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德琳从梦之时中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海面还是一片暗沉,呈现出混沌不清的铅灰色。天空中的一点白斑正在不断晃动,太阳想要从夜幕中把自己挤到这个世界上。

她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船底积了一层浅浅的海水,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她喃喃念诵着咒词,挥动手指,推动那些水,让它们在船脚处聚成一个小水洼,升到空中,落回海里。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把自己的衣物变干。当她回过身去,想要把贝尔纳德的衣服也弄干的时候,却看到剧作家半睁着眼,正看着她。

温德琳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望着他。现在天还没有大亮,光线很暗,他又受了伤,非常虚弱,不一定能看得清楚我做了什么。就算他看到了,我也可以蒙混过去。她想。不过在内心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贝尔纳德会高喊着“女巫”“恶魔”“巫术”的准备。我迟早得面对这个。她告诉自己。

贝尔纳德开口说了些什么,声音嘶哑,她没有听清。他连说了好几次,直到温德琳有些不情愿地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楚,原来他说的既不是“女巫”,也不是“恶魔”,更不是“巫术”。

“早上好。”剧作家说,然后眨眼。

“早上好。”温德琳说,有些无所适从。

“水?”他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吐出一个模糊的字。温德琳醒悟过来,从行李中拿出水袋——里面的淡水已经不多了——凑到他嘴边,剧作家像吮吸奶水的婴儿一样叼住水袋袋口喝了起来。他喝完后,平静地躺了一会儿,调匀呼吸,然后用比较大和清晰的声音说,“真是精彩……”

“什么?”她立刻警戒。

“我的人生真是精彩,女士。”他说,眼睛看着天空,“您用的是巫术吧?”

温德琳几乎就要跳起来。但她没有。她慢慢地把手放在剑柄上,然后又慢慢地移到巫杖上面。我早知道会这样,她对自己说,我迟早会暴露的,没有办法。如果他要做什么,就用棍子打晕他。可他又能做什么?在这条小船上,在这片汪洋大海上,他一个伤员,能对一个女巫做什么?旋即,她又感到有些失落,因为她觉得他是个好人,毕竟他在战斗中为自己挡了一箭。如果对巫术的成见掐灭了这朵在鲜血和火焰里冒头的友情的萌芽,那才是比什么都叫人惋惜的事。

“我看到了。”见温德琳久久没有说话,贝尔纳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中了一箭,躺在地上的时候,看到那些海盗被定在原地……那只能是传说中的巫术,教士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恶魔的把戏……对吧,女士?他们不会任由你用小钉子一个个把他们的脚底板钉在地上,对吧,女士?”

“对。”温德琳承认,然后她感到自己轻松多了,“我是个女巫。”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驱动海浪逃离那艘船,为你处理箭伤的,也是恶魔的巫术。”

她特地在恶魔的巫术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那能不能再劳烦您用巫术帮我弄干身上的衣服?”贝尔纳德说。

温德琳微微一愣,但还是照做了。贝尔纳德的反应让她想起自己和艾菲相遇时的事,当初自己多傻,强撑着,裹着湿淋淋的衣服,睡倒在马车里,奔跑在湿气弥漫的森林里……我真傻。她不由得苦笑。这个男人比我聪明多了,坦率多了,也从容多了。

“不可思议。”贝尔纳德抚摸着自己的衣襟,然后它抬起手——那只受了伤的胳膊——轻抚包扎好的肩伤,“血已经止住了。那么深的伤口……那帮混蛋的箭头上明明还有倒钩。”

“你说这个?”温德琳抓起脚边的那支“箭”,丢到他手边。贝尔纳德捡起它放在眼前仔细查看,用指尖抚摸已经变成圆钝头的箭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但牵动了伤口,在一阵吸冷气的声音后,他嘿嘿地低声笑了。

“这真好。”他说,声音低沉,“要是教会里的都是女巫而不是教士,该有多少人能够免于伤痛?”

