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商人奥维德驾着马车走在一条荒草丛生的野径上,远离安全但总有人收过路费的大路。他坐在车头,腰上系着那只他视如身家性命的钱袋,手里还翻着一本书。

 

借助挂在车篷上的提灯,他刷啦啦地翻动着书页。这是一本骑士小说——城里的畅销书——讲了许多在他看来都是无稽之谈的故事。在这些书本里,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士总是能用长矛捅死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会飞的狮子,喷火的龙。

 

可能因为他自己也有个女儿,所以他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就是一个女巫的故事。她用饥荒和瘟疫作为威胁,掳走了一位公主,然后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关在高塔上,直到骑士或者王子——或者别的什么英雄来救走她为止。他完全搞不懂女巫掳走那个女孩要干什么,钓那些骑士或者王子?愚蠢透顶,但却很受小姑娘的喜欢。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拉车老马的喘息声,奥维德毫无慈悲地挥动马鞭。这条野径上以前一直是有猎户行走的。他经常从他们手里购买一些好皮子,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知道这些人都去了哪里,大概是森林里的动物都被打光了,回家种地去了吧。他想,一只小狐狸长成大狐狸要多少年?三年?五年?但是被箭射死却只要一眨眼的功夫。

 

人也是这样。他又想到了自己病死的妻子。那时候他还不是商人,只是一个给人鞣革为生的匠人,女儿也才五岁。一个女人成长到能够嫁为人妇,一个男人成长到能够娶妻生子,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但是死掉也只不过是一瞬间。

 

太阳逐渐变小,缩入昏暗天幕,乌云合拢,天色转为一片黑暗。奥维德开始喃喃咒骂。今天早上还是晴天,但是看这个架势,老天却偏偏要下一场暴雨。他催促着老马,但它却停下了脚步,不安地打着响鼻,无论商人怎么催打都无济于事。奥维德恼怒地跳下车来,打算给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畜生一点教训。

 

但很快,他就看到从小路外的森林里慢慢钻出了一个影子。那是一匹狼,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绿莹莹的光,很快,第二双绿色的狼眼在黑暗中亮起,紧接着第三双,第四双……老马发出哀长的嘶鸣,仿佛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命运。狼群慢慢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散开成一个半弧形缓缓靠近。那一双双饥饿的绿眼睛盯在了商人和老马的身上。

 

“父神保佑……”奥维德只觉得嘴里干燥发苦,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野径了。大路平坦安全,远离森林和荒野,当然也远离野兽。他慌张地打量四周,但是在这条小路周围,都是茂密的草野,虽然不远处就是森林,但是在狼的追逐下跑进森林无异于自杀。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奥维德猛地转身,丢弃了老马和马车,向后跑去。就像是得到了信号一样,狼群一声不响地开始奔驰,就像是劈开高草丛的灰色利箭。最先遭难的是那匹老马,主人忘了解开它身上的绳子,它地拖着那辆沉重的马车,还来不及抬起蹄子,就被两只狼咬住了喉咙和大腿,一声不吭地倒下了。剩下的狼仍然朝着奥维德追去,在奔跑的时候,商人怀里的书本掉在了地上,他毫不迟疑地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重新塞进怀里。但就是这么一耽搁,一只灰狼已经绕到了他的面前。

 

奥维德咽了一口唾液,闭上了眼睛,苦味从舌根开始泛开。他脑海里满是女儿的笑颜。

 

就在他放弃一切希望,做好了命丧狼口的准备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喝。那声音很轻,显得很用力,像是本来不擅长大声叫喊的人,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一样,而且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狼群的獠牙也没有咬在自己身上。商人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慢慢地从远处走来。狼群纷纷竖起耳朵望了过去,那人影越走越近,来到奥维德的面前,脱下兜帽。

 

