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的形体被火焰所包裹,逐渐升腾消散。他就如一支人形的火炬,真名的火焰以他的全部肉体和巫力作为燃料熊熊燃烧,升上天空。失去了束缚后,那火焰——在原初语中唤作恬哈弩的力量——便如终于逃脱了大人管教的孩童一般恣意跳跃、释放、燃烧,在温德琳的面前剧烈然而无害地闪耀,最终化作丁点星火,归于深邃黑暗。而在火焰烧尽之后,安奎斯的肉体亦消失无踪。

温德琳怔怔看着面前的空茫黑暗,她伸出双手想要捕捉那残余火星,似乎仍然不能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融了,连一丁点痕迹都未留下。她认知中的死亡总是存在尸骸,即使被烈火焚烧,也应该有灰烬留存,但是那位法师……就像是水滴在烈日下蒸发,就此消失。

法师。她想,他们的法术深深植根于他们的傲慢之中,所以这技艺才会召来灾祸,那是世界对他们的推力。千百年来,他们便一直如此吗?一直如此无视并且压抑着这股力量?随即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可能,一定有法师注意到这一点,也一定有法师如同女巫般小心谨慎地施法,避免扰乱世界秩序,为自身引来灾难。

她忽然又隐隐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如此一位傲慢巫师,他并未学会,或者说并未认识到咒文真谛,他的导师没有教给他这些吗?或是他的导师也同样不曾知晓?难道巫师的传承并未如她所想那般,从千百年前的古代一直顺利地绵延至今?

温德琳摇摇头,不再细想。此时她方感觉疲劳从四肢百骸中生发出来,涌遍全身。安奎斯的法咒是如此严密而强大,尽管只是轻轻一推,但也已经达到了她的能力极限,凝聚了她所有的力量。她踉跄着跨过岩石地面上被火墙灼烧出的焦痕,跌坐在尚且有些温热的废墟岩石边。她想要呼唤深藏在这地底的太古之力,希望它能够给自己力量,但是它离她如此遥远,几乎毫无回应。

倦怠感愈来愈强烈,脊背上的伤疤也开始隐隐作痛。或许我应该休息一会,她对自己说,就在这废墟中休息一下,体力很快就会恢复,只需要休息一小下……

但她没能在脑海中说完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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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朦胧之中,温德琳听到嘈杂的人声。就像是在她小时候,随父亲去市场卖货时听到的声音一样,男人粗野的喊叫,女人尖声的叫骂,狗的吠叫,鸡的鸣叫,还有马的嘶鸣……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令小时候的她无比惊慌,而却令现在的她感到如此熟悉和亲切。

温德琳睁开眼睛。她看到洁白的街道在面前铺展开来,街道两侧是房屋和店铺,富有秩序的建筑布局与那吵闹的人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一双又一双腿从她面前走过,女人的软布鞋、男人的硬皮靴、农民的草鞋、卫兵的战靴,还有马的四蹄,无数双腿扬起的灰尘将她包裹在内,温德琳微微一惊,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躺在这街道上。

她以手掩住口鼻,穿过那漫天沙尘,但想象当中的灰土并没有落到头上和身上,也没有迷住眼睛,仿佛那只是一层不存在的朦胧薄雾。温德琳站在慢慢飘落的沙尘中,看着拥挤的人群从自己身边走过。没有人呵斥她站在道路中间,也没有人看她哪怕一眼。温德琳茫然抬起头,看着湛蓝色的天空,与天空那一方直刺云端的高耸尖顶。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她觉得远处那占据了视野一隅的建筑物如此熟悉,随即她便想起,那如贵族将军般傲然挺立的庄严造物,正是地下废都中那座教堂。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温德琳浑身一颤,她已无暇顾及这建筑的全貌是多么辉煌壮美,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

幻象。

先前的经历让她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铭刻在大地太古之力中的先人记忆,她明白这些幻象的本质,那就如浮出水面的瑰丽泡沫,虽然来自深深水底,但却能折射万般光芒。只是面前目之所及皆是无边幻象,她踮起脚尖,让视线越过人群,却无法望到这幻境的边界,城市无边无际地蔓延出去,只能在极远处勉强看到一道城墙般的阴影挡住了它扩张的脚步。