温德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慢慢地放松了警惕,手指也从巫杖上渐渐松开。

“谢谢你,女士。感谢你美妙的巫术。”贝尔纳德丢开那支箭,喃喃道:“这可真是奇特……如此精彩,一个旅行的姑娘,一个骑士,一个女巫……哦,这该是一个多么绝妙的人儿,如果我能写下来……如果我能写下来。”说着,他立刻开始在身上寻找炭笔和小册子,但它们似乎在战斗中遗失了,贝尔纳德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字来记录下这一切。

最后,他问,“女士,您能用那可敬的巫术变出纸笔来吗?”

温德琳给他的答案是一个白眼。

天色逐渐放亮,白昼将黑夜从天幕中驱走。阳光洒在海面上,也洒在两人身上。贝尔纳德仍然躺在船上一动不动,温德琳也只是抱膝坐着。海浪轻轻拍打船舷,过了良久,剧作家忽然问:“女士,使用巫术时是什么感觉?我常听教士们说,女巫或巫师施术时会听到恶魔的低语,看到地狱的烈火和其他邪恶景象……”

“这你也信?”温德琳说。

“这个嘛,您看,毕竟没人提出不同意见。”贝尔纳德说。

温德琳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施法时的感觉告诉这个男人。她应当和他分享这些体验吗?如果他追问自己法艺的秘密,连那些也想要一同攫取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那些法艺是自己和艾菲之间联系的证明,她从她那里学到一切。如果她要同一个第三者分享这些……这算不算是对艾菲的背叛?

她用视线寻找着小艾菲,后者正坐在船舷上,双脚悬在海水上方摆荡着。

“技艺从不分彼此,小蜂。”小艾菲说,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些那位林中女巫的模样,“如果他想要学习,那么你可以与他分享这一切……技艺不传授给他人,正如无人阅读的书籍,与木砖有何分别?只是我看他没有能力学习这技艺,他的心思不会停留在这里。”随即,她又笑了起来,“你只需要小心他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背叛你。抓住一个女巫会获得许多赏金和褒奖,还附赠一张能近距离观赏火刑的前排票。”

温德琳没有理会她后半句话。

“施展巫术时……”她说,开始回忆那种永远新奇而神秘的体验,“就像是在推什么东西。”

“推?”贝尔纳德说,好奇地眨眼。

“推动。”温德琳继续说,“当我施展法艺,便是在推动对应的物。我借由呼唤事物真名,然后推动它按照我的意志运作。黎白南。”她念出咒词真言,然后在掌中召唤法术光,“我呼唤光的真名,推动它,让它在我手上显现。而我推动世界的力度,就取决于我的……意志。通常而言,贸然念动真名会推动所有该种事物,而人的意志不能承受如此宏大的事物,因此我们用法咒,一种对真名所指的事物范围加以描述和规定的语言,来将它缩小至我们可以推动的范围内。当我们熟习某种法术后,即使不加以法咒,仅念动真名,一样能发挥出相同效果。”

说完,她翻手熄灭法术光,心中浮现出一种极为特别的感觉。自己是在教授这人法术技艺吗?不,自己没有教授他法术的基本,只是分享,只是告知……但,和艾菲之外的什么人分享这秘密的一切,对她而言还是第一次。她咀嚼着这种奇妙的滋味,就像又多了一个朋友一样,她想。

“喔。”剧作家说,张开双手,学着温德琳的模样比出手势,“你的咒语是这么念的吗,里掰南?”他重复了几次那真言咒词,直到发音趋至正确。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干笑着放下手。

“真名,”温德琳耐心地说,“必须自己寻得。学舌毫无意义。”

“除了治愈和召来光,驱动海浪,你还会什么?”贝尔纳德问,“可以呼唤魔鬼,让死人复生吗?”

温德琳看着他,就像当初在那辆马车里,艾菲看着过去的她一样。

“不,”佩剑的女巫说,“我从未见过魔鬼。如果你认识,请介绍给我。”

贝尔纳德继续干笑。笑完后,他追问,“那死者复生呢?”

