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可敬的祭司,”那神像前的年轻人从温德琳身上将视线挪开,望着面前的所有祭司们(以及两个小小的见习祭司),朗声说道,他的声音清亮高亢,传遍了整座神殿,“我是卡德修斯,卡德修斯·科林西亚,从南方的埃托利亚前来向涅萨神殿求助,我希望能够聆听神殿的智慧,希望能够见证巫道的奇迹……”

他身材高大笔挺,又昂首挺胸,站在涅萨神殿的女祭司之中极为显眼,便像是羊群中的牧人一样,显得他反倒像是这神殿的主人,而他面前的祭司却好似虔诚的听众。温德琳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她身边的两位女祭司看了她一眼,掩口偷笑,温德琳脸颊一红,迅速低下头来。但卡德修斯似乎没有在意她,而是继续道:“……希望涅萨女神能够庇佑我的国家,将它和它的人民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那你应该去找巫师,年轻的王子。”一位女祭司轻声道,“涅萨的智慧并不教导人如何治理国家,或是行军打仗。的确,我们如何不知道你的祖国埃托利亚正在面临其他国家的威胁?可涅萨的巫道并不能杀死他们的士兵,击垮他们的军队,或是咒死他们的将军、元帅和国王。我们从不如此做。”

“涅萨是仁慈的。”卡德修斯大声说,温德琳看到他握紧了身边那女孩的手,指节发白。而那女孩也不安地依偎着他,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翕动,似是在祷告。王子的声音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我相信涅萨是仁慈的,我别无选择。”

“那你更应该去找巫师。”温德琳忍不住抬起头高声道,“正因为巫师不仁慈,所以才能帮上你的忙。”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温德琳身上。她僵在当地,那句话完全出自于她的愤怒,来自于她真心的怒火。可当这突如其来的怒气熄灭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再次羞愧地低下头去。

随后,温德琳便听到王子的回答。她震惊地再次抬起头,凝视着那张年轻而稚嫩的脸庞。

王子困惑而天真地说:“但涅萨神殿是巫道的源头,不是吗?你们的法力应该和那些巫师一样强大,对不对?那些巫师的法术只会召来厄运与灾祸,但你们不一样,对不对?”

温德琳呆呆地盯着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瞬间,她面前那张年轻人的脸孔,与幻境中那张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脸孔重合到了一起,然后再次分开。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个对于巫道一无所知,傻到甚至有些可爱的王子,和那个心狠手辣的背叛者,雄才大略的君王居然是同一个人。

直到大祭司薇薇安轻轻拍手示意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她才如梦初醒。是啊,现在的卡德修斯甚至只是个大一点的孩子,还不是那个坐拥七位骑士的君王,也不是那个人类王国的共主,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傻小子,一个忧国的王子,还傻乎乎地以为,涅萨神殿的力量可以帮助他拯救他的国家,他不知道涅萨神殿的力量究竟为何物,也不知道神殿究竟为何会式微至此。他可能只是觉得,涅萨神殿既然是巫道源泉,那么其中的祭司也一定都是法力高深的术者。他是对的,这里的祭司们的确有着强大巫力与高深智慧,但,他也是错的——

“涅萨神殿不会拒绝任何人的造访,也不会阻止任何人离去。正如土地从不拒绝种子扎根,树木也从不阻止树叶飘落。”薇薇安柔声道,这位娇小而慈爱的女子对温德琳与卡德修斯微笑,“年轻的王子,我们欢迎你前来造访,也欢迎你来寻求此处的秘密。就如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涅萨神殿从不拒绝传授——只要你愿意学习,我们就愿意教导你巫道。但孩子,我能看得出来,你并非有志于巫道,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

“也就是说你们愿意帮助我了?”卡德修斯急切地道,双眼中闪出欣喜神色。

“我们一直愿意帮助任何人。”薇薇安说,“只不过可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们不会随你离开,不会为你击退威胁到你国家的军队,甚至不会为你对抗那些巫师——但我们仍然愿意给你力量,只是这力量必须由你自己来寻找。”

卡德修斯的眼神暗淡下来,便如在夜晚失去光芒的星星。他的双手垂落下来,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振作,“我……我可以留在这里?”

