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醒来时,已经是次日的早晨。艾菲告诉她,她们已经穿过了森林。温德琳拉开车帘,看到的只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茂密林地,马车悠然行驶在盖满绿草的原野上,天空清澈湛蓝,阳光明亮温暖。

 

“你一定用了巫术。否则我们不可能这么快穿过森林。”温德琳放下车帘,然后对艾菲说道。她感到自己的动作轻快了很多,手臂也有了一些力气,虽然腹内饥饿,但之前虚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大半。

 

“我是用了巫术。”艾菲点头承认,“绕过那片森林太费时间了。而且它周遭的路也不怎么好走。”

 

“所以你直接穿过森林?但森林里的路也没有好走到能过马车。”温德琳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把马车变成一枚坚果放在怀里,然后变成鸟飞过来的吗?”

 

“好主意。下次我会试着这么做。”艾菲说,半是赞许,半是揶揄,“你很有想象力,适合成为一个诗人或者女巫。”

 

“我还是想当一个药师。”温德琳叹了一口气,她垂下了头,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艾菲递给她干粮,袋子里的食物所剩不多,温德琳迟疑了一会儿,没有伸手去接。但是女巫很快就将一把冰凉的东西塞到她手里,那是满满一捧红色的浆果,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在穿过森林的时候,我采了很多。”艾菲说,“可以拿来填一下肚子。我们中午时分就能到我住的地方,午餐将有热乎乎的面包,奶酪和蜂蜜可以吃。”

 

温德琳最后还是接过了浆果,犹豫了片刻后放进嘴里。果实酸甜多汁。不知不觉间她就吃完了自己那一捧,感到腹内的饥火稍稍缓解了一些。

 

“我一直在想,你和你的老师,”温德琳看了一眼袋子里剩下的干粮,最后还是伸手按住袋口,把它推回艾菲身边,“是怎么过活的?给人看病吗?或者是像这样四处去救人的命,然后要他们许下誓言,依靠他们给你的财产生活?”

 

“那听起来像是专门敲人竹杠的地痞流氓。”艾菲皱起眉头,看起来相当恼怒,“我们当然是给人看病。森林附近有一个村落,我和我的老师是那里的药师。”

 

“那里有教士吗?”

 

“当然有。他们就像是蜘蛛,善于找到任何一处可以结网的空隙,然后钻进去舒服地趴在上面。”

 

“那他们怎么会——”

 

“怎么会允许我们两个看起来像女巫的人在那里谋生?其实,教士和教士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聪明,有的蠢。”艾菲笑了笑,“你遇到的无疑是既蠢且坏的那一种。我家附近村子的教士是个老实人,识字不是太多,圣书也只会念前几章,虽然和其他教士一样起初不肯相信我们,但是自从我的老师给他治了蛇毒——常在森林边上行走的人总是会被咬的——之后,他就完全信任我们了。”

 

说着,艾菲眨眨眼睛,“当初,他被蛇咬的时候甚至还不愿意让我的老师给他看病,硬是要凭祈祷撑过去。这个老傻蛋,他这辈子一定没得过比感冒更重的病,受过比擦伤更严重的伤。后来我的老师说服了他。”

 

“她是怎么说服他的?”温德琳情不自禁地问。

 

艾菲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那眯眼抿唇的样子活像是一只看到猎物的狐狸,“你知道的,教士这种生物有时候就像是热恋中的小伙子。只要你们用他的情人——也就是父神——的名字来压他们,他们通常就会无话可说。我的老师是这么说的。”她轻咳一声,刻意压低声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像一个老太婆。

 

“尊敬的先生,您看,我的药是从哪里来的呢?是用这药草磨来的。这草是哪里来的?是从村外的森林里采来的。这草和这林难道不都是父神的造物吗?老练的猎人都知道——您大可以到村里去问——在毒蛇之类害人的东西旁边往往有解毒的药草生长,这难道不正是父神在显示他的仁慈吗?而将药草做成药粉为人施治的这份知识难道不也是父神的恩典吗?我以父神的恩典调制父神的造物,来救治父神的仆人,您又为什么要有忧虑呢?难道您不肯信任我们全能的父吗?倘若您不幸因这事离开了我们而到了父神的国去——请原谅,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全能的父是否或许会责怪您不肯多信任他一点吗?您害怕这伎俩是魔鬼的技艺,那么不妨让我们尝试一下,您是个信仰坚定的义人,邪术不能近您的身,这我们都知道。倘若我的药治好了您的伤,那么不就证明这是父神的恩典降临在您身上了吗?如果我的药毫无效果,那么就请您以女巫的罪名吊死我吧。”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个停顿和转折都刻意在吊人胃口,像是钓鱼人的线,让人心焦得不行。温德琳发现其实这个女巫很有讲故事的天分。

