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温德琳终于知晓,格拉修斯为何会隐没于历史之中,为何在流传最众的传说之中,帝皇座下的骑士只有六位,为何御前骑士竟然会以幽魂之身流落于雄鹿王国边境森林的湖泊之边——为何,他身已死,但精魂依旧不愿离去,竟然以幽界之体徘徊成百上千年之久。

——答案非常简单。

温德琳漫步在夜晚的皇宫花园之中,她熟知这里的每一个岗哨,每一个守卫所在之地。她避开他们,轻而易举地来到皇帝卧室的楼下。她眺望黑暗天空,心中思绪翻涌。有什么事情能够将一位风头正劲的御前骑士彻底从历史中除名,不再提起?只有一个巨大到她难以想象的丑闻才能做到这一点。

那就是与皇后私通。

自从圣剑的仪式失败以来,在每个月圆之夜,她们都悄悄潜入皇宫花园,在那里幽会。对于温德琳而言,这只不过是安抚一个女孩疲惫而受伤的心,但对于弥朵拉和格拉修斯本人来说却不是如此。对那个被强行带入皇宫的女孩来说,格拉修斯——这个年轻、英俊而有力的骑士——不但符合女孩对梦中情人的所有幻想,而且他还是她的同伴,他们同样拥有巫术,这力量所形成的纽带比血缘还要更加坚固。

他是她的救主,是她在这笼中生活里唯一从外界吹来的风。

几个月来,温德琳教了弥朵拉一些小法咒,教她怎么去推声音,推抚声响,平复它们。这样,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躲开侍女们的监视,穿过复杂的楼梯。她也教会她如何驱使光线,这能让她在黑暗中也可以看得清楚。每个正确的日子,她们都以这种方式相会,弥朵拉将如童话中被囚禁在高塔的公主,每个月只有一夜的时间打开上了魔法的门锁,与她的骑士相会。

温德琳在楼下没有等待太久,在树丛中的花枝数次摇曳之间,她便看到附近长廊中转出一个小小身影。那人影走得很急,数次三番地险些被植物绊倒。很快,弥朵拉来到她面前,在月光照耀下的脸颊苍白而满布急切之色。少女披着一条单薄的斗篷,身着睡裙,她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伸手去捉温德琳的衣袖。后者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硬生生止住步伐,伸出手去稳住弥朵拉的身形。

我这样算不算是背叛艾菲?有时,温德琳会如此扪心自问,她亲眼看着弥朵拉的脸上逐渐恢复笑容与灵气,就如在林中清泉浇灌下恢复活力的野玫瑰。在她们两人相处时,她会负着双手在池边蹦跳,那样子像极了林中的艾菲,令温德琳一时间难以自控。她在看着弥朵拉的背影时,眼中也会忽然盈满泪水:她多么想回到那林中的故乡!但片刻之后,她就会惊觉,若抱有这种想法,那么自己也与卡德修斯并无不同,只是将这可怜女孩看做另一个人的幻影。

而她不是任何人的幻影。她只是她自己。

“我没有迟到吧?”弥朵拉靠在温德琳的手臂上站稳脚步,抬起头看着她,脸颊上漾起一朵微笑的涟漪,“你等了多久?”

“我可以一直等下去。”温德琳说,她爱怜地抚摸弥朵拉的头发,即使她知道这女孩眼中的并不是她,“你出来的时候没有被看到吧?侍女们都在睡着?没有撞到卫兵?”温德琳的担忧并非虚假,即使从弥朵拉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仍然难以宽心。她知道这座皇宫里还有比侍女和卫兵更难欺骗的监视者,那些法师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破弥朵拉的小法术,但据她所知,绝大多数法师都没有在夜间外出的习惯。而为了表示对皇帝的尊重,法师们也不得在皇宫内放出眼线,即使是他们在各处布下的防御结界,也只能用来抵挡外来的魔法。

但……真的会这么顺利吗?温德琳眼中泛起忧愁之色,埃撒鲁斯,那个年迈的法师,一直是她心中明晃晃的一根钢刺,如果说在这皇宫中有谁有权力——或者有兴趣——刺探宫人甚至皇后的行踪而不会被皇帝处以极刑,那么便只有这位皇室御前大法师。温德琳想,会不会这件事情早已被埃撒鲁斯知晓,只不过那老人秉持着法师对凡人的傲慢,只想旁观这出皇室最大的丑闻。

