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西处。

——涅萨神殿。

它就在此处。温德琳苦苦追寻的全部,大地母神的力量与赐予,能够打开封闭森林的伟力,就沉睡在这里,沉睡在这地底废都之中,在这万丈深渊里。温德琳独自一人站在满室绚丽光影之中,她抬头望天,不断有缤纷色彩从她身上拂过,一个个舞动幻影从她身边飘过,似乎就连小艾菲也离她远去,融入那起舞的影像之中。

温德琳忽然感到一种莫大孤独。她面前的一切事物都已经逝去,被过于遥远的时间所冲垮,离她那么遥远,但这里却是它们的领域,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而如今只有她一人伫立在这里,凝视着数千年前的繁华。无论那些幻影如何张口歌唱,她都听不到任何声音,无论那些色彩如何跳跃舞动,她都只感到挥之不去的孤独。

她应该喜悦,是的,她应该喜悦。那孤独降临的前一秒钟,确有极大喜悦从她胸中升起,因为她找到了自己一直要寻找的事物。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确定,这力量就沉睡在自己脚底,沉睡在这废都深处。可是找到它不是结束,她的旅程还要继续延伸,她必须将那力量带出去,带回到艾菲的森林中。可她该如何离开这地底废都?千百尺的厚重岩石与地壤隔绝了她与外界的天空。

温德琳微笑,但却又怔怔流下泪来,她又哭又笑,不能自已,在这悲喜交加之中忽然又衍生出大茫然,她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看着那佩剑男子挽着少女在面前舞动跳跃。

终于,她擦去脸上泪水,跨出一步。于是大地微微震颤,她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在欢快轻鸣,那支撑着自己飞过海洋的力量如渴盼回到母亲怀抱的幼雏,拉扯她不断前进,往下,深入。于是幻影从她身体两侧生出,自墙壁和地面中飞出,伴随着她的足迹一路不断生出又消灭。她知道这是大地深处的太古之力在如心脏般搏动,而这搏动又唤醒了沉睡的幻影。

她离开舞厅,毫无目的地在这城堡废墟中如幽灵般游荡。少女高举巫杖,杖头绽放一点明亮白光,当她来到另外一座厅堂时,幻影又如藤蔓爬上墙壁,为她重现千百年前的景象。她看到那座彻底废弃的荒芜石室化作一间宽阔大厅,当中一张弧形长桌,桌后是红木座椅,在这坐席面前是无数排长桌座椅,数十个长袍高帽的幻影自墙壁中走出,扶正头上的帽子,在虚空中就座。

那曾经在舞厅中挽着少女舞蹈的男子出现在最前方那弧形坐席处,拂开背后披风坐了下来,将腰间长剑置于桌上,于是那些长袍幻影便齐刷刷地看向它。温德琳看到那些长袍幻影无一例外都是身着黑袍的男子,或老或少,且都手执长杖。她仔细看去,不禁惊讶万分,虽然已是影像,但她仍然能够确定,这些持杖者无一例外都是巫师,他们手中的自然也都是巫杖。

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巫师聚集在此处?温德琳大惑不解,但幻影开口说话之际亦无声息,她也无从得知他们的交谈内容,只能驻足观看。那男子与巫师们连连交谈,表情激烈,似是在抗辩争论,但她注意到巫师们俱都盯着放在桌上的长剑,眼神中满是贪婪渴望,便与安奎斯脸上神情别无二致。

观看半晌,温德琳终于还是不知这些幻影究竟在争论何事,于是只好持杖离开。她来到另一处石室,红色挂毯的幻象逐渐在墙壁上浮现,水晶吊灯出现在顶壁上。她就像是一个观赏者,每到一处,那处的演员便急忙布置舞台,迎接她进入刚刚搭好的剧场之中。她看到这间石室中有九张坐席,共同围在一张圆桌之前。圆桌对面是一处露天高台,宽大的石台外是深邃幽暗的空洞,温德琳往下看去,以手杖光芒照耀,隐约能看到建筑轮廓。

在这石室中,主人席位的座椅最为宽大,在那张椅子右侧还有一张矮椅,而剩余七张座椅呈环状排列。不多时,那持剑男子的幻影便自虚空中踏入,挽着那少女来到主人坐席旁施施然坐下,少女便坐在他身边的矮椅上,被男人伸臂环着脖颈,而那长剑便立在椅旁。随后,六个幻影亦从墙壁中出现,依次落座。

