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旋转的光之洪流之中,温德琳晕眩了。她感到自己在融化,坠落,又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向天空中升去。她希望自己永远待在这个充满鲜活色彩的世界,一想到要回到之前那个灰暗无趣的地方,她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直到她听到了一声悠远的狼嗥。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就像是一块落入静湖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波纹。旋律被扰乱了,跳舞的人们停了下来,惊慌四顾。那绚丽的色彩洪流旋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温德琳感觉自己的双脚又踩在了地上。远处传来了灌木被掀动的沙沙声,一连串黑影从树林深处冲了过来,将她们包围在内。最后,许多只三角形的耳朵从她周围的树丛之中探了出来,与耳朵数量相同的绿色眼睛发着莹莹的光。

 

温德琳从未像现在这样孤单和寒冷过——给她温暖的光之洪流刹那间消失,自己发光的舞伴们就像是雪花融入大地一样融入了树林、空气和岩石之中,她呆呆地站在当地,仍然沉浸在那光和音乐的幻觉里,直到她看到自己的手,那双手里捏着已经被揉烂的浆果,紫红色的汁液沾满了手掌。她的衣服依然透湿,蓬乱的头发上挂着藤条和树叶,那双穿旧了的厚皮靴子上沾满了泥巴。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从旋转发光的彩虹中回到了寂静黑暗的森林里,从公主变回了贫女。

 

王冠不存在,从来都不存在。

 

她茫然地看着周围,迫切地想要寻找那曾带给自己无比欢悦的舞伴们,但她们已经消失了,就像露水一样短暂,像泡沫一样虚幻。女孩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无法再回到那一夜的辉煌梦境。她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这一切,唯一感到的就是内心的虚无,就像是她五岁时亲眼看着枯瘦的母亲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候起她就知道,她长大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我现在一定像一个小丑,她想。从那梦境般的舞会被驱逐出去之后,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她茫然而失落地看着四周,围在她身边的狼们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有几只甚至就在原地蹲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类女孩。随后,灌木丛被分开,温德琳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慢慢地出现在她面前。

 

“我说过,如果运气好,我们就会在路上遇到它们。”艾菲的手中拿着提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接近了温德琳。少女抬起头来凝视着那盏孤灯和灯光下的脸庞,女巫的声音和表情都一如既往地平静。

 

“现在你应当懂得,为何妖精的邀请对于凡人而言往往意味着不幸。”艾菲轻声说,“她们的情绪太过强大,太过浓烈,也太过富有感染力,凡人的心智往往无法承受。”说着,她看了看温德琳的靴子,“我记得你应该没有踩到她们的环?”

 

温德琳从怀里摸出那根湿漉漉皱巴巴的四叶草。

 

“原来是这样。”艾菲忽然笑着说,“你许了什么愿望?”

 

“希望我爸爸平安。”温德琳干巴巴地回答道,声音里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敌意。

 

“他会的。”艾菲说,走近温德琳,从斗篷下拿出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女孩的身体小小地颤抖了一下,想要拒绝,但终究没有,而是任由这浸满了体温的毯子包裹住自己。

 

“你真傻,又笨拙,又愚蠢。”艾菲轻声说,然后她念了一个字,温德琳身上的衣服立刻变得干爽,连她掌心那黏糊糊的浆果汁液也一起消失了,“你不肯受取我为你烘干衣服的小惠,如果你生病了,岂不是还得要我来照顾你,给你治病?这两者的恩惠哪个更重一些呢?”

 

温德琳没有回应,她想反驳女巫,但她很难挤出力气再说话。

 

“你能走吗?”艾菲问,温德琳迈开腿想要证明给她看,但是女孩仅仅走出一步就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脑中止不住地发晕,刺痛,口中干燥发苦,双脚也沉重了许多。艾菲及时地扶住了她,“你受寒了。如果你一开始就让我给你烘干衣服,就不会……”

 

温德琳想要挣脱艾菲的手臂,但是女巫的力气比她想象当中大——或者说,是她自己衰弱了?

