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艾菲很罕见地没有与温德琳同床共寝,而是让她睡在自己的卧室里。那卧室久无人居,但是却非常干净,想来应是女巫在温德琳不在的时候每天都有勤加清扫。温德琳躺在床上,双眼大睁,望着黑暗的顶壁,脑海中满是那一抹颜色浅淡的飞影。自然生灵的力量,那禽鸟飞翔的姿态,以及艾菲所说过的话语,一切都在她脑中旋转回响。

真名。雀鹰的真名。我该怎么寻找它?温德琳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在心中描摹达尼飞翔猎食时的身影。在目睹它翱翔之时女孩确信自己的内心受到了震动。她的确领略了人类身上所没有的野性之美,并且深深为之倾倒。

房间中的魔力包围温德琳,并且抚慰着她,让她入睡。女孩越发确定这间屋子本身就有着某种力量,她每天进入睡眠时的感觉,与沉入冥想时的感觉非常相似。难道这整个房间中就编织着咒语,能够影响人的睡梦?她不知道,并且觉得意识越来越微弱。终于,温德琳感觉自己似是坠入水中,离开空气的包围,沉入微暖的温水。

而当她再次取回意识时——就如同在水底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森林,一片她已经熟悉至极的森林,艾菲的森林。她看着那一草一木,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苏醒,太阳已经升起,正身处森林之中。她此刻难以分辨梦境和现实,不知自己究竟身处梦中,还是位于现实。

可是这二者究竟又有何区别?一个奇怪念头从她心中浮现,梦何尝不是另一种现实,现实又为什么不能是另一种梦?做梦无非是在两种现实之间穿行的手段。二者究竟为什么要被分开?

一念及此,她只觉浑身都放松下来。这里是艾菲的森林,这里居住着林中的艾菲。这是她的家。自己在家里并没什么好怕,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女孩在林间徜徉行走,只觉平安宁静,虽是信步而行,但却并不担心自己迷路。她在林中走过,细细观察树木与草丛,看到了一棵棵自己曾在医典上见过的植物。她识得它们,熟悉它们,知道它们有何作用,并且也亲自品尝过它们。只是她从未觉得它们如此鲜活真实,每一片叶,每一朵花,甚至每一根茎都无比美丽,没有一点瑕疵和污损。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我在梦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温德琳抬起头望着被树叶切割破碎的头顶天光,平静思索,或是现实中的所有事物在梦中同样存在,并且更加鲜活美丽?这真的是我的梦境?我的梦境究竟通向何处?或许这里是另一重神秘所在?

无数疑问涌出,她微微皱眉,百般思索却不得其解,只能留待清醒之后去询问艾菲。如果这里是艾菲的森林,她会不会也在这里?温德琳想到此处,便辨认道路,向林外走去,木屋、马厩、蜂箱均在原处,但马厩中已没有国王身影,而蜂箱中亦不见蜂群,艾菲同样不在屋中。

这是我一个人的梦境?温德琳想,然后重新回到森林。不知在林间行了多久,天光也没有变暗,几声若有若无的鸟鸣传入耳中,间或伴随着羽翼拍打之声。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一道飞影从面前闪过。

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雀鹰身影,想要出声呼唤,但是声音到嘴边却又消失。她愣在当地——她不知道雀鹰名字。她想不起来这鸟儿的名字,便无从呼唤。温德琳仔细思索雀鹰的名字,但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连周遭植物的名字都不知晓。她明明熟悉它们,识得它们,但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而她先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发不出声音,似乎已经失去声音与说话能力。但她却隐隐觉得,只要自己能想起那些事物真名,就能再度拥有声音和语言。女孩回忆脑中有关禽鸟的记忆,那颜色浅淡的飞影,雀鹰振翅飞掠的影像一遍一遍在她心中回放,她只觉自己如果不断地看下去,可能便能够找到雀鹰真名。这名字就像是藏在杂物中的一颗珍贵珠宝,埋藏在杂乱垃圾之中待她寻找。她隐约知道这珠宝放在哪里,但是记忆却总像是覆盖一层迷雾般看不清楚。她翻找自己的回忆与思想,渴求找到这珍贵宝物,渴求真名……