但还不待温德琳看清那幻影面目,另一庞大幻影便从露台上降临,撞入她视野一侧。少女悚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那是一头锈红色的巨大飞龙,正收起双翼落下,它并无前肢,而是在双翼关节处生有锐利指爪,两条后腿粗壮有力,站在那岩石露台之上,脚趾利爪深深楔入岩石。温德琳顿时惊得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以这飞龙体型,抓起高大骏马想必就如老鹰抓起小鸡一般简单,这种猛兽为何会突兀降临在此处?但是还不及她细想,这飞龙幻影随即驯顺地趴伏在露台之上,仿佛这片地方就是为它准备的一般。温德琳仔细看去,却见这飞龙的脖颈上捆缚有类似缰绳的绳索,背上更是驮了一个马鞍似的东西。

这飞龙究竟是何人的坐骑?温德琳心中震撼,一时间竟然难以从它身上移动视线。这锈红色的巨兽鳞甲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那片片赤鳞下的壮硕肌肉如水波般在身上滚动,狭长金眼间或张开,扫视厅中众人幻影。明明知道这只是过去影像,但被那金眼一扫,温德琳竟然一动也动弹不得,宛如被梦魇所缚,额上冷汗直流。直到那飞龙合眼假寐,她才挣脱开来,大口呼吸。

定下心神后,她才转身去凝视那圆桌旁的六人。坐在男子左手侧的是一俊美的金发男子,身着银白色胸甲,披覆蓝色披风,腰佩一把银柄长剑,正一副谦恭姿态,似是在等待君主下令。他左侧是一着黄色披风的男子,一侧头发系成辫束垂在颊侧,肤色较深,鼻梁高挺,一副狡黠微笑, 腰佩两把弯刀。

而在这双刀男子的左侧,则是一名女子。她看上去三十来岁,身着暗色甲胄,轻薄胸甲上有一红色纹章,低眉垂目坐在原地,姿容并不怎么美丽,在温德琳看来还不如艾菲貌美,但五官轮廓分明,如刀削斧砍,自有一股坚毅英气。少女凝视着女骑士许久,又转头看向飞龙,那巨兽脖颈上的缰绳皮套上,分明有一个与那女子胸甲纹章相同的印记。温德琳看着那纹章,只觉脑中一声巨响,一个不可思议之极的念头轰然爆开,如山洪巨浪般将她彻底吞没。

“十一月圣人塞蕾格!”她再也难以自抑,脱口大喊出声,声音在空洞石室中回响,但幻影们却无动于衷。温德琳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一连串名字不断浮现:龙骑将塞蕾格,十一月圣人塞蕾格,征战之塞蕾格,龙血女士塞蕾格。在历史之上,骑乘飞龙的女将,不,哪怕算上男人,能够骑乘飞龙之凡人,从数千年前涅萨神殿建立,直到现今都只有一位,那就是古代帝国六骑士之一的塞蕾格,也是如今父神教会十二圣月之中,十一月的主保圣人,更是唯一的女性圣人。

“如此说来,如此说来……”温德琳心头剧震,喃喃道,她感到有些晕眩,脑海中一连串繁杂思绪如闪电般跳跃闪掠,一个个她此前曾经听过,但旋即被丢弃在记忆深处的片段被串连在一起,构成一张庞大巨网,将她包裹在其中。西之西处,涅萨神殿,皇帝的圣剑,龙骑将,帝国的六骑士,最古老的巫道传承……一切谜团都融为一体,并且将她指向一个崭新的,更加巨大的谜团。

皇帝为何要击碎涅萨神殿的石碑,将这古代巫师们的聚集之所彻底摧毁?他的都城又因何而被废弃,那个充满无上荣光的国家又为何在短短一代后便宣告分崩离析?

