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跟随着格拉修斯的坐骑在雪原中奔驰。骑士毫不留情地鞭挞自己的马匹,这头英挺的骏马在北地寒风的切削与主人的苛求之下迅速衰弱下去,温德琳甚至能看到无形的生命力从那动物结实的肌肉之中不断流失。它的速度愈来愈慢,但格拉修斯的鞭子却抽得愈来愈狠。

他曾多么喜爱这只动物。温德琳默默地想,这匹骏马是格拉修斯钟爱的坐骑,即使是在这终年寒冷的北地,他也依然坚持每天亲手照料它。而如今,他的鞭子却毫不留情地落在它的身上。最终,当温德琳看到充斥着漫天风雪的茫茫前方逐渐现出一片城镇房屋的阴影时,格拉修斯的坐骑已经口吐白沫。在最后一鞭子抽下时,它双腿猛地一弯,就此跪倒在寒冷的雪地之中,将背上的骑士甩脱出去。

格拉修斯倒在雪地中,半晌才慢慢爬起,他没有受伤,但双眼中却一片茫然,似乎仍然不知发生何事。他站起身来,看着倒在路边的爱马,徒劳地张合手指,似乎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坐骑。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茫然缓缓变形,又变回了那寒霜一样的冷酷憎恶。他踩着雪堆走上前去,将马背上的行李拾起,搭在背上。在离去之前,他拔出匕首,割断了尸体上的缰绳,手掌抚过骏马圆睁双眼。

“你自由了。”他轻声道,声音迅即被寒风吞没。

然后他走向前方的小镇,在那里,他向旅店的主人索要了第二匹坐骑。温德琳看到,他原本下意识想要以帝国御前骑士的身份索要,但他的憎恶和骄傲阻止了他。于是他改为抛下几枚金币。

接下来的路途,格拉修斯奔行不息。每当他到达一处市镇,总要更换马匹——因他的坐骑总会在那无休止的鞭挞与苛求下累毙。他迅速用完了身上携带的钱财,不得已之下将随身携带的匕首,及其他财物抵押出去。原本,他能够用大帝赐予的骑士勋章来向旅店老板,甚至是当地的官员征索物资,但他不愿用此物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或者他认为此物需要留待到更具讽刺性的场合才能使用。当他将身上所有财物用尽后,便转为抢掠,而且是佩戴着那枚御赐徽章抢掠。在他出手抢夺时,温德琳看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狂乱的微笑。他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一位御前骑士正在抢夺他人财物,令这枚勋章,以及赐予他这枚勋章的那人蒙羞。

一位帝国的御前骑士,如今竟然像蛮人强盗一般依靠抢掠他人财物为生,这件事情若不是发生在温德琳眼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就这样,格拉修斯一路马不停蹄,从遥远北地回到了繁华的帝都,那座阔别许久的城市。在抵达那巍峨城门之下时,他已经几乎变了一个模样:他穿着破旧的衣物与披风,浑身上下满是泥土脏污——甚至可能还有血污——背上斜斜背着一把双手大剑,皮质剑鞘开裂破碎,露出同样坑洼不平,暗淡无光的剑身。他的头脸上满是污秽,头发蓬乱疯长,胡须也多半如是,一路行来,他未曾打理过自己的仪表,如今的他看上去,几乎与街边乞丐无异。

格拉修斯在这座城市之前,仰望那即使在城外也隐约可见的高耸皇宫,那座宫殿建造在城市中的高地之上,如同天神的居屋,俯视着下方芸芸众生。他能感觉到有一股强大力量盘旋在这都市之上,那力量与他当初那场失败的圣剑仪式中被唤起的力量何其相似。卡德修斯已经重新寻得圣剑之力了吗?他皱起眉毛,但心中的愤恨之火却愈燃愈烈。

