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乌云以一种不祥的姿态堆砌在苍穹之中,视线往下落去,看到的是远处起伏的山脉,与脚下长着零星灌木,一直延伸向前的平原。这里或许本应该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她想,只是被马蹄践踏太多太久,任何植物都无法在这里长久留存,只要它们长出一指长,就马上会被狂奔而过的马群,被打着铁掌的蹄子踏成碎片。

这是格拉修斯的另外一段记忆,在重新进入骑士的梦境中,温德琳很快就发现自己身处此处——平原上的行军队伍中。从周遭人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这是一次悄无声息的奇袭,在结盟的赫塔王国帮忙牵制住王国一侧的敌人之后,卡德修斯和决定,亲自率领军队对亚兰德王国的腹地发起突袭,推进战线——

总之,是温德琳听不懂的战略计策。她从来都无意去理会这些,作为一个商人的女儿,作为一个乡野的女巫,她对这种东西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更何况,她就算知道了这些谋略,也无法改变注定的历史。

她在行军帐篷前停下脚步,帐篷周围是正在清点物资的士兵们。他们用平板车运送着一袋袋的面粉,土豆和洋葱,她看到板车的车轮上有着黑色的污迹,那不像是泥水的痕迹,也不是火焰留下的焦痕,那……

那恐怕是血污的痕迹。她告诉自己,那或许是凝固的鲜血。他们深入亚兰德王国的腹地,等于是失去了与后方的联系,就连她这么一个商人的女儿,乡野的女巫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得到来自大本营源源不断的补给,那么唯一的粮草来源就是行军路上的村镇。这支军队就像是一条贪得无厌的蛇,把所有挡在路上的村庄、小镇,全部囫囵吞入腹中,不留下一丁点物资,也不留下哪怕一个活口。

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在记忆中,她从未见过如此压抑的景象,即使是在守墓婆婆的小屋时,即使在那荒凉冰冷的墓园之中,天空也不像这般沉郁,布满了愁云惨雾,远远看去便是满眼的悲戚。这究竟真的是这一天的真实景象,还是掺入了格拉修斯的情绪?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温德琳在行军帐篷边怔怔站立出神,忽然,一只手拍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身去,看到了追风骑士亚德伯的脸庞,他的神色如同这天空般沉闷阴郁。

“你在看什么?”他问,声音略有些嘶哑。

“我在看天空。”温德琳说,“还有这里的一切。”她环顾四周,士兵们推着更多的板车,牵着牛、羊等牲畜从她们不远处走过,那些温顺的家畜仍然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来自侵略者的屠刀。她还看到一些士兵搬运着满满的锅、盆等器什,那些器物的做工理所当然地全都不是卡德修斯王国的风格,它们属于另一个文明。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亚德伯继续问,温德琳能感觉到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收紧了。

“我看到战争。”犹豫了片刻,温德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对这位格拉修斯记忆中的骑士和盘托出,“我看到罪恶,死亡,掠夺和杀戮。”

亚德伯转过头去,眺望远方。那里是否曾经也有袅袅炊烟升起?可现在该处仅有一行孤烟像孤苦的灵魂一样慢慢飘上天际。

“我尝试阻止过他。”亚德伯说,声音充满痛苦,他垂下头,掩盖着一双黑眼睛中滚动的神色,“我阻止过陛下。我说,无论如何也用不着把那些人……那些村民,那些农夫全都处死。但是陛下看着我,他对我说,‘亚德伯,如果他们——哪怕只有一个——去向附近的城市通风报信,那么我们很快就会被发现。而如果这里没有一个人活下来,那么其他的亚兰德领主要发现事情不对,再到派人来侦查,就要花上一段时间’。”

追风骑士停顿了一下。温德琳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一丝哽咽。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士。”他继续说,“我没有想到战争竟然如此残酷……我没有能够执行陛下的命令,我没办法朝手无寸铁的人刀剑相向。我们怎么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士。”温德琳轻声道,握住他的手,“我们都太天真了。”

