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在艾菲面前分开道路,她搀扶着温德琳回到了小屋之中。夜已深,在路上,温德琳脑海中翻腾着无数繁杂思绪,她想问女巫的事情有很多,但是终究都没有问出口。她决定让艾菲自行决定是否告诉自己。

 

森林周围已没有人声,村民们都已回家。那走丢的孩子已经找到了吗?温德琳迷迷糊糊地想,肩膀上的疼痛和身体的困倦搅扰着她。应该已经找到了吧,毕竟森林对女巫来说如同自家门前的花园一般熟悉。

 

进屋后,艾菲将温德琳按在椅子上,脱去她的半边衣衫,露出那条肩膀。白皙的皮肤上满是青紫淤痕,皮肉高高肿起。

 

“他在最后一刻改用剑脊打你。”艾菲轻轻抚摸温德琳高肿肩膀,然后叹息。女孩因疼痛而倒吸一口凉气。“否则的话你现在就变成两半儿了。”女巫将话说完,语气平静,起身离开,“我去拿药过来,你好好坐着。”在橱柜中翻找一阵后,她拿出一个小罐,将里面绿色的药糊取出,在温德琳的肩膀上细细涂抹,然后叹息。后者一语不发,等待着女巫向自己解释。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向你说起。”涂好药后,艾菲用纱布将那条肩膀细细包裹好,然后为温德琳穿上衣服,坐在她对面,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沉默,像是在整理语言,梳理心绪。温德琳便同样归于沉默,然后等待,并且聆听。她早已学会聆听艾菲。

 

“我先从或许你不那么关心,但的确重要的事情说起。”沉默良久,艾菲说,然后起身将法术光分予灯烛,又在窗前变出黑暗幕帘挡住光亮,“那两个男孩,只是贪玩,走得太远,扭伤了脚。并无大碍。森林里的毒虫野兽没碰他们,现在他们已经安然回家。”

 

“那就好。”温德琳说。女巫的药膏在她肩膀上紧紧贴附,就像是一团柔软的冰一样盖在上面,寒凉感压下了那火辣辣的痛楚。但痛苦依然在,让她无法一口气说太多话。

 

“你不该离开屋子。”艾菲又说,只不过语气中毫无责备。温德琳道歉,艾菲摆摆手,“你曾受妖精引诱,身上带有她们的气息。在这含有强大太古之力的森林中,更易受到力量左右。”

 

温德琳有些愕然,她的确感到冥冥中有力量引导自己向那暗淡灯火前进,但绝没想到这竟然和那一夜的妖精舞会有所联系。

 

“我们来说那骑士。”艾菲再度沉默片刻后,发出叹息,“只是我真的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所以我将话语主导权交给你。你可以随意提问,而我则会回答。”

 

温德琳想问那骑士究竟是谁,但她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他为什么称你为‘吾爱’?”她问。

 

“我该预料到你会问这个。”艾菲说,“如你所见,他是一个灵魂……一个仍然徘徊在大地上的灵魂。”

 

温德琳点头。那个骑士并非生者,她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既然世界上能够存在女巫和妖精——而且她还亲眼见到过——那么死者灵魂流连不去,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已经死了。”艾菲说,“而死亡会带走许多事物。死亡让他的心和意志都不再完整……那是一个残破的灵魂,精神和记忆都已经模糊缺损……他将我误认为他生前的爱人,而那女子则在我出生,在我祖辈出生之前便早已死去。”

 

“你们很相似?”温德琳问,“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世界上可能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却毫无血缘关系……”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怎么见过那女人?”艾菲看起来有些不耐,她似乎不想过多谈及这话题,“死亡让他的心智残缺,他或许不再通过面貌判断他人,而是通过其他事物……可能每一个穿黑裙子,留黑色长发的女人都是他的爱人。我怎么会知道?”