兜帽下是一张年轻的女孩脸孔。柔软的黑发,明亮沉静的黑色瞳孔,身材娇小,看起来和他的女儿差不多岁数,可能还更年幼一些。女孩转过身去面对那些狼群,举起双手说了一些什么。她的声音柔软好听,充满神秘的磁性,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像是在哼唱歌谣。但奥维德听不懂她说的是哪门子语言,那不是雄鹿王国的通用语,也不是这一带的方言。

 

商人面前的灰狼慢慢地退开了,绕过他的身子,走向那匹马的尸体,但眼睛依然盯在他的身上,让他浑身悚栗,站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狼开始撕咬起马肉来,当着两个人类的面毫不犹豫地进食。奥维德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望着那群饥饿的畜生将那匹老马一点点填入腹中。

 

“我救了你的性命。”女孩来到奥维德面前,对他说。

 

“我的老天爷啊……”商人下意识地抚摸着怀里的书本,结结巴巴地说。乌云稍稍散开了一些,白月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银亮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流转凝聚,就像是在夜晚里熠熠生辉的水银。那本骑士小说的重量让商人逐渐领悟了一个事实——自己遇到了一个女巫,真正的女巫。书中所写的那些奇怪故事并非完全的空想,凡人怎可能号令狼群?只有巫术能做到这事。

 

这个女巫的脸上还带着属于孩子的稚气,她还没有长大,没有长成小说中有着鹰钩鼻,嘴唇宽厚,双手枯瘦如鸡爪,额头上有肉瘤的老太婆。所有骑士小说都将女巫描写成又老又丑的样子,而年轻漂亮的女孩从来都只属于英俊的骑士。奥维德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女巫变成老太婆之前是什么样子,他猜那些骑士小说的读者也从没想过。

 

“所以你应给我报酬。”女巫接着说,声音清澈,不疾不徐,融入黑夜之中。

 

“天啊,当然,我会的,我会的……”奥维德喃喃地嘟哝着,他绞着手指,尽力露出讨好的笑容。他不想惹恼这个女巫,要知道,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畜生,还就在他身边不远处。那些恶心的咀嚼和撕咬声依旧清晰可闻。

 

“按照古老的律法。”野兽进食的声音并不能干扰到女巫,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那小手缩在黑色的袖子里,像是树洞中躲避寒冷的雏鸟。她这么说着,语气笃定,不容置疑,就像天真的孩子复述着父母让她铭记的话语,“一半财产,或一个誓言。”

 

商人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了。这个女巫要他的一半财产。他感到自己腰间的钱袋沉甸甸的,对于金钱的渴望和焦虑一下子顶开了先前曾经主宰他身体的对死亡的恐惧,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亮晶晶叮当响的钱币。他想要和她抗辩,就像是在做生意时和人讨价还价一样。商人在死亡面前也不曾放开手里的钱袋,教士们总是带着鄙弃的语气这么说。可是那些以父神的名号兜售祝福的肮脏货们,搜刮的钱币比自己多得多呢。

 

女巫晶亮的黑眼睛盯着他,就像是在催促说,记得我救了你的命。

 

“一个誓言!我……我给你誓言!我发誓!”奥维德生怕她感到不耐烦,咬了咬牙,轻声喊道。要知道和金钱相比,言语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商人在短暂的衡量之后,几乎立即就选择了对于他而言更无价值的那一边,这是他在还不长久的经商生涯中所锻炼出的本能。

 

“你回到家后,要把你亲口提到的,第一件要送给我的东西作为报酬。”女巫轻声细语说。

 

奥维德有些错愕。他一时间无法理解女巫所说的话。

 

“将我亲口提到的要送给你……您的东西作为报酬?”他惊讶地确认着,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用敬语,于是连忙改口。女巫轻轻点点头,没有再解释更多,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奥维德立刻说,毫不犹豫。

 

女巫看起来很满意。她伸手指向野径的尽头,那条小路旁的草地里就是正在撕咬马尸的狼群,“沿着那路走。回家,并记住你的誓言。”

 