温德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幻象,不知所措。她已然确定此处便是那千百年前古代帝国的废都,而那坐在圆桌首位者自然便是帝国的开国君主,凡人有史以来第一个以皇帝之名自居者,卡德修斯大帝。而他身边那位少女自然是他的妃子或皇后,而他左手边那位骑士……

“白鹿骑士齐格蒙特、夜骑士亚德伯、龙骑将塞蕾格、长弓骑士泰拉索斯……”温德琳伸出颤抖手指,依次指向那圆桌旁的六人,一字字颤声说出古代帝国六骑士的名号,这些英雄名字早在两年前她便已烂熟于胸,艾菲家中所藏的诗歌典籍中不止一次提到他们,就连那些诗歌篇章她也背得滚瓜烂熟。在塞蕾格旁边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身背长弓,而他旁边则是一张空置座椅,椅旁竖着一柄长柄巨斧,甚至比温德琳本人身高更长,难以想象能自如挥舞这巨斧的该是怎样一位魁梧巨汉。

“反抗者瑟奥多雷……”温德琳颤声念道,在那英雄史诗之中,野蛮人瑟奥多雷乃是出身自边境国家的一位角斗士奴隶,但在大帝建立帝国前,他便为大帝血战而死,后来皇帝为纪念这位忠诚斗士,特地在六骑士中设一空席。而如今她面前景象与史诗所写无一不符,就连瑟奥多雷所用的大斧也如出一辙。

“智将安塞洛……”她继续念了下去,在那空席旁边的乃是身着绸制军服的瘦削男子,戴金丝边单片眼镜,书卷气十足,与在座众人显得格格不入。而七张座椅的最后一张,也是靠近大帝身边那妃子的一张上,则坐着一位黑甲骑士。他英挺俊朗,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束起,胸甲上刻着两条蛇互相缠绕,首尾相连成环的奇异标记,始终面带不羁微笑,椅旁立着一把双手大剑,剑柄亦作漆黑,上面以金粉刻写两个力量符文。

温德琳没有再念下去,因为在她读过的六骑士传说中,并无此人。而那黑甲骑士剑柄上的力量符文,她同样认得,那字样与皇帝圣剑上的完全相同——母亲,涅萨。

她静静思索,随即,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跃入她的脑海——格拉修斯。维兰,或者说法拉,那个游戏人间的诗歌之神,在为她讲述帝国骑士的故事时,提到过此等人物。在一些版本的传说之中,格拉修斯同样位列皇帝麾下,而他的存在与否也就衍生出故事的这许多不同版本。但她如今终于确认,这位从流传最广的版本——六骑士传说中被删去的骑士,是真真正正存在于历史上的人,他的存在与龙血女士塞蕾格一样千真万确,不容辩驳。

可后世的传说为何却对他语焉不详?即使在维兰所讲述的故事中,流传下来的也只有他的名字与他的一个称号,他立下过何种功绩,出身自何方,是何面貌,一概不知。温德琳思索半晌后便放弃这无用举动,她重新凝视那黑甲骑士格拉修斯,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骑士的身形有些似曾相识,但她又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张面孔。

在这幻影的圆桌之旁,格拉修斯便坐于皇后身边,偶尔望向那年轻少女,眼神中似有一点柔情。而一直低眉垂目,安静端坐的皇后,也不时抬头偷偷望向骑士,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但皇帝却对此丝毫无觉,只是在慷慨陈词,与安塞洛、亚德伯与白鹿骑士齐格蒙特谈笑,或是在指点圆桌上的地图,规划帝国疆域。

“涅萨,涅萨。”温德琳喃喃道,看着格拉修斯胸甲上的交缠衔尾蛇与他剑柄上的力量符文,“他……为何他的剑柄上会铭刻此等符文?难道他也是出身于涅萨神殿?”她在看到皇帝圣剑上的符文时,便已知晓这圣剑来源于何处,那毫无疑问是这古老巫道的智慧结晶,可是为什么皇帝会以涅萨神殿给予他的圣剑击破神殿的石碑,亲手摧毁它?这座古代的神殿,究竟在凡人的历史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不多时,这厅堂中的幻影便消散,只留一间废弃石室。又过半晌,地毯重新铺展,飞龙再次落下,便如剧目重演一般,这幻象再次在她面前播放。温德琳摇摇头,已经毫无心情再次观赏这古代幻影,于是转身离去。

她漫步在这古代废都的厅堂中,倾听着大地之力的搏动与呼唤,走遍每一间石室,最终离开这庞大建筑,来到皇宫花园中。她能够想像此处曾经是怎样一座华美的园林,在那排列整齐的残破花坛之上,想必也曾经种着种种珍奇花卉,而那现在已经被碎石和灰尘填堵的喷泉,在千百年前是否也一直流淌着叮咚作响的清泉?而那已经倾颓的拱门长廊上是否也曾爬满藤蔓?