 

“对不起。”温德琳吞吞吐吐地说,“我……”

 

艾菲放缓语气,“不过有一点确凿无疑,他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人。他既不是雄鹿王国的骑士,也不是从圣都或者西边的索拉里昂而来。他属于一个距今数百年前,拥有全部这些土地的国家……”

 

“你是说,那位帝王建立的国家?”温德琳想起了诗歌与传奇之中所颂唱的那位白色尊王,与他的钢铁洪流。

 

艾菲点点头,“他将我看作他的爱人,依旧有一些好处:他不会伤害我,以及我身边的人。他知道我住在这村子中,不伤害村中的人,也从不在他们面前现身。”

 

“啊。他是个好鬼魂?”温德琳说。

 

“打伤了你的好鬼魂?”艾菲看了一眼她受伤的肩膀,“你至少两周不能做重活。”

 

温德琳内疚地笑笑,“至少他能杀了我,却没这么做。就像……”

 

“就像什么?”艾菲敏锐地问。

 

“就像你本来可以报复你爸爸,却没有这么做。”温德琳悄声说。然后她就看到艾菲的双眼中燃起一点微小火光。女巫没有说话,只是来到她身边,手指放在她肩膀上。

 

“请别再提起他。”艾菲俯下身,在温德琳耳边轻轻吹气,呢喃细语。女孩一下子红了脸颊,但转瞬间又因为剧痛而变得煞白——女巫指尖用力按压她肩膀的伤处,随后缓步离开,只留她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龇牙咧嘴地轻轻抚摸那条受伤的肩膀。

 

那一夜,艾菲没有再和她说话,当温德琳洗漱完毕爬上床去的时候,她早已睡着。温德琳不知道她是真的睡了还是装睡,并且也不想去尝试,只是躺在她的身边,一边忍受肩膀上传来的疼痛,一边望着墙壁,努力让自己安睡。

 

次日早晨,当温德琳睁开眼睛,艾菲早已离开,只留下空荡荡的床铺,让两人身体的热量平白在冰凉的清晨中耗散。她还是头一次觉得女巫的这张睡床是这么小,就连她自己一人躺着也觉得有些缩手缩脚。当她起床洗漱完毕时才发现,艾菲已经在门外花园之中浇灌花草。见她推门走来,艾菲也停下手中活计,站直身体。

 

“你这段时间就静养好了。”她伸手轻触温德琳受伤的肩膀,这回她非常小心,“每天换一次药。跟我来。”

 

“告诉我药在哪儿。”温德琳说,“我自己来。”

 

“你能用一只手换纱布?”艾菲说。

 

“我试试。”温德琳说,似乎在和她对抗。艾菲没有再坚持,告诉了她药膏和纱布存放在何处。温德琳回到屋中给自己换了药,用另一只手与牙齿歪歪斜斜地绑好了绷带——这的确费了她不少力气——又回到艾菲身边。女巫打量她一眼,弯腰用地上木桶里的清水洗手,然后忽然伸手解开她的上衣。

 

温德琳骇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拨开她的手,但是艾菲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蛮不讲理地压下温德琳的单手,解开她的衣服,露出那绑得粗糙拙劣的纱布。艾菲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重新为她包扎起来。温德琳诺诺地低下头,含含糊糊地道歉。

 

“如果你想找那个鬼魂,就去吧。”艾菲忽然说。

 

温德琳不解地看着她。

 

“我没有阻止你的理由。我知道你对骑士啊,刀剑啊,帝国啊什么的感兴趣,像个傻乎乎的小男孩似的。如果你想去问他,就去吧,如果你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即使阻拦你也不会有用。况且我也不喜欢这么做。他应该不会再出手攻击你了。”艾菲说,然后为她系上衣服,“而且你不是觉得,他是个好鬼魂吗?”

 

温德琳的脸颊刷地红了,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也看到那个湖了。它是这片森林,甚至可以说是这片土地的心脏。它是力量的汇流聚集之处……太古之力。正是如此,他的灵魂才能保留到数百年后的现在,而不致完全被死亡吞没湮灭,化为无意志的阴影。”艾菲说,“你识得路吗?”