 

“那你要我给你治病吗?”不知怎么,艾菲的声音里反而带着点笑意。不过还不等温德琳开口回答,她就抢先说,“不,我要给你治病,那样你不但会很快好起来,而且还不得不受取我的两样恩惠。”

 

女巫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不愿受取我用巫术给你的恩惠,到头来却不得不接受我的更多照拂,就像你父亲不愿意给我哪怕一枚铜板,最后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即使那光与音乐像是一阵幻梦,但是她在舞会中不停的蹦跳却是真实的,证据就是她感到非常的疲劳,就像是从田地这头跑到了那头一样,双脚也酸痛不已,就像是真的穿着高跟鞋跳了舞一样。森林的地面上还有一串凌乱脚印,那是她自己的脚印。她寒冷而疲倦,那如夜空一般华美的舞裙只是幻象,在舞会上,她从头到尾都穿着那身湿衣服。如艾菲所说,她真的生病了。

 

狼群四散窜入黑暗的森林里,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植被之中,只有一只体型稍微小一点的狼,像是家养犬一样跟在艾菲和温德琳身后。如果女孩的父亲在这里,一眼就能够认出,这正是那天晚上蹭着女巫的腿,向她讨食物的那一只。

 

艾菲搀扶着温德琳走过了满是潮湿叶片的地面,穿过灌木丛,提灯挂在她的腰间,但是她并没借着提灯的光芒去看东西,她知道自己该走哪一条路。马车就停在那条路的尽头。年轻的女巫将浑身发烫的温德琳扶上马车,灰狼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拉车的公马有些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但是那肉食动物灵巧地绕过了它,跳上了车厢后沿,用鼻子顶开车帘钻了进去。

 

温德琳在朦朦胧胧之中感到自己被人搀扶进了一个温暖而幽闭的空间,柔软的布幔拂过她的脸。她感到浑身发烫,头非常疼,就像头颅内部有一把小钻子在疯狂地往外钻着,又像是有人在用锤子敲打她的头,想把一个楔子砸进里面。她的身体里没有一点力气,手和脚都软趴趴的像面团一样,那双一直搀扶着她的手臂刚刚放开,她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倒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然后她在一片混沌迷蒙之中,听到一个声音在抱怨。

 

“你从来没说过还有新乘客。”

 

“我没说过的事情很多,国王。”这是艾菲的声音,“而且道路上总是充满变故。”

 

“可我不想让我的领土里留下食肉动物的毛。”

 

“我也不想。掉毛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是第三个声音。是温德琳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她没办法描述这些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它们似乎直接响彻在她的脑海里。然后她感到有什么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趴在身边,挨着自己的腿。而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第一个被艾菲称为国王的声音又开始咕哝起来,不断地抱怨着什么,直到第三个声音不耐烦地响了起来,“你怕不是找了一只老猫头鹰来拉车吧,女巫?”

 

国王显得很生气,“还不都是因为有个满身腥臊的毛团在我的领土里。”

 

“闭嘴,不然我就咬你的脖子,你这笨驴。”

 

国王不说话了,发出低低的咕哝声,随后一切声音都消失,只有温德琳额头上那只柔软的小手还在继续抚摸着她。

 

马车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温德琳在一片疼痛、灼热、冰冷和朦胧混合成的奇异漩涡里迷迷糊糊地想,她浑身都疼得厉害,额头很烫,但是身体却很冷。嘴里满是苦涩的滋味,她想要喝水,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尽全力扭动身体,但是每动一下都像是牵动了什么东西一样,越发疼得厉害了。

 

很快,一个凉凉的东西就凑到了温德琳的嘴边。她模模糊糊地将嘴唇贴在上面,然后冰凉的液体就流了进来,带着奇怪的酸味和苦味。温德琳想要将它吐掉,但是艾菲却捂住了她的嘴,强迫她咽下去,随后另外一个东西就贴了上来,温德琳辨认出那是装水皮袋的袋口。清澈甘甜的水浇熄了那奇怪液体在口腔中留下的不适,少女总算是安分了下来,不再乱动了。她喃喃地念叨着一些胡话,大多数都是关于父亲的,也有一些是在发热状态下的梦呓。

 

在睡去的前一秒钟,温德琳听到了那些声音,在马车里响起的奇怪声音。

 

“等回去之后,我要吃一个苹果。”

 

“可以,两个都可以。”

 

“那我要两个。还要好的燕麦。”

 

“可以。”

 

“那我呢?我呢?”

