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孩童时代,我拥有一本描绘植物的百科全书。

书本翻开第三十六页,画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枝上长满了繁茂的宽大叶子。插画下边写着与梧桐树的概括,说这株树到了合适的时节便会绽放白色花朵,到了秋天就会随风飘落黄橙色的叶片,与枫叶有几分相似。

于是,我幻想着那副模样,也就这么相信了。

直到后来,伊卡洛斯要塞的庭院里也种了梧桐,我才发现临近夏季时,梧桐花原来是粉白色的,根本就不是纯粹的白。秋天,我捡起梧桐树的落叶,发现梧桐叶要比枫叶大许多,看起来没有那么精致,也更厚,而枫叶在手中摸起来像是更细滑些。

于是我想,是那本书骗了我吗?好像也不是。

说到底还是我太愚笨了,倘若想要真正理解梧桐,我本该与梧桐相处,觉察它四季轮转的模样,这样的话,大概我也就能够稍稍领悟梧桐了吧。

真是奇怪,我竟然会就那样坚信那本书,直到成年……

——德拉

 

“现在所有事情都乱套了……”

棉花般的积雨云随着北风渐渐流远,弥漫着晨曦前将明未明的薄光。此时的深蓝色夜空缀着零零散散的星,勉强照耀着枝散叶落的雨后森林。在露水与晨雨交织的间隙,水坑中浮动的泥浆也渐渐沉淀,四处密布的水潭愈加平静明亮,变成了碎裂在森林中的镜子。

啪。

镜子更加碎裂了。

德拉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急匆匆地踏过水潭,染上夜色的水渍四处飞溅,悄悄落在了他的皮靴上。他不经意低头,却猛然颤了一下,原来竟迷迷糊糊地将四溅的水滴,看错成了弥漫微光的火花。

——怎么会看错呢?

德拉紧紧地闭了下眼,想要驱散心间说不清的堵塞感。他摸着胸口,却越发觉得自己有种不够坦荡的迷惑。昨夜,原本能够做到的很多事情,却因为说不清的心虚,而只是单纯顺着艾伯特的意愿,延续了下来。

难道是心理作用吗?即便自己并没做过什么,却也不知为何就懊悔了起来。

——说到底,这些事情……

深夜遇袭,那么只要与敌人战斗就好了;面对昆提,理所当然地与之对峙便也能行;与安娜塔西亚走失,那么按照之前的约定,大概还是能够汇合……

可是,终究自己就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陷入了慌乱,什么都没有选择地跑开了。

艾伯特,不正是所谓的昆提吗?倘若他袭击过来,自己便只要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就行了。但倘若他是人类的话,那么自己也便应该拼尽全力地去帮助他,救助他才对……然而,我又选择了什么呢?

他又选择了什么呢?

德拉蓦然想起艾伯特扑向自己时的场景,脑海中也再次浮现他最终淹没在火焰中的背影。燃烧着艾伯特的火,仿佛却在净化着德拉心中从未改变的信念,原本崇高的理想却落入了朦胧,染上了亵渎的灰烬。

可不知怎么地,那份充满“羞辱”的事实,却似乎更加高洁。

“该死。”

拳头像是宣泄着什么,用力砸在了树干上,却依然觉得格外无力。

刹那间,德拉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艾伯特的错误。想着若是被艾伯特袭击,乃至彼此在搏斗中葬身火海的样貌,却使他感到一丝畅快,似乎连内心的苦闷都稍稍解脱了。

但那不过是更加不成熟的幻想罢了。

“德拉叔叔……”

无名怒火骤然升起……

“听着!小渴血怪,如果你……”

雨水浸湿的长发散落在幼小的脸颊上,悄悄坠落的雨痕划过眼角,映衬着爱琳褐色瞳仁中纯粹的悲伤。她微微抬起有些颤抖的手指,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竭力地抿着嘴角,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反倒是你这幅样子,使我连逃避心中纠葛的机会都没有,我愈加觉得该被责备的人是我才对,这份愧疚却只能令我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爱琳……抱歉。我只是……我并不擅长照顾小孩子,也没有类似的经验。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告诉我。”

德拉迈着略显犹豫的步伐来到爱琳身旁,他取下雨披搭在了爱琳身上,原本想轻拍女孩头顶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然而,就在他默然转身时,爱琳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口。

“德拉叔叔……妈妈教过我怎么包扎伤口,你把胳膊给我看看好不好?”

