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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时间往回推移一年,回到我和阮薇儿初遇的时候,同时也是我们刚刚在洛神镇落脚的第一年。

诅咒暴走事件结束之后,生活中已经很少能够见到诅咒了。即便可以遇到,也只是小打小闹,而且可遇不可求,所以单纯靠这个为生,有点儿困难。不过话虽如此,对于习惯‘战场’的人来说,这种食不果腹却异常安全的生活其实非常开心。有一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感觉,让人觉得很充实。

“果然必须要拓宽吾等的工作面才行。”

寒冬腊月,窗外的雪片被怒号的北风控制着,在寒冷的侵袭下,冬天只剩下冷一种感觉了。

不过,即便冷的要死,红叶还是坐在电脑前认真地谋划着什么。

最近她总是会独自坐在房间里思考,没有诅咒事件的话,我们确实就失去了营生的手段。

“看来有必要活用汝的能力了。”

“要我做些什么吗?”

从那开始,幻妖阁就变成了什么委托都可以接受的‘万事屋’。

而我则成了这个万事屋里主要工作人员。

好在‘身在战场’之时,我学会了很多技巧,加上身体里的这些诅咒的帮忙,在普通的生活中,不管做什么都得心应手。

除了电脑和做饭,我几乎什么都做得来。

红叶从来不让我触碰电脑,她说这东西就是控制人心智的恶魔,是比诅咒还有诱惑力的东西。确实,看她每晚不睡觉打游戏,这东西可能真的不能乱碰。

至于做饭,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很擅长才对,但我做出来的东西,红叶却不喜欢。明明自己尝过,应该还算不错……

当然,这个镇子上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曾经的身份。我们只是身处洛神镇边缘处的一个‘万事屋’罢了。

生意还不错,多亏了红叶所具备的电脑知识,广告在镇上迅速散开,我也尽我所能去完成委托。

直到有一天,我们接到了阮薇儿父亲的委托,而且和诅咒有关。

“即便如此,我希望您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说这件事和诅咒有关呢?我的妻子和女儿对‘诅咒’抱有偏见,所以……”

“可以,这不难做到。”

“真是太感谢了。”

“不过,您为何会相信呢,诅咒?”

“……我曾经也是安魂师,只不过是最底层的那种,专门处理诉讼的文职人员。虽然直面诅咒的机会不多,但也确实见到过。无奈我的能力有限,想要处理这些事还是有点儿难度。”

“这样啊,那我还有个疑问。镇上出名的私人安魂店有很多,您为什么要找处在边缘地区的我们呢?”

“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吗?”

“请务必。”

“大概是因为您的店比较‘便宜’吧?”

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天伯父的笑容。

便宜嘛……

就这样,我接受了伯父的委托,前去伯父的咖啡店进行调查。

在那里,我第一次邂逅了阮薇儿。

她笑得非常明媚,做事也非常利落,被她接待的客人总是赞不绝口。

不过,当时我被伯父叮嘱,不要把与诅咒有关的事情透露给她,所以那个‘第一次’,我并没有和她讲话。

但第一次讲话的时候,我就陷入到了危机之中。

因为被这次委托的中心对象刚好是伯母和阮薇儿。

伯母身体虚弱,已经病了好几年了。虽然看了医生,但效果并不明显。

终于在几年之后,伯父发现了异常,意识到伯母身上的‘诅咒’。

“我也有参与十年前的诅咒暴走事件,虽然知道‘战场’上一片灰暗,不过好在我只是坐在安全区里做记录。当时只是把安魂师当成一种谋生的工作,能够安稳是最好的。我的妻子是个普通人,她并不知道‘诅咒暴走’事件的严重性。那段时间,我因为工作,很久无法回家。结婚不久就遇上这样的事,出于担心,她便来‘战场’找我。我原以为‘诅咒暴走’事件已经到达尾声,所有封印工作已经结束,就算她来也没问题。但是……”

“魔女……”

“刚好赶上魔女破坏了星纹集合体的封印,我的妻子就这样被卷入到诅咒暴乱当中了。所幸只是被普通的诅咒缠上,无非就是缓慢吸收生命力。我是安魂局的工作人员,所以我觉得应该会得到优先照顾。”

“但是?”