 

“然后呢?”温德琳急切地问。虽然她不用问也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之后这个傻瓜的毒就被治好了。”艾菲摊开手,微微偏过头去,似乎觉得这件事十分无聊,“老师还特地把如何辨认解毒草和毒蛇的办法教给那个教士,让他再教给村民们。他那感恩戴德的样子,啧啧,还真的相信我们是虔诚的父神信徒了。”

 

温德琳一时有些感到难以接口。她总是隐隐地觉得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发出附和的笑声,那么就会被划入女巫的阵营……异教徒的阵营。不过当她想到,自己这个即将要成为女巫学徒的人早就没什么资格站在神的那边的时候,她就发出了一声轻笑,但这倒不是为了附和艾菲。

 

当她再次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马车已经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马蹄和车轮扬起尘土,有些泥泞的小道在温德琳的面前展开。而远处则已经可以看得到建筑物的影子。

 

“我们很快就要到了。”艾菲说,“你可知道这片土地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我们总归还是在雄鹿王国吧?”温德琳摇头道。于是艾菲说,“这片土地的名字是艾菲。我们所居住的森林的名字也是艾菲。”

 

温德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女巫继续说:“和我的名字一样,对不对?我的老师就是用这片土地的名字重新为我取名。不要奇怪,这里有许多叫做艾菲的女孩,这是个常见的名字。但是住在森林里的艾菲可只有我一个。你要记得这里是艾菲的森林,而我是森林的艾菲。”

 

温德琳默默点头,马车继续行驶在这片与女巫同名的土地上。又过了一会,透过车帘的缝隙,女孩看到了茂密的树林,而后它缓缓停了下来。艾菲拉开车帘跳下车,然后将温德琳也扶了下来。虽然不太愿意在女巫面前示弱,但是女孩确实感到饥饿和虚弱。

 

远处是有炊烟袅袅升起的村落建筑,然后是种满作物的田野。一条清澈的河流充当了森林和田野的分界线,而木屋就在森林这边的河岸上。那是一栋不太大的普通木屋,屋顶上盖着茅草,屋旁还有一个简单的马厩,马槽里盛着燕麦和干草。在远离马厩,更加靠近森林的地方有一排木箱,远远望去,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艾菲牵着那匹公马的缰绳,带它来到马厩边上,把绳索从它身上解下。她的动作虽然有些吃力,但已经非常熟练。温德琳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走了过去。她看到屋后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用简单的篱笆围着,里面种满了各色花草,一些蜜蜂正围绕着花朵飞舞。

 

木屋门口悬挂着晾干的草药,墙壁上也爬有藤蔓。艾菲带着温德琳推门进屋,并且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屋内的摆设平实无奇,就如同普通人家,只不过在门边的橱柜上挂了一个牛角,里面盛着一把橡果,墙上挂着一块黑布而已。

 

温德琳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房间正中有一口铁质的大锅,足以放进去一个小孩,里面正在熬煮着不知名的液体,还在咕嘟冒泡,或者墙壁上会挂着风干的头颅或者是骷髅头,亦或者是写满难解文字的厚书随处乱丢。

 

但是没有,那些能够让人联想起女巫或者巫术的事物,哪里都没有。温德琳的确在餐桌上看到了一本摊开的书,可那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手抄本,书页上一半是手画的植物图片,一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那也无非就是注明了该植物的特征形貌,以及各部分尝味如何,能治什么病症等。

 

“你在找什么?”艾菲将手边的东西随意放在地上,问道,“在找笔和信纸?它们不在这里。”

 

温德琳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它们在我老师的房间里。以后你可以用那间房。”艾菲说。

 

“但是你的老师……”温德琳怔了一下。

 

“她三年前就死了。”艾菲说,声音平静。

 

“我很抱歉……”温德琳手足无措地说。

 