呲啦。

随着爱琳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德拉的心也像是被什么猛地撕扯了一下。

他看着靠近的爱琳,手臂不自然地向后缩了缩,但女孩却一把握住他的手,将袖口轻轻挽了上去。终究,他还是没能避开那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掌。

“这样就可以了,叔叔。”

“嗯。”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勉强般地微微扬了下嘴角。

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便只能垂着头,轻轻地将女孩身上的雨披,拉紧了些。

——或许……说到底,是我太过软弱了吧。

啪嗒。

一滴露水忽然从枝头上滴落,打碎了德拉在水潭中的倒影。他迷茫地看着水中摇曳的影子,忽然发现朝阳弥漫的云霞早已流过天空,一束暖光透过茂密的绿叶,照耀在了他与爱琳之间的路上。

“已经是早晨了吗?”

若无其事的自语忽然浮现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叹。德拉捂着包扎过的手臂,等待着爱琳向前的两步半。随后,两人并排着再次启程。

 

雨后森林弥漫着坠入露水的暖光,无论是灌木茂盛的枝叶,还是路旁无名的野花,都闪烁着轻柔的微光,那是一种惬意的明亮,并不刺眼。此刻,倒映蓝空的水潭融进了一抹绿色,在微风中闪动着淡淡波纹,使人不禁才想起,这还是在春季啊。

大概是空气中泥土与花香糅合的清香,德拉混杂的心绪也稍加缓和了一些。他思考着深夜发生的种种,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爱琳,却发现女孩也在抬头悄悄望着他,那双脆弱的褐色眼睛,似乎充满了迷惑。

“怎么了?”

德拉轻轻询问,却立刻觉得有些后悔,毕竟这种时候却还无所知似的问怎么了……

但也说不清楚,那份懊悔中却又微微闪动着某种未名的情绪,仿佛是期待着她能够说些什么。这种矛盾心绪流于胸间,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

“德拉叔叔……我活着是不是一种错误。”

步伐忽然缓慢了起来,心跳却不自觉地加速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吧。”

这一刻,德拉愕然醒悟。爱琳并非是心如钢铁般的战士,而是一名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普通女孩,更何况……连他都早已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矛盾,那这名女孩在始终忍耐泪水的瞳眸里,又到底承受着什么呢?

是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难过……爸爸曾告诉我,倘若有一天,大家再也无法相见,那么也要努力坚强,也要努力活下去。可是我觉得心口好闷,喘不上气……为什么我们要在悲伤中努力活下去呢?”

“……”

望着爱琳近乎木然的眼神,德拉本想说些关于希望、关于未来的答复,可他却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似的,没办法说出那些。

毕竟,昆提是渴血的种族,倘若没有饮血便会进入狂乱,即便“莱拉”解决了渴血的问题,可依然改变不了他们是怪物的本质……更何况他们曾经……

她曾经?她曾经又能做什么呢?她并没有诞生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她只因父母结合而诞生,甚至可能连蒂尔巴城都没去过……

“过去,每逢夜晚,妈妈都会默默祈祷和忏悔,她说这样做,我们兴许就能获得救赎……可妈妈却就那样离开了。从那时起,爸爸就总会告诉我,要坚强努力并且善良地活着,但不要去期待,不要寻觅希望……因为离别随时都会发生。”

德拉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伊卡洛斯天空要塞里和爱琳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他们成天玩耍嬉戏,谈论的都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至于爱琳,却在这个时候,学会了接受明天可能将至的死亡。