“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艾菲?”温德琳喃喃自语,自嘲地笑笑,呼唤恋人的名字,希望能看到那个小小身影,即使她知道它与这城市一般都是幻象。可小艾菲的身影并未出现,在等待许久后,温德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她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现象——一个幻象无法出现在另一个幻象的内部,自己面前这个幻境太过巨大而完整,根本不是皇都废墟之中那些破碎影像所能媲美。

“这下好了,我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拍拍自己的脸颊,能鲜明地感受到手掌上厚实老茧的粗糙触感,“如果这是做梦,如果我身处梦之时中,那么这一定是在这座废墟的梦境里。”她想起,艾菲在教授法术时曾经说过,梦之时与世界之时乃是重叠领域,世界之时中的某一地区,在梦之时中必有对应,反之亦然。在太古之力格外强大之处,该地的梦境领域亦会不同寻常。

这还真是不同寻常。她想。

不过很快,她便察觉到异常:这里的行人面目皆带阴郁之色,在街道上巡逻来去的卫兵肩膀上缠以黑布,而街道两旁的店铺门口亦悬挂黑色布条。这些黑布在喧闹的街道上添上了重重一笔阴郁底色,令她这个旁观者亦感到不知所措。

温德琳仔细倾听卫兵与行人们的对话,希望能够从中取得一点信息,但令她失望的是,此间所有人口中所说皆是她难以听懂的古代语言,间或夹杂浓重口音,她听了半晌,只觉一头雾水,只好作罢。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前往那座教堂。在街上行走之时,行人会不知不觉地避开她,若她主动去触摸行人,那人便会在她将要触及之际忽然消失,当她退开后又再度出现,宛如水中月影,虚幻不实。但当她厌倦沿街道行走,径直朝墙壁走去,准备穿越这幻象建筑直线前进时,却结结实实一头撞在墙上,坐倒在地。

温德琳揉揉头上痛处,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无法触摸生物,但这墙壁建筑之类的死物却能将她阻拦在外。无计可施之下,她不再试图穿墙,只好老老实实沿道路来到那座教堂。

远远看去,便能看到教堂门前铺满大批花束,黑色丝缎悬挂在门边,身穿白衣,面容凝肃的教士们低眉垂首站在门前,他们的身后是同样忧伤悲切的平民信徒。温德琳在人群中径直穿梭,走入教堂内部。黑色的帷幕从穹顶上垂落,庄严而空灵的歌声回荡在空间中,在这里,她看到那些身穿华贵长袍的主教们——那些法师们。就连他们的脸上也满是凝重,但温德琳却并未看出他们有哪怕一丁点悲痛之色。诚然,所有巫师都神色复杂,但写在那些脸庞上的是紧张、是恐惧、是忧心……甚至还有一些贪婪的蠢蠢欲动,却绝无任何悲伤。

法师们簇拥着一尊硕大的木棺,那棺材就停在圣壁之下,那巫师之中的最年长者——或许就是父神教的初代教宗——手持自己镶金嵌银的巫杖站在棺前,身边是他的同袍,是骑士们,是官僚们,是大臣们,是贵族们。他高举巫杖和父神教的圣典,高声说着温德琳听不懂的语言,似乎是在念诵吊唁之语。他面前的木棺极度华丽,刻满华丽浮雕、以金箔银粉饰以宝剑、天使与太阳纹路,在木棺正中有一硕大徽记,温德琳认得那徽记,那是古代卡德修斯帝国的皇家家徽。

难道说死在这里的是某位皇亲国戚?不知怎地,温德琳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脸孔,那张与艾菲极度神似的少女脸孔。她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这段幻影属于帝国建国后的哪一时间段,只能胡乱猜测。但从那些法师们的面孔来看,应该是建国后不久——甚至可能距离女巫狩猎都不算太久。她回忆自己看过的历史,那些讲述故事多于讲史的书籍上并未记录太多类似事件。

温德琳在教堂之中旁观了整场庄严、浩大而肃穆的葬礼,直到这具华丽的木棺被抬入教堂后的墓地,她才离开。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即使在那哀切的葬礼之上,她也只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温德琳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皇宫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离开这幻境,或许再度睡去,就能从梦之时中回到世界之时。可她隐隐觉得在这场梦境中或许隐藏着什么秘密,自己实在不该如此离去。同时她又无端觉得,如果在这之中有什么秘密,那么一定在皇宫之中。