温德琳瞪他,“你怎么不求父神?蠢货。”

于是剧作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船舷。“说真的,我有点饿了。你能召唤食物吗?”他说。

“我带了干粮。”温德琳拍拍自己的行李。

“我只是好奇你能不能从海里召唤鱼群,然后可能有两条不经意的蠢家伙刚好落到咱们的船上。”贝尔纳德说。

“说到船上……”温德琳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苍茫海面上空无一物,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蓝,“现在我们该往哪里走?”

“圣安农号从东北开向西南。女士,我不知道你用水流将这艘小船推了多远……但它应该没有离开圣安农号的大致航线吧?”贝尔纳德有些艰难地撑着船板坐起身来,“我觉得我们还是有机会抵达宁穆瑞尔群岛的。”说着,他解开衣服,一个用银链挂着的小巧指南针跳了出来。

“哦,那真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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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西南方航行了一整天后,两人的饮用水便已经告罄。但幸运的是,在第三天的夜晚,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温德琳以巫术将原本装水的皮囊变大,装了满满一大袋雨水,这才解了饮水之急。而在第四天中午时分,她们才总算遇上一艘过往渔船。

“虽然多少偏离了一些……但问题不大。”贝尔纳德气喘吁吁地说。

他正在船边和渔夫一起拉着渔网,汗水同时从两个赤裸的后背上划过。他喘着粗气,原本挺直的背脊越来越弯,最终他坐在地上,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黝黑壮硕的渔夫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独自拉扯渔网。

温德琳从贝尔纳德身边走过,伸手抓住网子。渔夫抬起头。他的声音里满是浓重的沿海口音。

“松手吧,小姑娘,让这粗网子磨坏了你的手就不好啦!”

温德琳抬起手,向他展示自己手掌上的老茧。渔夫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不怕磨手。”女孩说,抓住渔网,她能够感受到沉甸甸的网子在水下随着水流飘动舒展,也知道将有多少鱼虾一头撞入这张网。“塞瑟拉琪,塞瑟拉琪。”她低声吟唱,呼唤海水真名,推动海流,裹挟更多鱼虾冲入其中。

“喔!”渔网忽然一沉,渔夫大叫,用力拉扯,温德琳用脚尖碰碰贝尔纳德,“剧作家先生,别坐着了,来帮忙。”后者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将双手放在网子上,然后立刻因为那不同寻常的重量而瞪大眼睛,“哟呵”地叫了一声,“是大家伙?嗯?”

渔夫兴奋而有节奏地喊叫着,温德琳和贝尔纳德都没出声,只是用力拉扯渔网。渐渐地,剧作家也加入了喊号子的行列,只有温德琳仍然一声不吭。她们不断收紧渔网,最终,一团不断抖动着的、在阳光下泛着漂亮银光的东西从网子里露了出来。温德琳眨眨眼睛,看着那些在日照下显得如此美丽的鱼儿。大堆大堆的鱼和虾被倾倒在渔船上,伴随着渔夫的欢呼,瞬间占领了整艘船,漫开满地的银鳞,水花四溅,鱼儿们不断地翻滚着,拍打着尾巴,撞击温德琳和贝尔纳德的小腿。

“我们赶紧返航吧,趁它们还新鲜。”温德琳说。

下午时分,温德琳和贝尔纳德在宁穆瑞尔群岛中的帕恩岛登陆。好消息是,剧作家贝尔纳德的家就在帕恩岛,坏消息是,温德琳要去的凯瑞伦城,远在宁穆瑞尔群岛的另一头。

“不知我有没有荣幸请您去寒舍小憩几天?”贝尔纳德咳嗽一声,站在码头的街道上,对温德琳故作绅士地一弯腰,腰上还挂着他那把迅捷剑,现在这把剑上沾着几片鱼鳞,因为它曾经被拿来当鱼叉用过。

温德琳对这位浑身鱼腥味的绅士笑了笑,虽然她自己也差不多。

“算了吧,”她说,“我还要去凯瑞伦。”她想了想自己之前的两次借宿,那都不能算是什么好经历。虽然她并不讨厌在守墓人小屋的那一次。

“那您也总要找一艘去凯瑞伦的船。”贝尔纳德晃了晃迅捷剑的剑柄,“在这期间您需要住的地方,吃饭的地方,还有一身干净的衣服,嗯……一个本地人能帮您办好这一切,而您所需要支付的则是……”

“我需要给你多少钱?”