“德拉叔叔,我读过书。”

唯有说到读书这个词的时候,她的嘴角腼腆地扬了一点点,但随即便垂落了。

“马戏团、游园会、祭典、学校、恋爱……我从书中模糊地读到了‘幸福’这个词,可始终却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爱琳,所谓幸福……”

“我没有告诉过爸爸,但我越发觉得自己活着是一种错误。”

爱琳用手捂着胸口,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里有着某种无法描绘的痛楚。

“因为领主大人研发的莱拉,大家都能够像正常人类一样生活,再也不需要……明明大家都在不伤害任何人地努力活着,可为什么还是会被憎恨呢?”

“这个……爱琳你还小,毕竟……”

“那妈妈呢?妈妈她连花园里的虫子都会害怕,平常又热心善良地帮助旅人和村子里的邻居,甚至夜晚会为故事中的人物祈祷,那她为什么会被憎恨呢?”

“那是……”

“我们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希望……我很害怕。我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爸妈妈便不会定居在这里生活。如果我不出生,或者就那样死在妈妈肚子里……也许他们就会搬到其他地方去,就不会遭遇这些。”

德拉哑然了。爱琳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充满了自责与愧疚,但他知晓,这个女孩只是单纯地想要在那种无法接受的离别中,以后悔初生作为理由,寻找呼吸的间隙。

“德拉叔叔,或许我活着真的就是一种错误吧……”

爱琳默默地垂下头,肩膀有些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她的手依然放在胸口,仿佛更加用力了。

一阵说不清的压抑蔓延在心间,德拉本想靠近安慰爱琳,但不经意间,却发现一片缀满落雨的梧桐新叶悄悄飘落在他肩头,随即又被风吹到了地上。

他看着在水潭中摇曳的梧桐叶,陷入了呆然。

无法抑制的茫然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满溢矛盾的心。是啊,自从加入守护者组织起,无论是课堂上教授的内容,还是书本中描绘的历史,大家都早已默认了昆提便是袭击人类,吸食人血的怪物,这不过是不用思考的常识罢了……

可是……就像那株梧桐,自己却从未直接面对过这些怪物。它……他们似乎并不像人们描述的那样,也与书本中记载的并不相符,他们并不可怕,他们甚至……

德拉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对比着昨夜袭击者的毫无顾忌,以及艾伯特一家表露的善意,他忽然觉得原本根深蒂固的“常识”受到了动摇。

“孩子,那些都不是你的过错……你没有任何错误。”

男人看着女孩默默说道。不知为何,潜藏在心间的烦闷似乎止不住地涌动了起来,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酒壶,想要借助酒精的力量,逃避纷乱的想法。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能获得幸福呢?”

摸向酒壶的手背不经意碰到了腰包中守护者学士长的徽章,于是动作也便停止了下来。

德拉紧紧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随后转身蹲在了爱琳面前。他注视着女孩弥漫悲伤的褐色眼睛,勉强地抿了下嘴,轻轻牵住了女孩的手。

“走吧,孩子。我们走吧。”

 

山风从山麓上缓缓流下,轻盈摇晃着染有落雨的枝叶,几枚弥漫着微光的水滴悄悄坠落,将午后阳光中的暖意抚在了爱琳的脸颊上,女孩抬起手将水渍拭去,却忽然间因为叶隙洒落的阳光眯起了眼。

咕噜噜。

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自昨夜从农庄逃出后,她与德拉便一直沿着森林小道向蒂尔巴城前进,可繁茂的林间总是难以辨别方向,两人或慢或快,却始终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