“一来是因为当时安魂局上下把重心都安排在魔女的身上,希望尽快解决星纹集合体的事情,二来我这种无名小卒,根本不能得到重视。虽然上报了,但安魂局始终都没有提供帮助。直到最后,事件圆满结束,安魂局帮助妻子做了检查,告诉我们诅咒已经清除了。”

“可是伯母的身体却一直没见好,所以您才拜托我们来帮忙吗?”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因为我们的宣传语上写着‘无论什么都能帮您解决’,是这样吗?但这只是广告语吧,您不担心这只是噱头吗?”

伯父笑了笑。

“所以,是噱头吗?”

“不是哦,真的是什么都能解决。”

“那就没问题了。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人,这是我家妻子教我的!况且,您的身上拥有很特别的气氛,虽然说不太明白,但这个我不会看错。”

“是嘛,那我就不能辜负您的期待了。”

至于不想让伯母知道自己的身体与诅咒有关,是为了不让她有负罪感。

听伯父说,这十年来,伯母的身体一直都非常虚弱。伯父为了照顾她,辞去了薪水很高的安魂局的工作,在家里开了咖啡店。在安魂局工作,即便是非常底层,工资和待遇也非常高,而且未来也有可能有一定提升,更何况伯父是直接参与过‘诅咒暴走’事件的工作人员,可以说未来是非常光明的。但为了照顾伯母,她放弃了‘光明’的未来,放弃的理由,是因为伯母被‘诅咒’……

爱情还真是伟大。

但实际上伯母的身上确实已经没有诅咒了,安魂局的检测是正确的。

安魂局在魔女的帮助下重建了一个星纹集合体,魔女直接参与其中,平定了那场灾难,将当时扰乱平衡的诅咒都尽数封印了起来。

不过,伯母身体虚弱也的确是因为诅咒。原本就非常虚弱的她,被吸食生命力的诅咒寄宿,她的‘寿命’已经被啃噬的差不多了。

所以,想要拯救伯母,需要的不是安魂术,而是延长寿命的办法。

伯父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

所以‘什么委托都能做到’,却只收取这点儿报酬,确实挺便宜的。

这世界上,能做到‘什么都能做到’的人,应该很容易想到。

或许伯父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吧?

但阮薇儿又是怎样呢?

“你并不相信诅咒的存在,是吗?”

伯母的寿命已到达极限,阮薇儿也无法视而不见。

“对,我不相信诅咒,这只是安魂局的阴谋。父亲不在那里工作是好事。”

“但伯母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了,即便如此,你也不相信诅咒吗?”

“不相信!母亲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一直相信父亲的母亲,一定会好起来的!离开安魂局的父亲也一定是对的!”

“这么说,你并不憎恨诅咒?”

“不,我非常憎恨诅咒!是因为诅咒,我的母亲才会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因为诅咒,父亲才必须要放弃自己原本更加光明的未来。但正因为我憎恨他,我才要否定。只有我全力去否定,才能证明父亲和母亲的决定都是正确的。”

“是嘛,你还真是个好孩子啊!”

如果我告诉她,我们就是那个让诅咒进入到伯母身体里的罪魁祸首,估计下一刻我就成为她首要讨伐的对象了。

但她一直在否定诅咒,否定它的存在。

是不是,也在否定我的罪过呢?

虽然我这么想,但我并没有拿出勇气告诉他‘真相’。

“那如果,你所否定的诅咒可以拯救伯母的性命,你会帮忙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某个人要付出‘生命’?”

“大概是那么个意思。”

“要我做那个人吗?”

“你想做吗?”

“要我进入你的圈套吗?你最起码要给我个信服的解释吧?”

“解释……解释啊。我有个……朋友,他是那种一旦犯错,就会拼命去弥补过错的人。即便力所不及,依旧会全力贯彻自己最初的想法。那时候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明明自己做不到,还要这么拼命呢?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做事非常理智,所以我才奇怪,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实现不了,还要如此拼命。”

“你什么意思?”

“现在的我,就是在寻找他会如此执着的理由,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站在这里。明明实现不了,还是要努力去做,‘人类’就是如此。”

“……”

“所以啊,我想要做一做他曾经做过的事情。犯下了过错,就要拼命去弥补。哪怕并不能带走所有伤痛,也要如此去做。”

“……你能帮助我的母亲?”