亚德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一个士兵从远处飞奔而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他抱着一个酒坛,盖子边缘还用泥封着,这是没有被人打开过的证明。“长官!”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怀里的罐子向前送,他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油脂,皮肤黝黑到很难看出表情——或许是因为麻木到没有表情。

“我们在清点物资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长官!”他大声说,视线从温德琳和亚德伯身上轮流扫过,又将手中的罐子往前送了送,他的意思相当明显,但是两位骑士都一动不动。

毫无疑问,这一坛酒来自于被劫掠的村庄。亚德伯放在温德琳肩上的手指再度收紧,她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肌肉在收缩,在颤抖。她能感到有怒气混合着更加酸涩而尖锐的东西在他的胸腔里游走,燃烧——而她也一样。她想要将这酒坛打碎在地,斥责他们侵略者的行径,指责他们是屠夫。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因为至少在现在,她也是屠夫中的一员。

她努力地告诉自己,我与这件事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我的手上没有染上血腥。但是她的罪恶感依旧没有丝毫减轻,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变成了一柄钢锥,每一次跳动都在毫不留情地戳刺着她的胸膛。巨大的悔恨与愤怒似乎从某个不存在于她体内的空洞中倒流而出,而她只是成为了承载这感情的容器。

在如河流般不断汇流累积起来的愤怒之中,温德琳用她微弱的自我意识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这感情属于格拉修斯,而不属于她。

是的,她所具有的,只是一个旁观者心中油然而生的愤怒与痛惜,那只是一个路边的小水洼,渺小,无力,无法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可现在袭击了她的却是足以冲垮一切的江河,它是毁灭性的,并且那毁灭在无止境的狂乱之中只会指向自身,那愤怒,那愧疚,那悔恨,都足以将释放出这股洪流的心脏彻底摧毁。

这是只有真正被牵涉其中的人才能拥有的感情。

亚德伯抬起手——温德琳不知道他是想要接过酒坛,还是想将那个酒坛打碎在地——但最终,他只是将手掌放在了酒坛上,压抑住声音中的怒气与哽咽。

“把它分给弟兄们吧。”他说。

那士兵脸上露出一丝僵硬的喜色,抱着坛子离去了。亚德伯望着他的背影,声音再次变得低沉。

“我们都是刽子手。”他说。

“战争中没有人是无罪的。”温德琳轻声道,“亚德伯,你也不必太过……”说到这里,她住了口。是啊,她是一个时间的过客,无论是她对这件事本身来说,还是这件事对她来说,都太过无足轻重。她有什么资格对这位骑士说“你不必太过自责”?

“不,我必须承担起这些罪过。”亚德伯摇摇头,“他们所夺走的每一粒稻谷,投下的每一簇火焰,杀死的每一条生命,都必须归咎在我的身上,也归咎在你的身上,也归咎在陛下的身上。我们难逃其责。”

“我们太过天真了。”他又说,“我们相信陛下所说的话——我们相信他能结束这个时代的战乱,我们只看到了被太阳照耀的山顶,但却丝毫没有看到,通向山顶的道路上布满了吸食人血的荆棘。”他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不,我们不是没有看到,也不是没有预料到拦路的荆棘,是没有看到荆棘之下噬人的泥潭。格拉修斯,我做好了在战场上厮杀的准备,我的手绝不会因为斩下一个战士的头颅,或者将要被另外一个战士斩下头颅而颤抖。但这不同。我们杀死的不是手持刀剑的士兵,不是有所觉悟的战士,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一群平民。”

最后,他摇摇头,背过身去,温德琳看不到他的面孔。

“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活着跨过那片泥潭。”他说,“而剩下的人,就算浑身沾满污泥,最终来到了那光芒照耀的山峰顶端,但是这一切都值得吗?”