仿佛只要紧握住心间复杂的情绪,身体便倒也不会感到什么不适,但只要稍稍偏离注意力,不间断赶路的疲惫感和饥饿就会抑制不住的钻出来。

德拉放慢脚步看了眼身旁的爱琳,爱琳则眨着眼睛微微摇头。

咕噜噜。

尽管肚子又悲鸣了起来,爱琳却还是摇了摇头。

而德拉轻挑眉毛,像是刻意模仿她似的,也摇了摇头。

昨夜暴雨将新叶刮的到处都是,这些叶片踩在脚下,也不会像秋叶似的破碎,而是柔软轻盈的,仿佛感觉不到存在。

德拉牵着爱琳四处张望,想要寻觅些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虽然是这么想,但春日也还不是果树最成熟的时间,更何况他压根也分不清哪些地方才会有果树。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森林似乎也更加苍郁了,德拉终于在斜坡旁一株粗壮的栎树根部找到了两颗果实。一颗果实上有着某种动物留下的牙印,加之雨水浸湿,看起来像是有些腐烂,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够找到的食物了。

——照理说这也不是栎树的果实,大概是被动物叼到这里的吧。

这样想着,德拉招呼爱琳背靠大树,在一处没有被雨水打湿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他微微叹气,随后摸索着腰际,可动作却渐渐停了下来。

——匕首……还在艾伯特那儿啊。

德拉缓缓眨眼,却只是将佩剑拔出了一半,削去了果实上看起来不能吃的部分,随后将两颗果子都递给了爱琳。

“德拉叔叔,你不吃吗?”

“我还不饿,你吃吧。”

微光洒落的栎树下铺满了昨夜飘落的新叶,一阵微风流过,几枚静谧躺在水潭中的叶片晃动了起来,映在了德拉的视线中。

这些树叶在水影中似乎更加翠绿,但也只能就此从翠绿走向衰败……它们不会像秋叶那样拥有自然飘落,渐红向灰的生命。而是只能就此漂浮在澄澈水潭中,即不会破碎,也不会沉没,也许只能等待雨季,逐渐地腐烂。

它的一生,所能等待的……仅仅剩下无法目睹秋日的腐烂。

目光随着那片绿叶缓缓游动,德拉的心口弥漫出一种异样的孤独,即便那种孤独仿佛并不属于他,可却又悄悄潜入他的思绪,使得他感觉心有些压抑。

也许是错觉吧,德拉觉得视线一阵模糊,那些堆积在栎树下的落叶,竟然有些像某个人的影子。他默默摇头,从腰际解下了酒壶,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嘶……”

然而酒壶还未送到嘴边,胳膊上的伤口却蔓延出一阵扭曲的灼烧感。

“德拉叔叔,是伤口又在痛了吗?”

“……没事。”

“让我检查一下。”

原本被布料包裹的伤口似乎有些微微渗血,不过好在并不严重。爱琳专注地为德拉重新处理了伤口,那副神情暂时褪去了之前的悲伤,反倒在瞬间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

德拉看着她娴熟的动作,看着她那双充满认真的褐色眼睛,却不自觉有些难过,反而期盼着她若是什么都不会就好了。

手臂上的衣袖被缓缓挽下,却又在伤口前停了下来。女孩歪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轻轻向着伤口吹了一口气。

弥漫着温暖的轻柔,触碰在了皮肤上,远比微风还要和煦。

“就像故事中的碧蓝之风,疼痛飞走了。”

感受到德拉眼神中的疑惑,爱琳似乎意识到刚才的行径有些不妥,她垂下视线,有些迟疑。

“那个……妈妈在我以前受伤时都会这么做,她说这样的话,伤口就不会那么痛了。”

“是嘛,那爱琳觉得这个方法有用吗?”