 

温德琳摇摇头。艾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来我需要给你一个向导?”女巫抬起指尖,一点白色光芒在上面亮起,一只白色发光的小虫飞了出来——就像是萤火虫一样,不过它的光芒即使在白昼也清晰可见——落在温德琳的肩膀上。

 

“它会带你进入和离开森林。”艾菲说,“另外,如果你足够聪明,别在他面前提起他爱人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他听到那种话题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温德琳拼命点头,用手掌护住肩头那只小小飞虫,生怕它被风吹跑或者吹灭。

 

“记得回来吃午饭。”艾菲说。

 

当温德琳带着那小虫踏入森林中后,她开始想,再次见到那个骑士的幽魂后,她想要问什么。她的确向往着那些骑士,和其他女孩不同,她并不是向往着成为那些骑士们所拯救的公主,她向往着成为骑士本人。对于她而言,骑士这个身份——或者说是这个符号——代表着能够突破生活困境的力量,一种正面的,足以给人慰藉的力量。

 

她想从他口中知道什么呢?古老帝国的荣光?或是他的传奇经历与故事?她还没有准备好这些问题,但身体已经走入了森林,心却已经飞到了数百年前。她跟随着那只小小的白色发光飞虫在森林中跋涉,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了那天晚上见到的残破的灯火。即使在白天,温德琳也难以看清在昏暗的树林中亮起光芒的究竟是什么。那是墓地的磷火?是妖精们点起的光?还是什么别的光亮?她无从得知,也猜不出来,只能跟随着它们一直前行。

 

然后她看到了那湖泊。她能感觉到这清澈湖水无与伦比的存在感与压迫感,那水中的力量几乎要满溢出来——温德琳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她只知道在这片大地之中的确蕴藏着古老而强大的秘密,就像岩浆深藏于地下。湖泊四周的灌木丛一片昏暗,阳光仅能照在湖面上,将这平静水面映得像一池闪光的熔化金属。

 

暗影恣意流淌。灌木丛所营造出的昏暗仿佛有生命一般波动,幽凉微风自四周攒聚,很快,一个黑暗形体就在温德琳面前成形。这回她能看到他高大的身躯上盔甲的纹路。那像是太阳与火焰的纹路,被划痕与磨损扭曲得难以辨其全貌。全罩式的黑暗头盔遮住他的面孔,温德琳无从知晓这名骑士究竟是何模样。

 

死者呼吸般嘶哑悠远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幽魂对她说话。

 

“为何再度前来?”

 

声音虽然残破,但依然是温德琳能够勉强听懂的语言。幽魂的高山语说得不太精准,但对交流并无太大妨碍。

 

“我想……问你一些事。”温德琳后退几步,肩膀上的伤处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痛。她怀着焦灼的决意和懵懂的渴求,复又向前迈出一步,靠近那幽魂。

 

骑士的态度非常自然,它就像一个生者一般在湖畔坐下,眺望平静湖水,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逝去。

 

“你想问什么?”过了良久,他问。

 

“我……可不可以先请教你的名字?”温德琳说,尽量让自己显得礼貌。

 

“啊,我忘记了。”骑士抬起头,直视湖上天光,似在追忆。然后他以疑惑而不确定的语气诉说,“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可以……坐在这里儿吗?”温德琳试探着来到他身边,用目光示意幽魂身边的位置。骑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着毫无动静。过了一会,温德琳自行在他身边坐下,并且打了一个寒颤。骑士身边充斥着冰冷气流,上午时分阳光直射带来的温暖也无法驱散这种幽世的冰冷。

 

“你在这儿做什么?”温德琳让受伤的那一侧肩膀朝着温暖阳光,抱住膝盖,试图在那寒冷之中保存自身体温。

 

“我在等。”骑士回答。

 