 

“你可以得到一个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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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昏沉沉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温德琳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车帘的缝隙之中照射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头依然很疼,但是力气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温德琳眨了眨眼,努力让视野变得清晰,然后借着透过车帘的光线,看到了艾菲的面孔。女巫闭着眼,像是在小睡,一缕黑色的头发从她的兜帽下垂下来。几秒钟之后,温德琳才意识到,自己枕着的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腿。

 

少女有些惊慌地想要起身,但最终也只是扭动了一下,从艾菲的腿上滚了下来。她并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温德琳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那是一个硕大月牙形灰色毛团,很快,毛团舒展开来,并且昂起了脑袋。三角形的耳朵之下,那绿莹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无须担心,它不会伤害你。”艾菲说,女巫已经睁开眼睛,伸出手将温德琳的脑袋搬回自己的腿上,“你要喝水吗?”

 

温德琳舔了舔嘴唇,紧张地看着那只狼再度伏下身去,才点点头。艾菲将她搀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拿过水袋,拔开塞子凑到她的嘴边。温德琳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得惊人。

 

冰凉清甜的水流过喉咙,温德琳感到自己好受了一些,但是晕眩感依旧挥之不去。艾菲扶着她继续躺下,枕在自己的腿上,温德琳喃喃地念叨了几句什么,听起来像是感谢,然后就又昏睡了过去。

 

昏睡持续了很长时间。温德琳醒过几次,每次起来都觉得干渴得要命。艾菲喂她喝水,吃一些干粮,以及那种味道奇怪的液体。在第六次睡去又醒来之后,温德琳感觉自己好多了,头也不那么痛,只是肚子非常饿。

 

当时已经是白天,艾菲告诉她,她们已经走了两天两夜。马车停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温德琳被女巫搀扶着来到草地上,远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更远方则是高耸的山峦。回头看去,建筑物已经在她们的身后缩成了浅淡的细小阴影,看不真切。车厢里的狼已经不见了,不知怎么,她还有些怀念那毛团靠在自己身上时暖融融的感觉。

 

“你还有吃的吗?”温德琳感到腹中饥饿难忍,问道。

 

艾菲从口袋里拿出面包和水给她,温德琳道谢之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将最后一点面包咽下去之后,温德琳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有车厢的地板,沉默了良久后,说:“谢谢你,真的。”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感觉自己轻松了很多,就像是胸口的淤堵被泄掉了,脸庞因愧疚和羞耻而发烫,但心里却十分畅快。

 

“这回你不再怀疑这风寒是我施术让你染上的?就像怀疑那狼是我放出来的一样?”艾菲揶揄道。温德琳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和那个没关系。我像一头蠢驴一样穿着湿衣服在夜里顶风跳舞。如果我没生病,那才是被你施了法术。”

 

艾菲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温德琳说,“那味道奇怪的水是什么?”

 

“用药草煮成的药水。可以治疗咳嗽,对风寒也有效。”艾菲回答,“如果加一些蜂蜜或者糖,也可以当做药草茶来喝。”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放心,我没有往里面加巫术。”

 

“原来巫术是可以加到茶里的调味料?”温德琳喃喃地说。艾菲小声笑着回答“差不多”。

 

温德琳望着湛蓝的天空和远处茂密的森林,忽然,她冲口说道:“你能教我做这个吗?”