“我觉得有用,因为好像伤口真的不会那么痛了。那德拉叔叔……”

“我也觉得有用,伤口好像好多了。”

爱琳缓缓抬起头,仿佛是看到了男人的嘴角轻扬了一下,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

“那就太好了。”

但回应那道安慰的浅笑,却延续了更长时间。

“爱琳,待在附近不要走远。我想要稍稍休息一下,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叫醒我。”

或许是空气中悄悄变暖的微风,又或者是心中不经意升起的微暖,德拉靠着栎树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知晓这份疲惫并不是因为昨夜而起的旅程,反倒是那些不间断纷飞于心的想法,那些没有答案的抉择,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甚至违背了组织最基本的信条……

呼吸渐沉。

朦胧的意识中悄悄浮现了似乎熟悉的身影。德拉像是察觉梦境般地缓缓眨眼,却又觉得眼睛始终没能睁开。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呢?倘若是你的话,恐怕便不会犹豫了吧。

柔亮如皎月的影,萦绕在森林碧绿中,即便始终无法看清脸庞,却又使人感到如此临近。

“迷茫之人,若是能够坚信心的指引,也便能够拥有无悔的选择了。”

——哼,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难以明悟啊。

“然而,倘若选择会令心感到痛楚,那么想必那也未必是好的选择了。我想……大概如此吧。”

——迷惑吗……真是令人意外,你怎么会流露出这样的感情呢?你不是那个毫无怜悯,宛若寒霜的斯蒂芬妮吗?

所以,这才是梦啊。

而我为什么又会询问你的选择呢?

心中蔓延出好笑的悲伤,德拉渐渐睁开了眼睛,却只是看到三片栎叶随风落下。那些落叶彼此萦绕却又疏远,最终落入水潭,围绕着一朵漂浮的白色野花,悄悄摇曳。

梦啊。

来不及回忆思绪。忽然间,一阵略浅的脚步声浮现在德拉耳边,他下意识将手挪到了佩剑上。

“德拉叔叔,你醒了吗?”

握住剑柄的手松开了。爱琳不知从哪里用裙兜装来了几枚新鲜的果实,素裙与脸颊上都沾着些许湿漉的泥土,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却不禁使人感到一丝怜爱。

“……之前不是说不要跑太远了吗。”

语气很轻,甚至有些细微,听起来像是在微微责备女孩,但却让人觉得更像是自言自语。

实在无法忍耐腹中饥饿,德拉向爱琳轻轻点头,便拿着果实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随后他才发现,果子都已经被清洗擦拭地很干净了,至少相比于浑身沾上泥土的爱琳来说。

“这些果实……不太好找吧。”

“能够找到的东西,就不算难找了。”

德拉拿着果实愣了下,似乎对爱琳的回答有些意外,不过便也没说什么。他感受着口中酸涩的味觉,回忆起来朦胧的梦,渐渐不自觉地拿起了酒壶。

“不可以。”

刚刚抬起的手臂便被爱琳按住了,于是德拉只能作罢。但不知怎么地,明明被强制劝阻了饮酒,却反而有那么一丝欣然。

不过,爱琳握着德拉手臂的温暖手指并没有松开,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掏出了用蔓藤编织的野花手环,以近乎细腻的认真将手环戴在了德拉手腕上。

不知名的野花还染着晨曦的雨露,戴在手腕上蔓延着一种清新的凉意,揉和在手指存留的体温里。德拉不解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一阵野花弥漫的气息流过了鼻尖。

“爱琳,这是……”

“妈妈教我要学会感恩。因为德拉叔叔救了我,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所以刚才在路上看到这些花,觉得很好看,就想把它们送给你。”

爱琳腼腆地垂下了视线,面对这种事情时,她终于流露出符合这个年龄的孩子气,但这恰恰是德拉内心所期望看到的事情,尽管他自己可能还不这么觉得。

“谢谢你,真是些可爱的小花。”

心中悄悄弥漫起一阵近乎满溢的暖意,大概是这种感觉太过罕见,以至于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能默默看着女孩,勉强柔和地笑了下。

即便那种神情,仿佛对他来说也是种考验,紧绷的面部肌肉好不容易才松懈下来,微微颤动的脸颊使爱琳也没能藏住笑意。

“德拉叔叔,你们为什么要去蒂尔巴城呢?”