亚德伯离开了,没有等待温德琳的回答。

望着亚德伯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一群搬运物资的士兵之中,温德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是这样,她想,卡德修斯……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他比我们更加可悲,因为他是为我们指引出那个终点的人。我们可以掉队,可以回头,可以放弃,但他不能。我们可以后悔,而他连后悔都不被允许。即使是身上沾满污泥,即使是在泥沼中沉沦,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必须要走下去。

“如果我能和你见上一面。”温德琳望着阴郁的天空,喃喃自语,“而不是像这样在格拉修斯的记忆中与你相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路走来,这一切,都值得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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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带着狠厉的锐响从温德琳耳边擦过,带走了她的几缕发丝,也将她从那如梦似幻的怔愣当中骤然唤醒。她就像是个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孩子,眨眨眼睛,茫然地不断从身边狂奔而过的铁骑,与四处捉对厮杀的士兵们。她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咆哮声与钢铁交击声,骑在马匹上眺望远方,恍惚之间,她的灵魂似乎离开身体,升上半空,在高高的云端俯瞰着这片修罗战场,大地上满载着死亡,双方的士兵缩成一个个小黑点,如同在土丘上蠕动的蚁群,像潮水般此起彼伏,来去之间在地上留下一具具渺小的残骸。

温德琳眨了眨眼睛,她的意识此刻仍在云端。她无法将那些微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小小黑点与活生生的生命联系起来,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低声诉说,那每一个不再活动的小点,都曾经是一个真正的人,他们和你一样,会跳,会笑,有父母,有家庭,也有恋人……但现在他们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躺在地上,然后在历史中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中的一部分,最终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她茫然地聆听着,眺望着大地上那宛如黑色沼泽般不断蠕动的黑色“蚁群”。这就是战争,她想,她能够感受到一个又一个生命如同沸水中的泡沫一样破碎,消逝,归于无形。一支支飞箭掠过她在地面上的身躯,那就像发生在遥远之处,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实感。在这场杀戮的潮水之中,没有人注意她的存在,她以梦境过客的身份超然于所有的死亡之上,直到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的灵魂从高高的云端拍入肉体之中。

温德琳一个激灵,那些刺耳的喊杀声,钢铁的敲击声,以及马蹄震动大地的践踏声全部从远方归来,一气涌入她的脑海。她望着面前的骑士,看着他面罩下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的声音被那遥远的噪音搅得支离破碎,她的耳朵只能捕捉到一些微小的碎片。

“随我来。”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面前这浑身浴血的骑士便是卡德修斯。国王佩着两把长剑,其中一把已经出鞘,而另一把——涅萨的圣剑——则仍然好端端地挂在他的腰间。

温德琳茫然地驾着身下的坐骑跟随国王向前奔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队精锐的骑士,她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塞蕾格。她的心脏猛地一紧,塞蕾格出现在战场上的事实多少将她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尽管她在内心深处仍然拒绝着相信自己身在战场。

“看到那个巫师了吗?”国王在马上举起长剑,指向战场不远处一座小山坡上,一队骑兵护卫着一个黑袍巫师——那是温德琳曾经见过的阴鸷男人,敌对国家的王室法师——他高擎着巫杖,喃喃地念诵着咒语,他的敌人是同样被兵士们簇拥包围起来的白袍巫师埃萨鲁斯,两个施法者的力量震颤着空气,化作无形的刀剑跨越半个战场在虚空中交锋。两人互为掣肘,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无数足以改变战局的法术,只要没有对手的影响,他们就能带领自己的军队走向胜利。

“我们去杀了他。”卡德修斯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被金属过滤得冰冷刺骨。那是宣告,也是命令。

温德琳觉得口中发苦。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如此轻易地仅凭一句话就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你也和他一样呀,”内心的一个声音敲打着她的脑海,“回忆一下当时的感受,将利刃插入肉体时,通过剑柄传到手掌上的柔软触感。你是做过的,你敢说你忘了?”