“等……?”温德琳下意识地问出一个字,然后猛然惊醒,止住话语。她隐约猜到他在等谁,也隐约明白他为何在此苦等而没有结果。她还记得艾菲的忠告,并不打算去触及他的逆鳞。少女和骑士一同望着闪光湖水,就那么坐着。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温德琳在阳光下观看自己手掌,凝视着那皮肤肌理中健康的血色。谁又能想到,我现在正在和一位死去已达数百年的幽魂坐在一起呢!她不触及他的隐秘心事,他也不会向她挥剑,纵使这只是一厢情愿,也是一种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微妙默契。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我绝不能接受世界上还有亡魂流连这种事情。温德琳想,可是现在我却非常平静地坐在他身边。

 

刹那间,一个天真而荒唐的想法出现在少女脑海中,但她却为此而感到激奋。她身边坐着一个骑士,一个货真价实的骑士。一个剑术精湛的骑士。不知为何,温德琳并不怨恨他在前一天晚上用剑脊打了自己,比起那火烧火燎一般的淤伤疼痛,她脑海中印象更深的反而是那迅雷霹雳一般的挥剑。少女完全没有看清骑士的动作,在心中压倒恐惧的是对力量和技艺的钦佩与向往。

 

“你可以教我剑术吗?”温德琳说,仿佛那舌头与口唇不是她的。我一定是疯了,她想着,我竟然向一个幽魂,一个死者学习剑术?可是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既然我可以向女巫学习草药知识,甚至学习巫术,我为什么不能向死者学习剑术?

 

“教你剑术?”骑士转过头,身周的冰冷气旋流动,她感到他在打量自己。“你连剑都没有。”他说。

 

温德琳试探着说,“我可以去买一把。如果我有,你愿意教我吗?”

 

“我有什么理由不教你呢?学徒。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职责之一。”骑士喃喃,似在询问自己,“我只有那个了。如果你想拿去,就拿去吧。”

 

温德琳振奋地一跃而起,“那我们约定?”

 

骑士不语,良久,缓缓点头。

 

“我们立誓?”

 

“立誓,很危险。”幽魂以残破声音回答,“若可以,最好不要。”

 

“抱歉。”少女悄声回答,然后偷看他头盔的阴影,在冰冷钢铁的阻隔下,她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在和一个骑士学剑术……在和一个死去的骑士学剑术!温德琳脑中回荡着这样一个激奋的声音,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向骑士告别,便离开了湖边,放飞肩头栖息着的白色小虫,一路上甚至不曾歇息,便赶回了小屋。时间正是正午,灶边的艾菲转头看着撞开门冲进来的温德琳,脸上露出些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的神色。

 

“他吓着你了?”

 

“我需要一把剑!”

 

温德琳丝毫没有理会艾菲的问题,跳到了她的面前,按着她的肩,双眼中满是明亮光辉。

 

午饭之后,艾菲在森林中折了一根粗大树枝,在温德琳的注视下吟唱咒语,以双手轻抚将它变成了一把木剑。虽然不具锋刃,但重量颇沉,而且粗粝。温德琳虽然自感壮实,但是拿着它挥舞一会,却也感到手臂酸麻——更何况她的肩膀还有伤。

 

“这不是一把真剑。”女孩说,告诉她自己与骑士的约定。

 

“我上哪里给你去弄真剑?要去镇子里找铁匠买一把吗?如果你想要,可以自己去买。”艾菲拿过墙边的扫把,以高亢声音回答。

 

温德琳不再说话,她没有钱。她也不知道骑士是否会认可这把木剑。

 

“骑士学徒在学艺时都用木剑。或干脆便耍棍棒。”艾菲说,抬起那扫把朝着温德琳劈去,后者慌忙抬起木剑招架,结果震得肩膀生疼,“但是你和我说要跟一个死了几百年的死鬼学剑术?你真的是个天生的女巫,小蜂。”

 