来吧,卡德修斯。他想——温德琳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来掐灭我这点涅萨神殿的最后星火吧,正如你摧毁了那座古老的居屋。但你掐灭的这点最后的火花,却是你曾经最为珍视的友人。内心刀绞般的痛楚与复仇的快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难以自控。他的双拳紧握,指甲几乎陷入掌心。在原地深深呼吸,平复怒火之后,他踏步上前,但在城门口时便被卫兵拦住,但城门的守卫队长勉强认出了他的佩剑,也勉强认出了他的容貌,然后一眼就认出了他出示的勋章。温德琳意识到,那个守卫队长,便是当初与塞蕾格比剑的那骑士扈从。

卫兵们将他带入了守卫值班室仔细询问,在他们看来,一位镇守北地的御前骑士独自一人如此狼狈地回到帝都,定然意味着北地发生了极大变故。他们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前去通报皇帝,并请格拉修斯暂且休憩,整理仪容以面见君主。但狼骑士却执意要求立刻前往皇宫,于是那些可怜的卫兵只好将他送至皇宫门口,由皇宫的守卫带领他前去觐见皇帝。

“……格拉修斯御前骑士阁下,”温德琳听到那些皇宫守卫们这么说,她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不信任,但那枚勋章与佩剑却是货真价实的事物,能够证明这个流浪汉的身份,于是他们的怀疑之中也就多掺杂了几分敬畏,“陛下在议事厅与大臣们共商要事,如果您没有紧急消息禀告,还请少安毋躁,沐浴梳洗,更换衣物,等待陛下的传唤——”

“我有紧急消息。”格拉修斯截口道,他的脸上漫出一抹冷酷而急迫的微笑,那些懵懂的守卫并没有读懂这抹微笑的意义。他刻意省略了禀告两个字,因为他到这里来本不是为了禀告。守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格拉修斯猛然厉喝一声:“带我去!”他们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屈服于骑士这一声呼喝的威势之下。于是他们至此始相信面前这邋遢的流浪汉真的是一位御前骑士。

他们引格拉修斯来到议事厅门前,与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说明事情原委,后者亦面露难色,因皇帝在此前已经告诉他们,在他议事时不准有任何人前来打扰。格拉修斯眺望这宫廷走廊的尽头,他的视线穿过窗户,看到不远处高高矗立的高塔,他还记得在离开帝都前的那一夜与弥朵拉幽会时的情景,温德琳看到他嘴角的憎恶再次软化了几分。

“弥……皇后陛下,她还好么?”格拉修斯的喉头蠕动片刻,最终还是如此询问。他不知道这些卫兵是否知晓他被派遣至北地的真正缘由,那些侍女们或许能够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寻找到一些端倪,而法师们亦可能通过术法力量的变化而洞察些微真相。在他离去的这段漫长时光中,那被仔细藏好,但终究不免留下痕迹的丑闻是否已经发酵?他无从知晓,或许他本不该问,但是他是如此地牵挂她。

“皇后陛下在一年前病逝了。”卫兵看了他一眼,似乎奇怪于他为何会询问这等问题。

格拉修斯怔在原地。半晌,他才仿佛没有听清般,带着笑意再次询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皇后陛下思虑成疾,病逝了。”卫兵看了看左右,小声再次回答。他身边的其余卫兵也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表示同伴此言不虚。

格拉修斯报以长久的沉默。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陡然被握紧,然后掏空。弥朵拉死了。这个事实猛烈地锤击着他的耳鼓,也锤击着他的心脏。他闭上眼睛,抬起头,一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流下。那些卫兵们狐疑地看着他,其中有一人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然后恍然变作暧昧。但格拉修斯已经不在乎了,他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复又问道:“思虑成疾?”