不,温德琳在马背上仰起身体,无声地反驳,我杀死他们是身不由己。如果我没有这么做,我就会——

她的思考停止了。思维的触须带着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使命,沿着狭窄的道路,碰触到了一块拦路的巨石,于是它被迫停下。

——阅读那块石头。

卡德修斯也是一样的。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会有更多人死去,他的士兵全部都会被杀,他的王国将被蹂躏,届时被摧毁的生命将远远不止这块战场上死去的蚁群那么多,更不是贝尔纳德与他那零星几个同伴的性命可以比拟。

我和他都是杀人者。温德琳静静地想,接受这个事实反而让她沉入了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冷静之中,她感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她和卡德修斯的骑兵们几乎是一眨眼间就扑到了那片小山坡之下,就像一柄尖枪刺入野兽柔软的肚腹。她看到国王冲在队列最前,手中的长剑每次挥下,都会带走一条生命。在战场上,生命的本应如此脆弱,要掐灭它并不比吹熄一根蜡烛更难:一柄利剑,一把长矛的轻轻一刺,哪怕只是马匹偶然的失足,都会立刻带来一条生命的逝去。

在战场上,生命只是一触即碎的玻璃珠,被顽童们从口袋中释放出去,在地上滚作一处,于噼噼啪啪的碰撞之中,尽皆碎裂。

但卡德修斯却是这些玻璃珠中唯一的铁弹子。长剑和长矛贯穿了他的甲胄,却没有带出哪怕一丁点鲜血,国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毫不在意飞来的箭矢射中他的身体,只是机械地一剑又一剑地收割着生命,然后随手将箭矢、剑刃、矛尖,或者别的什么武器从身上拔出来丢掉。

毫无疑问,那是圣剑的加护。

而王的勇武与不败无疑给了骑士们莫大的鼓舞与激励,他们发出震天的咆哮,簇拥着自己的王者奔向杀戮的彼端。温德琳策马奔驰在这些骑士中间,听着他们的吼声,就连塞蕾格,她的塞蕾格,也发出了如同瘦小狼崽一般稚嫩的尖嚎。

可温德琳只想笑。

他们很快就扑到了那山坡下。负责护卫巫师的骑士们也咆哮着冲将下来,两支骑兵——两拨脆弱的玻璃珠——恶狠狠地撞在一起,一个个身影从她身边掠过,身边的骑士们一个个仰起身躯落下马匹,在混乱到让人来不及思考的现实间隙,温德琳甚至能看到在自己身边跌下马匹的骑士面罩后那僵硬凝固的脸庞。她深深地望了进去,看着那个男人脸上混合着恐惧、亢奋,以及疑惑的神色,一同搅拌成临死前的那种莫名狂喜。仿佛时间停止了一刹那,转瞬间尸体扑通落地,温德琳再度被卷入旋风般狂暴的现实。

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一般灌入温德琳的肺部,不断有人朝她撞来,不断有剑向她砍来,在一片混乱之中,她几乎分不清身边的人究竟是敌人还是友军,甚至忘了自己仍然坐在马背上,只是咬着嘴唇,将惊恐的尖叫憋在胸腔之中,一味挥舞手中长剑拼命挥砍,将格拉修斯与雷霆所教授的剑术一并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金属贯入肉体,撕裂血肉时的触感如同电流一般自手掌贯入手臂,再到肩膀,这感觉几乎要让她发疯,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与鲜血一起沿着自己的剑刃流出,直到包夹着自己剑身的那具肉体逐渐冰冷,失去温度,也失去活力。这让她回忆起自己初次杀戮时那清晰的感触,胸腔内翻涌着苦涩的洪流,她想要呕吐,但是在梦境中哪里有什么东西可吐呢?最终她只能低下头来,在头盔面罩里不停干呕。

而当她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是一地的尸体。随着卡德修斯冲上山坡的骑兵们已经横尸于地,但他们的确挡住了对方的冲锋,成功地让自己的国王突破了重围。卡德修斯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山坡后,温德琳顾不得仍然堵塞在喉咙中的呕吐感,甚至无心确认塞蕾格是否与那些尸体一起躺在浸满鲜血的地面上。她催动马匹奔了上去,只见国王已经策马越过山坡,而被骑兵们护卫着的巫师已经抵达坡底。