爱琳拍打着裙摆上的泥土,也靠着栎树坐在了德拉身旁。

“倒也没什么,所谓去蒂尔巴……”

望着爱琳那近乎无染的褐色瞳眸,一片梧桐叶从邻近树上徐徐飘落在两人间,随着微风在水潭中激起了淡淡波纹。原本早已编织过无数次的谎言,却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了……

是啊,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爱琳,你曾经听说过一个遥远的故事吗?”

“是什么样的故事啊?”

“那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

从微光闪烁的叶隙能够看见如细沙般远去的薄云,远山上的雪光逐渐黯淡了下来,澄澈的露水倒映着从北面飘来的雨云,愈加微冷的风就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原来,单纯讲述故事的人,与历经故事再去讲述的人,所拥有的便已是不再相同的心情。越是理解故事中的过往,越是能够体悟故事中人的心境,却反倒会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不知该如何安然地将故事讲述下去。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吗?

德拉的声音越来越细微,甚至变得有些嘶哑。讲完故事后,他深深凝望着北方的远山,越发觉得那是怎样的清冷和孤寂。这样想着,心中便涌出了一份明明不属于自己的思念,充溢着近乎揪心却又无法言喻的悲哀。

许久之后,爱琳像是察觉到他心中的微凉,于是向着他靠近了一些。

“这个故事……祖父也曾经讲述过。我之前还多么希望那只是个虚构的故事。”

听到爱琳略显低落的轻语,德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意外地看着女孩。

“妈妈曾为故事中的人祈祷,祈祷那人能够真正实现心愿,可即便怎么想却也……我觉得很难过,我们昆提为寻觅希望点亮的光芒,却成为了那个人永恒的黑暗。纵然我是如此的微小,但我仍然希望能够为那个人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彻夜的祈祷,哪怕只是能够面对那个人,心怀愧疚地道歉。”

“孩子……”

“德拉叔叔,你是一位真正的温柔且善良的人。你所做的事情……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觉得很了不起。”

褐色眼睛中弥漫着一种落寞中孕育的淡淡希望,那种希望并不属于爱琳,却仿佛寄托了她全部的心意,使德拉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愧疚感。他从未想过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确,原本只是主动向组织请命的行为,却渐渐染上了自己近乎失控的心绪。

那些事情,变得即纯粹却又不单纯,揉和了自己擅做主张的心思,但他却又模糊觉得,即便如此,却也算不上错事。

——顺应了心吗?

望着天空中逐渐远去的流云,德拉微微叹气,将悄悄冒出的思绪潜藏了起来。他盘算着大概还要前行的路程,却蓦然想起了腰包中昨日从储藏室偷拿的莱拉,于是便赶忙拿出递给了爱琳。

然而,他却又不禁暗自懊悔,心想若是当时多拿几瓶就好了。

“爱琳,这是腰包中仅存的一瓶莱拉……你得想办法忍耐一下,坚持到我们抵达下一个补给驿站。”

握住莱拉瓶子的小手微颤着停了下来,一股不知所措的担忧浮上了眼线。

“德拉叔叔,那若是之后……没有了莱拉该怎么办呢?”

面对这近乎无解的问题,德拉沉默地垂下了头。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抿着嘴轻轻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迥异地犹豫。

“孩子,相信我,那不会成问题的。”

看着女孩那近乎使人怜爱的神情,德拉温和地摸了摸爱琳的头,不经意间,紧紧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手指变得微红,渐渐泛白。

 

曾在远山顶端徘徊的雨云终于来到了森林上空,微光弥漫的夜星很快便被海潮似的厚云淹没,稀稀拉拉的雨顺着云影后的月光洒落了下来。入夜后的林间愈加黯淡,染上浅黑的绿意像是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雨雾,使人更加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或许是疲惫与创伤的原因,德拉呼吸沉重地发起了烧,深浅不一的脚步俨然是无法继续坚持的样子。于是,爱琳搀扶着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藏在灌木后的天然洞穴,里面还残存着野兽生存过的痕迹,只是大概早已荒废了吧。