 

“你烧糊涂了。”艾菲说,“我原本就打算教你这些。我还会教你做其他的药。治疗外伤的敷药,治疗病症的汤药,我都会做。我还会教你如何给牲畜看病,如何给人和动物接生,如果你想学的话。你看,这些技艺听起来可不太邪恶,是吧?”

 

“是。”温德琳点点头,“如果我懂这些……妈妈就不会病死了。”

 

“可能吧。”艾菲说,“但是你现在学也还不晚。你还可以去救别的人。”

 

“我可以当一个药师?”女孩站在柔软的草地上,也不知是在问谁。似乎她十七年来头一次思考自己将来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可以当一个药师。”女巫说,“你想当药师吗?”

 

“我没有想过。我爸说,等我长大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最好是嫁一个牧场主家的小伙子,还能给他供应好皮子。牛皮,猪皮,羊皮……”

 

“你没想过不嫁人?”

 

“没有。”温德琳老实地回答道,“我从未想过。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小时候,曾经对爸妈都说过。说我想当个骑士。就像小说里那样,就像教会的圣骑士们那样,穿盔甲,拿长剑,然后杀死恶龙……”

 

“别傻了,凡人可杀不死真龙。然后呢?”

 

“然后爸说女人不能当骑士,也当不了圣骑士。圣都册封了一百一十三位圣骑士,没一个是女人。”

 

“你现在有了新的选择。”艾菲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吗,当你染上了一种叫做女巫的传染病,你就没法嫁人了。或者说,没法嫁给那些老实的好人家。”她特意在好人家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温德琳转过头,苦恼地看着女巫,重复了一遍她自言自语的那句话,“那我可以当一个药师?”

 

“命运无常,谁知道呢。或许你将来可以当一个骑士。”

 

“但是女人不能当骑士。”

 

“我在小时候也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一个女巫。”艾菲说,“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这么惊讶地看着我?难道你以为有人生来就是女巫?还是说你觉得女巫是一个独立于人之外的种族,就像精灵和猫人那样的?”

 

“不,”温德琳连忙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惊愕,“我——”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在小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是个普通的女孩。”艾菲说,看向远处的森林,“至于嫁人什么的,倒没有多想过。”

 

“你是怎么成为女巫的?”温德琳忍不住问道。

 

“我是被丢弃的,也在大概五岁的时候。”艾菲犹豫了片刻说,声音微有起伏,她说得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在思考和斟酌,“那时我虽然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想要男孩的父亲,贫穷到养不起四个孩子的家庭,在三个女儿之中,有两个能下地干活的,和一个不能的。如果一定要丢弃一个的话,要丢弃谁?很简单的问题。”

 

“但丢小孩是——”温德琳忍不住喊道,但随即她的话就被艾菲打断了,“不道德而且有罪的。我知道。教士们也这么说,是吧?可是我的父亲才不管道德不道德什么的,他只想要男孩。你是商人家的女儿,而且你父亲很爱你的母亲,他也爱你,是个好父亲。你很幸运。但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碰触不到的阴影里,在你的梦境里绝对不会出现的黑暗中,还是有女孩被抛弃,她们被丢弃在田野里,被丢弃在森林里,在生下来的时候就被闷死,被卖给奴隶贩子,她们之中的一些会死掉,这算幸运的,另外一些不幸的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情。”

 

艾菲晶亮的黑眼睛凝视着温德琳。最后她说,“这些被丢弃的女孩里,最幸运的则会成为女巫。”说着,她指了指自己,“这就是我。男人们害怕女巫,是因为他们觉得女巫是那些被自己丢弃的女孩儿们的化身,是来找他们复仇的。”

 

温德琳望着她,如果艾菲没有适时地补上一句“你相信吗?”的话,她差点就要相信了。

 

“我也不信。”女巫说,然后自嘲般地轻笑。温德琳知道艾菲是在开玩笑,但是她却笑不出来。她不想相信艾菲说的是真的,但是她隐约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女巫所说的可怕事情真实地发生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感到愤怒,悲伤,同情,可是到头来将这些统统淹没的却是恐惧,就像是看到身边朴实和善的人们脱下了外皮,露出里面恶魔的真面貌一样的恐惧。

 

“现实总是比最可怕的故事还要可怕,是吧?”艾菲说。

 

温德琳僵硬地点点头,然后忍不住问道:“你恨你爸爸吗?”