她毫无阻滞地穿过重重守卫看守的大门,经过空旷的校场,来到花园。在一切都尚且完好,尚未崩毁殆尽的时代,这座皇室花园的美丽超乎她的想象:这里简直便如一座森林迷宫般,被修剪整齐的灌木植物筑成弯曲围墙,在那绿墙之上又点缀有朵朵鲜花,墙根之下藤蔓丛生,亦长满低矮的藤类花卉。只是这些植物无论长势如何,全部都被限制在白色大理石铺就的道路旁边,不能越雷池一步。

温德琳站在这园林入口处,呆呆仰望了一会儿,这才压抑住心头震撼,缓步走入其中。在行了不多时后,她起初以为这里只是单纯的植物迷宫,可当她转过一个拐角,却看到一道绿墙后又铺就出一条大理石长廊,走廊亭柱上亦缠满翠绿藤蔓,造型精巧,如同传说中的精灵工匠所制。她沿这弯曲长廊慢慢行走,每隔几弯,便都能见到全新景象——种满睡莲的池塘,装饰有华丽浮雕的喷泉,甚至还有一方被池水包围在中央的圆形露台,似是供夜间乘凉之用。

这花园中的道路被刻意设计成绕园一周的轨迹,须得转过无数个弯道,才能抵达园林中央。而园林的整体设计却如同出自一个顽劣孩童之手,充满了来自世界各处的园林风格,每种风格单看上去均优雅美丽,但混杂在一起却显得怪异无比。温德琳一边走一边想,或许这就是那位皇帝的奇怪癖好吧。

最终,她来到这花园的中心。正如她所想,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便是那方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水池,它屹立在花园最中央,周遭空无一物,尽是翠绿草坪,既像是不屑与庶民为伍的高傲女王,又像是被众人抛弃的孤独少女。温德琳缓缓走上前去,那水池的模样与她在废墟中见到的别无二致,在清澈池水中被竖立的半块岩石及其底座上依旧刻满斑驳划痕,掩盖了其上的字迹。原来这不是时间留下的痕迹,而是人为划刻。温德琳想,可是谁,又为什么要在这块岩石上胡乱刻下这许多痕迹?究竟想掩盖什么,又掩盖了什么?

她低下头,看到岩石边的水池之中满是茂密树木的倒影,几乎看不到天空。可水池旁边并无树木,这些倒影又从何而来?温德琳抬头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树木,但就算离此地最近的树木也在池边数十米开外,也不够高大,绝无可能映入池中。温德琳凝视那水中树影,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艾菲的森林,回到那幽魂驻足的湖泊边。旧日景象在她心中愈发清晰,那座浸满太古之力的清澈湖泊中便满是林木倒影,就如这座水池。

温德琳深深吸气,她告诉自己应当保持冷静,在这奇诡幻象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即使那湖泊中的太古之力真的与这废都相连,或许也不是什么奇特之事。她绕着水池走了一圈,随即看到在这块岩石上,在那长剑刺出的缝隙之中,真的插着一把长剑。那长剑的剑柄以藤蔓缠裹,赫然便是皇帝一直佩戴在身上的,来自涅萨神殿的圣剑。

少女睁大了双眼,一时间无法思考,先前勉强保持的冷静彻底碎裂。她努力让因为惊讶而僵直的大脑开始运转,为何圣剑会插在此处?忽然,那大教堂中装饰有皇家家徽的木棺再度从她的眼前闪过,一个极度荒谬的念头劈入她的脑海——不,既然圣剑就在此处,那么这个念头或许也已经不再荒谬——躺在那具棺材里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皇帝本人。

起初,她一直以为,只要圣剑仍然在皇帝身上,仍然在保护着他,他就不会死去,至少……不会轻易死去。可现在,圣剑为什么在这里?那具棺材里真的是皇帝吗?如果不是,他现在在哪里?如果是的话,他又是因何而死?寿命已尽?或是患病而死?温德琳只觉脑海中一片混乱,难以清晰思考。她怔怔地伸出手,抚摸那仍然带有微温的剑柄。不知怎么,她握紧剑柄,想要将它拔出,可是圣剑一动不动,仿佛与岩石同化一体,无论她怎么摇晃撼动,都无济于事。