“这也没什么不好!”温德琳以单手用木剑格挡艾菲的扫把,口中抗辩道,“我不会因此耽误草药技艺的。我发誓。”

 

“别在这种小事上发誓。”艾菲看起来有些生气,她的胸脯起伏着,停下了劈向温德琳的扫把杆,“这没什么。你说得对,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一个死了的骑士更称职的剑术老师,也不会有一个一边肩膀受伤的傻姑娘更称职的弟子了。”

 

“对不起。”温德琳小声说。

 

“你没做错什么。”女巫放下扫把,“我只是担心你的伤。进来吃饭吧。”温德琳随她走进木屋,这才看到桌上摆的饭食比之前都要丰盛,不仅有白面包,牛奶,鱼汤,甚至还有半只烤好的山鸡,肚腹内填满香草与土豆泥。

 

“先去洗手,我的小骑士。”艾菲监督温德琳用水缸中的清水洗了手和脸,这才允许她坐到桌边。少女有些讪讪地笑着道谢,女巫则别过头去,“山鸡是达尼猎的,你应当感谢他。”

 

温德琳不知该如何向一只鸟道谢,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然后用期盼眼神看着艾菲。女巫略一点头,她才拿起餐具开始进食。在进餐过程中,温德琳注意到艾菲食量实际上很小,餐桌上的食物有大半倒进了自己的肚子。她劝艾菲多吃些,而后者只是平静摇头。在午饭之后,她主动帮助艾菲收拾桌椅碗盆,这才拿着那把木剑,满怀希望激奋地闯入森林,循着光虫与灯火的指引来到了湖边。幽魂依旧独自坐在岸上,眺望湖水,就好似温德琳离开湖泊还是上一秒钟的事情。

 

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开口向他问好,因为不知道对于一个已死的灵魂怎样才算是礼貌,因此用了平日里和他人说话时的尊敬口吻。幽魂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站起身来,头盔下的阴影流转凝聚。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温德琳无端觉得骑士正在仔细端详她的木剑。

 

“完整的剑。”骑士以嘶哑声音诉说,“令人怀念。”

 

温德琳不自觉地盯着他手中的断剑,那断裂长剑上满是锈迹,但是挥舞之际仍然能够迸发出霹雳般的锋锐光芒。她不知是那断剑并非凡物,还是说是御使这锋刃的灵魂自有其力量。

 

“这是木剑,不要紧吗?”她说。

 

骑士没有说话,而是单手折下一根树枝,他的另一只手依旧紧握断剑,从不放下,也不放入腰间剑鞘之中。他缓缓抬起木棍指向温德琳,摆出一个姿势。动作极慢,似是在故意给人观看。温德琳疑惑望去,正想开口发问,但眼中黑影一闪,紧接着一物闪电般逼至眉间。她大叫一声往后退去,连退三步,坐倒在地。

 

这时她才看到,那幽魂不知何时已以单手持剑的姿势站在她先前所处位置,手中木棍前指。温德琳呆坐片刻,才迟迟明白,骑士已然以剑招递到自己面前,那突入眉间的细长黑影,正是他手中木棒。

 

“剑术教习已经开始。当你能挡下这一剑时,我便教你更多。”骑士以沉郁声音说,将木棒抛入湖中,转身走去,抬脚踏入湖上虚空,随后身影缓缓如烟雾飘散,只留温德琳一人呆坐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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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温德琳便回到木屋中。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剑术教习将以这种方式作为开始。她依旧记得那一夜迅雷霹雳般挥来一剑,脑海中对在即将触及肌肤时由剑锋变为剑脊的快捷留有深刻印象,而骑士方才所展示的闪电一剑甚至没有在她的视野中留下任何痕迹。她怎么能够对抗那种力量?