卡德修斯拍马跃出,与坐骑一同化为一道黑色的流星,借着下坡时的冲势直接高高地跳了下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弧线,直直撞向坡底的人群。那被骑兵们簇拥着的巫师转过头去,看着身在半空的卡德修斯,举起巫杖念诵了一句咒语,一团炽热的火焰陡然在虚空凝集,化作巨大的火球当空飙射,将国王连人带马兜头吞没。

在施完这个火咒之后,那巫师看也不看空中燃烧的火焰,脸上带着冷酷而满是讥嘲之意的微笑转过身去。或许他以为这个敌方的国王已经在他的咒语之下化为一团焦炭——而事实也本该如此,如果卡德修斯没有佩戴着那把圣剑的话。

巫师刚刚转过身,便听到身边骑士们的齐声呐喊。他猝然回身,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着自燃烧火球中裹挟着炽热炎风飞扑而出的那个身影,他的卫士们齐刷刷地挺起长矛刺向那个自空中落下的影子,但却并没有金属刺入肉体的声音——他们的矛尖刺在那被烈火焚烧得一团焦黑的甲胄上,竟然难以再贯入哪怕一分一毫,长矛经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咔嚓一声从中断裂,卡德修斯就这样硬生生以自己的身躯压断了数柄长矛,将那巫师一把扑倒在地,毫不犹豫地抬手一剑刺下,鲜血飞溅。

虚空中的力量碰撞戛然而止。在对手的魔力如同烛火般熄灭逝去之后,埃萨鲁斯立刻接管了整个战场。温德琳策马停在山坡上,望着大法师的法术在战场上肆虐,敌对方的军队——蚁群,或者玻璃球——如同潮水般开始退却,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战争的结果如同史书上所写的一样,卡德修斯率领军队奇袭了亚兰德王国的王都,并且大获全胜。他讯速递占领了这座城市,在亚兰德王国的大部分兵力都已经被牵制在正面战场上的情况下,王都的守备力量少得可怜,就更别提进攻方还有一位大法师坐镇了。

在亚兰德王都的王宫中,卡德修斯坐在那张他刚刚夺来的王座上。在攻破了城市之后,王宫内的绝大部分王室成员、贵族和大臣都被投入了大牢,而国王和王储更是被直接枭首,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上,昭告着侵略者的胜利。在发布了一系列命令之后,卡德修斯终于得到了珍贵的片刻空闲,他斜躺在从前对手的座椅之上,微微眯起眼睛,沾满鲜血的头盔就放在一旁,温德琳和亚德伯等一众骑士侍立在他的身边。

很快,还没等王的小憩结束,王宫大厅的门扉就被无形的力量轰然推开。王室大法师埃萨鲁斯大步走上前来,对国王略略行了一礼。

“陛下。”大法师说,他眉间的皱纹微微抖动着,温德琳皱起眉头,她觉得这个老人的脸上写满了一种奇特的笑意,他的胡子每一次颤动,都带起一道幸灾乐祸的波纹。

卡德修斯睁开眼睛。

“我恐怕要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大法师继续道,“非常不幸。”

国王站了起来,腰间的长剑威慑性地抖动了一下。

法师环视四周,最终将视线放在了国王的脸上。他品味着这个凡人王者此时的表情,然后慢慢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王都被攻破了。”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

“我们的。”

“不可能!”一位军官几乎是下意识地咆哮出声,“亚兰德王国没有余力再调集军队攻击我们的王都!更何况我们还有盟——”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我们还有盟友。”法师点点头,似乎非常赞同军官的话,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咀嚼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愤怒、焦虑与震惊,然后再度看向国王。

卡德修斯的脸上面无表情,宛如石雕。

“赫塔王国?”他简短地问。

“我们的盟友。”大法师点头,并且补充道。

大厅中的空气开始骚动起来。悲观和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盟友的背叛与王都的陷落冲淡了胜利的喜悦。

“安塞洛那边如何?”国王接着问。

“在正面战场完美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亚兰德王国方面的主力军队仍然不知道他们的首都已经被攻陷。”法师回答,“当然,也不知道我们的同样已经被攻陷。”

“瑟奥多雷呢?”国王问,“我派遣他镇守王都。”

“如果我的魔法没有出错,那么瑟奥多雷阁下应该已经战死。”

回应法师的是长久的沉默。卡德修斯闭上眼睛,过了半晌,他用沉闷的声音继续发问。

“阿兰塔呢?”