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点头不语。实际上,他们也并不清楚皇后陛下的真正死因。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皇后就像降临在这皇宫中的一场短暂梦境:她莫名其妙地被皇帝接入宫中立为皇后,又莫名其妙地被冷落,又莫名其妙地因为“思虑成疾”而病逝。她思虑什么?所有人都猜测,她因为被皇帝冷落而思虑,但只有格拉修斯,以及那位冷落她的皇帝陛下本人才知道真相。

格拉修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弥朵拉的死宛如一桶易燃的油,浇在了他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于是它们炸开,炸裂了他的胸膛,也炸裂了他的双眼。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肌肉中都充斥着滚滚的狂怒,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盘旋在皇宫之上的那股鹰隼般的无形之力也在应和着他的愤怒鼓动与鸣叫。

格拉修斯一脚踹开了议事厅的大门,发出震彻整条走廊的巨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量,厚重木门的黄铜合页扭曲变形,一扇门板几乎从门框上脱落,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卫兵们目瞪口呆,而门内众人则尽皆惊呆在原地。格拉修斯大踏步走上前去,穿过不知所措的大臣们和骑士们,他的目光扫过自己从前的同僚:白鹿骑士齐格蒙特、智将安塞洛,长弓骑士泰拉索斯和龙骑将塞蕾格,也扫过那些曾经穿着法袍,如今披上圣衣的巫师们,他凝视着站在上首的大法师,或者说大祭司,或者说父神教初代教宗埃撒鲁斯,然后转过头去,盯着那个坐在宝座上的男人,皇帝卡德修斯。

他已经衰老了,甚至比我更加衰老。格拉修斯忽然这么想。

随着一阵兵刃出鞘声,骑士与卫兵们已经围了上来,以长剑指着他这个侵入者。唯有塞蕾格站在原地,茫然而欣喜地看着他。格拉修斯看到这女骑士脸上的表情,转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他叹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卡德修斯。”他张开双臂,平静地望着皇帝,直呼其名。他感到无比的轻松快意。我所珍视的人与事物已经全部不存在了。他想,你亲手摧毁了她们,亲手把我变成了你的敌人,“最近晚上睡得还好吗?”

皇帝缓缓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格拉修斯凝视着面前这个老人,统治一整个帝国的劳心与劳力过早地带走了他的活力与健康,甚至连法师们的魔法,以及他们调配的魔药也无法挽回失去的岁月。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皱纹一根根爬上皮肤,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曾经勇猛的狮王已经年老。他摆了摆手,让手下退开。他知道格拉修斯前来是为了什么,至少现在他要给他以尊重,给这个被他亲手夺走一切的人以尊重。

“不太好。”皇帝同样平静地回答,就像是在与狼骑士闲聊。

“有没有做噩梦,卡德修斯?在做噩梦的时候,你是否还有能力进入梦之时来消解噩梦,平复思绪,就像涅萨神殿的导师们曾教导你的那样?噩梦里有没有被你杀死,被你烧尽的女巫们来找你?吉娜薇是否曾如同造访过我的梦境一样造访过你的梦境?她是否在梦中给予了你一样诅咒,而就连你身边那些拿着手杖的蠢人也无法破除这诅咒?”格拉修斯微笑,但笑意里全是寒凉。听到他那近乎辱骂的挑衅,几个身着祭袍的巫师霍然站起,就连埃撒鲁斯也挑了挑眉。

卡德修斯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他说。

格拉修斯沉默,皇帝的话语不声不响地化解了他的挑衅,让他内心烈火之中那饱含戏谑与讽刺的焰边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焰心中如熔岩般更加猛烈残酷的憎恶。

“为什么?”他嘶声道,声音里满是愤恨,“你已经攀登顶峰,你已经建立功业,你已经统治莫大疆域,地上的人无不称你为王。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你为什么还要夺走我所珍视的一切?”

“因为还不够。”卡德修斯轻声道,面对挚友的诘问,他轻声道,“还不够。我还要更多。凡人的百十年时间对我来说还不足够,我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北地的蛮人阻挡着我的脚步,在大陆之外还有海洋,海洋之外还有大陆,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我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力量和更多的秘密。如果涅萨神殿不给我,我就自己去取。”

格拉修斯紧紧盯着他,目光如狼般狞恶。过了片刻,他居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轻柔,“那么你取得了吗?”