“格拉修斯,你在想什么?”在温德琳皱眉沉思之间,弥朵拉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嗔怪道。

“我在想我们会不会已经被发现了。”温德琳直白告知。弥朵拉浑身一震,俏脸一片苍白,她强笑道,“你、你总是说这些吓人话。没有人发现我们。你看,我们甚至可以用巫术做掩护,只要我们待在湖边,他们就只会看到月光和水光。”

温德琳只能点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告诉这个无助的女孩,其实她们的幽会被发现是注定之事?

“我们没多少时间。”弥朵拉咬着嘴唇,拉扯她的衣袖,催促道,“快,走吧,到湖边去。”

即使我对她说,我们不要再继续幽会了,或许她也不会同意。温德琳凝视着弥朵拉的双眼,忽然想,她即使知道这种行为被发现的下场,也会执意在每个月圆之夜外出。她已经无法再忍耐皇宫中那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来自贵族和侍女的刁难,以及那空虚寒冷的卧室,那些事物对于她来说与地狱的煎熬无异。只有在这一天——如同被施加了魔法的这一天——她才能对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倾吐心中所有。

于是温德琳点点头,努力在自己的动作中加入一点看客的从容。她牵起少女的手,在夜晚的花园中漫步。很快,她们来到湖边,月光下的湖水宛如一汪亮银。温德琳轻轻念诵声音与光的真名,略施法咒,掬起一捧月光围绕在自己与弥朵拉身边,用来模糊自楼上射来的,可能存在的视线。

弥朵拉伸开双臂,看着月光织就的薄纱自天穹中落下,露出惊喜笑容。她在原地旋转跳跃,手指从光幕中穿过,想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光晕,但理所当然地无功而返。“真漂亮……”她说,然后蹲下身掬起池中清水,些微水声亦被温德琳的法咒阻挡在内。

随后,她起身仰头看向深邃夜空,闭上双目深深呼吸,张开双臂,似乎想将这清澈月光拥入怀中。她凝立在池边许久,胸膛不断上下起伏,温德琳看了半晌,不禁疑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呼吸。”年轻的皇后说,但并未睁开眼睛,“每个月我只有一天能够自由呼吸,当然要呼个痛快,吸个痛快。”

温德琳只得苦笑。她站在弥朵拉身边,等待她与新鲜空气结束那阔别整整一个月的深深呼吸。终于,少女睁开双眼,转过身来,脸颊上满是红晕。“你还好吧?”温德琳问。弥朵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身体没病,但心里始终不得安宁。”她仔细凝视着温德琳的双眼,后者下意识想要扭头躲避,却被少女立刻抓住双手。

“不要逃。”她恳求道,“格拉修斯……格拉修斯,不要逃。”

温德琳握紧她的手,柔声道,“不,我不逃。我会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也不好。”弥朵拉低下头,双眼黯淡下去,“在这里,没有自由。格拉修斯,格拉修斯……”她忽然复又抬起头,声音急切而惊慌,似是溺水孩童抓住一根浮沫稻草般狂乱,“……我们能一起逃吗?离开这里,去他们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们逃吧?”

温德琳陷入沉默。

她非常清楚弥朵拉话语中的意思:她想与自己私奔,离开皇宫,去往天涯海角,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能逃离这里。

她不知道格拉修斯是如何选择的,但她知道,如果这个选择摆在自己面前,那么她毫无疑问会带弥朵拉走,即使这同样毫无疑问地会给两人带来杀身之祸。我或许知道了为什么狼骑士的名号会被史官不留痕迹地抹平,只存在于野史传说中,温德琳想,就像许多骑士小说中所写的那样,骑士爱慕他主君的妻子,两人携手远走高飞,但大多数这种情节的小说到最后都会有一个悲伤的结局,相较两者之一独活,倒不如双双殉情来得更教人心中好受些。又或许,后世所有此类故事均是以格拉修斯的事迹为蓝本撰写?