“当然。”薇薇安道,“我已经说过,涅萨不会拒绝来访者。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你想要离去为止。只是,若你要留在这里,就必须像这里的人一样生活。”她不等卡德修斯有所回应,就向神殿外走去,祭司们在她的面前纷纷让开,形成一条道路,“像这里的人一样,挑水、浇菜、耕种、喂养动物,摘取果实……没有任何人会替你做这一切。你能做到吗,年轻的王子?”

“我当然能!”卡德修斯喝道,随即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未免有失礼数,于是后退了一步,讪讪地道,“……我……我一定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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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位来自异国的王子,和他的未婚妻,就在涅萨神殿住了下来。薇薇安将他们引到温德琳与吉娜薇所住的那一排长屋前,经由她的介绍,温德琳才知晓,原来这一排被用来当做学徒宿舍的长屋,在遥远的过去,涅萨神殿曾经壮大有力的那个时代,曾有多达数十座,而当涅萨式微后,这些屋宇就被缓慢吞没在包围涅萨神殿的这一片森林中,不知去向,而神殿另外一面的祭司居所也同样如是。温德琳与吉娜薇曾经深入过这片森林探索,可从未见过任何类似于房屋废墟的事物,也没有找到这森林的尽头,只得原路返回,而祭司们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

这片森林中一定隐藏有许多秘密。温德琳想,并且看着卡德修斯王子脸上带着稍许有些不自在的神色走入这简朴的木屋。他的未婚妻似乎想要和他同住一房,但是却被薇薇安阻拦了。女祭司说,独处是这里的规则之一,无论是谁,在这里都会拥有一间房间,都必须拥有一间房间,也只会拥有一间房间。于是那女孩只得住到另一间房中。

当日晚上,温德琳在自己房间中久不能寐,卡德修斯造访涅萨神殿的事情仍然让她无法释怀。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拒绝这位外界王子的来访。况且——她不断地提醒自己,她只是一位旁观者,无法插手干预这段早已逝去的历史,倘若因为她极力反对与从中作梗,导致这段格拉修斯记忆中的历史与曾经上演过的真实出现了偏差,那么这幻境该如何为继?

温德琳不敢贸然改变历史,即使是虚构的历史。所以她只能将胸中那股火气压在心底,她想要大声对祭司们说,你们知不知道,就是那个人最终背叛了你们,并且亲手摧毁了神殿?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将圣剑给予他?你们知不知道……

祭司们当然不知道。

于是温德琳胸中闷燃的热焰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灰烬般寂寥的长叹。

终于,温德琳干脆在皎洁月光下翻身坐起。她穿好衣裳,离开房间,来到长屋外的森林中。这片森林似乎有着格外奇特的魔力,她那焦躁不安的内心在这静谧林间逐渐平息下来,化为第二声叹息逸出唇外。

她大概能够猜得到这一段历史的真相究竟是怎样——未来的皇帝造访了涅萨神殿,并且成为了圣剑的主人,通过了涅萨的试炼,但他最后又无情地背叛了神殿……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一开始就怀抱着背叛之意,涅萨神殿的祭司们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倘若说那位大祭司无法洞彻命运也便罢了,她又怎么可能无法洞彻一个年轻人的内心?