温德琳高举巫杖,以光芒照亮身边废墟。她行在这寂静的地底,每踏出一步,脚步声便在黑暗中传递极远,然后回响,最终在光芒照耀范围之外的漆黑深渊中彻底湮灭。小艾菲不知为何并未出现,但温德琳并不担心,她能感知她的存在,只是她不想在此处现出身形。

温德琳在一处以白色岩石砌成的水池边驻足,在法术光的照耀之下,水池中泛着粼粼波光。她惊讶探头查看,却发现在这满是灰尘、碎石和瓦砾的废弃庭院之中,唯有这水池中仍然有清水积蓄。那水在光照下清澈透明,一尘不染,似乎冥冥中自有力量在保护这白色水池,让它在当初那场足以摧毁城市的灾祸之中依旧安然无恙。

她看到水池中有半块硕大岩石,岩石被放置在底座上,底座露出水面,连同上面的石块一起均布满残破划痕,即使河流决堤的灾厄没有冲垮它,但时光仍然无情地在它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在那半块岩石上似乎有文字刻痕,但已经被划痕覆盖,难以看清。它的正中有一处扁平短缝,温德琳仔细观察,终究不知这扁平短缝是作何用途。她凝视它许久,忽然脑中光芒一闪,拔出长剑,以剑尖在短缝处比划,发现形状极为相似,于是她心下便一片雪亮,这短缝是一把长剑插入后所留下的痕迹,但曾插在此处的剑已不知去向。

可是为何会有长剑插在石上?她收回自己的长剑,再度陷入疑惑,却又见那岩石下的底座上有两处凹痕,这回她彻底不知这究竟是何痕迹,围绕水池转了半晌后,再无收获,便叹息离去。

“在这地底废墟中,一切都如此不可思议。”她抬头望向空中黑暗,一想到在那黑暗之中是一片厚实沉重的固体岩壤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便觉胸口发闷压抑,“为何在这宫殿废墟里唯有那水池完好无损?为何唯独在这花园中没有幻象复现?”她思索良久,却得不到答案,也无人可以询问,于是只好将那重重谜团压在心底,前往他处探寻。

不多时,温德琳便离开花园,来到一处宽阔空场。她依稀记得,在帝国六骑士的故事之中有这般描述,卡德修斯大帝戎马一生,尤其爱好兵击,不但在皇宫中专门设置兵器室,用于摆放从各处搜罗来的神兵利器,甚至还在花园旁开设兵击校场,常常令手下骑士交锋比武,有时更是会亲自下场执剑,而其武艺虽不及麾下七骑士那般登峰造极,但也相差不远。而花园旁这片奇怪空场,想必便是传说中描写的那比武校场。

温德琳站在积满灰尘的岩石地面上,望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碎石废墟,心下便知,这些围绕在空场旁的建筑,应当就是供骑士们休憩用的所在。但这处比武校场又与花园不同,她刚一踏入,便有幻象升起,厚实硬土铺就的地面取代了积尘的废地,空场四周也多了许多建筑,无数身着铠甲,手持武器的骑士幻影围拢在空场边高擎刀剑无声叫好,而在这空场正中,就在温德琳的面前,则站着两个人影。她看得真切,那两人赫然便是七骑士中的白鹿骑士齐格蒙特,与狼骑士格拉修斯。

在六骑士的传说之中,白鹿骑士乃诸骑士魁首,也是父神教会千百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宣奉的“圣骑士”之典范,亦是教会建立以来第一位圣骑士,身揽无数殊荣,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是众多少年所崇拜的偶像,众多少女所迷恋的梦郎,而有那么一段时间,温德琳当然也如同那无数少女一般,迷恋这位完美的骑士,但她现在早已知晓,自己当时所迷恋的,不过是教会所塑造出的光辉假象,传说中的白鹿骑士与真实的白鹿骑士究竟有几分相像,仍是未知。

想到此处,温德琳不禁更进一步地想,无论在何种版本的骑士传说中,白鹿骑士均是故事描述的焦点,风光名头绝非其他骑士所能及,简直像是无形之中又拔高了一个档次,在皇帝之下先是白鹿骑士,随后才是其他五人。而狼骑士格拉修斯则无声无息地被从故事中删除抹消,此消彼长,白鹿骑士如此风光,会不会是教会将狼骑士的功绩也加到了他的身上?