卡德修斯没有回答。

“你没有。”格拉修斯代替他回答,然后骑士仰天狂笑,内心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已经尝到了第一丝复仇的快意,“你没有!你点燃了大地,你屠杀了人民,你摧毁了吉娜薇,摧毁了涅萨的戒律,你掘地三尺,但你什么都没得到!她们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诅咒!除了对你,你的子嗣,还有你的国家的诅咒!”

他几乎笑弯了腰,笑岔了气,笑着笑着,他开始鼓掌,开始手舞足蹈,开始为这普天之下最大的滑稽剧喝彩,“你摧毁了你灵魂的家园,杀死了曾教导你的导师,把你的挚友变成了你不共戴天的仇敌,但你得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得到!你甚至亲手夺走了自己的未来!卡德修斯,你后悔吗?大声告诉我,回答我,你后悔吗?”

他又转向埃撒鲁斯和他的法师们,“你们呢?你们这些拿着手杖的蠢货、疯子和恶棍,你们得到了什么?你们从点燃涅萨神殿的火焰里得到了什么?你们从那被挖掘开的土地里得到了什么?你们得到了圣剑的秘密了吗?你们得到了涅萨祭司们的知识了吗?你们可曾踏入那片永远环绕雾气的森林,一探究竟?告诉我,埃撒鲁斯,你们可曾从那片大地上得到哪怕一片写着知识的树叶吗?”

大法师没有回答,他的眉毛低垂着,面色平静如常。他身后的巫师们露出不安、傲慢、鄙夷与愤怒的神色,这些全都给了格拉修斯的答案。于是骑士笑得更加欢畅了,他的腰向后仰去,险些摔倒在地,他像小丑和醉鬼一样踉跄着,笑着,拍着手,状如疯魔。

“你们什么都没有得到,你们都是一群蠢蛋,你们把他人的居所烧成白地,却没能拿到哪怕一枚铜板,她们的传承与秘密,你们无从知晓,永远无从知晓……”骑士疯疯癫癫地大笑着,他踉跄两步,扑到一个巫师面前,抬手啪的一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那巫师先是错愕地看着他,然后猛然站起,眼中几欲喷出三尺怒火。但埃撒鲁斯伸出手阻止了那个巫师,他们任由骑士在这议事厅中跳着疯癫的舞步,就像马戏团的观众围观小丑。但这个小丑嘲笑的却不只是自己。

“够了。格拉修斯。”卡德修斯低声喝道,“你已经不正常了。”

“不正常的是你,而不是我。”格拉修斯停下脚步,伸出手指,指指自己,又指向面前的皇帝,“不正常的人是你,卡德修斯,要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吗?你将于你有恩的涅萨神殿化为灰烬,你杀尽那些曾经教导过你和你妻子的女巫与祭司,你给这些猴子披上祭袍,欺骗你的人民,立一尊从不存在的神,你的圣剑本不属于你,它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属于你,它属于你的妻子,而你只不过是沾了她的荫庇,你从未理解过圣剑之力的真谛,你从不知道它的真正秘密……”

说着,格拉修斯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他轻笑道,“对了,说到你的妻子,让我在这里告诉各位,为什么我们尊贵的皇帝陛下,会莫名其妙地迎娶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牧羊女为妻——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阿兰塔的影子,他将她当做自己以前妻子的代替品,你们知道这位皇帝做出什么事情?他坐在水潭里,衣衫尽湿,让那个幼小的女孩扮作他妻子的模样,低下头来吻他。你真的爱阿兰塔吗?卡德修斯,若你真的爱你妻子,你为什么要摧毁她梦中的故乡,那片她从灵魂里热爱的土地——”

“——够了!”