“王后陛下或许还活着。”法师微微欠了欠身,“我系挂在她身上的法术告诉我是这样。”

“那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卡德修斯冷冷道,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字一顿地道:“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法师微笑着躬身行礼,领命而去。

在埃萨鲁斯离去后,卡德修斯颓然坐倒在王座上,像是断了线的木偶。

“你们出去吧。”他轻声道,声音微不可闻。

“陛下……”亚德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国王只是挥了挥手。

“格拉修斯,你去帮埃萨鲁斯。”他说,“希望涅萨神殿教给我们的东西还有些用处。”

温德琳僵硬地点了点头。国王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命令,于是大厅内的众人只好离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孤零零的王座上。

这就是历史上瑟奥多雷之死的真相。她背靠在大厅的门扉上,望着王宫走廊的天花板。还有阿兰塔,原来她在这时就已经……不,或许不是现在。温德琳想,法师说阿兰塔还活着,那么她很可能在之后被找到。而且她是个女巫,还非常擅长保护自己。

很快,大厅内就传来了卡德修斯的声音,他召唤侍卫进去帮他传唤法师。不久之后,埃萨鲁斯就应召而来,他看都没看站在大厅门口的温德琳一眼,推门而入。

“把我的命令传递到王都去。”温德琳在门外听到国王的声音,“为我联系那里任何一个还有指挥权的人,我不管那是谁,也不管他现在在哪里。”

“陛下,您不寻找您的妻子了吗?”

“我要你先做这件事,巫师。”

“遵命,我的陛下。”

在一周后,赶回王都的路上,埃萨鲁斯带来了阿兰塔死亡的消息。法师告诉国王,他的妻子一直在用巫术保护着自己,躲避了法师的寻查。很显然,她并非是在躲避埃萨鲁斯,更是在躲避赫塔王国的法师。涅萨神殿的技艺十分精妙,即使埃萨鲁斯持有着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国王出征前,阿兰塔交给自己丈夫的一绺发丝——也无法凭此以魔法追查到她的位置。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的法术屏障突然消解为止。在没有了巫术的遮蔽后,埃萨鲁斯很轻易地就得知了她的生命情况。

法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国王,并且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卡德修斯在听完这个消息后,一声不响地拔出了自己的长剑。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剑挥向巫师,但是他没有。

剑刃落在了路边的一块岩石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断裂声。长剑碎成了三片,其中一块碎片划过国王的颊侧,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深深的伤口。侍卫们连忙冲上前去为国王包扎,但卡德修斯就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了无生气。

他望着远方——那或许是阿兰塔被埋葬的方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嘴唇蠕动,鲜血与泪水一起从脸颊上滑落,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阿兰塔。”他说。

他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然后,国王的身形开始扭曲,不仅是他,就连他的侍卫,他的法师,他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开始像水中的波纹一般荡漾,整个记忆都开始不自然地变形。从虚空中流淌出的巨大的哀恸忽然冲击着温德琳的胸膛,她知道,这是格拉修斯的记忆,格拉修斯的情感。她的心脏为此紧缩,无数个念头像是洄游的鱼群一般冲击她的脑海。

格拉修斯的悲伤令幻境震动,她看到景物飞快地变幻,宛如千百个日夜被压缩在了短短的数秒之间,她面前的一切化作了混沌的色块组成的旋风,狂乱而无序地舞动,像极了一个在悲伤中疯狂挣扎的男人。最后,当一切重归秩序,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之中。那与她在皇宫幻境中看到的景色如此相似,她几乎能够确定,自己就站在那座建筑里。

“终于,他成了皇帝。”

格拉修斯的声音响起,但温德琳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统一了所有的人类国家,所有的。”骑士说,“他终于触摸到了那山峰的顶端。但是为此,他失去了太多,我们也失去了太多。”