“不用抱歉。人总是要死的。”艾菲说,然后推开一扇门,“她活了九十多个年头,也该离开了。你来这里。”

 

温德琳走了过去,见到了艾菲的老师曾经用过的房间。那房间不大,仅一个空柜,一张桌子,还有一张简单铺就的床。但是各处却都很干净整洁,显然是有人在勤加打理。

 

艾菲从那空柜子里随手一抓,便凭空抓出墨水瓶、羽毛笔和一张颜色发黄的纸,放在桌上。温德琳瞪大眼睛,不知怎么,那柜子里忽然多出了满满的一叠东西,那是几本厚厚的大书,一叠纸张,几瓶墨水和两三支羽毛笔。

 

“这柜子上也有巫术?”她吃了一惊,往后退去。

 

“我总得防着教士来搜查我家。最初我和老师在这里安家的时候,就有教士来搜查过所谓异端的证据。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我将这个家里真正珍贵而有价值的事物用法术藏了起来,让他们一无所获。”艾菲说,然后张开双臂向温德琳示意这间屋子里的摆设,“你看,这与寻常村人的屋子毫无区别对吧?”

 

温德琳点了点头。倘若她不知道这是艾菲的家,恐怕只会把这里错认为普通村民的屋子。

 

“但是真正的女巫都会将所信奉之事物的象征隐没于寻常物品中。”艾菲说,随手指向房内摆设,“灯光与黑布象征光与暗,牛角和橡果隐喻公牛与橡树。”

 

“你信奉这些?”温德琳说,有些不敢相信女巫竟然将信仰藏于如此寻常,甚至寻常到不值得供奉的事物之中。

 

“古老者的秘谕——母亲的秘谕无处不在。”艾菲说,“自然本身便蕴藏智慧。何必惊讶?正如我用来医治你的草药是从自然中采来,女巫的巫术与力量也来自于自然。一切信仰之根本就植于自然大地。远古人们所信奉者皆为天地本身,每一种具体事物均为力量的象征与隐喻,神也是其中一种。”

 

温德琳一时有些难以回答,她尚且不能够完全理解女巫所说的话,如果以父神教的观点看来,艾菲的话语已然可称悖逆。但是温德琳没有那种宗教上的虔诚感和使命感,她只是唯诺称是,然后将视线放在纸笔之上,渴望立刻扑到桌边拿起笔杆。

 

“这些都是你的老师教给你的?我有些不敢相信。你才十七岁,被她收留时才多大?直到她死去为止教了你多少年?”温德琳说,重新审视着面前的女巫,“你居然懂得……这么许多。”她只能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惊叹与迷茫。在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听不懂艾菲说的话。

 

“老师与书本教我的只是很少一部分。森林和大地教我更多。如果你愿意当女巫,那么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所知众多。”艾菲似乎看出了温德琳隐藏在内心的渴望,她向书桌比出手势,“难懂的话题不妨到此结束,你可以写信了。”

 

于是少女几乎是立刻扑到了桌子边,一把抓起羽毛笔,拧开墨水瓶盖,用颤抖的手拿笔在瓶中蘸取墨水,悬停在纸张上方,几滴不安的墨点落到纸上。温德琳笨拙地拿着笔,心中思虑该如何向父亲说明自己平安无事,甚至可以当一个药草学徒。她想将自己心中所想的杂乱言语全都一股脑写到纸上,但却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确实,她识得字,但未经写作训练,日常惯读骑士小说带来的后果就是写信时也不知不觉带上了一点书中那煞有介事的浮华口吻——事实上一些书中所提的贵族所用敬称她也看不太懂,只知胡乱模仿——只不过从凌乱笔迹上能看出来她内心究竟有多么焦急。

 

最终,在艾菲的帮助下,在浪费了几张纸后,她将自己所想言语整理成字,有些拙劣地写在纸上,墨水淋漓的一张纸。她告诉父亲自己平安无事,不必担忧,也解释了女巫对他所下咒语对身体和精神都并无害处,只要他保守秘密。并且她告诉父亲,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药草师,还已经亲身体验过女巫药物的效用。她相信父亲知道医药和祷告究竟哪个对人更为必要。她还想写更多,写到自己在一个叫艾菲的地方,但是在女巫似笑非笑的注视之下,她没敢把这个词写到纸上。

 