但……如果……

温德琳在湖边漫无目的地踱步,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当她抬起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意中来到神殿前的广场。夜色下的广场寂静无人,只有那块铭刻着巫道戒律的石碑坐落于此。她来到石碑前,借着白月清澈的月光凝视上面刻写的文字。那不是任何一种凡人的文字,而是涅萨的法咒。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识得这些文字,懂得它们的含义。

或许因为这是在格拉修斯的记忆中。她想,忍不住伸手抚摸那冰冷而坚硬的石碑。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在废都的皇宫花园中时,她曾经见过它,那时它只剩下一半,上面的文字也尽数被刻痕覆盖,残破而凄惨。而如今,她才算是看到了它的真正样貌。

在月光下,那块石碑已经难以看出原本的真实颜色,而是恍如被镀上了一层银般明亮耀眼。月光在那古老的法咒字迹上流转,如注入模具的融化白银。温德琳的指尖顺着那字迹缓缓游走,三条古老的戒律铭刻其上,直到那些字迹钻入自己投在岩石上的影子中。

随后,她发现岩石上投下了第二道阴影。

温德琳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走来。那人身形高大笔挺,但步伐迟缓,似是感到无所适从。白月照亮他的脸庞,于是她看清楚,那正是卡德修斯王子。

王子白日中满溢活力与朝气的脸庞在夜晚便如一瞬间枯萎的花一般满布阴云,在夜色下显得压抑而不安。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时不时左右环顾,似乎仍然没有适应涅萨神殿的生活。他的衣衫也有些凌乱,是因为没有侍女替他整理的缘故吗?温德琳不无恶意地猜想。

“是、是你。”卡德修斯见到石碑下的人影,先是一惊,但当他看清温德琳的面目后便松了口气,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温德琳连点头都没有点,只是冷眼相看,她没打算对这人露出什么好颜色。

卡德修斯王子有些尴尬地慢慢走来,步履虚浮。来到岩石边后,他迟疑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这涅萨的石碑。但最终他还是满含敬畏地收回手,仰视着石碑上的法咒文字。

“你……识得这文字吗?”王子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他自己也似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又重复一遍。

温德琳点点头,但仍然没有出声。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王子试探着伸出双手向岩石比划,“我听宫廷里的人都说,涅萨神殿的石碑上刻写着有无穷威力的魔咒……”

“那不是魔咒。”温德琳终于忍不住,她厉声道,卡德修斯王子又是一惊,连连后退,差些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他这副滑稽模样,温德琳亦险些笑出声来,对他的敌意也逐渐变为轻蔑。

“涅萨神殿从不施展法师的魔咒。”她继续说,“这里的法术,没有一样会为人带去灾祸和厄运。”

“那不是更好吗?”王子满怀希望地看着那块岩石,“我——我正需要这种力量,正确的巫术,宫廷里最年长的吟游诗人告诉我,巫道正统在涅萨,对吧?”

“但正确的巫术未必是你需要的那种。”温德琳冷笑,此刻她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的怒气,“听着,这里的巫术,没有办法帮你击退敌国的军队,你以为我们会像那些法师一样挥手放出火球,召来雷电,给其他国家的农田降下霜冻与蝗灾?不,我们不会那么做。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对敌的力量。”

但在说完后,她却发现,王子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怔怔地凝视着那块石碑出神,然后道:“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温德琳一时语塞。过了良久,她才发出一声叹息。

这一切都是无用功。她只不过是在对幻象说话。

“戒律。”她无精打采地说,在岩石旁抱膝坐下,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她不想再看到卡德修斯的脸孔,因为那张脸孔会让她想到这场幻象的结局,那个她无能为力的结局。

“什么样的戒律?”卡德修斯王子看起来非常惊讶,他在她旁边坐下,凑近了一些。

“第一戒律,”温德琳往旁边挪了挪,仍然不看他的脸孔,“万物相化,一体至衡。”

“这是什么意思?”王子追问。

“这条戒律是在说,”温德琳深吸一口气,此刻她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费这些无用口舌,“世间万物本是一体,都可以互相转化,并且都处于一种平衡之中。”

“我不明白。”王子老实地说,“为什么说世界万物都可以互相转化?”他抚摸着地面上的岩石,又抬头看了看夜空,“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可以变成石头吗?石头也可以变成我吗?”