最终,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弥朵拉的双手。她知道,即使她不回答,千百年前的格拉修斯也一定代替她做出了回答,而她多半知晓这回答究竟为何。

温德琳看着弥朵拉的双眼一点一点暗淡下来,就如湖水不再流动,失去光芒,化为寂静死水。少女的双手在颤抖,指尖冰凉,温德琳只感到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巨手紧紧扼住,她一时间难以呼吸。她想将“我带你走”四个字说出口,但身体却不听自己使唤,口舌背叛了她自己的意志,僵硬不动。

“对不起……”弥朵拉轻声说,少女垂下头去,温德琳看到一点光芒从她脸颊滑落,“是我太傻了……你是御前骑士,而我是皇……皇后。我们都不能离开这里的。我太傻了。”

她松开温德琳的手,慢慢转身。“今晚……谢谢你,格拉修斯。我们下一个月圆之夜再见吧……”最终,在温德琳的注视之下,弥朵拉沿着来路跑回她的牢笼,她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点都不注意脚下,生怕自己只要再慢上那么一步,就会彻底失去再度投身入笼的勇气。

温德琳站在原地,怅然若失。她的掌中依然残留着那柔软小手的触感,无声与月光的法咒依然在她身边流淌。可是弥朵拉的身影早已消失,她现在是否已经回到了那华美的金丝笼中,在那精致却冰冷的丝绒被中无声哭泣?温德琳没有再想下去,她不敢再想。

但是在次日,那位一手建造起这座金丝笼的王者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在皇帝的议事厅中,诸位大臣与御前骑士,以及那位皇室大法师恭立在皇帝面前,卡德修斯的腰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挺直,他的肌肉已经松弛,形貌已然衰老,就像一头年老的狮子,爪牙已钝,但锐气仍在。他的眼睛从面前的臣子身上慢慢掠过,最终停驻在温德琳的脸上。

“格拉修斯。”他说,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中回响。

温德琳沉默着上前一步。

“帝国的北方关隘有变。从今天起由你去镇守该处。即刻出发,不容耽搁。”皇帝厉声说,声音干脆清晰,斩钉截铁,这是卡德修斯下令时的一贯音调,温德琳无从知晓他在颁布这条命令时,内心究竟在思索什么。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确定的:狼骑士格拉修斯从此将被调往这个国家的最北端,去抵挡从那积雪之境袭来的荒蛮部落。他将远离帝都,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将给无从知晓。

皇帝如鹰隼般审视着面前的骑士,温德琳没有违抗,推诿,甚至发起询问的余地,只能躬身领命。随后她回到御前骑士的行列中,但皇帝依然不肯放过她,他视线笔直地盯视着她——不,是他,他在看的是格拉修斯。皇帝在以自己的态度告知格拉修斯:你该离开了。

于是温德琳只好简单行礼后退出议事厅。在离开之前,她的视线在众位御前骑士,以及皇室大法师埃撒鲁斯的脸上扫过。她试图从这些人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例如:皇帝是否已经知道格拉修斯与弥朵拉之间的事;皇帝是否打算将格拉修斯永久派往北地,以实现这无声的流放;以及是否还有其他格拉修斯尚未察觉的事——

但温德琳一无所获。御前骑士们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塞蕾格难掩担忧之色,而泰拉索斯与亚德伯则面露惊讶,齐格蒙特与安塞洛平静无波,而大法师更是低眉垂目,看不清脸上神色,只觉这人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议事厅中,但他一向如此,没有丝毫异常。

于是她只能快步离开,授命自己的副官去处理相关事宜。她想在离开皇城之前见弥朵拉一面,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直到温德琳打点齐备,策马离去之前,都没能寻到空隙得见弥朵拉,她甚至无从知晓自己被调往北地的命令是否传到了她的耳中,或许对她来说,这个唯一能够打开鸟笼窗户,放入一点新鲜空气的男子,就此不告而别,已然算得上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

这次,温德琳彻底明白,皇帝已然知道此事,但他并不准备就此揭发格拉修斯,将他推上断头台:在圣剑的仪式宣告失败,阿兰塔的幻象彻底破碎之后,他对弥朵拉最后的一丝感情也失却了,他直至现在仍然允许这女孩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只不过是不愿违反他当初接她入宫时发下的誓言;而他没有捅穿这层薄薄的窗纸,更多地是在考虑自己的声誉,格拉修斯的声誉,以及他与狼骑士之间的情谊:他希望以这种方式给予格拉修斯惩罚,并且保全两者的名誉。

一念及此,温德琳更加困惑,即使格拉修斯从此被调往北地,无法再回到皇都,但他的名誉并未受损,就如皇帝希望的那样,那么为何他的名号被从史书中就此清除?难道他之后又回到皇都,并且携弥朵拉私奔逃跑?