“不是帮助,只是修正错误……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我想肯定自己的存在吧。”

那之后,我‘兑现’了诺言,延续了伯母的寿命。

用那柄匕首刺我的人正是阮薇儿。

我支付了‘代价’,延续了伯母的寿命。

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伯母的身体好转之后,阮薇儿就经常来幻妖阁这边了。

也是从那之后,她逐渐肯定了诅咒的存在,同时也肯定了我的存在。

我问过她:

“你说,有一个人,他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因为这份伤害,在后来的生活里一直饱受痛苦。直到有一天,伤害人的那个人又抱着‘改正’的态度回来了,他用特别的方式帮助曾经被伤害的人结束了痛苦,还给他一个看似美好的人生。这个伤害人的人,能够被原谅吗?”

“说的乱七八糟的,但是果然还是不能吧。”

阮薇儿速答了我。

“就算能够让被伤害的人今后拥有更好的生活,但曾经的伤痛也无法抚平。”

“是嘛……”

“但是,这要看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吧。如果今后的幸福足够把以前的痛苦覆盖,那么他‘忘记了’曾经的痛苦,肯定也就忘记曾经的伤害了吧。况且,‘饱受痛苦’这件事,应该也要看当事人自己怎么想吧?就像我家母亲,她说自己能够结实父亲,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儿,与他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如果能像我家母亲这样想,那么所谓的‘痛苦’,自然也就变成‘甜蜜’了。”

我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是不是对我说的,但听了之后,我的确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我也第一次明白‘他’的做法了。

就算明知道自己力所不及,也要伸出手努力去抓住。

做不到也没关系,坚信自己做的正确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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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不在吗?”

“主人因为其他的委托,暂时不在家,我已经说过了吧,有什么事暂时找我就行。”

“能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逃走,也只有那个魔女能做得到了。”

“完全不否定监视的事情啊,这么多年了,安魂局始终放心魔女这颗定时炸弹啊。”

与林雨霏约会的第三天,安魂局的柳絮便突然上门了。

她每次来都要先询问主人的事情,我一度怀疑她看上我家主人了。

“不过,可千万不要因为私心就监视我家主人哦,她可是个非常敏感的女性,不太喜欢被过度瞩目。”

“应该说,即便是监视,也没办法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毕竟是那个做事完全没有逻辑的魔女,与之相比,你的行动就很好理解了。”

“是嘛,我倒是想从你嘴里听到‘零儿是魔性之女’这种说法唉。”

开玩笑的气氛也就到此为止,柳絮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那个阮薇儿今天没来吗?”

“因为主人不在家,如果不是周末,她就没有必要来这里做晚饭了。”

“是因为想要让她远离危险吗?不过她已经和你们扯上关系了,现在就算把她支到一边,危险也不会消失。”

“……调查到什么了吗?”

“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魔女这次消失的理由。”

“嗯?是什么呢?”

“诅咒暴走事件中不受影响的两个宿体,零号和胧月。星纹集合体被重建之后,却只剩下宿体零号,胧月不知所踪。传言她也受到诅咒侵蚀,死在了动乱当中。”

“嗯,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么那天那个和胧月相貌极度相似的少年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长的像而已吧?”

“这种唬人的话完全没有作用哦!那个少年和胧月有关,而且现在,通过一系列调查,发现他就是胧月的可能性很高。”

“也只是可能性而已,胧月是女孩子哦!胸很大的!”

“依靠诅咒,改变性别不难做到。”

她魅惑地笑了笑,然后端起我泡的咖啡,轻轻喝下一口。

“不好喝……”

“有吗,我觉得挺好喝的啊?”

“安魂局是不可能不知道管辖范围内,还有一个和当初诅咒暴走的宿体相貌完全一样的人。但这么多年,安魂局内却是不知道这件事。就连轻语大人也不知道。”

“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啊,相貌相同也不能说明问题吧?”

“能够骗过安魂局的人,这世界上也只有魔女一个了。”

“嗯,若是她肯做,肯定能轻松骗过所有人。”

“也就是说,魔女骗过了大家的眼睛,把胧月藏了起来。”

“这个推理完全不成立吧,如果真的是主人藏起来的,那为什么要让他出现在你们的眼前呢?”