没过多久,微弱却温暖的火苗便点燃了。

德拉待在营火旁烘干着雨水打湿的身体,林间交织落雨的风偶尔吹过洞口间隙,发出一阵仿佛夹杂着树叶呼啸的笛声,忽暗忽明,使德拉不禁抖动了一下。他茫然地看着火焰中噼啪燃烧的木柴,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背后轻轻一沉。

德拉缓缓扭头,眼神流过一阵让人难以察觉的惊愕,却又悄悄平复。原来是爱琳将雨披重新披在了他的背上。可不知怎么地,他却在回头瞬间,将火焰跃动在洞穴墙壁上的影子,看成了艾伯特的模样。

恍惚中,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昨夜安静的壁炉前,艾伯特似乎仍然坐在对面……

“爱琳。”

“嗯?怎么了,德拉叔叔。”

“不,没事,没什么……”

胸腔中蔓延着一种难以诉说的落寞与凌乱,随着女孩的回应似乎又融入了一丝安定,但究竟是为什么,德拉却也无从知晓。他注视着噼啪微响的柴火,默默地拿起了栓在腰间的酒壶。

“德拉叔叔,不可以的。”

手臂再次被轻轻按住了。

“你现在还在发烧,况且喝酒也不利于伤口的愈合。怎么反倒是你像小孩子似的……”

爱琳少见地皱了眉头,那副染上火光泛着蔷薇色的面孔,明明是不满的模样,却不禁使人怜爱。看着女孩憔悴却认真的神情,一股弥漫悲伤的暖意萦绕心间。

“倘若喝酒便能够遗忘什么……那我是不会阻拦你的。我虽然懂得不是很多,可说到底,在妈妈去世后,爸爸也曾打不起精神饮酒度日,但就算那样……心中的痛楚似乎也不会减轻。”

“我毕竟还是知晓的,所谓逃避什么……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做才对。”

“德拉叔叔,那是因为你还拥有选择的机会,还拥有名为选择的幸福……我们昆提没有那种幸运。终究,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是怀揣往日回忆,坚强地走下去而已。”

原本还想稍稍辩解的话语却像是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吗……反倒是恰恰知晓该怎么做,才会如此逃避的吧。

德拉闭眼轻轻摇头,又像是决意了什么似的,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木柴上燃烧的火焰不间断地摇曳,却猛然在一阵无风的间隙中,平缓稳定了下来。

“抱歉,爱琳……让你担忧了。叔叔和你做约定好吗?从现在起,我就将这个酒壶交给你保管,保证不再碰它了。”

“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

感到些许意外,爱琳睁大眼睛从德拉手中接过了酒壶。她望着男人那疲惫欲睡的模样,慢慢觉察到他眼中那份温和的确信,终究露出了浅浅的释怀与安心。

噼啪。

木柴燃起的火星跳跃了一下。

 

尽管我行走在荆棘遍布的黑暗中,

但我却从未感受到恐惧。

纵然我是如此孤独和悲伤,

但我知晓,我的光芒从未离我而去。

始终,都在等待着洁白之花的绽放。

 

直至深夜,甜美的细微歌声都弥漫在落雨与树叶奏鸣的风中。那宛如摇篮曲般轻柔呼唤的语调,竟使人觉得整个森林都宁静了下来,伴随洞穴口逐渐消失的笛声,德拉终于沉入了一个流露着温暖的梦境。

营火中蔓延的噼啪声越来越小,终于,火光悄悄熄灭了。

窸窸窣窣。

轻微的脚步声回响在洞穴间,一双宛如红宝石般的眼睛浮现在了隐没月光的黑暗中。

哐咚……咚咚……

小心翼翼却又迟疑的步伐踩到了碎石子,石子飞溅在了墙壁上又缓缓滚动了两圈,脚步声像是被吓到似的,蓦然止息,火光不再的洞穴瞬间陷入了静谧。

闪烁着红光的眼睛微微眨动了几下,那种原本明亮的红色仿佛愈加深沉了起来。

窸窸窣窣。

——爱琳,你不能那样做。

脑海中忽然浮现的话语使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谁……

爱琳茫然地蹲在睡熟的德拉身旁,满溢暗红光芒的瞳眸有种说不清的冷漠。她默默端详着眼前男人略显憔悴的面容,感到一阵似乎有些熟悉的陌生感,但却始终搞不清楚眼前的人类到底是谁。