温德琳放开圣剑,慢慢退开。忽然,一阵阴冷寒风自背后吹来。她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熟悉身影自虚空中缓缓浮现,那是一位高大骑士,全身被黑色铠甲覆盖。他的周身缠裹森冷阴风,慢慢朝她走来。

“师父——!”温德琳失声喊叫,但最后一个音节却戛然而止。那黑骑士的幽魂从未自称为她的师父,一切都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他会承认这个称呼吗?她不知道。

幽魂的脚步没有停止,在他脚边的绿草纷纷枯萎,化为灰烬。他踩着这条灰色的道路一步步走来,抬手伸向背后,自虚空黑暗之中抽出一柄闪烁着锋锐寒光的双手大剑。温德琳后退两步,她几乎本能地意识到,骑士幽魂不会听她说话,她们二人之间也并无可以交谈的话语,所有的交流都只限于剑刃的碰撞。

温德琳沉默片刻,抽出艾菲的长剑,迎着骑士走上前去。两人在相隔十步处沉默着摆好架势,将利剑抬起,指向对手。温德琳识得这架势,它是她最先从骑士处学到的剑技,也是给她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剑技。数次呼吸之后,两人的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弹射而出,两把长剑在半空中划出耀眼弧光,一声激烈的金铁交鸣声过后,两道身影交错闪过,同时停步。

几乎是在招式力道已尽的一瞬间,温德琳就猛然拧腰转身,横过长剑劈去,但骑士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将双手大剑如同战斧般劈头盖脸砸将下来,她不得不转攻为守,沉重的大剑劈砍在她的长剑上,迸出一溜火星,震得她双手生疼。那艾菲为她修复的长剑剑刃之上也崩出几道缺口。温德琳用力格开那把大剑,后撤数步跳开,满是疼惜地望着剑上缺口。但骑士没有给她喘息的空隙,挺剑如枪奋力刺来,温德琳不退反进,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迎着骑士的攻势猛然扭腰,仅以毫厘只差躲过剑刃,一剑斩去。

当的一声铿然脆响,骑士以手甲挡住长剑,挥舞大剑奋力横扫,温德琳仰身向后倒去,以一个极限的铁板桥姿势躲开剑刃——正是格拉修斯和齐格蒙特对打时使出的招数——再度发起攻势。而骑士则不慌不忙地回防,一把双手大剑舞成了棍棒也似,有时他甚至还会仗着自己戴有铁手套,悍然握住大剑剑身,将挂有铁质配重球的剑柄当做硬头锤砸来,可谓是奇招层出不穷。温德琳压根没有与这般敌人对战过,只能在骑士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之下勉强防守。

战斗仍然在持续,温德琳在骑士的压制下已经险象环生,锐利的剑刃数次擦过她的肩膀和腰际,留下数个伤口。但与骑士对打愈久,她心中的疑虑就愈甚,同时防守得也越是吃力。她能够确定面前的幽魂就是在森林中教授自己剑术的那一位,他所使的剑术她也曾经见识过,但是她从未能够像这样一般与他对打这么久,见识这么多他的招式。可是见识的招式越多,她越觉得,这位骑士的剑技与她记忆中另外一个人如此相似,而那个人的剑技,她在不久之前就曾亲眼见到过……

脑海中的那个名字伴随着疑惑与迷惘悄然浮现,但骑士的攻势并未因此而放缓,双手大剑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落在艾菲的长剑上,温德琳双手酸麻不已,长剑当啷一声脱手落地。她深吸一口气,干脆咬牙弃剑,利用双手大剑不便及近的劣势朝骑士的内怀冲去,同时从腰间拔出雷霆的长剑,不顾一切地斜撩而上。而与此同时,骑士也同样转动大剑,将剑刃如铁棒般使将开来猛然砸落。温德琳闭上眼睛,听着那呜呜风声,等待着沉重的剑身落到自己身上,但除了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外什么都没有,更别提她预料当中的痛楚了。