“每次我写信是否都要让你先读一遍?”温德琳看着艾菲将纸上墨水吹干,把它卷成一卷,问。

 

“不必。”艾菲说,“只要你能学会如何写一篇通顺文章。”

 

温德琳的脸红了。艾菲拿着信纸带她走到室外,嘬唇呼啸。一只禽鸟猛然从林中飞出,盘旋一圈后落到她伸出的手臂上。那是一只雀鹰,双翼与背部暗灰,腹部灰白,双眼灵动,不时瞧瞧两个女孩,不时抬头上望,似在渴望再次回归蓝天。

 

“帮我送一封信,达尼。”女巫对雀鹰说,将纸卷系在它脚上,“给她的父亲。”她向温德琳示意。达尼将视线转到温德琳身上,女孩感到那视线极为像人类,于是害怕地后退一步。

 

艾菲伸手轻轻拨弄达尼羽毛,雀鹰发出轻鸣,然后振翅从她臂上飞走,如箭般窜入蓝天,转瞬不见。温德琳在原地呆立片刻,似乎有些难以理清现状,“这是你的信鸽?”

 

“不是信鸽,是雀鹰。”艾菲纠正,“聪明的雀鹰。它能辨识人,也能听懂人话,知晓自己的目的地。在这森林里很少有生灵比它更聪慧而灵性。我老师曾多次请它帮忙送信,从无失误,也不迷路。”说着,她看了一眼温德琳,似有所指。温德琳知道艾菲在揶揄自己愚笨,于是低头不语。不过信件寄出后,女孩感到内心大石落地,轻快许多。但饥饿随之而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

 

“我们吃饭。”艾菲说,温德琳频频点头。女巫返身走进屋子,温德琳一同跟入,帮助她下厨料理饭食。午饭果然如艾菲所说,有面包和乳酪,她还煮了加有新鲜蔬菜的麦粥,并拿来一个小罐放在桌上。起先温德琳有些不解罐中为何物,直到她打开盖子,看到其中金黄色的粘稠蜜糖时才想起,这便是艾菲许诺过的蜂蜜。

 

在就餐过程中,两人很少交谈,平静地以面包蘸取麦粥与蜂蜜,当进餐完毕后,艾菲收拾餐桌,将蜜罐放回橱柜,温德琳这才看到,在那柜子里还有许多一模一样的罐子。

 

“你哪里得来这许多蜂蜜?”温德琳不禁问,在乡野村镇之中,蜂蜜实属少见,一直是大城市内贵族豪商的桌上佳肴。况且这一带地区也并没有许多养蜂人,采野蜂蜜又太过危险,没有农夫或者猎户愿意去做这事。

 

艾菲并未马上回答,只说,“你随我来。”说罢,她起身打开墙上一扇小门,拿出一套奇怪工具并一个大桶,温德琳疑惑不解,但还是帮艾菲提着那木桶。两人从小屋后门出去,来到那森林边的木箱前。当走到近前,温德琳便全然想通,那木箱周围飞舞着少量蜜蜂,只是当时相隔较远,她没有看清而已。想来这就是艾菲用来养蜂的蜂箱。

 

“你在这里养蜂?”温德琳惊讶道,她看着那在木箱边缘攒聚爬动的蜜蜂,有些胆怯地后退一步。

 

“我在这里养蜂。”艾菲说,“这技艺也是老师教我的。看来我养的还不错,是吧?我本打算教给那些村民,可他们不知如何捕蜂来养,也也害怕被蛰,更愿意从我手中购买。不过正好,我可以向他们出售蜂蜜来赚取一些外快……我的蜜总比别处卖的便宜,也更好。当然,对于教会里的那位教士,我每个月都会免费提供一到两罐,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能在这村子稳当立足了?”