奥维德只有点头,并且用眼睛瞄向狼群边上的马车,在车厢里还有他的毯子,和一些卖剩下的毛皮。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我要把那些东西也拿回去,那些毛皮还能卖。

 

“走。”女巫催促他。于是奥维德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女巫指的路,一步步蹭了过去。狼群撕咬声不断传进他的耳朵,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去听,双手捂着耳朵,闭上眼睛一步步往前走去,但又不敢一直闭着眼睛,活像是一个没了拐杖,跌跌撞撞的盲人。他迈着颤抖的步伐挨过那些野兽的身边,每一步都走得特别小心,生怕哪怕只要脚步声稍稍重一点,它们就会一跃而起,咬住自己的喉咙。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灰狼们看起来对商人兴趣缺缺,一只体型稍稍小一点的狼难以和自己的同伴们争抢,于是干脆一溜小跑着来到了那女巫身边,像家养犬一样发出呜呜声。女巫蹲下来,从斗篷下拿出什么东西喂它,抚摸它灰色的皮毛,用柔软的声音哼唱歌谣。

 

商人看得出了神,但脚下并未停步,直到被一块石子绊了一下,才忽然醒悟,此时他已经离那些狼很远了。他抖擞精神,连忙迈开大步跑了出去,越跑越快,将那女巫和亲近她的野兽们抛在身后,直到身边满是风声。越过一座小丘后,他才停下脚步,转头望去,无论是女巫还是狼,都已经消失在了小丘的后面了。

 

晚风冰凉,乌云飘散又合拢。奥维德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身子虽然疲累,但是他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大声呼喊。他拍了拍胸口和腰间,书本和钱袋安然无恙。那匹老马和那架破马车都值不了什么钱,车里的剩毛皮丢了也就丢了。没有任何损失,商人强迫自己这么想,自己保住了小命和钱袋,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那些狼肯定也是那个女巫放出来的。瞧她和那些畜生的亲密样儿。对,一定如此,那个女人就是看中了我的财产,才故意演这出好戏。奥维德走在路上,他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是脑袋里思考的速度却不断加快。许多个念头在他格外兴奋的脑海里打着旋儿。虽然有一张年轻女孩的脸,但是内里却和那些有着鹰钩鼻的老巫婆没什么两样。嗨,女巫嘛,都是一样的,阴险邪恶,父神啊。

 

奥维德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画出祈祷和驱邪的符号。虽然他恨那些教士,但是却相信神。不好是教士的不好,不是神的。我不会让她拿走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财产,这个与畜生为伍的女巫。至于誓言嘛……只有乡野术士,神婆和那些古板的老学究才会将它看得重要,商人重诚信,但那只限于与正经人做生意时。与女巫定下的约定不必遵守,因为她们都是一群邪恶的东西。愿神诅咒女巫。

 

商人又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就像是这个动作可以帮助他驱赶邪恶一样。他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测了——女巫想要诱使他落入一个陷阱,想让他害怕许下誓言会让自己遭咒,从而把财产给她。但是商人没有让她如愿,会遭咒的都是那些行为不端,没有品行的异教徒,无赖汉和女人。像自己这种信神敬神,从未赚过一枚亏心钱的体面人,是不害怕什么诅咒的。

 

虽然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什么诅咒,但是奥维德却还是忍不住害怕。他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这个女巫的行踪告诉当地的领主和神殿,让那些教士来处理这件事情。他们可在行了,很多年前的那场女巫审判,就是这些平时除了圣书之外什么都没拿过的教士,亲手把那些女巫——或许还有弱智疯癫或者残疾的女人,奥维德猜的,父神在上啊,不可能有那么多女巫的——送到火刑架上活活烧死的。嗨,他们烧起人来可凶着呢,比那些士兵老爷凶多了。

 

当商人走完这段路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了。他的家就在离城市不远的小镇里,有一个种着苹果树和花朵的小花园,还有一个酒窖,不过里面只有一些后劲儿很大的土酒。家里没有仆人——他不想花那个钱——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女儿。