温德琳摇摇头,抛开脑中这些无谓想法,认真凝视在校场上摆开架势的两人。如今这两位骑士都脱下了先前虚有其表的装饰铠甲,而换上了轻便的训练用厚布甲,尤其那一身闪耀银光的白鹿骑士更是显得如同褪尽铅华,愈发朴素。他面容俊美,面色忧郁凝重地持着一把单手剑造型的木剑,摆出架势,遥遥对准面前的狼骑士格拉修斯。而后者则依旧一副不羁微笑,双手持着一把大剑样式的木剑。

看到两人持剑架势时,温德琳不禁又是一惊。虽然手持武器不同,但两人的剑姿与林中那幽灵骑士教导自己的却极为相似。但格拉修斯手持的是双手剑,湖中那幽灵骑士则是一柄无法脱手的单手断剑,因此在相似之余,差距又是极大。她想,在赫灵堡时雷霆说我的剑术是古代帝国的骑士剑术,说不定这剑术正是由这些骑士们创立流传,有些相似原也无可厚非。可这苍白解释并不能释去她心中疑虑,但比武将要开始,她也只得压下这些念头,认真观看。

在短暂的对峙之后,两位骑士的比武旋即开始,格拉修斯抢先发起攻势,木质的双手大剑在他手中几乎舞成了一团旋风,这精制木剑想来比铁剑更加轻盈,因此骑士挥舞起来也更加迅速,转瞬之间便几乎将齐格蒙特全身罩住。而后者的反击也精妙准确,总是能以单手剑挡住大剑的每一次斩击,并且以更加迅捷的速度回击, 木剑的剑身每一次交击都如此真实,似乎能让温德琳听到隐约的金铁之声,尽管在这寂静空间中除了她自身的呼吸之外再无其他声响,便宛如一出精妙至极的哑剧。

格拉修斯以双手握住剑柄,以杠杆之势旋转挥舞大剑,在格开齐格蒙特的一击后,他猛然回臂收剑,另一只手握住剑身底部,将剑柄置于腰间猛力刺出,竟然是利用双手大剑的长度优势用出了长枪刺击的架势。齐格蒙特猛然后跃躲避,但格拉修斯的下一击也已经到来,仿佛已经预测到了对手的动作破绽一般。在一连串眼花缭乱的瞬间攻防交战之后,对打的两位骑士都已经微微出汗,而温德琳光是在旁观战,便已经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手心里全是汗水,浸湿了巫杖木柄,双眼一瞬不瞬,屏气凝神,生怕错过哪怕一招精妙剑击。

双手木剑的剑身擦过齐格蒙特的腰际,后者拧腰转身以长剑回砍,而格拉修斯抬起剑柄,一手放开,保持着另外一只手握着剑身底部的姿势,竟然利用双手大剑的剑柄长度挡住了这一击,随后以两剑交点为支点,旋转大剑劈头盖脑地斩将过去,逼得齐格蒙特不得不再度后退回防。温德琳只看得眼迷目眩,只见格拉修斯一把双手大剑怪招奇招层出不穷,有时像剑,有时像枪,有时却又像是使着一把战斧。

渐渐地,在校场旁观战的人数愈来愈多,不只是宫中侍卫与骑士,就连侍女等女眷也挤入观众席位,为两位骑士叫好。而不多时,场边人群便如流水般自动退开一条缝隙,当中走来的正是皇帝与他的年轻皇后。格拉修斯以余光瞥见两人到来,攻势猛然一转,变得更加迅速猛烈,原本齐格蒙特和他一直保持着互有来回的节奏,但此刻却暂时落了下风,只得转为防御姿势全力格挡。

格拉修斯一剑刺出后,反手对皇帝和皇后两人一挥,做出胜利姿势。皇帝皱了皱眉,似是看不惯他这轻抚自大的行径,但皇后却掩面轻笑,不时以眼角轻瞥。而齐格蒙特自然没有放过这一破绽,抓住格拉修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一剑横扫,但后者却张口大笑,身子猛然一矮,竟然是做出了一个极限后仰的动作,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剑,同时向皇帝夫妇眨眼微笑。在校场旁观战的众人一片大哗,尽管听不到半点声音,但温德琳仍然能想象出那满含惊讶的滔天呼声。就连皇帝也掀起眉毛点了点头,至于皇后更是双手遮脸,似是不敢直视格拉修斯被木剑打中的模样,但又偷偷将手指打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