“我不知道,别来问我。”温德琳烦躁地道,“你没看到我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祭司学徒,连正式的祭司都不是。若你要问涅萨神殿的戒律或教义,为何不去问大祭司?”

王子沉默了。过了许久,他询问,“那么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当你推动世界时,世界便会反推你。”温德琳接着说。王子弯曲手臂做出推举动作,奇道:“可我怎么会推动世界呢?世界又怎么会反推我?”

“巫术。”温德琳道,“巫术就是巫者推动世界的手段、过程与技艺。巫者推动世间的诸般事物,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这便是巫术。但巫术并非万能,也不能随意施展,这便是这条戒律所说的,当巫者施术时,自己也必遭受影响,法术的力量越大,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大,甚至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可……那些巫师,他们以火焰焚烧大地,召来雷电,让尸体复生爬出坟墓,似乎也没遭到什么影响。”王子若有所思道。

“那可能是因为时候未到。或者,即使他们被反推,你也看不出来。”温德琳道,她又想起在那地底废都中自焚而死的法师安奎斯,他控束火焰的真名,而那真名的力量便潜伏在他体内,一直累积、郁结,几十年如一日。如果不是自己诱发那力量,它是否还会继续累积下去,他又能压制那真名的反噬到几时?

而我?温德琳张开手掌,透过月光看去。她一遍遍回忆自己施展过的法术,那些法术,那些真名,它们的力量会在何时反噬?或许它们的反推力较小,已经在无形中耗散。她又想,艾菲也是如此,她也只是施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法术。温德琳确信艾菲的力量远超她的想象,可女巫却绝不随意显露。

“那么第三条呢?”王子接着问。

“第三条是,当平衡崩坏时,静止不动不好。平衡必须被主动拨回原位,等待只会每况愈下。”温德琳道。

“啊哈!”卡德修斯王子说,他跳了起来,“现在不就是平衡崩坏的时候?你看,在涅萨神殿之外,法师们互相较量法艺,让普通人饱受其害,领主与军阀互相争夺土地,战火连天……而涅萨神殿为何不出手将平衡拨回原位?原地等待岂不触犯这条戒律吗?”

温德琳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是啊,涅萨神殿本该守护这片大地上的平衡,阻止法师们滥用技艺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可涅萨神殿为何没有动作?大祭司薇薇安为何又甘于在这片森林里平静度日,对外界的混乱不闻不问。

随后,她就找到了答案。

涅萨神殿,没有拨回平衡的力量。她们没有进攻他人、打败他人的力量,只能在敌人攻来时躲避与防守,也正因如此,神殿才逐渐式微。一念及此,温德琳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样对吗?

只是一味守护,只是一味治愈,只是一味地用强大法力做一些诸如寻查、修补之类的事情,真的对吗?倘若涅萨神殿从一开始便不再坚持那信条,包容修习那些用于攻击和战斗的技艺,是否黑暗之时代就不会来临?是否即使法师们脱离了神殿的戒律,神殿也有力量去讨伐他们,便不会招致如此?

温德琳只觉冷汗遍体,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怀疑涅萨神殿的戒律、技艺与信条。而格拉修斯也同样怀疑过这一切。甚至是她从未得见的、已经离开神殿的那位女祭司,是否也有过像她一样的怀疑?

坚守这信条,是否就是对的?