“这证明魔女的准备已经做好了。”

“准备?”

柳絮从随身包中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缓缓推向我的面前。

我打开文件,稍微看了看。

“不光是洛神镇,这十几年来,全国各地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人口走失事件,而且和洛神镇最近发生的事件都差不多。”

“嗯嗯,我看到了。”

“而且,发生这些事件的地方,魔女和宿体零号都曾踏足生活过。”

“嗯,确实,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

“当初,最初的星纹集合体被毁之前,除了胧月和零号,其余所有宿体中的诅咒都被抽离,装入星纹集合体。但那之后,魔女却毁掉了星纹集合体,打破了‘负面’和‘正面’的平衡,让那些宿体被反噬死亡。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魔女却并没有逃离,反而帮助安魂局重建了另一个星纹集合体,并且直接参与其中,收回了那些诅咒。”

“这不是好事吗?”

我一遍翻着资料,一边听柳絮解释。

“要知道,从星纹集合体中逃窜出去的诅咒,可是由数百个宿体经由三年多的时间才尽数封印,那么魔女是用什么方法将这些诅咒集中到一起,在段时间内再封印的呢?而且,她为什么要破坏星纹集合体呢?”

“对啊,星纹集合体是用来稳定宿体和诅咒的平衡装置,按理说诅咒被封印好了,就没有理由破坏了才对,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也对柳絮发出了提问。

“你应该很清楚吧,宿体零号,那些诅咒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这件事我应该很清楚吗?可能是因为安魂局的人觉得我应该很清楚,所以才要把我边缘化吧,你看,我和魔女不都是被驱逐出来了吗?我们可不受星纹集合体的加护了哦!”

“不是为了心灵毒药吗?”

“……”

“如果是为了心灵毒药,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怎么?”

她的手肘拄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面带微笑解释道:

“如果,破坏星纹集合体,是为了让那些宿体‘贡献生命’,这些生命力全都集中在一起,就是心灵毒药发动的前提,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得到了心灵毒药,就能在平息动乱的前提下,完成自己的愿望了。”

“那复活那些宿体不就完美了,毕竟心灵毒药可是什么都能做到的啊!”

“我说过了吧,那些宿体的生命力就是心灵毒药发动的前提,也就是‘代价’。这和安魂术是一个道理,每一种安魂术都需要‘代价’才能发动。有的人需要支付‘记忆’,有的人支付‘财富’,有的人支付‘精神力’,这些被支付出去的东西是无法退还的,毕竟你要使用支付出去的东西,完成另一件事嘛。”

“哦!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意外地有道理唉!”

“仅仅是‘有道理’而已吗?”

柳絮露出极度不信任的表情,质问了我一句。

我放下资料,板正语调回复道:

“对啊,说到底也只是稍稍符合逻辑的推断罢了,完全没有证据不是吗?更何况,就算你们的推断都是对的,那又能怎样呢?当初魔女可是按照你们推断的剧本轻松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如果那时候她就得到了心灵毒药,并且实现了愿望,那现在她就没有必要再次使用了吧?”

“我也没说是魔女要使用心灵毒药啊。你应该知道那个名为‘天命’的组织吧?”

“为了探究世界的真理,故意制造恐慌的恐怖组织吗?不是说那只是虚构出来的吗?”

“是啊,就好像是虚构的一样,和‘魔女’一样,都像是虚构的。”

柳絮脸上的笑意很明显别有用心。

“总而言之,今后我们会对你和魔女身边的人进行监视。没有意见吧?”

“没有啊,这样也能更好的保护他们的安全。”

“多谢您的理解。”

微笑着讲完,柳絮把资料装回自己的包中,然后站起了身。

她想要走,看了看桌上的咖啡,她又微笑一下,然后端起咖啡杯,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喝光了。

“感谢你的招待。”

这么说完,她才转过身,离开了幻妖阁。

我长舒一口气,想起了自己一直都琢磨不透的事情。

我说过,这个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我也一直深信这个道理。

可不管是谁,包括我在内,都在这个谎言当中寻找真实。

那么,到底是谎言是‘错’的,还是真实是‘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