而齐格蒙特在挥出一剑未果后,便冷着脸后跳一步,将木剑抛掷于地上,面若寒冰地说了些什么,似是在训斥格拉修斯在严肃比武中浮夸作戏。而后者则讪讪笑着,活像个被老父亲训斥的孩子一样低头听着。温德琳看着这两位骑士的滑稽模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是她的笑声刚刚出口,这幻象便如水波般扭曲波动,眨眼间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一片黑暗。

温德琳呆呆站在这黑暗废墟之中,便如一个马戏散场后仍不愿归家的孩子。良久,她叹了口气,只得再度默默离开。

幻象消失之后,她再次走入了地下大空洞那由千尺地壤营造出的黑暗之中。周遭寂静无声,而飘渺幻影也不再出现。温德琳在法术光的照耀下,一步步走过倾颓的宫殿废墟,望着那掩埋在阴影之下的碎石与瓦砾,心中泛起无数思绪,在这短短数时之中,她便见证了千百年前古代王国的景象,又得见了从孩提时代便一直向往的七骑士真容,虽然某种意义上得偿了儿时夙愿,但不知为何,她却并未感到欣喜雀跃,反而感到莫大的迷茫。

皇帝为何召集如此之多的巫师?涅萨神殿又为何被这帝王亲手摧毁?七骑士中的最后一人为何被从传说中抹去?一系列谜团萦绕在她的脑海,她隐隐觉得这些古代秘辛与她自身便有极深刻的联系,可具体是何关联,她又无法得知。或许冥冥中自有力量指引她来到这地底的废都,正如诗神法拉指引她一路经过赫灵堡,又前往凯瑞伦一样,这整场旅途背后是否有一个更加巨大的幕后操纵者,在编织她的命运?

温德琳无从知晓。她只感觉自己在遇到艾菲的那一刻起,便被卷入了一张自千年前就开始编织的巨网,它从白湾之畔的神殿处开始织就,一路网罗众多,无论是武勋盖世的大帝,亦或他麾下的骑士,还是白湾众神,还是父神教,都只是这张大网上的小小棋子,而艾菲,自己,法师安奎斯,甚至是已经逝去的老女巫阿德莉亚,都无法置身事外。

或许,凡是修习巫道者,都无法逃离这张巨网包裹。温德琳默默地想,可又是谁在暗中编织这张巨网?涅萨神殿已经不复存在,曾经传承智慧与巫道的女祭司们散落各地,其法统正道也已经失传,只有只言片语在后世女巫的术典中零碎可寻,而古代帝国亦难以逃脱时间之河的摧垮,消失不见。能够编织这张巨网的人均已不在人世,只留幻象余迹。

或许,并没有某个特定的人亲手编织这张时间之网,温德琳又想,编织它的是所有人,所有与巫道有关的人,所有的法师、术士、女巫、祭司、骑士,所有曾受取涅萨神殿智慧恩泽之人,无论自身意志为何,都将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在其上刻写自己的命运。自己亦不例外。那么自己究竟会在这张网上走向何方?会落得何种命运?

或许,最初编织出第一条线的不是任何人,而是巫道本身,这大地深处的太古之力自身,若这力量也有意志,真名亦有心智,它们会望着在世间挣扎的凡人发笑吗?温德琳不停思索,笼罩在这黑暗之中,似乎她的思绪也无限延伸开来,无法抑止。她漫步于废墟之间,懵懂而天真地思索着所谓的巫道与命运,到最后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幼稚,不禁失笑。

然后她发觉,在自己法术光所照耀出的光芒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影,于是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那娇小身影负着双手,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去。

“艾菲。”温德琳不禁开口道。那人影并不停步,在地面上灵活地跳跃着,似乎在与看不见的玩伴玩着跳房子的游戏,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嗯?”

“我们……会走向何方呢?”温德琳道。

“我们回家。”小艾菲道。

“回家?但是这里离家很远。”温德琳道,以迷茫眼神望向黑暗天顶,正如她第一次踏足凯瑞伦一般,她已然确定西之西处就在此处——涅萨神殿的力量,那大地太古之力位于何方,西之西处便在那处——可那是多么空泛的概念,她能感受到地底翻涌的无穷之力,可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触,如何找到它。就像一个渴水之人,明知地层之下便有无尽水源,却不知该从哪一处开始挖掘,又要挖掘多深。