——爱琳……

不知为何,微风中仿佛弥漫着揉和着木柴与血液的甜美焦香。女孩歪着头抽动着鼻子,逐渐将木然冰冷的目光落在了男人胳膊上。

——血……

喉咙不禁抽动了一下。

一种如潮汐般的朦胧悄悄笼罩了爱琳的心,在迷蒙中一切都仿佛淡然了,无论是心中的感情,还是曾经弥漫的思绪,都好像无所谓了……甚至连回忆也逐渐模糊,逐渐消逝。她的视线中什么都不再清晰了,唯独只剩下一抹浓重的猩红。

——爱琳……

爱琳……是谁?

他又是谁?

身体止不住地寒颤了起来,她捂着近乎疼痛的脑袋蜷缩在了地上。

——爱琳……血。

明明只要撕开这名男人的伤口,甜美的血液就会涌出,心中的渴望便会被彻底满足……然而,急促心跳中却猛然涌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抗拒,那种说不清的抵触就像是绷带,牢牢缠绕在她的肺部,使她几乎难以呼吸。

她用力握住了手边一块碎石,碎石的棱角深深扎入了她的掌心,似乎融入了圣洁的刺痛感使她眼中的猩红褪去了些许。

——爱琳……我是爱琳,德拉叔叔……

神情中流露出不知所措的呆然,爱琳望着熟睡的德拉感到一阵心痛,她捂着嘴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向远离男人的方向挪了一些。

啪嗒。

洞穴顶部渗入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使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啪嗒。

肩膀彻底松懈了下来。

啪嗒。

终究,爱琳眨动着充溢落寞的眼睛,轻轻走到了德拉身旁。她看着这名男人,逐渐意识到这种结局似乎早在初生时便刻入了命运中……那种非死即生的未来使她心中一阵酸涩。

哽咽般的深深叹息,爱琳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哀伤却安然的浅笑,她微微俯身将盖在德拉身上的雨披,盖紧了一些。

“德拉叔叔,谢谢你救了我。爱琳……没有办法回报你的恩情,就这样……就此永别了。”

女孩默默地抿了下嘴,便打算转身离去。

她望着洞穴外稀稀拉拉的落雨,感受到一种冻彻脊髓的寒凉。那一瞬,她忽然越发明白……这个世界本身对于自己来说,便是无望的流放之地。

无法触碰蓝天的小鸟,本不该期望飞舞在天空中的奇迹。

如此一来,也便不会遭遇苦痛了吧。

泪水模糊了离别的视线。

说到底,昆提拥有希望的彼方,却也早已蒙上了无法被原谅的罪孽。自己一直所想的事情没有任何不对……活着,对于失去一切的自己来说,真的便是一种过错。

“爸爸,妈妈……爱琳真的好想再见到你们啊。”

清冷的泪滴沿着脸颊悄悄落下。

然而……

被石子刺破的小小掌心,却忽然被一双大手握住了。

“傻孩子,不是说了不要跑太远了吗?”

充满老茧的手掌并不柔和,但却充溢着远比火焰还要温暖的体温。

“所以说,太过懂事的孩子才会让人觉得不忍心……叔叔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相信我,那不会成问题的。”

德拉轻轻解开袖口,将手腕露了出来。

洞穴顶端渗入的雨滴落在手腕的野花环上,弥漫着融化花香的月影。

落雨初歇的云缘,银月悄悄洒落了一道明亮的光,温柔地穿过洞口,照耀在了爱琳与德拉之间。

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