温德琳骑在马上,她回头望着逐渐消失在身后彼端的宏伟城市,心中满是迷茫疑惑。雾气从她身边合拢过来,远处逐渐传来风雪的呼啸声。寒冷降临她的身边,于是她知道,自己即将进入一段新的记忆。

而这,或许会是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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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国家最北端的土地上,没有四季流转。这里只有冬天,冷酷无情的严冬,覆盖一切的冰雪,和侵蚀一切温热的霜。温德琳从城堡的窗口向外眺望,天空是遥远而澄澈的浅蓝,在苍穹的尽头,蓝色逐渐变深,颜色深浅变化的轮廓勾勒出山脉起伏的弧度,少女的视线从最远方的雪山处逐渐收回,沿途掠过一片积雪树林,远远望去,那一棵棵高大雪松化为视野中一簇小小的白色绒毛般的事物,织成一片绵白毛毯,覆盖在这冰冷的大地上。

温德琳轻轻呼气,她的气息在寒风中瞬间冻结成飘零白汽。即使是房间中熊熊燃烧的炉火也不能抵挡这自地心深处浸透出来的寒冷,她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镜子——在这偌大一座城堡中只有这一面镜子——她看到的是格拉修斯憔悴的脸,北地的寒风在他脸上刻下粗粝的岁月痕迹,他不再年轻,尽管时光和寒冷没有彻底夺走他的英俊,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已不是当初那个飒爽青年,他身上的活力似乎被白霜一点一点磨去,一点一点熄灭,只剩一段勉强散发出零星热度的木炭,被深深掩埋在灰烬里。

她再次确信,这是一种无言的流放。距离是一种实质性的阻隔,将他隔离在他爱人的居屋之外。在这个梦境里停留的每一秒钟,温德琳都感到有一种钟槌般的心急如焚在撞击着她的胸膛:她不甘心被软禁在这里,不甘心让寒风,暴雪,以及那一道虚无缥缈的王命做这里的囚徒;她,不,应该说是他,多么渴望再次见到那个小人儿,那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现在怎么样了?每当温德琳眺望窗外,这个疑问都会随着雪花一起飘入她的胸膛。她知道,这是格拉修斯,真正的格拉修斯塞入她心中的无声呼喊。

但她无能为力。

“格拉修斯,格拉修斯。”温德琳轻声道,“你说,你要为我展示涅萨圣剑的真正秘密。我现在是否已经抓住了它的一半解答?另一半解答究竟在何方?”她伸出手去捉窗外飘飞的雪花,却只抓了满手冰寒。她不知道在千百年前,格拉修斯是否尝试过通过另一种方式——力之子的方式——来与弥朵拉相会,她们是否在梦境中见面?或许弥朵拉尚未掌握入梦的技艺,或许格拉修斯已经将这技艺遗忘。

不重要了。

时间在大雪纷飞中迅速流过,在这严寒的北地,温德琳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时间本身并未流逝,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从未曾变化,北方的大地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静默,亘古不变。没有任何可以衡量其改变的事物,这里的时间没有参照物,没有标尺。

又是一个在梦境中的夜晚,温德琳准备在飞逝的时光中迎接虚无缥缈的黎明时,梦境——梦中梦——却一反常态地造访了她的心智。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葱茏绿意,脚边是清澈溪流,远处是茂密丛林,不远方是一排长屋,她茫然半晌后蓦然醒觉,这里是涅萨神殿,梦中的涅萨神殿。

“吉娜薇。”她轻声呢喃,回忆起了那个曾与格拉修斯一起在涅萨神殿学艺的女孩,那个年轻但颇具天赋的女巫,她怎么样了?她是否已经成为涅萨神殿的下一任大祭司?是否已经成为一位记忆高深,然而心地善良的好女巫?