或许在这里只能说真名。她忽然想,就是艾菲说过的原初语。这里真的是普通梦境吗?她不知道,但也并不害怕,只是闭上眼睛回想,并且在记忆中搜寻求索。可是怎么样才能知道真名?那个名字在她的记忆中,便如月影映在水中,她数次以为自己能找到它,但是屡次伸手去抓,却都只抓到一掌清水,而收回手去,水面重新归于平静,散碎月影便又合而为一。

她回想那雀鹰飞行时的姿态,它翅膀的每一次拍打,它起飞时蹬踏自己手臂的脚爪,它明亮锐利的橙色眼睛,以及那弯钩尖喙,像一枚飞箭一样疾冲向猎物的身影。每一次回想,这记忆就清晰一分。

温德琳站在原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一片林中空地,这里再无树叶遮蔽,她能够看到最为清澈湛蓝的天穹。一群飞鸟从远处树林中飞起,腾空而上,在藏空中盘旋,最终消失无踪。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被这些自由生灵的身影深深吸引。它们的迅疾,它们的优雅,它们的轻灵,乃至于它们的凶狠不羁。她忽然理解为什么人类会用这些猛禽的身姿作为家族的徽记,雕刻它们的身形。仅仅是先前的惊鸿一瞥,那小小的禽鸟就已经将自己铭刻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热爱这些生灵,和它们的自由与野性。在明白这件事的一刹那间,一种无言的喜悦填塞了她的胸膛。她想要流泪,欢呼,跳跃,感谢天空与大地,感谢世界万物孕育出如此美丽的生灵。但是那充满喜悦的呼喊声从口中发出,却变成了一种语言,一个名字。

“格得。”

温德琳轻轻唤出雀鹰的真名。这名字被她轻易地从记忆的水波中捧起,宛如一颗璀璨珍珠躺在她手中。她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是知道这真名的,一开始便知道,只不过是这十七年的凡俗生活将她的记忆掩埋,而直到今天它才真正复苏。

一只黑色飞梭从森林中扑出,在空中优雅转弯,然后飞落到温德琳肩头。她转头看着它,雀鹰眨着灵动的橙色双眼,以弯钩尖喙轻啄女孩额头。随后它复又飞起,温德琳没有挽留,她怎么能留住一个生来自由的生灵?她看着雀鹰飞向高渺苍天,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她看到的是身下的大地与森林,正在飞快倒退,视野延伸,一直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与苍天融为一体的湛蓝海洋,絮状白云,以及光华灿烂的日轮。

那一刹那,她的心中再无他物。她用鹰的眼睛看世界,用鹰的心智思考。她想着天空,大地,太阳,风与飞行。一切人类世界的事物与她再无关系。她放低身姿冲入森林,万千晃动绿影迎面扑来,但是她自信并且敏锐,从树枝之间最微小的缝隙中穿过,风吹拂在她的身上,她能理解风,能读懂风,并且能驾驭风。她哪怕最为细微的触觉也能敏锐地感知风的流动,就像一只轻盈的手在身上抚摸。她能感觉到自己和天空与风之间有着某种说不出的联系,就像一根线——她自己就像是天空手中的风筝,一根风筝线连接在她们之间。

但是随后,就像是有谁猛力扯断了那根线一样,温德琳眼中景物突然旋转扭曲,一只真实存在的,轻盈柔软的手就将她拉扯到另一个现实之中。她睁开眼,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艾菲。女巫笑意盈盈地抚摸她的额头。温德琳想要说话,但是冲口而出的却是一连串不成言语的声音。她想要诉说天空,太阳与风,想要重新飞行,诉说自己以鹰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但是她似乎忘了人类的语言。

艾菲笑着安抚她,女巫温柔的笑脸融化了温德琳的心,让她回想起属于人类的一切。包括语言。

“我做了一个梦。”过了许久,温德琳才感到自己寻回了说话的能力。她喃喃道,“我梦到了自己变成鹰。用鹰的眼睛去看东西。”

“我们都是如此。”艾菲凝视她,然后梳理她的头发,“当我们说出一样事物的真名,就等于接触它的本质。你在其他事物的本质中行走过深,这很容易让你失去自己的意志,彻底迷失在梦之时中。”

“梦之时?”温德琳敏锐地捕捉到自己一个未曾接触过的名词。

“女巫将梦——这种‘清醒梦’中的时间称为梦之时。而醒着的时间则是世界之时。它是一块镜子的两面,彼此平行的两个现实。”艾菲说,“古时,没有昼夜区别,人们不睡眠,也不做现在人说的梦,古代人只做清醒梦,他们的时间一半属于梦之时,一半属于世界之时。”