“不,不,温德琳女士,我并不经营旅店,在我家里住宿不需要旅费。”剧作家说,“我不需要金钱和别的什么,我只想要您——”

“他想要和你来一夜。”小艾菲说。温德琳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但是幻影反而变本加厉地笑着跳了起来,“他想上你!他想和你一夜快活!你要答应他吗,小蜂?你们在床上的时候我能在旁边看着吗?”

温德琳没有理会幻影,冷冷地盯着剧作家。贝尔纳德的手指转了一个圈儿,“——您的故事。”

“我的故事?”

“故事才是供剧作家消耗的燃料,金钱和面包还要在它之下。”贝尔纳德说,“而现在,看看命运给我带来了什么?一个女巫!一个女巫总有数不清的故事可以讲,您是怎么成为一个女巫的?我不相信有人从婴儿开始就是女巫。”

“的确不是。”温德琳说。她笑了起来,是的,一个女巫总有数不清的故事可以讲。就算她不愿意把艾菲的故事告诉他,也总有其他的故事,诗神法拉,守墓人,战神雷霆,还有狼女,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故事。既然他想知道,那么告诉他也无妨。更何况……她也需要一个可以倾听这些故事的人。

“好吧,我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她说,“那么请带路吧,剧作家先生。”于是贝尔纳德欢呼一声,活像个小孩子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完全不在意周遭行人的目光。

贝尔纳德的家在帕恩城一条靠近闹市区的街道上,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这里的故事最多”,而事实上也的确是的,故事的数量都多到让人有些烦躁了。附近的闹市街上不断地传来马车声,叫卖声,喝骂声,起哄声,有时贝尔纳德会托腮靠在窗口,记录下自己所看到的每一起冲突,而有时又会扒在窗口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抱怨那些噪音打断他的思路。

“这儿真是个鬼地方!”他向温德琳抱怨道。

“那你还住这儿?”她说。

“嗨,可我就好这一口。”贝尔纳德说,“没办法,剧作家总不能离开生活。”

贝尔纳德的家构造十分简单,他平常都睡在自己的书房里,这里没有为客人准备的多余的房间,剧作家一再表示,温德琳可以睡在他的床上,而他裹条毯子就可以在地板上过夜。他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文学作品以及文学研究,其中也不乏他写的剧本。

“你写的作品卖得很好?”温德琳看着书架上的一列,这一列作品的署名都是剧作家自己。

“事实上,不太好。”贝尔纳德这么回答,“很少有大剧院愿意上演我的剧目。”

“为什么?”温德琳问。

“因为我的剧本不正确。”贝尔纳德说。

“剧本这种东西怎么会有正确不正确之分?”温德琳非常惊奇。但是对此,贝尔纳德只是笑笑,没有再进一步解释。

“所以我只能靠把剧本卖给一些小剧院,或者地下剧院来赚些小钱,勉强维持生活。”剧作家说,“不过最近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你知道三十年前那场起义——嗯,或者说暴动吗?”

温德琳摇了摇头。她在雄鹿王国时从未听说过索拉里昂发生过什么起义。

“啊,说来话长了。老实说我也从未经历过那场起义,都是听老人说的。那场起义把原本的索拉里昂——准确来说应该是索拉里昂与海默尔联合王国——分成了两半,海默尔决定撕毁条约,脱离索拉里昂,就像几百年前索拉里昂决定脱离卡德修斯帝国一样。哦,海默尔,你知道吧?就是宁穆瑞尔群岛再往南方的一片群岛。和这边闹翻之后,海默尔对索拉里昂实行的航路管制就越来越紧了,很多沿海城市都受到了影响。没办法,谁叫王军没能打过起反抗军,让他们把海默尔航线紧紧捏在了手里呢?”贝尔纳德说,“怎么说呢,这三十年来索拉里昂的那帮大臣一直在吵吵着要对他们动手,但是一直都没能成功,因为多隆王国那些人在暗地里支持着海默尔,他们巴不得看我们窝里打架呢。”

温德琳默默地听着,她不懂这些国家啊,政治之类的东西,就算作为雄鹿王国的国民,她也从来不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骄傲,正如同她也完全不知道坐在雄鹿王座上的人是谁,她也不关心那个。女巫何必关心俗务?