 

“当然。我没有理由不恨他。”艾菲点点头,虽然语调一如既往地明快,似乎她谈论的并不是憎恨这种沉重的话题,但眼中却似有幽暗微光滚动燃烧,“但是我让自己忘了在成为女巫前的家在哪里,这样可以让我不去找他复仇。我可以毒死他,让他生病,或者用别的方式报复他。可这样不是只会引起更坏的后果吗?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弟弟都是无辜的,如果他倒下,将没有人支撑这个家。所以我曾经用双手捧住了憎恨,但现在我让憎恨从指缝间流走了,而且仔细想想,做女巫要比做一个穷苦农夫家的女儿好得多,不是吗?”

 

温德琳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你想知道之后怎么样吗?之后的故事轻松多了。你可以带着笑容听这些。我被我的老师捡到,然后就在这里住下了。”艾菲说,向远处的森林伸手示意,“在森林里。我们在森林里搭起小屋,老师将我当做她的孩子疼爱,她养育我,将她的一切技艺教给我。关于草木,关于野兽,关于矿石,治病,占卜,神与信仰,古老者,还有最为重要的——巫道和真言。”

 

说着,艾菲说了几个词,那是温德琳听不懂的词,它们语韵优美,发音好听,有着说不出的磁性。温德琳意识到当她让马车行走时说的也是这种话。

 

“你在说什么?”

 

“我在召唤。这是一种简单的小巫术。”艾菲说,然后温德琳看到不远处的高草丛一阵摇动,紧接着里面探出一双黑色的耳朵,然后是一个杂色的毛团。一只毛茸茸的野兔探出头来警惕地望着两个女孩。艾菲蹲下身,伸出手,野兔拨开高草丛敏捷地窜了过来,跳到她的手上。

 

“你召唤了兔子?”温德琳问,惊讶地看着那蜷缩在女巫手上任她抚摸的小生物。

 

“是的。我念出兔子的真名,召唤了它。”艾菲说,将手里的兔子推到温德琳怀里,后者有些茫然无措地抱着它,感受着怀里这温顺动物的柔软和温暖。

 

“我们可以吃它吗?”温德琳下意识地问,怀里的兔子立刻警觉地抬起头。

 

“最好不要。”艾菲说,“它是因为信任我才来的。我可不想辜负它的信任,是吧?走吧,小东西。”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兔子的皮毛,这小动物敏捷地跳到地面上,潜入草丛中不见了。

 

“但是你将狼引到北方的森林。”温德琳望着兔子消失的方向,“你让狼去捕猎森林里的动物,你这样不也是在辜负它们的信任吗?”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艾菲赞许地说,“好问题是智慧的开端。之后你会明白,那是另一种信任,是超越个体之上的更大的信任。森林信任我,而我也信任那些聪明的猎食者。”

 

“我听不懂。”温德琳老实地说,“希望我以后会懂。我们要继续赶路吗?我想赶紧给父亲写信。”

 

“那么就这么做吧。”艾菲说,扶着仍然有些虚弱的温德琳登上马车。在回到车厢里之前,温德琳走过那匹拉车的马身边,这动物的嘴里塞满了青草,湿润的大眼睛瞪着她。

 

“之前是你在说话,对不对?”温德琳对马说。

 

马蠕动着嘴巴。温德琳一度以为它就要开口说话来回答她了。但是它只是咀嚼着嘴里的草。

 

“你还会别的巫术吗?”回到车厢里之后,温德琳对艾菲说。她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对这个女巫的敌意竟然如同沙地上的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因为她治好了自己的病?还是因为她可以教自己做一个药师需要懂得的全部知识?还是因为她的言辞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自己的猜忌和不信任?温德琳只觉得现在巫术这个词听起来也没那么邪恶了。

 

“别的巫术?比如说?”艾菲懒洋洋地说,念出几个奇怪的词催促马匹拉着车上路。马车动了起来,温德琳靠在车厢壁上,艾菲将毯子拉过来盖在她身上。

 

“呃,我经常看到小说里写女巫可以变成蝙蝠或者猫,也能把人变成山羊。”温德琳说,“你能变吗?”