 

他拖着疲惫的双腿,裹着一身的露水和夜风,推开了自己家的院子,就像一只苍蝇一样没头没脑地撞开了门。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的女儿听到了外面的声响,立刻焦急地跑了出来。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好姑娘,年轻漂亮,有着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清爽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个子很高,几乎不比同岁的大小伙子矮多少,身板也在童年乡野的嬉戏打闹中,和懂事后帮父亲搬运货物的锻炼中变得结实,但依然显得很纤瘦。

 

“爸,你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满脸都是担忧,白皙的皮肤上也漫起一层焦虑的红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商人,“……感谢父神,你看起来没受伤。你的马呢?马车呢?我没听到马蹄声。”

 

奥维德含混不清地小声骂着,脱下肮脏的外套交给女儿,看了看四周,然后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温德琳接过父亲的外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拿些酒,温德琳。太晚了,不要做饭了。我喝点酒就好。”奥维德说,然后从怀里拿出那本书,在女儿面前晃了晃,看着女孩逐渐绽开的笑颜,商人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似乎跋涉半个夜晚,遭受的所有惊吓都是值得的,“书还在。钱袋也没丢。”他炫耀似地拍拍腰间的钱袋,“这趟生意,一个子儿都没丢。”

 

“我去拿酒,爸。”温德琳笑着将外套挂好,然后快步走向酒窖,回来后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在那条小路上遇到了狼。”奥维德坐到了餐桌边上,胡乱抓起桌上的面包咬了起来,“有很多只。那些该死的猎户一定是没把它们打干净。那匹拉车的老畜生被咬死了,马车我丢在那里了。或许明天一早我可以叫上几个村汉把它拖回来。那车篷兴许还是好的,套上一匹别的马还能用,车里还有一些毛皮,对,我要把它拖回来。”他喃喃说,抓起女儿拿来的酒瓶。

 

“爸爸,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温德琳惊恐而不安地抖开他的衣服,检查上面有没有血迹。奥维德看着她,越发地飘飘然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酒精混合在一起,让他像个气球一样,骄傲而放纵地膨胀起来。他甚至有些享受女儿的惊慌和关切。

 

“——有个女巫。”他神神秘秘地说,“有个女巫救了我。是真女巫。她会和狼说话,那肯定是巫术,该死的巫术。”

 

温德琳惊讶地张大嘴。她对女巫的知识全部来自骑士小说,但她和奥维德一样,都不太相信这些小说里空想的故事,“女巫?长着大鼻子,戴尖帽子,会变成猫和蝙蝠的老巫婆?”

 

“没有大鼻子,没有尖帽子,也不老。反而和你差不多大。至于会不会变成猫和蝙蝠,我可不知道。”奥维德大口喝着酒,往嘴里塞着面包,说道:“但是谁知道她那年轻漂亮的样子是不是用法术变的呢?女巫嘛,嗨,女巫和巫师都是一路人。诡徒,嗨,都是不敬神的诡徒,可恨的人哪。”

 

“但是她救了你。”温德琳脸上的血色慢慢消退了些,但女孩还是坚定地指出,“她救了你,爸爸。她赶走了狼,是不是?”

 

“或许吧。”奥维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正要讲到最精彩的部分,“她还向我要报酬。你猜这个疯女人要什么?她要我的一半财产,或者我的一个誓言!”说到这里,他提高音量,在一半财产上加重了语气,然后又灌了几大口酒,要求温德琳再为他倒一大杯酒,“一半财产!”他重复道,希望她能够意识到这个词的重要性,和他站在一边,为他的机智喝彩。

 

“可她救了你的命啊。如果是我,我也愿意用一半财产来换你平安,爸爸。”温德琳没有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激动,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又为他添了酒,“这酒劲儿很大,你又很累,喝完这杯就睡吧。”

 