皇帝猛然暴喝,一拳重重击在桌上。木屑纷飞之中,一支断裂的羽毛笔刺入他的手掌。格拉修斯沉默但微笑着看向他。

“我不许你提起阿兰塔的名字。”卡德修斯一字字道,目光如老狮般阴狠地刺向面前的骑士,他的声音被愤怒的烈火扯得嘶哑不堪,在这一瞬间,这位威严的老人彻底成为了格拉修斯的同类——他们同样愤怒,同样憎恨,只不过,格拉修斯的憎恨明确地指向他,而他自己的憎恨,则在被烧尽的原野上徘徊茫然,不知道该向何方释放自己恶毒的热力。

“你的命令已不再是我的命令。”格拉修斯迎着皇帝的视线,他的眼中燃烧着同样炽烈的火焰。他踏前一步,从怀中掏出那枚勋章,御前骑士的勋章。“你的律法已不再是我的律法。你的功业已不再是我的功业。你的国家也不再是我的国家。”他高高举起那枚勋章,拔出剑。在场的骑士和卫兵们立刻将剑尖对准他,白鹿骑士与长弓骑士横向抢上两步,挡在国王面前。

格拉修斯冷冷地看了看昔日的战友,眉毛略微上挑。在这些御前骑士之中,他没有看到追风骑士亚德伯的身影。但这已经不重要,他将勋章抛起,随后剑光猛地一闪。就如一道撕裂静默的闪电,剑刃的破空锐响迸发到半途便戛然而止。格拉修斯大剑平平抬起,剑尖指向两位御前骑士身后的皇帝,而那枚勋章沿着剑锋缓缓滑下,裂为两半,叮当落地。

“卡德修斯。”格拉修斯闭上眼晴,复又睁开。他平静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君主与挚友,声音淡漠,似乎所有怒火在那一剑中就已经涤荡干净,但温德琳知道,这只不过是知晓结局后的淡然,愤怒已经不是驱动他挥剑的唯一力量。现在他心中只余下比剑刃更锋利的决意,“我要问你最后一句话。”

卡德修斯没有回答。

“弥朵拉。”格拉修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那个名字,“她是怎么死的?”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格拉修斯等待着他的回答。许久之后,他才以干涩而麻木的声音回答:“思虑成疾。”

格拉修斯叹息。

“我爱她。”他说。

然后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温德琳的眼睛几乎捕捉不到他的动作,只能看到一条浅淡的影子如飞箭一般射了出去,但她却认得这一招,那是她们最初见面时,他用来击倒她的那一招,也是她最初学会的那一招。但是两位御前骑士的动作却和他一样快,温德琳听到金属撕裂血肉的闷响,在皇帝二十步开外的远处,齐格蒙特与泰拉索斯挡在了狼骑士面前,他的剑刃从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隙中穿过,笔直地指向站在阶梯最高处的老狮,而他们的剑刃则深深楔入他的肉体。

“对不起。”泰拉索斯低声道。而齐格蒙特则闭上眼睛。格拉修斯望着不远处的皇帝,嘴角缓缓淌下一丝鲜血。

卡德修斯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似乎不忍看到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与最亲密的挚友殒命时的那一刹那。但是随即,他猛然抬起头——议事厅内的所有巫师,包括大法师埃撒鲁斯,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房间的天花板,他们的目光刺穿建筑的阻挡,一直望向天空。在半空中,在皇宫的上方,如云团般蒸腾悬浮着的那道奇异的无形之力——自圣剑仪式失败后就一直在那里,被召唤出来却无处可去的磅礴之力,即使法师们这许多年来亦对它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消解、驾驭或汲取它。而他们前往涅萨神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它——当然,他们一无所获。

但就在现在,他们忽然听到了无声的惊雷:那道太古之力不知为何而被惊动,它开始翻搅,蒸腾、搏动,如同一颗心脏般不断跳动,扩散出无形的波纹,紧接着,它就像一道自云层中劈下的雷电,穿透了有形的屋顶,法师们的视线随着它下落,然后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第三声血肉被金属穿透的轻响。

卡德修斯低下头去,看到的是从自己胸前冒出的一截剑尖。格拉修斯站在他的背后,腹部伤口的鲜血已然止住。在二十步开外,两位御前骑士坐倒在地,似是被无形巨力震倒,双手虎口鲜血长流。

“圣剑的力量。”格拉修斯在皇帝的背后轻声说,“圣剑的秘密。你从来都不曾知晓它。你已永远失去它,再也无法寻回。它曾经被一个最爱你的人握在手中,而今它已不在那里。如今它在我的心脏中跳动,但我却宁愿它不在此处。”