 

“我没试过把他人变成动物。但是我可以让自己变成动物,只不过那对施术者很危险,所以我很少用这种巫术,更不会表演给你看。”艾菲皱起眉头。

 

“很危险?”温德琳有些迷茫,骑士小说里写的女巫们可以随意变成一种又一种动物,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危险之处。

 

“将自己变成另一种生物意味着你在模仿它,想要拥有它的力量,就必须模仿它的本质,将它的本质铭刻在你自己的本质上。高明的巫师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长时间变形,变成一只猫会让你用猫的方式思考,用猫的方式行动,久而久之你会忘记你是一个人。”艾菲说,“巫师们都听过老猫杰克的故事,那说的是一个巫师为了躲避自己的仇敌,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母猫,就藏身在他仇人妻子的家里,藏在那个仇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他成功而聪明地躲过了杀身之祸,一直做一只猫。后来,他慢慢地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人,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猫,还生下了一窝小猫,最后老死在了那人的妻子脚边。”

 

温德琳听了,不禁笑出了声来。“别笑,”艾菲有些严厉地说,“这个故事其实并不好笑,因为它是真事。”

 

温德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可以变成一只鸟,从这里飞到我的家里去,然后变回人形。但我绝不会以鸟的形态作长途旅行,为了躲避冬天而飞到南边去。除非我觉得就算永远做一只鸟也比留在这里好。”艾菲摇了摇手指,“对于巫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意志,自我的意志,你必须对自己和存在有着清晰的认知。当你迷失了自我,巫术就会反过来吞噬你。”

 

“最后一个问题。”车帘是开着的,借着阳光,温德琳见艾菲的神色有些不悦,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她犹豫了半天,决定问骑士小说里描写得最语焉不详,也是最神秘,最不能为外人道的部分,同时,温德琳绝不会承认的一点是,这也是她最感兴趣的部分之一,“呃,我无意冒犯,只是,那个……女巫真的会和魔鬼苟合吗?”

 

艾菲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像是在用眼神说,你个大傻蛋。最后她往后仰了仰身子,柔顺的黑色长发披落下来,露出白皙得惊人的脖颈。

 

“关于上床这码事。”艾菲斜了温德琳一眼,“我只能告诉你,我愿意和谁干,就和谁干,轮不到别人来管。至于魔鬼嘛,我活了十七年还没见到过呢。如果我喜欢一个魔鬼,嘿,恐怕那些和你一样愚蠢透顶的骑士小说里描写的事情就会发生。”

 

“我这才知道,你和我同岁。”温德琳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她不想让女巫再口无遮拦地溜达出干和上床之类的字眼了。尽管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提起的。

 

“是啊,你知道我和你同岁,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艾菲说,温德琳能感觉到她有点儿不开心,不过她说话的语气也随便了许多,如果说之前她给温德琳留下的印象就是无论何时都用一种语气说话的,没有感情的影子,那么她现在就显得真实多了,是个会笑,会生气,会骂人,也会闹别扭的普通的女孩。

 

所以温德琳赶紧说,“我的名字是温德琳。”

 

“你最好小心点,把真名告诉女巫会遭咒的。”艾菲说。温德琳起初觉得她是在生气,但是女巫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温德琳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生气,或者只是在捉弄自己,所以一时间难以开口接话,车厢里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这种让人有点尴尬的无言持续了一段时间,温德琳很快就感觉到倦意袭来。现在她甚至有些欢迎这种疾病尚未完全褪去所带来的疲倦,因为它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

 

