斯,告诉我目前执行任务的总数据。”

“你每次回归,最先询问的总是这个问题,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

名为吕克斯的男人微微点头,将手中厚厚的书籍挨页翻开,他翻阅的很慢,却很严谨,似乎不想遗漏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即便是这个时代,吕克斯也执意用手抄记录亚希彼斯生命中的一切。

那本书籍厚重典雅,原本覆盖在封面上的瓦拉纳西丝绸已经微微褪色,但却依然彰显着宛若光辉编织的神圣感。

“你想知晓的并非是任务相关内容吧。”

“没错,还是和往常一样,我想听那些对于大家来说并不重要的内容。”

“我明白了。亚希彼斯,你在数百个异界执行任务的时间,共计1126年;你在数百个异界毁灭生命的数量,共计148471……72个。”

“是嘛。”

天顶上残留的雨滴缓缓坠落在“湖泊”上,破碎成无数个水珠,沿着球型玻璃渐渐滑落,最终渗入了风信子生长的土壤里。

伴随亚希彼斯空灵平淡的话语,吕克斯轻轻合上了那本书籍。

“为什么每次都要再确认这些数据呢?”

“是啊,为什么呢?或许只是为了将什么铭记,或许又只是为了将什么遗忘,仅此而已。”

唯独在“湖泊”中浮动的脑,永远都不存在能够被人注视的表情。

在旧日回忆中的刹那里,也许亚希彼斯的脑海中有着如萤火虫般飞舞的情感。

但也在旧日回忆的瞬息里,他的脑海中也存在着萤火虫终究坠落的结局。

“吕克斯,我记得之前你说过,你快要成为父亲了。”

“是的,亚希彼斯,可能再过不久,我的女儿就会诞生了。”

说到这里,吕克斯的嘴角微微扬起,为这片长久空寂的“大教堂”增添了些许喜悦。

“下次记得给我看她的照片,希望我下次不会……没什么。吕克斯,你知道吗?成为父亲意味着许多事物,意味着很多责任,意味着前所未有的爱,也意味着……毛绒、云朵、马。”

“毛绒、云朵、马?”

“嗯,我曾经在异界作过父亲,那是小爱咪最初会说的三个词,很奇妙吧,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毛绒、云朵、马。”

如同虚空中漂浮的声音终于拥有了些许神采,“圣坛”中浮动的脑也略微摇晃,似乎想起了某种遥远的过往。

但是,这种微光中的神采并不漫长,“圣坛”中的脑在短暂回忆后,又仿佛是要表达什么,于是在无法触碰的距离中靠近了吕克斯一点。

“吕克斯,向你自己的内心承诺,永远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要以生命作为誓言,永远守护她,永远不要让她失望……”

“亚希彼斯……”

原本想要说些什么的吕克斯,转瞬明白了亚希彼斯话语中的意义,也感受到了亚希彼斯心中曾经历的过往。

“吕克斯,最重要的是,让你的孩子拥有选择的自由……拥有真正可以感受自由的自由。”

吕克斯凝视着球型玻璃另一端的脑,将手掌贴在了玻璃上,默默点头。

短暂的沉默中,风信子花蕾中的水滴顺着花径流下,等待着明日晨曦化为朝露,等待着无人过问的盛放。

“对了,这里有些东西,我想我应该拿给你看看。”

仿佛是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吕克斯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些色彩艳丽的明信片,随后将它们逐一贴在了亚希彼斯“视线”能够触及的球型玻璃上。

蜡笔彩绘涂抹的图片间,有着许许多多尚不成熟的字迹,诉说着幻想中令人激动的心声。

“这些是外界孩子们邮寄的明信片,我帮你筛选了一些,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看。”

“谢谢你,吕克斯。”

亚希彼斯略微低声致谢,只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查看那些明信片,而是开启了不远处花圃中的浇灌系统,注视着那些风信子在水雾中饱含生命力的样子。

“说实话,亚希彼斯。对于经历如此稀缺的我来说,很难界定和理解你的想法。但发自内心而言,对于这颗能源殆尽的主星而言,对于主星上生存的人类而言……塔尔罗斯系统,异界能源掠夺计划,还有你与其他正在执行任务的Avatar,全部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我知道,吕克斯。我也曾憧憬过英雄的故事,但我最终明白了,有的时候,英雄最不愿成为的……就是那个大家赞颂的自己。”

吕克斯没有做声,他只是重新回到“圣坛”前,向着亚希彼斯所在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菖蒲色围巾垂的很低,围巾的末端沾染上了风信子花瓣中的雨水,沾染上了有些湿润的泥土。

随后,吕克斯退步转身,怀抱着那本宛如古籍的任务数据本,渐渐离开了“大教堂”。

一切似乎再次回归静谧,只剩下从“圣坛”上渐渐滑落的水滴。

只剩下,亚希彼斯“视线”中广袤而安详的风信子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