 

温德琳点点头,“人和家畜生病要倚仗你,生产要倚仗你,甚至吃食也要倚仗你。”她停顿了片刻,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就像已经掌控了这个村子。”

 

“不是掌控。但的确,虽然交流不多,但这里的人都欢迎我,也愿意维护我和我的名声。我是这村里的药师,接生婆和养蜂人,也教孩子们念书,甚至连教士都来偷偷请教我,圣书后面几章该怎么念。”艾菲说,“你看,一个女巫总有办法讨那些平凡人的欢心。”

 

温德琳继续默默点头,她看着艾菲靠近蜂箱,蜜蜂们围绕女巫飞舞,像是在欢迎。艾菲弯腰揭开箱盖,箱中排列着许多木格,上面也挤满了蜜蜂。女巫轻声呓语,声音柔软动听,似是在歌唱。温德琳不是第一次听艾菲念诵这字词,她想,那或许就是魔法咒文。听了那咒文之后,蜂群蓬然飞起,露出那木格上的大块蜂巢,一个个小小的六角形巢房密集排布,一些巢房已经被黄色的蜂蜡封死。艾菲刮开蜂蜡,让巢中蜂蜜流入桶中。在一边干活的时候,她也在一边轻声以神秘语言哼唱着歌谣。

 

“来帮忙装罐。”忽然,歌声中插了一句温德琳能听懂的语言,但依然应着那歌的韵律。起初少女尚未察觉,直到女巫一直盯着她,将那词句重复了三遍,她才猛然惊醒,在羞赧之中奔回小屋,从橱柜中拿来空罐,帮忙将过滤好的蜂蜜倒入罐中。

 

随后,艾菲检查了所有的蜂箱,但只收集了两箱的蜂蜜,她让温德琳拿着那些蜜罐放回橱柜里,等有村人前来拜访买蜜时交给他们。

 

“如果有人来问我是谁呢?”温德琳有些不安,她望着河流那一头的田野和建筑,也望着田野和建筑之上的天空,仿佛随时会有人沿着河上小桥走来,或者有禽鸟从天空尽头盘旋飞下。

 

“就说你是我的徒弟或姐妹,被打发来这里学艺。”艾菲倒不显慌乱,依旧悠闲哼曲,“他们不敢对你做什么的,因为你是这里的第二位药师。当我外出或忙不开的时候,就由你来代我做活。”

 

“我?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学……”温德琳慌乱道。她完全不知该怎么调制药物,以及该怎么为人接生——她甚至连女人是怎么生育的都不知道。

 

“你是什么都还没学到。”艾菲点头,“所以你现在还帮不上我的忙。不过放心,我的铜板还够养活一个食客。”

 

温德琳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她低下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希望学习技艺。不知不觉间,她起初对于女巫的敌意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剩对学习的渴望。她看着那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熟练地晾干草药,取出蜂蜜,读写文字,心中充满艳羡——这是一种十七年来头一次进入自己内心的艳羡,她知道,这个女巫所掌握的知识与技艺,将会领自己进入一处全新所在。

 

但是巫术依旧不行。温德琳对自己说,我恐怕不能学巫术,那些魔法的伎俩……那些将人定住,让人口不能言的咒术。她对在雨夜里全身僵直,唯有眼睛暴突的父亲仍然记忆犹新,也对亲口说自己下了咒术时的艾菲印象深刻,并且畏惧退避。她随即转念又想,或许巫术和巫术也不一样,那召唤兔子的巫术看起来就无甚危害,也不邪恶,而且还蛮有趣味。

 

回到屋中将工具洗净收好之后,艾菲询问温德琳是否疲累。虽然那小屋内洁净的床铺此时对少女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温德琳仍然倔强坚持,于是艾菲便让她带上那本记载着草药模样的厚书,和自己到森林中去。在临走之前,女巫为马匹的马槽重新添了草料和燕麦,并且拿了两个苹果喂它吃下。公马咬嚼苹果时,一直用眼盯着温德琳,眼珠滴溜转动。

 

随后两人步入森林,林地中空气清新湿润,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走动之时便有树叶沙沙作响。温德琳与艾菲漫步其间,女巫手里摊着那本大书,每看到一种植物,便将书页翻开,指着书上图画与实物相比对,叫她观看记忆。此外还告诉她,许多寻常便能得见的草木也可入药,治愈病症。

 

“从明天起,我每天上午给你一条面包,一壶水,一个皮袋。你带上这本书,去森林中采摘二十种不同药草回来给我。但无论是否完成,都要在天黑前归来。”艾菲说。她在林间平静漫步,神态轻松自如。而温德琳则有些气喘,她感到森林似乎格外偏爱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当她听到艾菲说话时,原本想以一个短句回应,但一口气息卡住,便只匆促发出一个单音节。

 

“若你迷路,或遭遇危险,我会知道并前去帮你。但你须自己记忆林中道路以及诸鸟兽虫豸习性,若想当一个药师,在森林中生活,便必须如此。”艾菲继续说,她俨然以老师的模样对温德琳训话,并且似乎乐在其中。