“那可是一半财产!丫头,你什么都不懂!”奥维德激烈地挥舞起双手来,“如果十几年前我有现在一半财产的一半那么多,你妈妈她也就不用病死啦!那些教士,他们赶走四处给人看病的流浪药师,说她是女巫,但是自己的祈祷却一点儿用都没有,还收了那么多钱,我们又请不起城里那些有名的药师。呸,世界上哪儿来的那么多女巫。要我说,那只是有些知识,识得草木,会给人跟牲畜看一些病的可怜老太婆而已。她既不会和野兽说话,也不会咒人。丫头,你要知道,香料不也是草木吗?都是一样的,知识就是知识,就连像我这样的毛皮商,也得懂得看那些畜生,知道什么样的畜生出什么样的皮子,都是一样的。”

 

温德琳不说话了,她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霾,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给她钱了,爸爸?”

 

“怎么可能。”商人继续挥手,动作幅度大得夸张,“没准那些狼就是她放出来的,你听着,丫头,这是一个圈套。专门来骗人。要么给钱,要么立誓,好让她下咒。但是我不怕那些,我向来不做亏心事,怎么会怕咒呢!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告诉那些教士,让他们找到她,然后烧死她。那些教士喜欢做这个。”

 

“可是。”温德琳又开始担心了起来,“你立下了什么誓?”

 

“酒,丫头。”奥维德说。

 

“你喝的太多了,爸爸。而且你酒量也不好。”温德琳说,但还是站起身来为他拿酒。

 

“我捡回了一条命!”奥维德抗议道,“这不值得庆祝吗?”

 

“是啊,爸爸。”温德琳用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安抚他,他看上去已经有些醉醺醺了。

 

“那女巫要我发誓,让我把回到家后,说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交给她。”商人撕扯着面包,恶狠狠地大口咬下去,“但是怎么可能呢!我不会说的,一句都不说。我家里没有东西要给她。看,就这么简单。女巫的誓言,嗨,只能骗那些不识字的庄稼汉!”

 

“但是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给她一些报酬,无论她是不是女巫。”温德琳仍然坚持,虽然看上去她已经有些动摇了,“她救了你的命啊,爸爸。”女孩重复道。

 

“那只是圈套。”奥维德把酒杯顿在桌上,梗着脖子,喘着气,盯住自己的女儿,他的脸颊开始发红,咬字也开始模糊起来,“那只是圈套。”他为女儿不站在自己这边而感到有些恼火。这个丫头,看了那么多奇怪小说,字没认全多少个,那些骑士老爷的酸腐劲儿可学了不少,他这么想,然后说,“那些狼是她的崽子,可听她的话呢。再来一杯,丫头。”

 

“你不能再喝了,爸。这种土酒劲儿太大了。你想喝的话,可以喝些葡萄酒。”温德琳说。这回她没有动弹。

 

“丫头,你不懂,我捡了一条命啊!你不知道那些灰毛畜生的牙齿当时离我有多近。嗨,我要自己去找酒。”奥维德有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边走还一边挥舞着手臂,小声嚷嚷。死里逃生的飘飘然和对女儿的恼火一股脑地被酒精点燃了,沿着他的胸膛呼呼地窜,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壮举:他没有踏进女巫的圈套,他与狼群相遇而全身而退,没有遭受任何损失。他“战胜”了那个女巫,理应得到褒奖。

 

酒越喝越多,奥维德将女儿的劝告忘在了耳后。他坐在桌边,向女儿要来那本书,刷拉拉地翻着,但是其实并没有在看,只是在翻。书里的内容他差不多都知道,骑士小说嘛,其实都一个样儿。他很窝火,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但他知道不能为此责怪自己的女儿,可他总得为自己寻找一个发火的对象。

 

而女巫恰巧非常合适。于是他开始喃喃地咒骂了起来,一直不停,骂几句,就喝几口酒。温德琳拿走了他吃剩下的面包,收拾好桌子,他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咒骂。

 

“爸,你该睡了。”女孩儿说。就好像她根本不觉得斗过了女巫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亏她还读过那么多的骑士小说。奥维德模模糊糊地想。

 

“我不会给她报酬……一个子儿都不给!我一句话都不会说,不会让她咒我,不会应誓。”奥维德伸着胳膊,嚷嚷着,然后醉醺醺地重复,“一个子儿都不给!”