“一半时间睡着,一半醒着?”温德琳试探开口,将艾菲的话语梳理成自己能理解的意思。

艾菲笑笑,“你可以这么认为。”她说,“但是后来,人们忘却了这能力,天空也有了昼与夜的区别,人们开始在夜晚睡觉,做一些自己都记不住的乱梦。只有智者还记得古老的梦之时。”

“我在梦之时中只能说咒语……说真名。我找到并且记住了它的真名。”温德琳忽然急切地说,她抓住艾菲的手,“我现在依然能说出那真名。我没有忘。”她唤出雀鹰真名,那名字依然存在于她脑海之中,如此鲜明。她再也不会忘却这名字。

当真名出口后,一道黑影飞入屋中,轻盈落在温德琳床头。女孩伸出手去试图抚摸雀鹰的羽毛,而鸟儿则昂起头,以一种十足高傲的姿态接受了她的抚摸。

“你已成为巫师,小蜂。”艾菲微笑,“当你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第一个真名,便已经踏入了巫术技艺的殿堂。”

“成为女巫?”温德琳有些不安。

“巫师和女巫都是一种说法。术士和法师亦指的是同一群人。”艾菲说,轻触温德琳手指,“你须知道,所有事物的清醒梦都同属于一个更加巨大的梦境——世界的梦境,世界记忆。那里有万物的真名,所有巫师都漫步于其中,寻找事物真名,然后接受其本质。你是否从接触事物真名之中寻得全新体验、知识与快乐?这是巫师们在成功进入梦之时后,所必须克服的第一道难关。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进行冥想,直到我要你找到某个真名为止。”

温德琳疑惑眨眼,但依旧点头答应。

“许多巫师沉浸于其他事物的真名本质中不能自拔,这带给他们无尽知识。”艾菲说,“而这相当糟糕。”

“会怎么样?”温德琳问。

“他们将不再回归世界之时,永远成为梦之时的住民。”

温德琳不再说话。她切实感觉到,当一只鹰是那么的快乐,她可以了解许多东西,在做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去知晓风、天空和大地的真名,然后掌控它,并且以它们为支点,再次知晓许多真名。就如同踏入无尽宝藏之中,永远激奋喜悦,永远满怀期待。如果不是艾菲将她呼唤回世界之时,可能温德琳永远不会生出想要回归的念头。

“梦之时对于凡人而言充满喜悦、快乐与超凡体验。让他们难以自拔。”艾菲说,“只有意志坚定的巫师可以在两种时间中自由行走。”

而我还远远算不上意志坚定。温德琳想。

“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问。

“感受,观察,学习。”艾菲说,“在梦之时中寻到一样事物的真名,你光知道它的模样还不够,知道它有何作用和用途,如何运动与动作也不够。你必须对它怀有深厚情绪——例如热爱,例如痴迷,例如……”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温德琳看着她,然后轻声说,“……恨?”

艾菲凝视着她,久久不言语。终于,女巫平静地吐出一口气,点头承认,“是的,恨确实可以。它亦是深厚情绪。当你极恨某种事物,当然也能从恨,从残酷与绝望中获得力量。只不过能激起这种情绪的事物,通常都是死亡。”

“所以世上才有幽鬼怨魂?”温德琳问。女巫再度点头。

“我不得不承认,你虽然并非能够天生随意进出梦之时的力之子,但也确实有着某种天赋——在感受、体悟和聆听方面的天赋。否则你不能如此迅速地就寻得一句真名。”艾菲说,“你要记住找到这小家伙真名时的感觉。它将是引领你进入力量之门的钥匙,如果可以,你最好用这种情感来帮助你寻找其他事物的真名,而非憎恨……你应该懂得,那是一条充满黑暗的不归路。”

她在说话时,双眼中似有火光燃烧。雀鹰不安地拍动翅膀。

温德琳默默点头,然后感到腹内饥饿。此时已快接近中午,然而她还没有吃早饭,艾菲同样没有。在简单梳洗之后,两人煮了午饭。下午,温德琳没有去找林中的幽魂,而是漫步在森林中,试图寻找心中自己对那些草木的热爱。