少女慢慢睁开眼睛,她仍然保持着挥剑斜撩的姿势,而骑士则反握大剑剑身,呆立当地。那大剑已经从中被战神之剑切为两半,当的一声落在地上。而与断剑一同落地的还有半个头盔面罩,战神之剑的剑尖在切断大剑后,正是从骑士面罩处划过,将其一分为二。

随即,剩下的那一部分头盔也掉落在地,露出了骑士的真容。温德琳凝视着他的面孔,瞳孔慢慢缩小。

那张脸孔,虽然已经瘦削了许多,也苍白了许多,再也不复幻象中所见的那般玩世不恭,桀骜不驯,但——

“狼骑士……格拉修斯?”温德琳紧紧盯着骑士头盔下的脸容,喃喃道。

骑士茫然地看着温德琳,伸出手抚摸自己的面孔,似乎并未意识到面罩已经脱落。过了半晌,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幽魂的寒气在半空中结出白霜,又转瞬消失。

“格拉修斯?”他垂下头,低声呢喃,像是在仔细咀嚼这个名字的含义,“格拉修斯,格拉修斯……我是……格拉修斯?”随即他复又抬起头看向温德琳,满是迷惘的双眼一点一点重回清明。最终,他看着她,视线忽然柔和下来。

“是你。”格拉修斯低声道。

“是我。”温德琳呆愣半晌后也低声回答,随后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一直指导我剑术的,不仅是一位帝国骑士,而且还是帝国七骑士中的一位……我早该想到的。”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他曾对自己说过,他认识龙骑将塞蕾格,曾与最强大的精灵剑士对战而存活,他知晓真龙与真名,也见过北方如同洪荒猛兽般的涅墨亚猫人。如果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帝国骑士,而是格拉修斯,那位被从传奇中抹去,因而更加富有传奇色彩的骑士,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但是,他的挚爱……温德琳又如此想。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骑士曾将艾菲错认为他的挚爱……将艾菲?

她眼前闪过那张与艾菲极为神似的面孔。皇后的面孔。

“我好像……能够明白你为何被从历史中抹去了。”温德琳轻声道。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想,若当着骑士的面将这话语说出,未免也过于残酷。

格拉修斯木然站在原地许久,才凄然一笑。他点点头,默认了温德琳脑中的臆测。少女犹疑片刻,她只觉得无数谜团堆积在心中,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格拉修斯的幽魂为何会来到雄鹿王国的湖泊边?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地下废都的幻境中?他的过去……历史的真相……又是怎样?不,不对。温德琳摇了摇头,抛开心中疑问,她现在要的不是这些,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她的目的只有一样,正是为了这事她才从雄鹿王国来到此地,其他一切事与它相比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请你告诉我……师父。”温德琳低声道,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喊出那称呼,而格拉修斯也默然接受了这一称呼,“我该怎么取得此地深处的大地太古之力?我该怎么打开那森林迷宫的门扉?”她确信当艾菲关闭森林之门时,千百年来都彷徨在那林中的骑士一定知道此事发生。

当啷一声,格拉修斯将手中剩余的断剑抛掷于地。他捡起温德琳被击飞的那把长剑,来到岩石边上,伸手抚摸那满是斑驳刻痕的岩石表面,以疲惫声音道:“这里的太古之力已被锁闭。你可看到这块石头?它……就是涅萨神殿门前,刻写伟大戒律的石碑。它被卡德……被皇帝击碎,半块抛入大海,半块放置于此,并划去其上铭刻的戒律,作为他征服了涅萨神殿的证明。”

“而这。”骑士又将手掌放在插于岩石之中的剑柄上,“便是涅萨圣剑,巫道的结晶。神殿最初、最后,也是最强的力量。”

温德琳沉默了。她感到怒火在她的心中翻滚,这怒气比面对安奎斯时更甚。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开口,声音干涩,满含被压抑的怒火,“这是一场卑劣背叛。神殿将力量交给他,可他却——”

“我们所有人。”格拉修斯抬起头望向幻境内虚假但却湛蓝的天空,静静地说,“都是背叛者。他背叛了神殿,背叛了我。而我也背叛了他。我们都是有罪的……不,这个话题已不重要。年轻的剑士,你应知道……大地太古之力皆为相通,无论是那森林中的湖泊,或是在这深渊之下,再或者是更远之处,所有的力量同为一个整体,它沉睡在这世界之中,从大地脉络的交汇点冲出并汇聚,便如水囊里的水,只从破洞中涌出。”

温德琳只想知道她该如何控束这股力量,但她依旧耐心聆听,待格拉修斯说完,她才慢慢点头,“所以你才能从雄鹿王国来到此处,借由太古之力的连接?”