“总归要回家。”小艾菲头也不回,身影跃入黑暗中消失不见,又从温德琳身后跳出,“就像所有白天的终点都是黑夜,所有旅途的终点都是回家。”她回过头来微笑,那稚嫩的笑脸上隐隐有几分长大之后的影子。此前温德琳一直对这从艾菲幻梦中走出的,天真又残酷的孩童幻影抱有一种无端恐惧,尤其怕见到她的笑脸,生怕在那残忍笑容上依稀看到自己恋人的模样。

不过这一次,小艾菲的笑靥纯洁无邪,温德琳看着,不觉心也柔软下去,同时又振奋起来。我会回去的,她想,既然西之西处已经在我脚下,那么我便没有继续彷徨的道理。

“我们会回去的。”温德琳道,点燃在巫杖上的法术光便也亮了几分。她在废墟之中寻了一条道路,又攀过几堆碎石,离开了这庞大皇宫。当她回头观望,法术光照亮的却只有一团黑幢幢的影子,只能模糊看到屋瓦高塔的建筑形状。她从未见过如此巍峨城堡,即使它现在只是一座废墟。望着那残破黑影,她不禁想起先前所见的幻影,若在千百年前,这皇宫定是当时世界上最宏伟的建筑。少女不由自主地无端认定,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但现在,它所剩下的足以称道之物,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幻影罢了。

想到这里,温德琳一声长叹,转身离去,穿过破碎的重重拱门,终于来到一条宽阔道路上,真正地进入这座地下的废都。她将法术光升上天空,推动光束照亮左右与前路,尽管这道路两侧已经堆满废墟砖瓦,被灰尘盖了厚厚一层,但在光芒照耀下仍然可以隐约看到,这道路笔直延伸向前,并且被另一条道路横着截断,拼成十字。温德琳放眼望去,忽然有种奇妙错觉,整座城市似乎便是建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笔直大道所编织成的网络之上,道路构成筋络,建筑填塞一个个网眼,错落有致,极富秩序感。

她沿着这道路笔直前行,不多时便远远望见,在光芒照耀不到的远处,又隐约有一庞大黑影矗立,与皇宫城堡遥遥相对,呈对峙鼎立之势。她好奇地眺望着它,一种隐秘的探索欲望升上心头,在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建筑能和皇宫一般高大?又有谁的威权能够和皇帝平起平坐?

“我想去看看那里,艾菲。”温德琳轻声细语,她决心探索这座城市,以找到接触那隔绝在地底的太古之力的办法,“如果我必须走遍这座古代废都,那么也就必须去那里看一看。”

小艾菲温顺地点头,若放在往常,她是必然会说些俏皮话或者讥讽话的,但不知为何,在这地底都市,她就像驯顺的猫儿一样,一点都不多嘴。温德琳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头顶上压着千钧地壤的沉闷压抑,还是因为这深埋在地底如心脏般跳动的太古之力在威慑着她。

地底埋藏了一头凶兽。温德琳想,随着她从高高的城堡塔楼上走下,愈来愈靠近地面,她体内的力量就越发汹涌,叫嚣着渴望回归,而她也就愈来愈能够感受到那太古之力的深沉与庞大,仿佛蛰眠的龙,一旦有一丝光亮,便会从睡眠中惊醒。

而我现在就像是在走向巨龙的大口。温德琳有些自嘲地想,迈开步伐走向那矗立在黑暗中的建筑。而当她径直走入那些已经倾颓的房屋,毫无阻碍地从已经失去阻挡功能的,千疮百孔的残垣断壁之间穿过,最终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时,看到的却是有着高耸尖顶的宏伟造物,虽然已经有一半倾颓,宛如一个昂首挺胸站着死去的衰老贵族,仍然能从它剩余的石造骨架与半存墙垣上看到它当年的尊贵荣光。而那造物的外形,竟然让她觉得如此熟悉。

那是一座教堂。与凯瑞伦大教堂极为相似的教堂。她蓦然想起,安奎斯曾经对她说过,在漫长的时光以前,在人类第一个统一国家的首都,皇帝曾经亲自下令建造了一座宏伟教堂,而后世的凯瑞伦教堂——建立在母神神殿遗址上的父神圣所——只不过是那一座教堂的仿造品而已。怪不得她会觉得这建筑如此相似。

手持信奉大地母神之人赐予的神剑,却亲手建立了父神的殿堂。温德琳叹息,她不知道个中缘由,也无法想象,只能怀揣着“怎会如此”的唏嘘感慨,高擎女巫的巫杖,踏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