狼骑士拔出长剑,甩掉剑刃上的血珠。皇帝睁大眼睛,慢慢地吐出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息,然后身躯缓缓软倒,双膝重重落在地面之上,但却始终没有倒下。格拉修斯转过身去,望着议事厅中寂然无声的众人。他走下阶梯时,没有人前去阻拦。

“我将复诵这个诅咒。”格拉修斯的视线从埃撒鲁斯,从齐格蒙特,从泰拉索斯的脸庞上掠过,最终定格在龙骑将塞蕾格身上。“卡德修斯,曾蒙女神赐福之人的名。他的国因女人而得以建立,也必将破毁于他对女人行的不义。他的功业将凋零,他的城磐将坍塌,他的身躯将腐朽,他的灵魂将永受折磨。”

言罢,狼骑士举起手中利剑,横于身前,然后一掌劈下。只听铿锵一声金铁断裂的脆响,那剑刃竟然被他空手劈断,一截剑身当啷落地,他手中只余一截断刃。

“而我也如是。”他轻笑一声,飘然离去。

雾气自四面八方围绕,将温德琳包覆其中。它抹去一切有形景象,在翻腾间化为一片灰白混沌。一道黑影自雾中走来,身着黑甲的格拉修斯已来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中仍然紧握着那一截断剑。

“这就是我的全部。”幽魂的声音飘散而出,阴冷而嘶哑。雾气消弭,黑暗再度淹没一切。温德琳再次站在了那座皇宫废墟之中,站在水池之中,双腿被冰凉清水浸没。她身边便是那块硕大岩石,以及石上圣剑。格拉修斯向她慢慢走来。

“圣剑的力量,在最后一刻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他继续道,“它给我抵挡剑刃与巫术的力量,让我能够完成复仇。但它的本意却绝不是让我完成复仇。它一直就在此处沉睡,等待一个能够唤醒它的人,就像她一样——她也一直在此处等待,等待一个能够带走她,给她自由的人。但我没能做到。”

“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给予她应得的人生,也没能陪伴她走完这段旅途。但她的力量与爱却仍然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你知道吗,我的学徒?在那场失败的仪式之中,圣剑的力量被正确地召唤了。这把剑其实十分宽容,如同母亲对待深爱的子女一样宽容而仁慈,只不过那时候我们无人知晓它的秘密所在,于是它就一直等待再次被召唤。”他说,嘴角慢慢挑起一个苦涩而愧疚的弧度,“如果,我再早一点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就能挽回所有?”

温德琳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

“或许我在这世上继续徘徊千百年,也只是想要再见她一面。”格拉修斯抬起头,遥望着这座古代皇宫的废墟。温德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业已倾颓的高塔。于是她便知晓,那就是皇后弥朵拉曾经的居所。

“她已经与众多亡者一同逝去,而我仍然执迷不悟。”格拉修斯道,“我是否做错了?”

温德琳沉默,然后她扬起头。

“我不知道。”她道,“我无权评说。”

格拉修斯良久不语。终于,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柔和笑容。

“很久以前,我听到过这样一句话。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即使死后也是一样。”他说,“我不知道我继续徘徊是为了什么,即使我再徘徊更久,我也无法倒转时光,回到我能够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但至少,在最后我能将自己的全部托付。我的学徒,你可知道圣剑的真谛,它的真正力量与秘密所在?”