这可真是奇怪。她想,法术的力量竟然来自于爱与恨。但无论如何思索也想不通其中关节,她只得继续观察森林中的事物,并且屡次以真名呼唤雀鹰。这真名极为灵验,呼之即来,雀鹰从不爽约。有一次温德琳呼唤他时,它还拖着半只雀鸟,飞至之后恼怒地扑击温德琳头脸,似是在责怪她不该打扰他进食。

之后数日,温德琳的生活又回归常轨。除了她能够以真名呼唤雀鹰之外,再无其他变化。她曾经尝试过在呼唤鸟儿真名时加上其他言语操控他的动作,但却被艾菲早早喝止,并禁止她通过真名命令其他生灵。女巫喝斥她时脸色阴晴不定,温德琳深知自己做了错事,连连道歉。

这事过后,艾菲便让她去清醒梦中寻找其他植物的真名。可寻找草木真名比寻找雀鸟真名来得更加艰难,温德琳很难对于不会动弹的草木怀有如同对雀鹰一般的喜爱与敬畏,她还不甚理解它们的力量。但尽管如此,她依旧一直坚持不懈地在梦之时中追寻,直到一日艾菲将她带至森林深处。这里与骑士幽魂所在的湖泊又不相同,乃是蕴涵着别种力量的所在。

在这片林间空地中,有一棵粗大橡树,一直伸向苍穹,枝叶繁茂,树荫如伞,一路走来,隐约可听到许多禽鸟鸣叫。在穿越灌木丛时,温德琳还看到草丛轻颤,一只褐红长尾转瞬隐没其中。这橡树也不知有多少年头,树干粗达三四人合抱,树皮表面坑洼褶皱,宛如老人长满斑痕皱纹的皮肤。树身和树枝上缠绕着许多寄生藤蔓,几只雀鸟从树冠中飞落到地上寻觅树种和花籽,而树鼠则在地上与林间窜来跳去,捡拾橡果。温德琳看到树底下有一个洞窟,想来是鼬类或狐狸的居所。

“看这棵橡树。”艾菲来到树前,抚摸它褶皱粗糙的坚硬树皮,轻声说,“看这些恒久生命。除却不死的真龙外,世界上再无比它更长寿的生灵。你可知我为什么在屋中放置橡果却不食用?”

温德琳摇摇头。

“我说过,女巫的信仰蕴藏于许多象征之中。”艾菲说,“譬如悬挂的黑布代表赐予人安睡与梦境,隐藏危险与秘密的黑夜;而灯光则象征揭示未知,让人类能够在地上活动的白昼和光明。墙上牛角与柜上橡果同样也有所指。它们代表着生命的两种不同形式。”

她转过头来,从地上捡起一枚橡果拈在指尖,“动与静,快与慢,食与被食,长寿与短命。树木青草被牛羊鹿属食用,而后者又被食肉猛兽猎捕,猛兽自身亦会被大地食尽,化为草木食粮。当一种事物或力量到达极致时,就会朝它的对立面转化。人类自幼年开始达到极盛而后衰老,国家强盛后衰落灭亡,无不如此。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完整的环。女巫——老师和我,称这个环为涅萨之环,完全生命之环。”

“涅萨?”温德琳好奇询问,“这词句是什么意思?”

“她是古代西部白湾所供奉的唯一母神,诞于黑暗与混沌之中,生育万千的大地母神。我们以她的名字代指整个生命循环。”艾菲说,“接下来换我提问:你在听取这些言辞之后,可有什么疑问?”

温德琳聆听,思考,然后懵懂摇头。

“你应当问:在完全生命之环中,死亡位于何处?”艾菲将手中橡果抛出,一只褐色林鼠自灌木丛中跳出将它接住,复又落回其中。

“死亡?”温德琳复述并且询问,“死亡在什么地方?”

“在完全生命之环中,死亡与生命同在。生命在何处,死亡就在何处。”艾菲回答,并反问,“你觉得死亡应位于何处?当牛羊将青草嚼碎吞入腹中,当猛兽咬断牛羊喉咙,当所有一切沉入大地深处时,你觉得死亡位于何处?”

温德琳皱眉思索,然后缓慢说,“死亡……在‘食用’里?”