 

自己真的正确吗?让一个记忆与意志都已经残破的幽魂教导自己技艺?温德琳怅然若失地随光虫在林间穿梭,不禁开始怀疑当初决定。或许我的归宿仍然在女巫身边,仍然在那些草药智识之中。她想。

 

艾菲似乎对她的提前归来并不惊讶,而是一如往常在房间中点燃奇异熏香,要她打坐冥想。温德琳已经习惯女巫如此作为,便顺势坐下,整理心中繁杂思绪。艾菲在她对面悠闲捣药,木杵撞击在木盆之中,发出空洞回响,伴着她哼唱的歌谣,如同某种打击乐器,倒也自成节奏。温德琳闭眼倾听四周声响,鼻端尽是缭绕香气,她不确定这香味究竟是房屋之中的熏香,还是女巫身上萦绕香味,在之前数个夜晚,两人相拥而眠时,她都闻到艾菲身上萦绕着这种淡淡香气。

 

起初,她心中烦乱,骑士那直指眉心的一剑将她全部美好期望尽数砸碎,她翻来覆去在记忆中搜寻,但无论如何都遍寻不得骑士出剑身影,他的动作甚至没有在她脑海中留下一丝痕迹。她怎么可能对抗这般力量?温德琳重复问询自己内心,她拿什么对抗这般力量?或许女巫能用巫术抵挡骑士长剑,但是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就连艾菲承诺过要教给她的巫术,她现在也未曾学到一丁半点。

 

或许骑士的剑术真的不适合自己。况且归根结底学习剑术原本就是心中一丝自大妄想。剑术是男人的技艺,不是女人的。自己光是学习草药知识就已经足够忙碌了。

 

不切实际,不切实际。温德琳心中暗自摇头,终于说服自己彻底放弃,只觉心中轻松许多,宛如放下一块大石,徒觉空落。放下一切思绪后,她平复呼吸,让屋中香气充满肺部。耳边笃笃敲打之声与女巫哼唱之声仍然连绵不断,如催眠音调。

 

现在的温德琳尚且难以分清冥想与睡眠之间的区别,对于她而言,冥思那澄澈静寂,不存思绪的空明状态颇似恍惚之间的浅眠。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出神或者在睡眠,精神却似离开身体,在头顶三尺处绕圈漂浮,如梦似幻,那种不真切的虚无感包围着她,无所适从。起初女孩感到讶异和疑惑,并且对这种缥缈浅眠报以惊惧与怀疑态度,但随着时间流逝,她越来越熟悉这种感觉,最后以至于……睡着了。

 

温德琳在这种名为冥想的休憩之中寻得的终点便是安稳的睡眠,深沉无梦的睡眠。当一觉醒来,时间已是傍晚。她只觉自己视野明亮,头脑轻快,世界似乎更有活力,也更鲜明丰富。她搞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只能囫囵把一切都推脱给女巫的巫术。那把木剑放在自己脚边,而艾菲已经离去,似乎是在厨房中烹煮饭食。

 

温德琳下意识地拿起木剑——这物件沉重一如既往——将它放在橱柜旁。这东西或许可以当做扁担,亦或者是拐杖来用。她这么想着,走到厨房中帮忙煮饭。在晚餐时候,她向艾菲讲述自己醒来之后的异象,女巫没有当即说话,而是转过头望着窗外昏暗天幕,过了良久后才说,“下一次你得学着集中意志才行。漫无梦境的睡眠是意志涣散的表现。”

 

“我会尝试。”温德琳小声说。

 

“我想与你分享众多,小蜂,可是这急不得。”艾菲停顿片刻,复又说道,“若你在睡眠之中意志坚定集中而专注,便会做梦。梦境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思想与心智。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太古时候,乐园之中没有昼夜,人们并不睡觉,她们只做梦,在梦境之中徜徉、徘徊与交汇。梦就像是另外一重空间,与我们的世界相互重叠。”

 

“就像所有的神都是同一位神,所有的梦境也都是同一个梦境。启蒙者只有一位。”艾菲声音轻漫,似是在回忆老师教诲。温德琳觉得她所说的话从未如此难懂,但依然静默聆听。

 

“睡眠是黑暗给予凡人的珍贵礼物,睡眠让凡人难以在深沉黑夜中行走,以免触碰不该触及的界限,也让凡人能够做梦,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懂得梦境真谛。”艾菲说,“试着去控制梦境,小蜂,在睡眠之中,做你想做的梦。”

 

温德琳不解复述,“控制梦境?该如何做?”