 

温德琳理顺气息,默默点头,开始暗自考量这林中究竟有多少危险,她想起之前艾菲所说被蛇咬啮的教士,不禁心生恐惧,脚步也慢了些。艾菲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语气和缓下来,补充道,“不必担心,若我没有工作要做,也会与你一同前去。”温德琳这才感到些许安心。

 

女巫一边走,一边随手从地上捡起树枝在空中轻挥,“要当一个好的药师,你不仅要记忆书中内容,还必须记忆那些病症症状及根源,和如何正确施药医治。有时不同病症可能有同一症状——你需因病施治。”

 

接着,她又轻轻吟唱,如在唱诵歌谣,“记忆,记忆!心智与记忆是凡人最大宝物。”唱罢,她忽然转身将树枝投向温德琳,“告诉我这树的名字,我之前该对你讲过。”后者懵懂接过,怔怔看着手中树枝,片语难发。

 

艾菲看着她,就像是在看迷途的幼小牛只,不禁微微一笑,“学习技艺之初,大多如此。”随后她拿过那树枝,重新为温德琳讲解林中常见药草。待太阳开始下落,树林变得昏暗时,艾菲便带温德琳回到小屋之中,让她得见那屋中书柜的真实面目。在艾菲颂唱咒词解开巫术面纱之后,温德琳看到其实那看似空无一物的书柜中塞满厚重书本卷轴,而不仅仅只有先前那些随纸笔被一同拿出的书籍。许多书籍都以温德琳并不认得的文字写成。

 

“这是精灵的语言文字,奎若语。”当温德琳盯着一本书籍上纤瘦的手写体字母迷茫发怔时,艾菲讲解,“源于东方大森林之中,在与人类的交流之中逐渐形成的语言。许多伟大诗歌与故事都以奎若语写成,巫师与诗人因奎若语的优雅繁复而钟情于它,仅次于他们的力量之语。”

 

“我要学习这语言?”温德琳茫然慌乱地以指尖轻轻抚摸厚实纸张上的纤细字母,它们造型颇类卷曲藤条与树叶,其上音标符点便似浆果,或单颗,或成簇,别有一番美感。

 

“你现在还不必。若你愿意,可以阅读其他通用语书籍。”艾菲说,从书柜中翻找书本,摆在温德琳面前。

 

“你说巫师们以……力量之语施咒。”温德琳说,“那么这语言能被转写成文字吗?如果能,又是什么样的?”

 

“那便是力之符文,用于描述事物本质的图纹。”艾菲回答,“但我不能写给你看,因那文字与语言一样,一经说出写出便具有力量。”温德琳懵懂点头,然后再度捧起书籍,阅读其上文字。熟读的高山文字让她感到熟悉和亲切,而某本书上内容更是让她倍感振奋,那是一本行谊史诗,以通用文字写就的传唱诗篇。虽然不甚懂那些骈文格律,但是囫囵阅读下来,倒也能通晓六七成。

 

“这是卡德修斯帝王史诗。在西方的索拉里昂王国与亚玛谢尔圣都都被广泛传唱的史诗。”艾菲仅仅一瞥就得知其中内容,于是说道,“古时,西方海湾之中本有无数城邦,散乱割据,而后帝王出世,统一西部王国,又挥军东入,其版图曾经一度南抵珍珠海,毗邻阿诗拉群岛,覆盖整个大河流域,北至雄鹿王国,东临精灵之国,占据了四分之一个大陆。”

 

“广阔帝国,啊。”温德琳说,声音满是艳羡,她贪婪望向书中文字,渴望从那些文字中一窥古代帝国的繁荣幻景。可艾菲却轻哼一声,没再说话。过了许久,她才复开口,“这部史诗是上册,讲述了白色尊王和六骑士的征战故事。如果你想看的话,我这里还有下册。”

 

可温德琳沉浸于阅读之中,无暇顾及艾菲问话,她的精神已经全部被书中所述及的骑士二字完全吸引,似乎只要这一个单词就足以勾起她的无限遐思,它是最完美的调味剂,即使是再味同嚼蜡的书籍,只需将它轻轻投入,哪怕只是简单提及,都会成为勾着她不断往下阅读的鱼饵,翻遍整部书本,只为再次看到那个词的出现。对于这个渴望力量与改变,但却对现实无能为力的女孩来说,女巫和骑士正好是她以精神撬动自己世界的两个支点——前者确凿无疑,在她身边,后者神秘梦幻,远在云巅。