“但其实,要我说。”贝尔纳德冷笑,“我倒觉得这是国王自作自受。”他在说下半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只是三十年前,从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就对国王的统治抱有怨言了,只是不能说而已。如果公开发表这种言论是会被扣上罪名拉去绞刑架的。”

温德琳皱了皱眉,她从来没想到索拉里昂会是这么一个地方。

“君主专制啊,君主专制。”贝尔纳德说,“海默尔那群人逃出去了,但是他们真的逃出去了吗?我看未必。女士,你是从哪儿来的?算了,不管从哪儿来,只要你从后缀是王国俩字的国家来,那情况就应该大同小异。我们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就开始正事吧,你意下如何?”

温德琳当然没有意见。毕竟提供替换衣服和洗澡热水的是贝尔纳德。虽然剧作家没有女性的衣服,但对于常年在外旅行,已经穿惯了男装的温德琳而言,倒也不成什么问题。而贝尔纳德的做饭手艺出人意料地竟然还不错。

在用餐完毕之后,剧作家就迫不及待地把桌上的食器桌布全都撤掉,搬来了笔记本、书、蜡烛和羽毛笔,坐在温德琳对面,活像个等着饭后甜点的孩子。他用羽毛笔的末端搔着胡子,“嗯,嗯……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我想想,我要问些什么,亲爱的女士,我能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里接触到巫术的呢?您是否有个巫术老师?或是……从一本魔法书中自学?”

温德琳看着他,贝尔纳德的胡须上还有着胡萝卜的碎屑,但是他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忍住笑意,说:“我开始学习巫术是在差不多三年前。”

“三年前?比我想象中的早太多了。我还以为您是从小被女巫收养呢。”

“哦,不是的,我在一个普通的小商人家庭长大。”温德琳说,“只不过三年前,我偶然遇到了一位女巫。而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的命运就改变了……”

艾菲,艾菲,我应该将我们之间的故事讲给他听吗?温德琳想,然后寻找那个幻影。最后她发现,幻影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最终,温德琳还是决定说出来。她希望有一个听众来倾听她们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触了诗神法拉等一众将要被遗忘的神祗,她希望有人能够记住她们,讲这个故事书写下来,让她们在故事中永远存在。她忽然想,就算我和艾菲死去了,就算我没能打开森林大门重新找到她,人们也会给我们编写最完美的结局,最合适的结尾。至少在那个结局里,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想着,忍不住露出微笑,故事可以延长我们的生命,它是我们生命的缩影,此刻我不正和那些神一样吗?渴求着能够延长生命的故事,渴求着能够被铭记存在的传说……而我面前正有一个能够书写故事的人。我还有别的人选吗?他说命运将我带到他的身边,而对我而言,命运又何尝不是将他带到了我的身边?

“教我巫术的老师也同时是我的恋人。”她说,看着贝尔纳德的脸,“我和她相遇的过程也非常奇妙。”

“她。嗯……”贝尔纳德点了点头,抱起胳膊,“那么温德琳女士,你实际上是个,嗯……同性恋者?”

温德琳微微一怔。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

“我不知道。”她说,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女人。老实说,我只是喜欢她而已,而她恰好是个女人。”

“如果她是个男人……是个男巫呢?”贝尔纳德说。

“我想也会。这原本就和性别没有关系。”温德琳回答。

“那你在遇到她之前,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呢?”贝尔纳德继续问。

“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那之后,我不必再想这个问题。”温德琳思索片刻,从容答道,“因此是不是同性恋者这个定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那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的经历,不是吗?”