“你说得对……”温德琳喃喃道。

“所以,”王子总结道,似乎是温德琳的软化与退让让他找回了一点自信,这位未来皇帝的声音也逐渐高亢激奋起来,“我要说服她们,我要阻止战乱,要拯救我的国家。我要去做这件事。”

温德琳在夜色下看了他一眼。月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出一条英挺的弧线,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双眼望向远方。但她也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垂下头去。

“你为什么带着你的未婚妻来?”她悄声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它突然就从她的口中说出,仿佛格拉修斯在借她的口询问一般。

“她……很特殊。”卡德修斯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你知道吗?她是个普通的、农妇家的女儿,但她从小就有神奇的能力……只不过她一直压抑着这些,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直到……”

“那是力的天赋。”温德琳低声道,她立刻明白了王子话语中的意思,他的未婚妻是一位力之子,一位天生的女巫。

“或许是吧。我和她相遇是一件非常、非常偶然的事情,偶然到像是小说故事里写的那样老土。”卡德修斯继续道,脸上浮现出温柔神色,“有一次,我在荒野中遇到狼群,是她救了我,用那不可思议的天赋安抚了狼群。我知道她一直害怕在别人面前使用自己的力量,但是……她为了救我,甘愿暴露自己的秘密。你知道吗?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我想,那就是我的爱,我命运的起点。”

“是的,我能,我能明白……”温德琳低声呢喃,她又何尝不明白?这一切,这一切都和她与艾菲那么的相似,她与艾菲的相遇也是以荒野,以狼群作为契机,艾菲让她知晓那巫术的力量并不邪恶,而她的命运也在那一刻开始缓缓转动。

“在那之后。”王子微笑,“我……直接向她求婚了。你能想象她当时的样子吗?她跑到了一棵树背后,探出头来偷偷看我,那几匹狼也跟着做一样的事,也从树后面探出头来看我,那时她简直就像一个精灵,像森林的女儿,我被她彻底迷住了,不单是因为那力量,那天赋,而是她自身,她自身的全部……”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爱本身就像是一种魔力,一种最强大的法咒。”王子继续说,他的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什么都可以做到。”说完,他羞涩而腼腆地笑了笑,就像一个半大的孩子,一时间温德琳几乎忘却了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而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懵懂少年——就和此时格拉修斯的年纪一样。

“回到王城后,我对我的父亲说了她的事情。”卡德修斯道,“当然,他不允许我与一位平民结婚。他说,他早就已经为我指定好了未婚妻,那是一个贵族小姐——当然,我不是在说那位小姐有什么不好,事实上我只见过她几次,而且都是在舞会上,只是跳过几支舞,彼此的交谈少得可怜。我甚至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梦想,可爱之处究竟在哪里。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

“和我的爱相比,和那位森林中的精灵相比,那位贵族小姐就像是被布折出来的假花。”他叹息,然后摇头微笑,“请原谅我对她的不礼貌,但在我心中的确就是如此。”

温德琳缓缓点头。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听王子继续说下去,越是倾听,她就越是发现,自己与这位未来的皇帝之间似乎有相当多的共同点,但究竟是哪些地方相同,她却无法说出。

“然后,在知道涅萨神殿之后,我就决定带着她一起来到这里,我希望涅萨神殿能正确地引导她的天赋与力量。我的父王拗不过我,说要为我派遣守卫,但都被我拒绝了。”卡德修斯王子说,“事实上,我原本以为拜访神殿是很困难的事。关于它的传说都是非常久远的故事,久远到我只能知晓只言片语。但是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我会解开这个谜团。”

“这里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秘密。”温德琳表示赞同,她忍不住望向覆盖涅萨神殿的森林,那片吞没了许多房屋,如同没有尽头一般的森林,“如果这里有着什么秘密,那么一定就在那片森林里。”

“那片森林?”

“你没有去那片森林中走过吗?”温德琳说,“它没有尽头。无论你走多远,都看不到它的边界。而你一旦打算回头,却会马上回到原地。”

“那确实非常神奇。”王子的眼睛亮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小弟,我会去好好探索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温……”温德琳下意识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发觉不对,连忙在最后改了口,“格拉修斯……我叫格拉修斯。”

“哈,我们名字的后两个音节一样。”卡德修斯说,“听起来真像兄弟,是不?”