“对,也不对。”艾菲说,“死亡的确在食用之中,一切食用均是死亡的一部分。但正确的答案是:死亡是生命之间的连接。”

温德琳更加疑惑不解。艾菲深深看她一眼,“死亡是传递者,是截取者,是改变者。死亡将生命从一种形式变为另一种形式,将生命从一处所在转移到另一处所在。死亡将生命从草木之中转移到牛羊之中,又转移到猛兽体内,最后又让它回到土地中,流入草木之中。”

“听起来,生命像是在许多瓶子中转移的水,而死亡是倒水的手。”温德琳说。

“事实上它的确如此。涅萨之环将全部事物的生命看做一个整体,死亡就是它永远流动,永远鲜活的保证。”

“我似乎懂得一些,但又没有全部想明白。死亡是生命的停止,但是你却说死亡让生命永远流动。”

“死亡是个体生命的停止,而非整体。那么我问你,如何让一杯水永远不变质,不腐坏,不蒸发消失?”

温德琳皱起眉毛。她盯着艾菲似笑非笑的脸孔,又转头看向枝繁叶茂的大树,这一次艾菲没有主动解答,也没有给予提示,而是一直静默,等待,等待女孩给出答案。

“保存在冰窖里?”思索良久,温德琳不确定地说。

艾菲的笑容更加欢畅。

“这是回答的一种,小蜂。但不是正确答案。”她说,“正确答案是将它倒入大海里。”

温德琳一怔。

“个体的生命永远无法真正永恒。”艾菲说,“万物终有一死,就连不死的真龙也会死。个体生命只有回归整体才能够得到永恒。在那生命之海中,一滴小水花才能永远不息。”

“但不死和会死是……。”温德琳说。

“是矛盾的。可真龙的死与我们凡人理解的死不同。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如果你愿意听,我将在稍后讲述给你。”艾菲说,“生命是变化的过程,极少有生命永恒不变。”她转身看向那巨大橡树,“即使是这树木也并非永远如一,它会生长,会变化,会伸展根系……也会枯死。”

温德琳还有许多问题,关于真龙,关于冰窖。但是艾菲没有主动为她解答,她也就并未主动提起,而是留待之后再行提问。

“你可以来抚摸这棵树,然后在它身下冥想。”艾菲说,“记住我说过的,关于生命,关于死亡。仔细思考,感受这树木的力量,然后进入梦之时寻找它的真名。”

温德琳点头,然后在橡树之下盘膝冥思,艾菲则坐在她的身边。起初,温德琳只觉地上土壤冰凉湿润,灌木和草叶隔着衣物搔挠皮肤,犹如小虫正在爬上爬下,极不舒服。但是随着她静下心来沉入那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这些感觉也就随之远去。数个月以来的冥想训练让她能够较为熟练地驯服自己内心杂念,很快,少女就进入了女巫所说的梦之时中。

在那朦胧混沌中沉浮时,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艾菲是否每日夜晚,并非真正睡眠,而是身处梦之时中?

不过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梦之时那灿烂清澈的阳光所驱散。她端坐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之上,背靠那棵老橡树。温德琳站起身来,将双手放在它干燥粗糙的树皮之上。她想了想,将额头也贴了上去。

动与静,快与慢,食与被食,短命与长生。无论哪一种,都是生命。而全部的生命同为一体。

咫尺之遥,橡树树皮上的纹路清晰可见。温德琳可以看到在那树皮褶皱的缝隙中爬过一列列蚂蚁。如若放在平时,她可能会厌弃这些虫豸肮脏可憎,但是现在,不知怎么,她凝视着这些从面前爬过的小小昆虫,竟然感到说不出地……亲切平和。

额头与双掌都痒丝丝的,是有昆虫爬过吗?不,不是的。似乎是橡树之中的某些东西正流入她的体内。温德琳闭上眼睛,想像自己沉入橡树之中,与这古老植物融为一体。她似乎沿着树干,就像树液一样移动和流淌,在它的体内,在它的生命中。

她看到许多事物。

她看到树皮内部蜷缩着一只小小白虫,宛如初生婴儿。它将来会变成色彩明艳细腻的飞蛾,但是一只啄木鸟攀在树干上,毫不留情地将它啄出吞食。于是她见证了一个生命的逝去,但又同时见证树木的生命化作幼虫的生命,而幼虫的生命又化作禽鸟的生命。