格拉修斯的声音中染上了哽咽。最后,他慢慢地吐出三个字。

“阿兰塔。”他说。

温德琳沉默不语。她已经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阿兰塔在格拉修斯心中的重量,并不比在卡德修斯心中更轻。但他对她抱有的感情又有所不同,卡德修斯在与她相识时已是成熟青年,但格拉修斯在彼时却是懵懂孩童。那时,阿兰塔对于他来说,并非是一个可以寄托爱恋的具体对象,而是一个美丽的象征。她与吉娜薇不同,后者是他触手可及的玩伴,因为太过于亲近,反而存在得那么理所应当。

但阿兰塔……她是一个年长的女性,远比当时的格拉修斯要年长,她是投射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的第一道月光,朦胧而虚幻,不可亵渎,就如同一尊神圣而纯洁的女神。而在格拉修斯成为骑士后,她又与骑士道,甚至是骑士小说中所描摹的贵妇——作为献上忠诚的对象——同化一体,她是长姊,是女神,是王后,是根种在狼骑士心中永不枯萎的一株白百合花。

当格拉修斯向国王献上忠诚时,他心中想的是不是他的那尊女神?

他们两人无疑都是爱她的,尽管这爱并不是同一种形式。

温德琳抬起头,看向这富丽堂皇的大厅。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面带喜色,穿着打扮华贵得体,她的身边是其他几位御前骑士,而塞蕾格赫然在列。她又望向大厅的尽头,卡德修斯国王——不,卡德修斯大帝——就站在那里,站在他的皇座之前。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位少女,正是她在废都幻境中见过的那女孩。

那是新的皇后。

她凝视着那女孩,对方的脸孔上仍然满是稚气,但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狡黠灵动,这让她那么熟悉——是啊,本该如此熟悉。那种神秘而天真的狡黠,宛如从葱郁林间窜过的一只小狐,对猎人抛去满含深意的一瞥,那是埋藏在森林深处的秘密本身对冒险者的诱惑,它浸润着一种危险的甜蜜,她怎能不感到熟悉?因为这就是那小小女巫在引领她穿过黑暗的森林,走过妖精的圆环时露出的笑意,更是在月光下,赤脚站在湖水中的少女对情人展露出的笑靥。这是一种莫大的诱惑,但有时,施加这种诱惑的小小妖精本人都对此毫无察觉——不,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种不自觉的诱惑才能成为诱惑。

那是一种近乎于灵魂的传承:这种专属于少女——不,或者说女巫——的神秘诱惑,调合了妖精的顽皮与情人的甜美,在千百年前的阿兰塔身上时,让皇帝与骑士无法自拔,而显现在千百年后的一个小小魔女身上时,便更是轻而易举地将温德琳彻底俘获。

这或许不是一种巧合。温德琳有些自嘲地想,卡德修斯,格拉修斯,还有我,我们是多么的相似,都是为同一种女性之美而倾倒的男人或女人。

在皇帝的宝座之前,卡德修斯在大声宣布身边的那个少女将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与他一同分享这个皇座的皇后,他与她的子嗣将会一直统治这个广袤而强盛的帝国,一直到永远。温德琳也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叫弥朵拉。女孩站在皇帝身边,一语不发,只是微笑。她的笑容中有几分勉强,有几分空洞,也有几分无奈。沉浸在喜悦中的皇帝没有在意,而拍手庆贺的宾客们更不会在意。

而在人群中,年轻的皇后似乎是注意到了一直凝视着她的温德琳,或者格拉修斯。宾客们倾听着皇帝的祝词,即使打量着皇后,也仅仅止步于对她容姿的礼貌品评。在这充满欢欣与喧腾的偌大厅堂中,谁也不知道两道目光就于此时交汇。弥朵拉端详着温德琳,或者格拉修斯,在片刻后对她报以盈盈一笑。那是自灌木丛中窜过的小狐对猎人的微笑,那是一个等待追逐的暗示,也是猎人沉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