贝尔纳德露出笑容。

“当然,当然了。”他说,抬起羽毛笔,向她展示笔尖上淋漓的墨迹,“请您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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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贝尔纳德将一沓写满字的纸张整理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温德琳所讲的故事,现在都在那些纸张上。当然,她说了自己如何与艾菲相遇,如何与艾菲别离,说了自己离开森林后到现在为止所有的经历,但是她并没有说出艾菲的过去,她心中的黑暗,以及现在自己身边的小艾菲。她只告诉贝尔纳德,是艾菲身负的一个古老法咒封闭了森林,驱逐她离开。即使有意与对方分享自己的一切故事,温德琳还是选择了保留那部分,让它只属于自己。

“非常奇妙的经历,女士。”他满足地喟叹着,“只是,您将如此多的法术秘密告诉我……哦,梦之时什么的……这真的好吗?”

“这些对于法师来说已经是常识。对于非法师来说也只不过是小说家的梦呓。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会真的想根据这些粗糙简略的描述去自学法术吧?”温德琳说。

“不,当然不。我就是想自杀也有比这好的方法。更何况我的人生里在也没办法容纳下巫术这种东西的存在了。”贝尔纳德摇了摇那些纸张,“让我想想,您不介意我把您的故事改写成小说吧,女士?”

“不介意。”温德琳说。

“改写,这个词意味着我必然会对您的故事做出一些改动。”贝尔纳德说,皱起眉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它出版,它和市面上所有小说都截然不同,我想人们应该会很欢迎一些新东西……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范围内,我也很需要一些稿费。”

“我能理解,先生,这个故事已经是您的了,您想做出一些什么改动呢?”女孩好奇地问。

“首先……我可能会把故事中的你变成男性。”贝尔纳德沉默了良久,最终看着温德琳苦笑,“希望你谅解,如果我要真正的出版——面向大众——的话,书中就不能有两个倾心相爱的女主角。你们必须是一男一女……法律不允许任何作品描写同性恋人,教士们会认为这是不自然的、污秽的、亵渎而扭曲的关系——虽然他们自己却好娈男童——而人们大多也这么认为。国王当然也不会支持,更何况对于他来说,同性恋人没办法生出孩子,当然也就没有为他干活的人,还不能收税……”

“……好吧,没关系,我能够理解……”温德琳说,“那除了这个之外,您还准备改动哪里呢?”

“整个故事会保留您提供的,真实的巫术细节,还有你们两位的恋情,但是主体旋律我可能会改写成这样:一个年轻有为,而且信仰虔诚——很抱歉,我必须如此,在这个世道能够赚到钱的作品必须讨好教会——的好小伙子,代替自己的父亲被女巫的巫术束缚,被迫留在她的森林里。但是随着故事的推移,他会发现这个女孩其实并不是那么坏,正相反,她还很善良,嗯,只不过是因为在背后操控她的魔鬼非常坏……”

贝尔纳德说到这里的时候,温德琳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吧,这的确非常滑稽。”剧作家嘟囔道,“但是更加滑稽的却还在后面。当然了,故事的结局是女士你化身的小伙子讨伐了邪恶的魔鬼,将那个女孩从巫术之中解救了出来,让她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然后你带着她去注册了教籍,最后你们结婚了。”

“她不再拥有巫术了?”温德琳问。

“哦,是的,当然。”贝尔纳德说,“这就是滑稽的地方,你用巫术救了我的命,但是我却无法在作品里为你保留下哪怕一丁点这奇妙的……技艺。但它还不够滑稽。”

“不够滑稽?”