“或许吧。”温德琳含糊地回答。

“在找到这里的秘密,得到力量后,我要回去拯救我的国家,击退那些对它虎视眈眈的巫师和军阀、消灭山间的强盗,然后将它变成一个……”王子腼腆地笑了笑,“建立一个,贵族和平民……王子和农家女孩,也能够平等相爱的国家。”

“是啊。”温德琳沉默许久,才说,“我们真的很相似……”

“你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吗?”卡德修斯王子说,“觉得自由恋爱比较好?说实话我受够了由父王给我指派未婚妻了。”

说到这里,他叹息,“虽然我也知道,他们都教过我,为了维系统治,为了权力以及利益,这种联姻是非常有必要,不,应该说是只能这么做的……但我内心里还是想自己选择未来的妻子,而不是由他人给我选择。”

“嗯。”温德琳含含糊糊地回答,“我们都……不,我们理应都能自由选择爱人,而不是由他人来替我们选择。”卡德修斯王子听了,欣喜地笑着点头,但他却并不知晓温德琳话语中的另一层含义。随后他忽然站起身,望向远处。温德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一个人影缓缓行来,走到月光下,却是王子的未婚妻。他满脸笑容地迎上前去,与那女孩紧紧相拥。王子亲昵地想要吻她的脸颊,却被后者羞涩推开。

随后,卡德修斯王子和他的未婚妻牵手离开,在离去之前,王子还转身对她挥手告别。温德琳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不觉发出一声长叹。

“格拉修斯,你到底想给我看什么?”她喃喃道,望着天空中的皎洁白月。

我或许真的想错了。她想,我一直以为卡德修斯是一个背叛者,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一个暴君。他亲手摧毁了涅萨神殿,建立了父神教,可是……现在的他,就只是一个善良而热爱自由的普通青年,一个甚至可以说是天真幼稚的王子,是什么把他变成废都幻境中的那个样子?是战争吗?是巫术吗?还是政治与权谋?

温德琳不知道。

她也无从知晓皇帝未婚妻最终的结局,但是在废都幻境中,她看到站在皇帝身边的并非现在这位少女,而是另一位。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这是一个满布战乱的世界,她告诉自己,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那位少女,那位天生的女巫,如果她没有在废都的幻境中出现,那么她或许是死于战乱,死于疾病,甚至可能死于巫师的诅咒,或者是离开了皇帝的身边,也或者……

温德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她站起身来,擦去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回,她很快地倒在床上睡着,睡眠像母亲温柔的双手将她包裹在内,在一片宁静柔软的黑暗中,她迎来了黎明。

次日一如既往地到来,在早晨,温德琳有些诧异,但又不太意外地看到卡德修斯出现在精灵艾尔菲芙的训练场。

“大祭司阁下说我可以加入你们的训练。”王子拎着木剑,看了看艾尔菲芙,吉娜薇与温德琳,他的衣服上有许多褶皱,看起来也颇为凌乱,脸色看上去也不是很好——是因为不习惯涅萨神殿枯淡无味的早餐吗?温德琳这么想着。

“无妨。”艾尔菲芙说,“多一个或者两个人也没什么区别。”她抛着手里的训练用剑,“你以前学过剑术吗?”

“当然。”卡德修斯点点头,弯曲裸露在外的手臂,展示那结实的肌肉,“我师从埃托利亚最好的剑术导师——”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艾尔菲芙就一剑刺来,他大叫一声朝后跌倒。

“我不需要‘当然’两个字后面的话。”精灵收回剑,“还有,以后不要用‘当然’这种像是在反问一样的话,给我回答‘是’。”

卡德修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忿忿地道:“……我知道了。”

艾尔菲芙又是一剑刺来,卡德修斯再度仰天跌倒。

“我说过了给我回答‘是’。”

吉娜薇笑弯了腰,温德琳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卡德修斯挣扎着站起身,满脸怒色,但还是低下头回答,“是。”