格拉修斯的手甲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用力握紧剑柄,幽魂那嘶哑森寒的声音竟然也多了几分钢铁的铿锵之声,他点头,一字一字道:“我曾发下誓言,要守护涅萨神殿,与巫艺正道……可我没能做到。因此当有人前来时,当这里的太古之力被搅扰时,我便来了。我要感谢命运,来到这里的是你,涅萨巫艺的继承者……而非他人。”

他顿了顿,又道:“……涅萨的圣剑,和这块石碑,便是控束太古之力的锁与钥匙,它能够成为毁灭一切的火山怒焰,也能够成为保护与治愈的圣泉甘露……”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如北风般尖锐呼啸,随后又逐渐平息压抑,转为夜风的低声呜咽,“涅萨神殿为这把钥匙注入无与伦比的守护之力……但讽刺的是,却没能守护自身。若她们将这力量用于他途,如同背离戒律的法师那般运用破坏之力,是否就能击退外敌,避免那被毁灭的结局,亦或是避免整个黑暗时代的来临?”

黑骑士轻声询问,声音飘荡消融在风中,湖泊水面中的树木倒影缓慢摇曳,温德琳站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她想要安慰格拉修斯,但却觉得任何话语此时都太过于苍白,她想要理解,却无法切身体会骑士心中的伤悲,对于她来说,涅萨神殿的毁灭与逝去,只是千百年前的尘封旧事,只存在于他人虚无缥缈的话语中,书页上无足轻重的字迹中,如此轻忽……如此没有实感。但对于格拉修斯而言却恍如昨夜,他所存在的每一个刹那都在不断地重复着神殿倾塌,戒律崩毁的那一幕。这是他千百年来的诅咒梦魇。

格拉修斯在原地伫立许久,才以喑哑声音诉说,“便如我所说,这剑便是打开太古之力的钥匙……但你必须理解它,并且握有它的力量之源。这柄剑曾有两位主人,第一位主人虽然短暂地握有它的力量,但他终其一生都没能明白它的力量之源为何物。第二位主人知晓它的力量所在,他拥有过它,但却从未得到过它。”

“年轻的剑士,你来。”骑士道。温德琳依言上前,她凝视那深深插入戒律石碑的圣剑,那露出岩石的一半剑身之上刻有古朴而粗粝的衔尾蛇花纹,那蛇环被拉长铭刻于两侧剑脊之上,而剑刃竟然没有开锋,剑锋厚而极钝,似是未加研磨,整把长剑便如一块铁片也似,连贵族装饰用的佩剑也比这把剑更像兵器。

“师父,我该如何……理解并握有圣剑的力量之源?”温德琳迟疑着,伸手去触碰那剑身,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微温,根本不似一块冰冷铁片。

“看。”格拉修斯道,“看我的过去,看我犯下的罪孽。在最后,若你有足够意志,若你心中存有那力量之源,你就会得到它,得到这锁匙。”

“看?”温德琳抬头仰视骑士的面罩,心中满是迷惘。但还不等她有所反应,骑士就挺起先前所拾得的艾菲长剑,一剑贯入她的胸口。

少女呆呆低下头,凝视着陷入自己身躯的剑刃,光滑如镜的剑身上倒映出她的脸庞。虽然被长剑贯穿,但她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她转而望着骑士,格拉修斯松开握着剑柄的双手,退开两步。

“请原谅我,年轻的剑士。”骑士道,“我不得不如此做。”

温德琳伸开双臂,想要开口询问,但她发不出声音,刺入身体的长剑似乎锁闭了她体内所有力量。她无法动弹,被利刃钉在岩石上,她转头看向身旁同样刺入岩石的圣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明悟。但这丝灵光转瞬即逝,她感到那石碑上似乎传来莫大吸力,将她往岩石中吸入。