“对,还不够滑稽。更加滑稽的地方在于,你们之间可以牵手,但是不能够亲吻,最多只能行吻手礼。”贝尔纳德说,“因为教会要求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都要像那狗扯的圣书一样,必须……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必须——纯洁,纯粹,美好——就好像恋人之间亲亲嘴就不够美好一样。他们声称这是怕将天真无邪的孩童过早地带离父神指名的纯洁道路,所以不让他们懂得男女之事,哪怕只是亲亲小嘴。可是不行男女之事,国王哪里来的人口,哪里来的税金?于是国王又用法律告诉人们,女孩子在15岁就可以结婚,而男孩子13岁就能够娶妻。你看,人们就像是一群鸭子,被按照公母分开,不能见面,饲主不肯让他们产生一丁点性欲,因为他想要纯洁的鸭子,但是又等它们稍微成熟一点就两两一对关进笼子里强迫它们配种,因为他想要鸭肉,鸭蛋和小鸭子。”

“而且,而且。”贝尔纳德举起手,示意温德琳先不要说话,“要知道,教会打着怕教坏小孩的名头禁止我们在小说里写这些内容,可是他们心里也知道,穷人家,普通人家的小孩根本识不了几个字,他们只能永远当农民,永远当铁匠,工匠或者干别的什么不需要识字的活计。而有能力识字的那些人家的小孩呢?那些富裕的上层市民,那些教士和贵族家的孩子,他们不需要看这些大众娱乐,他们不需要看我们这些中下层人的艺术作品,他们成天泡在宴会和舞会里社交。”

“所以这哪里有道理可言呢?我们只能遵守罢了。谁叫他们骑在我们脖子上头?”最后,剧作家说。然后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的闹市街,“或许我需要现在想想这篇小说里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爱德华?不行,这不好,不能用……”

“为什么爱德华不能用?”温德琳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哦,这就是不正确的地方。”贝尔纳德转过身来,“女士,恐怕你不了解索拉里昂这个国家。在这里,已经很少有人叫爱德华了。我们不能使用这个名字。”

“为什么?”温德琳问,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名字为什么不能使用?

“因为国王的名字就叫爱德华。”贝尔纳德说,“所以这个名字不行,好姑娘,它的变形不行,和它有着同一词根的词不行,和它的构造相似的其他词也不行。现在所有的新生儿不允许叫这个名字,之前被命名为这个名字的孩子们和不再是孩子们的人也要改名,起别名,起昵称,无论什么,只是不许叫这个名字。”

“可这真的很没道理,这个名字太常见了,我们没法在日常生活里不用到它。而且他怎么能夺走我们用词的自由?语言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作为一个剧作家,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女士。语言的确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可是军队是他一个人的,这就够了不是吗?所以你必须避讳,否则的话就是不敬,如果你使用了这个名字,那么别人就有理由怀疑你对现今国王的统治是不是有些意见,如果你有意见,他们就会试着帮你解决。当然,如果解决你更加方便的话,他们就会这么做。”

温德琳闭上嘴。过了很久,她才说,“我明白了。”

“您可能还不太明白,因为您刚踏上这片国土还不到一天。”贝尔纳德继续说,“我们亲爱的国王害怕有人推翻他,所以他命令他的皇家学者,从即将出版的所有历史书——哦,现在这些书已经出版了——上去掉所有起义的内容,包括我们之前的历史。您知道索拉里昂这个国家是如何独立出来的吗?在卡德修斯帝国末期,我们的人民起义推翻了帝国昏庸的统治,建立了这个国家,但现在这部分内容已经被从历史书上删去了,它告诉人们,帝国自行分崩离析……”

“我不知道海默尔人现在过得好不好,但我觉得他们过得和我们没差多少。”贝尔纳德说,“所有的政治领袖,无论是国王,教宗,议会首相,还是更小的领袖,比如说市长,镇长,甚至是原始部落的酋长,所有的这些掌权者,他们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确保自己仍然在这个座位上,而不是为他统治的民众做事。如果他这么做了,也只不过是因为这么做有利于他的政治生存,仅此而已。你看,女士,我们的国王会真心实意为民众着想吗?不,他不会。为什么?因为没必要。人民的支持与否不影响他能不能登上王位,并且坐稳那个位子。军队和大臣们的支持才会。他只需要给那些人足够的钱,收买他们的忠诚就好。如果民众暴动了?你看,军队不是还在他的手里吗?所以说,除了他的支持者们,其他的人——”

剧作家站在窗前,用力挥手。

“其他的人根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