 

“要我说,被人救了一命,就应该报答。圣书里也这么说,‘凡受恩的,就应报偿’,如果你去问领主和国王,他们肯定也这么说。书里也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温德琳和声说,试图从父亲手里拿过那本书。

 

“圣书上的都是假话。那些王八蛋教士可以自己修改圣书。”奥维德口齿不清地说,一股小火苗从他胃里往上窜。他喝醉了,脑袋里浑浑噩噩的,把所有东西都丢到了一边,只剩下想要大声喊叫和发泄的冲动,他觉得女儿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她什么都不懂。

 

他站起来,把那本小说拿在手里不停地甩着,大喊道,“领主和国王……那些蠢货,他们根本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会理会老百姓的死活!丫头,你说要我给女巫报酬,我拿什么去给呢?我难道要像书本里的那些昏王,把自己的小公主,把我的小公主——把你——拿去交给那些女巫,让她把你关在高高的塔楼上,等着王子或者骑士来救你吗?”

 

温德琳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窗外传来了沙沙声。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而且下得很大。

 

“你太累了,爸。”女孩儿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从父亲的手里夺过酒瓶和书,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喝醉了,净说胡话。”

 

奥维德跌坐在椅子上,抚摸着额头,突如其来的雨声让他稍稍冷静了一些,“你……你说得对,丫头。我喝醉了。”他模模糊糊地说,“对不起,我的小蜜蜂。我只是觉得,我终于做了一件可以称得上是勇敢的事,如果有人能为此褒奖我……对吧?”

 

虽然温德琳觉得逃避誓言算不上什么勇敢的事情,而且解决这个誓言还有别的方式,比如主动说要给女巫一些钱币或者几只羊什么的。但女孩还是温言安慰自己的父亲,尽管她不太能够理解男人的执拗,“你做得很好,爸爸,我为你感到骄傲……去洗脸吧,你要喝点水吗?”

 

“我要喝点水。”男人像温顺的孩子一样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向厨房。

 

温德琳松了口气。她靠在桌沿,感觉到很疲劳。就在她准备吹灭油灯,去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扑扑的敲打声。声音很轻,很有礼貌,温德琳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会是谁呢?来避雨借宿的人吗?她这么想着,拿起提灯,打开了门。

 

雨水和寒风顿时吹了进来。门外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她抬起头,温德琳借着油灯的光芒,看到了那张斗篷下的脸孔。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有着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白皙的皮肤,沉静清澈的黑眼睛。温德琳注意到她虽然站在暴雨中,但是身上却一点都没有湿。

 

“夜安。”女孩说,声音不大,在密集的雨声中非常清晰地钻入温德琳的耳朵,“冒昧打扰了。我来收取自己的报酬。”

 

温德琳手里的油灯差点掉落在地上。她的脸色苍白,一时间完全无法思考。她知道这个女孩一定是父亲说的女巫,可是女巫怎么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不,她是女巫,女巫总有办法的。

 

“温德琳,为什么这么冷?你把门打开做什么?”房间里传来了商人的喊声。他从走廊里拐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女巫。男人立刻号叫了一声,冲了过来,一把将温德琳挡在身后,双拳紧握,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孩。

 

“我来收取我的报酬。”女孩——或者说女巫?——轻轻欠了欠身,非常认真,非常有礼貌。

 

“这儿没东西给你。”奥维德嘶声道,“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女巫弯曲手臂,敲了敲耳朵,“我听到了。我对你说过,记得我救了你的命,也记得你立下了誓言。”

 

“那些狼是你的崽子!”