 

“意志。”艾菲说,“集中意志,你就会发现,专注之中有着力量,并且这力量远超你想象。”

 

温德琳只能懵懂点头。用完晚餐,两人收拾器具,取水沐浴,然后在法术光的照明之下阅读例行书籍。温德琳已经磕磕绊绊看完了上下两册诗人传奇,转而开始继续钻研草药典籍,艾菲则依旧阅读那些以神秘符文写就的术典。在睡觉时,温德琳尝试如同艾菲所说,集中意志,控制自己的梦境。但她始终不得其法,专注盯视黑暗虚空的后果就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反而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最终沉沉睡去,深陷深沉黑暗,一夜无梦。

 

次日早晨,温德琳一如往常到森林中采集草药,她没有对艾菲说骑士给自己出的难题,而艾菲也没有问她为何没拿着木剑去找那幽魂。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互有默契。温德琳早已认定挡下那一剑实属不可能做到,因此干脆放弃,专心学习草药技艺。艾菲对她的变化没有任何反应,态度也未有任何转变。

 

在放弃之后,温德琳感到一丝解脱宽慰,她告诉自己,追寻骑士剑术实属痴人说梦,女人不应当碰触兵器,她们拿武器是要做什么?女人又不上战场,剑对她们没有用处。

 

更何况自己对剑术的追求只不过源自幼年不切实际的迷梦。那幽魂只不过是把现实展现在自己面前。是时候长大也是时候认清现实了。这么想着,她才得以说服自己。在午饭时,她寻思良久,终于将自身经历以及心中所想全部告诉艾菲。她觉得自己应当与女巫分享这一切,而分享这些让她感到踏实、平静与期待——她期待女巫的回应以及安慰。

 

但艾菲听了后,只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她。直到温德琳心中开始泛起不安,她才慢慢开口。

 

“人有性别,但技艺没有,小蜂。”女巫凝视着她的双眼,声音平静,“世上绝无只属于男人,不属于女人的技艺。而技艺的高低优劣也绝不应因性别进行区分。这世界上有男巫,也有女巫,有男剑士,也有女剑士。教会拿来为十一月命名的圣人塞蕾格便是一位女性骑士。即使她没有受封圣骑士头衔,那又怎样?谁能说十一月的圣塞蕾格不是一位著名骑士?”

 

“但是……”温德琳小心地看着她,说道,“我挡不住那一剑。我连看都看不清,光拿那根木头都费力。”

 

“体魄的鸿沟是最容易跨越的。”艾菲伸出手打断她的话语,“真正的天堑是思想的深渊。如果你拿起木剑都觉费力,为什么不去练习挥剑?难道把它放在柜边便能驯服它?小蜂,为什么你先前在拒绝我的恩惠时那么倔强果断,能拒绝一个女巫,现在却不能面对这块木头?”

 

温德琳呆呆地望着艾菲,只觉口舌干燥板结,她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比羞愧更加巨大的某种东西紧紧填塞她的胸腔,让她感到自己如被火焰烧灼。她感觉艾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云层中劈出的闪电,而她自己就是高崖上被闪电劈中的树木,开始燃起熊熊烈火。

 

“我不知道你为何而退缩。”艾菲继续说,“如果你只是因它困难而心生畏惧,也就罢了。但是你偏偏对我说女人不应碰剑技,要它无用,这便十足可笑。如果你想学,便去学,力量不够,便去锻炼。所有技艺,所有事物都必须有其用途吗?刚生下来的婴儿又有什么用途呢?你学习一项技艺真的需要用它来立足生活吗?并不是,你可以因为喜爱它,憧憬它,甚至只是单纯觉得它美丽而去学习与追求。除却你自己,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你。”