最终,她看到黑甲的骑士在她面前垂首,单膝跪倒,双臂交叉于胸前,行古老礼节,轻声念诵。

“涅萨。”

而后,温德琳便坠入一片由无数绚彩光芒汇聚而成的漩涡之中,恍惚之间,她看到一个个真名在她面前飞舞飘荡,整个世界都被打碎成彩色的混沌,她极力远眺,只见这片光之空间无限延伸出去,真名便如同飞鸟般在光的洪流中舞动。她无法得知自己为何能目视只有声音的“真名”,她同样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真名”,她只觉得那是一个个存在的“实体”在光芒之中旋转流动。

那便是万物。她忽然想。那便是森罗万象,万事万物的真名组成了这一切,但我——我有在哪里?

她在光的漩涡中不断下落,无数萤火一般的光芒在她身边,在这无垠空间中织就出了一幅巨大图景,万物便在这图景上流转,宛如描画编织全般一切的伟大织锦。

随后她坠入这织锦的最深处,融化在了无限的光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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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从睡眠中醒来。

她自然而然地从床上坐起,望着木质的天花板与木质的墙壁。身下的床铺朴素但舒适,她环顾房屋,这房间面积不大,陈设简单,正对着床铺的墙上悬挂一面铜镜,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亚麻编织的衣物和帽子,另有一柄长剑。房间正中的桌子上凌乱地铺着一些书籍,并几张羊皮纸与羽毛笔。家什的样式均是她前所未见,角落处放置着装满水的双耳陶瓶,瓶上浮雕也是她完全陌生的风格。

温德琳跳下床,来到桌边,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那些书籍,但却摸了个空。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手臂纤细但结实——并非因为是女性的手臂,那是一双少年的手臂。皮肤颜色略黑,但却红润而健康,已有微微隆起的肌肉,充满鲜活的热力与朝气。她茫然地走到镜边,凝视着镜中的影像。

那是一个黑发少年,头发略有些卷曲而凌乱,在脑后系成一个短而俏皮的辫子。他的脸容上还带着孩童的稚气与柔和,满是那个年纪所特有的超越男女性别之上的中性之美,眼瞳大而明亮,嘴唇饱满,下颌上刚开始长出短短绒毛,额头上纹着一个蓝色的弯月符号。她怔怔地伸出手触摸自己的脸庞——镜中的少年也做出同样动作。

这是我?温德琳反复确认,她总觉得映在镜中的这幅面庞十分熟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多少如此年纪的少年,更别说对方还在额头上印有弯月纹身了。怀抱着种种迷惘,她怔怔站在镜前,苦苦思索。但终究不得答案,只好放弃,转而抚摸墙壁上悬挂的衣物与长剑。就如家具风格与样式一般,那衣服和长剑的样式也是她前所未见:衣物并无袖管与裤管,而像是以整块布匹在身上包裹对折,在肩部以肩扣或别针固定,宛如长袍裙装,那长剑也并非她所熟悉的造型,剑身要更宽,且有流畅弧线,护手圆而厚重,不似她惯用长剑那般向两边展开。

就在她茫然不知所措时,房间大门忽然被推开,门外是一个身穿亚麻白布长袍的少女,赤裸双足,一头波浪卷发垂在腰际,五官甜美可爱,看年纪只比镜中少年大一两岁左右,额头处同样有蓝色的月亮符号。

“哎,我还以为你肯定还在睡觉呢!”少女俏生生地叫道,声音甜脆,“剑术练习要开始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见温德琳仍然不回话,少女眉毛一皱,走上前来抓她手臂,扫了一眼桌上书籍,“你昨晚又熬夜看书了不是?你总是这样,喂,格拉修斯,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少女喊出的那名字如天雷贯耳,温德琳浑身一震,整个人几乎原地跳了起来。她颤声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也是少年嗓音,童音稚嫩清脆,但仍可听出男性的浑厚。

“你是不是睡傻了啊?”少女白了她一眼,“还是看书看到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好啊,你要我叫几遍都可以,格拉修斯格拉修斯格拉修斯,你满意了吗?格拉修斯格拉修斯,你可记好了?”

温德琳呆立当地,转头看着镜中的少年面容,她忽然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面孔如此熟悉了……因为这就是少年时期的格拉修斯,狼之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