她迈步在涅萨神殿的树林间行走,心中起初充满了探访故友的欣喜,但很快,忧虑就如林中雾气般充满她的胸膛,她开始不安,焦虑,这个梦境过于寂静,树林深沉而静默,没有一丝生机。这是某种预见吗?或是某种灾难来临时的前兆?温德琳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她快步离开树林,走向那间不设墙壁的白色神殿。

神殿之中空无一人,但温德琳心中的忧虑并非来自于此。她穿过寂静的神殿,一直来到林地的入口,那被祭司们以法力隐藏起来的入口,据说,它藏在某座小岛上,又或者藏在白色的海岸边。在开阔的林地入口之中,在那片绿色原野上,温德琳看到了吉娜薇的身影。她长大了,但不像他一样变老。涅萨神殿的森林慷慨地赐予她长久的青春。

吉娜薇穿着大祭司的袍服,眉间纹着一枚蓝色弯月,她手持缠裹藤蔓的环杉长杖——温德琳曾在格拉修斯幼年的记忆中见到过上一任大祭司握持它——昂首站立。她的眉宇间闪烁着魔力的光芒,即使在梦境中,温德琳也能感觉到她身边聚集的力量,那力量在她脚下奔涌,那是大地的脉动与心跳。

温德琳走了过去,刚想呼唤她,却忽然看到,从远处的虚空中慢慢幻化出一众人影。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便是卡德修斯。

于是温德琳如遭雷击,脚步骤然停住,她僵在原地,心中刹那间一片雪亮。

——这是涅萨神殿覆灭前的梦境。

她看到皇帝身后是埃撒鲁斯,是他召集的众位皇室法师,是那些野心勃勃,充满贪欲、傲慢、渴望与力量的男人。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放过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

温德琳死死地盯着那些自虚空中显现出的人影,她只觉内心狂怒欲焚,耳边一切声音似乎都已经远去,只剩下鲜血冲击血管的声音,她牙关紧咬,双拳握紧,浑身每一块肌肉的每一条纤维都根根绷起,渴望将力量宣泄出去,带着心中的满腔恨意与怒火宣泄出去。她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一场背叛,一场卑劣的背叛。那怒火不只属于格拉修斯,还属于她自己。

她看到卡德修斯在吉娜薇面前拔出圣剑,用那母亲赐予的神剑指着母亲的女儿。他身后的男人们脸上露出同一种表情,饱含隐秘而贪婪的欲望。她看到皇帝与大祭司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到声音,她只看到卡德修斯脸上的神色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不悦,吉娜薇的脸上则带着报复的快意,与灿烂的骄傲。

温德琳发足狂奔,朝那梦境中的幻景冲去。她无声地咆哮,嘶吼,尖叫,将全部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之中,她恨不得四足并用,如狼如豹一般奔跑,只要能再早一秒到达吉娜薇的身边。

但她做不到。

千百里的距离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千百年的时光对她来说已不可追。

她看到皇帝用圣剑指向母神的祭司,她看到法师们冷笑着举起巫杖,她看到无形的力量奔流在虚空中凝结和碰撞,她在此刻甚至怨恨那自大地内部涌出的太古之力,怨恨它为何要听从法师们的控束,吞噬她的女儿。她看到火焰与雷电,寒霜与暗影,她看到一束束力量铸造的无形长枪刺向吉娜薇闪闪发光的灵魂。

那些法师有多少个?五十个?一百个?皇帝带上了他全部的法师。他势在必得。

温德琳纵身跃起,将全部力量凝聚在这一跃之中,但她触及不到,抵达不了,最终,她只能颓然落地,被淹没在一片炫目的光芒之中,她沐浴着这辉光,心中所有如铸炉般激焚与燃烧的火焰,在这一刹那间全部熄灭结霜,变为北地严冬的风雪。

温德琳,不,她与格拉修斯一起跌坐在这逐渐破碎的梦境之中,她张开双手,凝视着掌心片片掌纹,倾听着来自光芒深处的声音。她知道,历史正在被碾碎,神话正在凋零,智慧正在消失,古老的传诵声由此断绝:仅凭后世女巫们拼凑起来的浅吟低唱,无法通达最初献给伟大母神的祭歌。