 

温德琳深深低下头去,只觉脑海中一片混乱,众多交错思绪如深洋鱼群般游转,碰到一道无形栅栏,又退返回去,只能不断在漩涡中洄游。她发现自己如今才意识到这栅栏的存在,而当她意识到它存在的时候,它就松动了,脆弱了,最终被鱼群一撞而散。

 

她用微弱声音呢喃,吐字艰难,几乎无法形成话语。她只觉自己复又拾起被自己丢弃的幼年梦想,重新寻回在骑士应允教授自己剑术时,从内心深处熊熊燃起的纯粹喜悦和激奋。她确实只因为虚构故事之中那些骑士被描写得华丽漂亮的剑技而心生憧憬,但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她现在不就生活在比骑士小说更加离奇的现实之中吗?她的指引者与同居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巫,而许诺指导她剑术的骑士竟然是一个已死的幽魂。

 

自由,自由,在对父亲宣布自己要走一条崭新道路时,温德琳便初尝其沉重滋味,而如今她又酷似一只在土层中钻洞的虫蚁,离开浅尝辄止的松软沙土,真正进入深邃大地,难以言说的广阔世界。她仿佛已隐约寻得自由一词真正意义,但仔细思考却又发现自己并不明白。她想哭泣,又想大笑,畅快,激奋,震撼,惊愕,这些全部的情感思绪交织成一张密闭大网,将她包裹在内,而后轰然炸开,天地世界由此一片明亮。

 

她呆呆地看着艾菲,如泥塑木雕。良久之后才取回思维意识,她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道谢,但总觉单纯话语过于苍白轻盈,可她又不知道除却话语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表达自己谢意。女巫似乎读出她心中所想,于是端着食器起身离开,然后微笑。

 

在将食器餐具清洗完毕后,艾菲从橱柜中拿出纱布和药物,来到温德琳身边,伸手解开她的衣服。后者反射般颤抖一下,女巫以轻柔嗔怪命她安静不动,然后更换纱布与药物,以双手轻抚那肿起皮肉,温柔诵唱愈咒。

 

“如果你想去练习挥剑,至少也得等这条肩膀治愈之后。”艾菲说,“我会以愈咒加快它的恢复速度。”

 

温德琳点点头。艾菲又说:“对于剑术一道,我所知不多,此处也没有剑术典籍。没有老师教导,野路摸索终归不好。”说罢,她凝视女孩面庞,然后发笑,“或许他的意识依旧停在生前,他可能依旧以为你是军营里的小扈从,剑术学徒!他更可能不知道甚至没人教你该以何种姿势练习挥剑!”

 

女巫站起身来,为温德琳系上衣服,“无论如何,你先养伤吧。”女孩点点头,目送女巫离去,只觉体内充满强大力量,视野明亮。她单手拿起柜旁木剑,那物件实心、粗糙而沉重,完全便是稍具剑形的笨重木头。她不知道这东西对于剑术练习是否有所裨益,但或许至少可以锻炼力气。

 

约莫三四天后,在女巫的药草和愈咒治疗之下,温德琳肩膀上的淤伤就已经消散大半,只在皮肤上残留一点痕迹。之后数日,在每日的草药学识与冥想功课之外,温德琳还多了一项日课,那就是早晚练习挥舞木棒。她不知道自己的姿势与发力是否正确,满心想要一位老师教授。可村中理所当然不可能有修习武艺者,而那幽魂也不可能给她更多指导。故而这项练习与其说是剑术练习,倒不如说是单纯的举物运动,除了打熬蛮力之外再无其他用途。

 

又过了约莫一周左右,当温德琳觉得挥舞着粗重木棍不再如之前那么笨拙,她便重新走入森林深处,前往那幽魂栖身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