“不错。”精灵说,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看这里你应该能明白,我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精灵。所以在我面前,你并不是王子,就只是一个人类而已,和这里的其它任何一个人类都没什么区别。现在拿起你的剑,和我对打。我要看看你在所谓的‘埃托利亚最好的剑术导师’那里学会了些什么。”

卡德修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木剑,摆好架势,刚刚道了声“我准备好了”,艾尔菲芙就又是一剑刺来,他躲闪不及,被木剑包覆麻布的剑尖啪的一声打中肩膀,痛叫出声。

“第三次了,”精灵剑士说,“你已经第三次被同一招式打中了,也是时候吸收一点教训了吧?”她口中说话,手中木剑却丝毫不停,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舞成一团旋风也似,眨眼之间,卡德修斯身上就被打中十几下,被迫单膝跪地,以木剑护住头脸。当精灵的攻势止歇之后,年轻的王子已经鼻青脸肿,喘息连连。他勉强抬起头,嘟囔道:“……这就是涅萨神殿教习剑术的方式?”

“我不知道在我来之前,这里是怎么教导祭司们剑术的。”精灵道,“但在我来之后是这样。”

“你也这么对待那两个孩子?”卡德修斯看了看温德琳和吉娜薇。

“是这样。”艾尔菲芙点点头,然后微笑,“我从不手软。格拉修斯,你过来,给他演示一下我们平常是怎么练剑的。”

看着她的笑容,温德琳只得叹息,拿起训练木剑,来到场中。

“准备好了?”精灵道。

“是。”温德琳道,但话音刚落,她眼前一花,肩上就是狠狠一疼——艾尔菲芙手中的剑已经在她肩上敲了一记。

“笨蛋小鬼,教了你多少次还没有长进,”精灵一边递出快捷无比的剑招,一边笑道,呼吸丝毫不乱,“用嘴说着‘我准备好了’,‘可以上了’的,只是二流的剑士,只是半吊子,而真正的剑士,在心里‘准备好了’的同时,就已经出剑了!”

面对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温德琳只能转为完全防守,以木剑护住自己的身前,连连后退。最终,艾尔菲芙一剑打在她的手腕上,木剑脱手飞出,同时额头上挨了重重一记,顿时眼冒金星,大叫一声直接坐倒在地。

“吉娜薇。”精灵站在温德琳面前,收回木剑,轻声道。女孩来到场地正中,握紧木剑,深深吸气,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剑刺去,剑尖直指艾尔菲芙的后背。精灵大笑一声,猛然转身一剑挑偏吉娜薇的剑身,随后两人你来我往地便战在一处。温德琳和卡德修斯瞪大眼睛看着女孩与艾尔菲芙对打,尽管只坚持了几秒,吉娜薇便被精灵的攻势压倒,但她却是三人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个。

“这女孩,”抛下手中的木剑,艾尔菲芙笑道,“才是真正的剑士,你们两个还要多加练习才是。”

“你就这么……”卡德修斯调匀呼吸,看向额头和肩膀上布满青紫淤伤的吉娜薇,眼中满是不忍之色,“未免也太粗暴些了吧?”

“没有人强迫你来这里练剑。”精灵说,“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不过,等到你们能够熟练地格挡我的剑时,一般的剑士就不再是你们的对手了。”她在吉娜薇面前蹲下身,轻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你做得很好,只是要多注意下盘,再多练习我教你的基本功。”

“还有你,”艾尔菲芙站起身看向温德琳,“你的步伐太凌乱了,要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将会踏在什么位置,要学会根据对手的步伐预测剑的走向。”

“而至于你,”精灵最后转向卡德修斯,这回她留给他的只有叹息和撇嘴。

“你在一开始就被吓破胆了。多锻炼锻炼自己的胆量吧。”

卡德修斯和温德琳对视一眼,这位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揍成这副惨状的年轻王子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这就是涅萨神殿?”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