在光芒中,温德琳听到吉娜薇的声音。那是她在吟唱咒语,在颂唱献给大地,献给女神的歌谣。她歌唱从大地内部生发的力量,她歌唱大地的骨骼挪移摩擦时发出的隆隆震响,她歌唱山川与湖泊,歌唱在土壤之中发芽生长的生命。那旋律深深刻入温德琳心中,在千百年前,它也曾经刻入格拉修斯的心中。当她,或他,醒来时,眼中将满是泪水,心中将满是歌声。

在光芒,在梦境的最后,温德琳听到吉娜薇的声音,从前那个娇软女孩的声音,如今这个坚毅母亲的声音,以及她从未听到过,也没有机会听到过的青春少女,睿智老妇的声音,她们一起静静诉说,诉说诅咒,诉说预见,也诉说历史与真实。

“卡德修斯,曾蒙女神赐福之人的名。你的国因女人而得以建立,也必将破毁于你对女人行的不义。你将亲眼得见你的功业凋零,你的城磐坍塌,你的身躯腐朽,你的灵魂将永受折磨。”

然后温德琳猛然从这个梦中梦里挣脱出来。她睁开眼睛,望着房间内熊熊燃烧的炉火,她想要开口说话,但舌尖最先感受到的却是一股血腥,与驱除倦意的激痛。温德琳伸出手触摸舌尖,然后借着火光伸到面前查看,她的手指上满是淋漓鲜血,竟是在梦境中不知不觉地咬破了舌头。而后,她忽然感到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紧,令她难以呼吸,胸腔中满是尖锐刺痛,如有针球在不住翻滚。

过了半晌,这痛楚才慢慢停息,温德琳大口喘气,视野仍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感到模糊。她捂住胸口,从床上爬下。一个身影穿过她走向窗口,温德琳茫然地凝视着那个影子,觉得那个男人身影好生眼熟。忽然,她意识到自己仍然坐在床上,而那个身影回过头来,双眼茫然,分明就是格拉修斯。

“我离开了……?”温德琳举起双手在眼前查看,所见到的的确是她自己的手——布满老茧,皮肤粗糙,但骨骼仍然相较男人更加纤细,肤色也更白。她看着面前的格拉修斯茫然抚摸胸膛,似乎想确认那颗心脏是否仍然好好地待在原处。然后女孩确信,她已经离开格拉修斯,成为了一个梦中幽魂。但面前的“格拉修斯”仍然是梦中影像,忠实地再现着幽魂骑士本人的记忆。

格拉修斯的迷茫没有持续多久。他脸上的表情逐渐由迷惑一点一点扭曲成愤恨、悲伤与狂乱,他的五官绞扭在一起,双眼圆睁,似乎那个梦境——吉娜薇临死前传递给他的梦境——中的事物正在一点一点流入他的头脑。忽然,狼骑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长号,他猛地将面前的桌子掀翻,如同一阵旋风般横扫了整个房间,疯狂地毁坏他能寻找到的所有家具,以身体所有坚硬之处敲砸殴打它们,也在敲砸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他发出咆哮,挥手将窗台上的蜡烛扫在地上,火苗点燃了地毯,但随后又被骑士踩灭——不过他并非刻意灭火,而是疯狂地在房间中奔跑,撞倒一切敢于阻挡他去路的物什,然后又被散乱的家具绊倒。他举起一个陶罐重重地摔在地上,里面的水飞溅而出,他挥臂将橱柜猛然击倒,里面的墨水与其他物什散碎一地。

“卡德修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骑士掀翻书台,扯下窗帘,将椅子在石炉上砸得粉碎,疯狂地嚎叫、温德琳坐在床上,看着格拉修斯低吼着双手扳住床沿,以肩背之力将它悍然抬起——然后那张床穿过温德琳的身体,发出一声巨响翻倒在地。他用折断的木棒狂暴地挥砸墙壁,木棒折断砸中他的头,他便一下下地撞向石壁,在冰冷岩石上留下斑斑血迹。

最终,他一个踉跄,摔倒在满地的碎木片,陶片与狼藉垃圾之上,宛如一个孩子般放声大哭,“卡德修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卡德修斯……”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是驻扎在城堡中的卫兵匆匆赶到。那些侍卫们推开门看到室内一片狼藉,与哭坐在地上的御前骑士,俱是满脸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呆呆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长官不住哭泣。