她继续向下。

她看到树木的汁液,来自大地泥土深处的水与生命,沿着树木不断流淌,生命内部的河流。她看到一列列昆虫从树干上爬过,幼虫啃食叶片,禽鸟啄食幼虫,而猛禽又猎食禽鸟。在树洞之中蜷缩着鼬鼠与狐狸,正以好奇眼眸窥视树洞外那一方光明世界。林鼠沿着树干轻巧落到地上寻找橡果,而一只狐狸则猛然窜出将它咬住。

她继续向下。

树根之下,深入泥土大地,她能够听到这些根系的吮吸声,像是许多个饥渴吸吮大地母乳的孩童。大地确实在哺育所有这些生灵,哺育我们。她想。泥土中同样栖息许多虫豸,蚂蚁构建巨大而复杂的地下王国,甲虫在洞中栖息,蚯蚓在泥土中四处穿行。

树木是女儿,也是母亲。温德琳想。她哺育众多事物,也被众多事物哺育。虫豸的尸体,死去的禽鸟与兽类会沉入大地,被她的根系吸吮殆尽。而她的叶片、树汁与果实也将哺育虫豸、禽鸟与兽类。一个完美运行的圆环,闭合而又无限延伸。她能感到这棵树木,与依托这些树木而生存的所有生灵的生命,它们同为一体。而温德琳也在其中。

渐渐,她听到大地脉搏,沉郁平静,这是岩石与土壤的脉动,还是地下水脉的奔流?或者两者兼有?温德琳感到自己逐渐消失,彻底融入树木之中。她感到自己就是树木,她感到自己的双脚——自己的根系在吸吮着土壤中的水与养分,而皮肤之下游走滋生许多虫豸生命,禽鸟在身边飞翔,兽类在自己脚边蜷缩沉睡。

全无恐怖。全无忧虑。平静而安详的缄默者。温德琳站在那里,思索并且仰望天空。这便是树木,这便是生命。她想,我该说出这个名字,说出树木的名字,也说出我的名字。

“艾哈耳。”她说。这棵橡树,在原初语中的名字是艾哈耳。在说出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又重新存在,并且与树木分离。虽然形体分离,但是她知道,它与她依然同属一物,正如同所有生命同属一物。

艾哈耳。缄默。她睁开眼睛。一片树叶轻轻飘落在肩头。肩膀与手臂上是一片温软,艾菲靠在她的身上,微微闭目。一只林鼠从两人面前跑过,拱着鼻子四处寻找地上的橡果。而当天空中响起翅膀拍打声时,它猛地跳了起来,瞬间没入了灌木丛中。随即温德琳另一边肩膀上一沉,那熟悉的重量宣告着雀鹰的到来。

艾菲睫毛轻颤,慢慢睁开双眼。

“你做到了。”她微笑。

“我做到了。”温德琳点头,“我找到橡树真名。”

“你做得很好。”艾菲说,从温德琳肩膀上挪开身体,“当你找到医典上所有药物与疾病真名,就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治愈术士。”

“那离我好远。”温德琳苦笑。

“是的。”艾菲点头,“所以许多巫师穷极一生也难以成为优秀的治愈者。而且……”她犹豫沉思片刻,又说,“许多巫师也不屑于学习治愈技艺。他们认为那是低等技艺,女人的魔法,女巫的巫术。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高等技艺更值得追寻——召唤,变换,创形,预知,还有……”

她凝视着温德琳,嘴唇翕动。她似乎并不确定是否应当在此时就将这个词说出口,但最终她还是吐出这字眼,“……死灵。”

“死灵?”温德琳惊讶问询。她还是第一次听艾菲说起这个词语。

“操纵死亡与死者的禁忌法术。许多巫师都想让自己永生,获得不朽生命,但只有少数具有强烈执念,丰富智识,以及足够胆量的人才会踏上这条道路。”艾菲说,“小蜂,你记得先前自己的回答吗?如何让一杯水永不变质消失——‘把它放进冰窖里’。这些巫师就在做这样的事。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停止,永恒封冻,变成既非生者也非死者的存在。他们的确获得了永恒,除非被摧毁,否则不再死去。但他们也算不上活着。这很可悲。”

温德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自己随口给出的回答竟然会如此的……悖逆。她惶恐而歉疚,说:“抱歉,我不知道……。”

“无需道歉。”艾菲说,然后又靠回她的肩膀上,“让我靠着歇息一下。实际上给出这个答案并非错误,亲自去执行它才是。我觉得和你说这些东西似乎为时过早,但我们其实只有三年时间。有些事情,我想早些告诉你……它存在于我心底太久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诉说,说我对生命的理解,我所认为美好的事物,让我心中的声音流淌,分享我所具有的技艺。我一直很害怕,我怕自己忘掉这些,如果有一天我忘掉了它们,将没有人能够重新将它们说给我听。”