温德琳靠在车厢墙壁上慢慢闭上眼睛,“我想再睡一会儿。”她喃喃道。

 

“睡吧。等你再醒来,就会好很多。”车厢里传来艾菲翻找东西的声音,然后一条温暖的毯子就披在了温德琳的身上。

 

“谢谢。”

 

温德琳说完这句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安稳的睡眠之中,她做了个梦,梦到了自己早已去世的母亲,仿佛头脑中被压抑最深的记忆在梦境中被人重新翻了出来,一幕幕在她面前放映。她梦到母亲蜡黄的面孔,几乎要把肺吐出来的咳嗽声,父亲铁青的脸色,还有教士喃喃的祈祷声。

 

梦境中的影像和声音并不是同步的。母亲憔悴的病容一直占据着梦境中她的视野,但是男人的声音却一直不停地钻入耳中。

 

“请跟我们一起祈祷吧,先生,祈祷父神能够垂怜您的妻子,让她留在人间。”

 

“我去城里请过药师了。那些该死的蛀虫,冷血的混蛋,他们要价实在太高……对不起,温德琳,对不起,凯瑟琳,如果我有更多钱,如果我有更多钱的话……”

 

“很抱歉,先生,关于前几天来过的那个女巫——”

 

“女巫?可从来没有什么女巫来过我的家。那老太婆只是个流浪的药师。”

 

“那就是女巫,先生。请相信我们,不要乱用她给的药,那都是一些邪恶的东西,是用人血配成的魔药。只有对父神的信仰和祷告才能真正地治愈病症。”

 

“该死、该死!药被他们拿走了……什么狗屁对父神的信仰才能治病,这话他们自己真的相信吗!我可不信他们自己生重病快要死了的时候还要去念什么狗屎一样的祈祷词!该死的东西!那药真的有效!凯瑟琳喝下去之后看起来好了一些……该死的,只要我妻子能活下来,我可不管什么魔鬼不魔鬼的!”

 

“抓住她!抓住她!她是一个女巫!把她吊起来,绑在火刑架上烧死,父神在上!”

 

梦境混乱而无序。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夜当晚,幼小的温德琳听到了家门外传来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看到了窗外闪烁的火光。无数人举着火把在夜晚中奔行,教士们煽动镇民,去抓捕那个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老太婆,人们的靴子在大地上踏出密集嘈杂的震颤,甚至有人粗暴地推开她家的门,搜查她的家查看女巫是否藏匿在这里。

 

父亲无法和来势汹汹的教士和镇民们对抗,只能任由他们走进自己的屋子,走进自己和妻子的卧室,任由他们打开家里的每一个箱子,每一个柜子,寻找当然不可能存在的女巫留下的物品。当镇民们离开之后,温德琳的家中一片狼藉,父亲一边大声地诅咒着,一边收拾和检点家中的物件,然后发现少了好些东西,不怎么值钱,但还能使用的东西。铜板和银币倒是没有少,因为它们原本就不存在,早在那之前就被拿去当做了对教会的捐献,用来换取教士们毫无意义的祷词。

 

三天之后,母亲在教会后的墓地里下葬,一个教士为她念悼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这个教士就是对奥维德说医药无用的那个人,就是指控那个老太婆是女巫的那个人,就是父亲花钱请来为母亲祈祷的那个人,也是母亲死后带着村民闯进她的家寻找女巫踪迹的那个人。

 

温德琳觉得如果真的有人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那么绝不该是那个流浪的老太婆,而是这个教士。她感到火焰在燃烧,她看到了火焰,那火焰让她浑身滚烫燥热,她扭动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浑身像是火烧火燎一般疼痛,现实中身体的疼痛穿透了梦境,结合她的回忆为女孩营造了一场相当真实的火刑。

 

不知在灼热和疼痛之中过了多久,一汪清泉忽然投注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只柔软冰凉的小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带来湖水一般清凉的抚慰。疼痛减轻了,温德琳如释重负,她感到解脱,然后陷入了更深的睡眠,没有梦境前来打扰的黑暗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