“我已知晓。”温德琳低下头,那言辞在她的心中激荡,她在心中默念,然后以原初语说出那词。当她抬起头时,她看到格拉修斯展露纯净笑颜。那一刻,他的脸庞不再苍白,气息不再阴冷,仿佛生命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他又回到了在涅萨神殿学艺的那段时光。在那一瞬间,似乎又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个鲜活的影子。

“圣剑的第一任主人,曾经拥有它,但却始终不知晓它的秘密所在。”格拉修斯微笑,“圣剑的第二任主人,知道它的力量之源,但却始终未曾拥有它。将它拔出,现在它是你的了。它的考验很快就会来临,但你当知晓道路在何方。我的学徒,请以这拔剑的仪式给我们祝福,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誓言。你仍然有任务在身,而我早该身归冥水,随她而去。如今我亦要回归那处,而你也应一同归去,回到恋人的居屋中。”

温德琳点头,她转过身去,双手放在那古老的剑柄上。微温的感触从她的手掌上传来。她闭上眼睛,仔细思索与辨认这感触,最终,她蓦然发现,那是母亲轻抚她额头时指尖的柔软,是她与艾菲十指相扣时她掌心的温热。她微笑起来,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笑容与光明在她的心底发芽,在她胸中激荡的温暖潮水轻柔地搏动,轻轻叩击她的心脏,就像恋人正在敲击门扉。她说出那个具有力量的真名,然后她感到那古老的长剑从同样古老的岩石缝隙中滑出,就像母亲诞下幼儿。

当她捧着圣剑转过身去时,却已经不见格拉修斯的身影。她抬起头,他带来的温暖仍然飘浮在这黑暗地底的阴凉空气之中,她低下头,看到那池中清澈水底躺着一截断剑。水波晃动,一段闪光物事不知从何处被摇曳池水推来,那是一截断裂的剑刃。它如浮木羽毛般轻若无物,被波浪推至断剑之侧,安然沉入池底,与它接合为一,就像少女在恋人之侧安睡。

温德琳踏着水波走上岸边,圣剑在她的双手中安稳沉睡,像一颗正在轻轻搏动的心脏。她能够感到它与自己血脉相连,地底深处那庞大如熔岩的太古之力亦隐隐有抬头迹象,她仍然不知道该如何驾驭这巨大伟力,就像她不知道圣剑的考验究竟将以何种形式降临。她拾起掉落在岸边的长剑——艾菲的,与雷霆的。现在我有三把剑了。温德琳苦笑,将两把长剑收入鞘中佩在腰间,但圣剑本身无鞘,于是她只能将它握在手中。

“你将带给我什么样的考验?”温德琳轻声呢喃,抬起头看向地底无光的天空,“我又该怎么离开此处?”

没有声音给她回应,温德琳只好携带圣剑,穿过倾颓的建筑,向废都的出口走去。一路走来,她一点一点将这黑暗废墟与她在格拉修斯梦境中看到的那座巍峨都市拼接在一起。她看到狼骑士与弥朵拉对坐闲谈的那座小小石亭,如今它只余一堆残缺碎石;她看到皇宫顶端那辉煌的弧顶穹窿,如今它碎为两截,在时间面前跪伏于地;她看到那供飞龙停驻的露台,如今它随着那座高塔一起倾倒;她看到曾经沉重威严的大门,如今它也已被迫洞开,屈从于历史刻下的伤疤之下。

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到有无形之力在冲击她的脚掌,地下澎湃的岩浆逐渐抬头,那是赐予了格拉修斯力量,而又从他身上离去,潜伏在这地底的太古之力,亦是圣剑所连接着的不竭之泉。她感到它在一点点苏醒,如睡龙睁开眼睛。当它完全醒来时,我会被摧毁吗?亦或者这就是圣剑的考验?

最终,温德琳来到这废墟都市的边缘。她以法术光照明驱暗,照亮前路。然后她看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形影伫立在前方悬崖之边,在那身影更前则是万丈深渊。被法术光所照,那影子转过身来,温德琳看清他的面目,忽而浑身一震。

那是一个与格拉修斯一样不得归去的灵魂。他穿着一身戎马军装,脸庞线条如刀削斧刻,头发花白,已不再年轻,但神色却依旧如磐石般坚毅。在他身上,一处透胸剑伤触目惊心。他的视线投注在温德琳身上,然后凝视着她手中的圣剑。

在沉默中与温德琳对视良久后,卡德修斯的灵魂轻轻叹息,声音嘶哑残破,一如夜枭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