温德琳静静聆听,微一犹豫后,将手掌盖在艾菲手上。她想对她说很多,但是她怎么会忘记这些东西?她可是一个女巫。温德琳无法想象将这一切都告诉自己,教给自己的艾菲到头来却将它们全部忘记的模样。

可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聆听,继续聆听。

“如果命运是可被人相信的,那么我相信你就是命运赐给我的聆听者。”最后,艾菲轻声说。

“我不太懂。”温德琳说,“但你说,我就会听。”

“谢谢你。”艾菲说,“你真好。”她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又开口笑说,“我们现在这样真的很像是在互相告别。这不太好,三年说短也短,但其实也很长。我们刚过了几个月。我还有许多话要说给你听,许多东西要让你学。”

“再说说龙的事情。”温德琳说,怀着某种隐秘期盼,“我想要听。”

“真正的龙与那些小说里写的很不一样。”艾菲说,“它们其实不能被杀死。”

“这你说过了。”温德琳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不能被杀死?”

“真龙的生命与其它所有生命都不同。”艾菲说,“在完全生命之环中,真龙位于环的最中心。是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点。我无法对你说明这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真龙的全部——它们是不朽的但又不是不朽的。它们不会被杀死,但却终有一死。它们本身就是矛盾,是两种对立的统一,它们在环中,但却不在环上。我的老师在讲述这些时总是说,龙无可解释。凡人无法理解它们的生命。”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无法理解龙的生命,也同样无法理解艾菲的话语。但她能够倾听,并且将这些话全部记在心里。她时常自嘲地想,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长处。

过了片刻,温德琳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书中,梦中,老师口中。”艾菲回答。

“梦中?”

“所有巫师都不睡觉。”艾菲说,“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们用清醒梦来代替睡觉。在普通人睡眠时,他们进入梦之时,这给他们休息,也给他们活力、灵性与知识。世界记忆是一个巨大宝库,蕴含许多知识……你应当已经体验过,遨游在知识海洋中的快乐。一些巫师甚至还能在世界记忆中观看过去的幻象……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亦或者是未来的幻影。这些人会成为非常著名而优秀的过去视者与预知者。事实上,所有过去视与未来视都必须在梦之时中进行。”

“那么你也……?”温德琳问。

“是的,我亦在每夜中都进入梦之时,寻找知识与真名。但我还无法观看过去幻象,寻找未来幻影。”艾菲点头,然后抿嘴一笑,“这就是我们巫师的做法。”

“那我是不是也要试着不再睡觉?”温德琳说。

“随你喜欢。”艾菲说,“我只是习惯了在梦之时中探索和学习。那种感觉会令人上瘾……每夜都有一个未知世界等待你,一个巨大宝库。你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它总是能让你满意,给你惊喜。”

温德琳默默点头,艾菲所说的一切都与她在梦之时中所体验到的完全相同。

“现在你已经知道橡树真名,那么之后就可以延伸开去寻找其他植物的真名,直到你得知足够多药草的真名。这时就可以试着将愈咒织入草药之中。”

“就像那次你给我的那瓶药一样?”

“是的。比起单纯愈咒与单纯草药,这种方式更加有效……但还不是最有效的。”艾菲说,“最有效的方式是,将疾病的真名与草药的真名一起编织成愈咒,织入草药中。”她伸手做个手势,将两只手合拢在一起,“宽泛咒语对所有疾病都有一定疗效,但效果未必明显。专门针对某一疾病的咒语对一种病症有非凡疗效,对其他病症则无效果。如果你能够知道病人究竟得了什么病,知道它的真名,也知道该用什么药,那么治好它往往就不算太难。所有的困难都来自于不了解。”

“看来我要走的路还很长。”温德琳喃喃说。

“可你要生的病也很多,要吃的药更多。”艾菲说着,然后偷笑起来,像极了一只狡狯而慵懒的猫。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躺在温德琳腿上,仰视着女孩的脸孔。

“今天你不去骑士那里学习剑技了吗?”她问。

“不去了。”

“好学徒今天要旷课了?”

“好学徒今天要和她的女巫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