 

“它们不是。”女巫说,声音沉静,她没有解释,只是在陈述,“你相信这一切都是偶然吗?”

 

“我不相信。”

 

“我想也是。”女巫说,“但我还是要我的报酬。如果你不给,我就自己取。”

 

“我什么都没说!”奥维德再次强调,“我没有说要给你任何东西!”

 

“你说了。”女巫也再次强调。

 

“爸爸。”温德琳的脸色忽然变成煞白。她想到了一件事,“你刚才——”然后商人的脸色也变成惨白。他也想到了。那些醉后的胡言乱语,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应了自己的誓言,他没想到自己终究会应誓,更没想到是以那种方式。一时间商人感到了莫大的绝望,他感到冥冥中似乎有着报应和定数,他想到了教士们一直挂在嘴边的父神明察。他知道自己的计算和考量——它们现在显得如此愚蠢——尽数落空,不但落空,还把他推向另一处更不幸的深渊。

 

“不,不,不。”他说,然后开始激烈地摇头,“我喝醉了。那不能算数。”

 

“我要我的报酬,我要你履行自己的誓言。”女巫依然静静地说。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反而十分平静温和。

 

“不!”奥维德绝望地举起了拳头。他打算诉诸武力,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只在年轻时和乡野村夫殴斗过的拳头,能不能对女巫生效,“不行。只有这不行。我可以给你钱,给你财产……给你四分之一,不,给你三分之一……给你一半都行!”

 

“我不要你的财产。”女巫摇头,“我只要你履行誓言。”

 

“不!”奥维德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女巫的头发。如果能抓到的话,就把她拖进屋子,然后用手边任何能抓到的东西,用力殴打她的头。男人这么想着,他太绝望也太惊慌了,绝望到竟然起了杀死她的念头,惊慌到竟然忘了她是个女巫。

 

但是他的动作没能做完。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动作,只能站在原地,徒劳无功地拼命转动眼球。女巫的双手仍然缩在袖子里,没有动。她抬起头,看向奥维德身后的温德琳,“我很抱歉。”她说,“本来这件事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温德琳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冰凉湿润的空气吸入肺中,然后吐出,“如果我和你走,你会放过我爸爸吗?”

 

“会。”女巫回答。

 

“我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随你喜欢。”

 

“你不怕我逃跑?”温德琳问,紧盯对方的双眼。

 

但是女巫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我会找到你。”她说,“你因你父亲的誓言被束缚。这很不幸,但命运如此,你逃不掉。”

 

温德琳绝望地看着僵直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看了看女巫,再次回头看着奥维德。过了一会儿,她用力地说:“我和你走。”

 

“你可以去准备自己的行李。”

 

“我需要吗?”温德琳尖锐地反问道。

 

“需不需要是你的事情。”女巫说。雨幕里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一匹健壮的栗色公马。“上车吧,”她说,“我们离开。”

 

温德琳哀伤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后者的眼睛突出眶外,不停地跳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哀嚎。他的表情不能动,身子也不能动,只能用眼睛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爸爸。我必须……离开。”温德琳慢慢说,抚摸男人满是胡茬的脸庞,“但是我会回来。你要好好地,等我回来。”

 

女巫站在马车边上,雨水绕开她的身体。她没有催促温德琳,也完全不担心女孩会突然大喊,唤醒沉睡中的镇民,雨声会盖过后者的声音,更何况自己只需要说出一个字,就能让女孩和她的父亲一样全身僵直,动弹不得。

 

温德琳最后一次凝视父亲的面庞,然后转身,走入滂沱的雨幕,大雨将她浑身都浇得透湿。她掀开马车的帘子,走了进去。厚厚的油布和帆布做成了车篷,雨点打在上面扑扑作响。女巫在她之后钻了进来,两个女孩坐在车厢里面,彼此都离得很远。随后车子震动起来,公马自己拉着车前行。过了一会儿,温德琳似乎听到了一声哀凄的长号,穿过厚重的雨幕,从远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