 

艾菲见女孩不发一言,自觉无趣,为她点上油灯后便走开了。而温德琳呢,则是彻底沉入了这些华丽的骑士传说之中。在晚饭时分,她不无亢奋地在饭桌上向艾菲讲述书中所写的六骑士传奇——书中史诗主要讲述了皇帝麾下的六位骑士,诗句称他们为六颗闪耀的极星。她在讲述时双眼发光,将面包想象成战马,汤匙则是骑士的利剑,她钦羡他们有掌控命运和开辟道路的力量,并且更加羡慕他们能留下属于自己的传奇。于是艾菲明白,这个因为出身幸运才能识字,自小阅读骑士故事长大的女孩,心境却宛如懵懂少年般追求力量。

 

于是女巫微笑着听温德琳笨拙地转述诗中内容,而实际上那些史诗她已经读得不能再熟。在她出言提醒过三次温德琳的读音错误之后,女孩这才羞赧醒悟,红着脸低下头去,用面包擦去桌上因为自己动作洒出来的菜汤。

 

晚饭完毕后,艾菲差温德琳去为屋外公马添好草料,女孩照做时,只见那马总是将视线盯在自己身上,即使自己离开马厩回到木屋门前时也如是,不禁心中打鼓。此时夜色已经降临,森林深处偶尔会传来猫头鹰的咕咕鸣叫,借着屋内窗中透出的昏暗灯光,门前悬挂的两束干瘪药草宛如猛兽的白色獠牙。当一切都披覆黑暗,世界就好似变了模样,让温德琳不禁打了个寒噤,连忙推门进屋,以逃避那动物的古怪视线。

 

而屋内又是另一个世界,她所熟悉的女巫以熟悉的姿势坐在椅上,懒懒翻阅满是文字和图画的药典。她的身边放置着油灯与蜡烛,在柜子上挂着的牛角乍一望去犹如墙壁裂开的狞笑,直到现在温德琳才觉得这屋子像是女巫的居所。

 

“哎呀。”艾菲起身说,“我们好像拖得太晚了,天已经完全黑了。现在不好去河边打水,没法沐浴,你不介意就用热水简单擦擦身子吧?”

 

“不,当然不……”温德琳有些始料未及,但还是表示感谢,并且帮助女巫从水缸里舀水出来煮热,然后倒入木桶。她又看到艾菲从柜子里拿出小瓶,将其中药粉倒入水中。温德琳见那药粉中还含有一些细小叶片碎屑,粉末很快融入水里,只有微小如虫卵的碎叶浮在水面上。

 

“你这是做什么?”温德琳问。

 

“驱虫的药粉。”艾菲说,用双手搅动热水,水蒸气将她的脸庞熏得娇红,“用水与油化开做成膏,涂在身上,或是夏天涂抹于蚊帐上,就可以防虫。如果条件允许,人就应每日沐浴,保持清洁,教士们都这么说,依我看来这是他们能带来的少许好处之一。动物还知寻水洗浴,何况人呢?”

 

说着,她解开衣服,脱下裙子,露出大片白皙肌肤。温德琳先是一怔,然后掩目退去,口中惊叫,“我先回房间去。”随后马上钻回自己房间。

 

艾菲的轻笑声透过门扉传来。温德琳背靠在房门上,一颗心脏砰咚乱跳。倒不是因为看到同性胴体,而是因为她没有勇气一窥神秘女巫在衣袍下的真实面目,就好似艾菲衣服下的身体会如同魔鬼般畸形一样。

 

门外不断传来水花撩动的声音,温德琳定下心神,在自己屋内点起蜡烛,那本史诗她向艾菲借来放在桌上。女孩轻抚那书的厚重皮革封面,过了不知多久,屋门被轻轻推开,艾菲一手挽住头发立在门侧,她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一条内裙,为了避免沾水而把裙摆挽至大腿根,两条纤细的白皙长腿与小巧赤足在昏暗火光下格外显眼。

 

“该你了。”女巫说,然后翩然离去,灯烛光影斑驳闪动间,她已回到了自己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