温德琳知道,这是失去家园的感觉。在离开艾菲的森林时,她也曾如他一般哭叫,狂乱,向命运哀求。但她还有回去的方法,而他已经永远无法回到家乡。

不知过了多久,格拉修斯从地上慢慢爬起。他的脸上,身上与手上是木屑与器皿碎片刮擦出的伤痕,一道鲜血从额角缓缓流下。他已经不再流泪,就如刀剑终于淬火冷却,血痕、伤痕与他五官的线条在那张已经不再英俊的脸上绞扭融合,刻画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愤怒、憎恨与冷酷。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阴鸷而凶狠,他咬着牙齿,像狼在磨着獠牙,想象猎物血肉的滋味。

“为我备马。”他轻声说,声音嘶哑,带着血沫滚动的浑浊喉音。

但卫兵们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长官要去哪里,以及为何要在这暗夜中外出。

“为我备马!”格拉修斯咆哮。

他们这才迟疑着领命而去。

温德琳看着格拉修斯平静地从被摧毁的房间中找出他的铠甲和外套穿上,又从床铺碎片与散碎木炭中抽出一柄双手大剑,那是卡德修斯赐予他的剑,剑的护手上雕有一个漆黑狼头。这只狼曾经以利齿咬穿过无数帝国敌人的喉咙,而如今,它又会向谁露出獠牙?

在一切准备齐全之后,格拉修斯穿戴整齐——甚至穿上了那件用于觐见国王的披风——离开房间。温德琳紧随其后,她偷瞧骑士的脸孔,那张脸如同北地雪原最深处霜结的玄武岩,冰冷而坚硬,铭刻着最森寒的恨意与恶意。他的嘴唇向下撇着,铸造出一个满含杀气的弧度,就此凝立不动。他的表情不再变化,宛如石雕,但眼中却燃烧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火焰。

温德琳曾经在艾菲的眼中看到过这种火光。她忽然明白骑士要去向何方了。

格拉修斯离开城堡,在自己部下的手中接过一匹黑色骏马的缰绳。那个年轻的士兵忐忑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为他送上已经打点完毕的行囊。没有人胆敢询问格拉修斯要去何处,以及为何要在此时离开。

骑士看着那个甚至还可以被称为男孩的士兵,如雕像般刻满憎恶的脸庞微不可察地软化了片刻。他点点头,接过行囊,伸出手似乎想要从怀中拿出硬币,但却摸了个空。他想要以其他物事奖赏这士兵,到最后摸在手中的却是披风上镶嵌的金属片,上面刻着皇室的徽记。那一瞬间,憎恶再次在他的脸庞上敲打成形。他扯下那钢片,远远丢入风雪之中,摘下披风披在那男孩身上,然后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温德琳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跟随着那匹黑马在空中飞行。她必须跟随他,必须看到最后。她在他的身边,凝视那张侧脸。在将城堡远远地抛在身后之后,格拉修斯眨了眨眼,脸颊上忽然渗出一颗冰珠。她知道,那是他的泪水。

“吉娜薇。”格拉修斯的呜咽声被寒风搅碎,彻底消逝,“吉娜薇。”

“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反复询问,质问虚空中无形的命运,又像是质问自己,寒风灌入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发声,但是他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到温德琳耳中。

回答他的只有北地呼啸的狂风。

忽然,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跃入温德琳的脑海。她早该知晓,早该想到,这个念头来得太迟了。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昔日如此强盛的卡德修斯帝国会仅仅存在了几十年便宣告毁灭,她总算知道格拉修斯被从史书上抹去的真正原因。她看着在黑夜寒风中策马狂奔的狼骑士,心中忽然满是寒凉,冷彻胸腔。

他要去皇都,要去见卡德修斯,见他从前的兄弟,他现在的君主,他一直以来的挚友,对他许下理想,带领他攀登山巅的那个人。

为了实现他的梦想,他,他们都牺牲了许多。如今,他要站在他的面前,亲口质问。

并且,将这一切诉诸刀剑。

温德琳默默地想,那个念头像一颗冰锥,一点一点从她的胸中长出,将她刺穿,冻透。

他要去杀死卡德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