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兰离开后,温德琳决定今夜在这间女巫的小屋中住下。她需要时间消化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也需要时间去思考、休息,和睡眠。她在木屋中找到一间空房间,床只有一张,但干净、整洁而柔软。客厅的橱柜里有食物,那些面包和奶酪都非常新鲜,火炉里填满了木柴,灶台上的器皿也齐备。就像一直有人生活在这里。

小屋里浸满了泥土和植物的清香,这是建造在森林中的屋子才会有的气息。森林的味道深深刻入木质的纹理之中,就像母亲将孩子拥抱在怀里。温德琳站在房间中,不由得有些恍惚。艾菲的屋子中也充满着森林的气息,草药的气息,还有……她的气息。

温德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锅子摆在灶台上,从橱柜里拿出蔬菜和熏肉。柜子下的陶壶里有牛奶,旁边的口袋里是面粉。为什么这里会有牛奶和面粉?她不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只是拿起厨刀,自顾自地切碎蔬菜,将火炉点燃,开始做饭。她只是想这么做,仿佛这么做就能带她回到另外一座森林里的小屋。即使厨具摆放的位置完全不同,即使灶台的方位完全不一样,即使柜子里没有艾菲调配出来的各种奇怪佐料,她仍然在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熟悉到刻入肌肉和骨骼里的动作之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熟悉的感觉。

温德琳沉浸在这种感觉中,她沉浸在料理之中,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食物,和灶台上的锅子。渐渐地,她忘却了两处房屋中所有的不同,只能闻到同出一辙的炭火味道,食物香味和草木青香,她让自己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之中,在森林中的平静生活,每一天都与那个有着湿润眼睛的女孩一同度过。

锅中的汤汁开始沸腾冒泡,温德琳用小勺盛出品尝。用牛奶、面粉和其他佐料勾兑成的奶油浓汁熬煮着洋葱、土豆、胡萝卜和鸡肉,这是艾菲常做的菜肴,也是她常做的菜肴,在过去的两年多中,她们不知道多少次一同在灶边料理,然后一同在桌边进餐。

温德琳将锅子从灶台上拿了下来,猛然回过头,说:“艾菲——”

然后她停下了,愣住了,醒来了。直到锅子发烫的把手开始燎灼她的双手,少女这才慢慢地将它放到桌上,沉默着将锅中的炖菜盛到两个碗中,将面包切成两半,在桌上摆下两根汤匙。

温德琳坐在桌边,凝视着面前碗中的炖菜,忽然抓起一块面包,猛地塞入口中咀嚼。少女狼吞虎咽地吃光自己那份食物,清洗食器,最后望了一眼桌上那一份菜肴,以及它对面那张空空如也的椅子,回到了卧室之中,脱掉靴子和外衣,躺在床上。

她没有回去。那短暂的幻觉不能真的带她回到那里。她依然在这里,依然在赫灵堡郊外深山的森林中。

“我需要力量。”温德琳看着面前的黑暗,伸出双手,轻声呢喃。她需要力量,需要能够打开森林封印的力量。她坚信西之西处的涅萨神殿能够带给她这份力量。终于,怀着一丝丝小小的期待——期待能够如同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能在梦境中与艾菲见面——温德琳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温德琳在梦境中睁开眼睛。她再次回到了艾菲的小屋中,自己和女巫的卧室之中。但本应除了自己外,空无一人的房间中,此刻又多了一个身影。

白女巫就坐在她的床边。

温德琳凝视着她,忽然轻声说:“抱歉,擅自借用了你们的厨房。”

白女巫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向温德琳招手。

“你要我跟你去哪儿?”温德琳问。但是白女巫没有回答,只是离开。女孩翻身下床,跟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她没有在屋中看到艾菲的幻影。或许艾菲是去了森林中采药,温德琳想,但是这个白女巫为什么能进入我的梦境?不过她很快就压下了这个疑问,既然艾菲能够进入自己的梦境,那么想必白女巫要来到这里也并非难事。

白女巫在屋外的空地上停下脚步,她的身边是国王的马厩,艾菲养蜂的蜂箱,以及种满药草的花园。温德琳站在门口,等待着白女巫开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白女巫以她一贯平静、温和,止水无波的声音轻声说,“这里有一个问题。”

温德琳警觉地抬起头盯着白女巫,“我已经回答了三个问题。”

但是白女巫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残缺是一种不完整,那么多余是否也同样是一种不完整?”

温德琳扬起眉毛,刚想回答,白女巫就伸出手,打断她的话。

“你不用回答,旅行者。需要这答案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当你自己寻找到它的答案时,自然就会明白。而现在,我将要向你兑现女巫的诺言。”

“女巫的诺言?”温德琳问,但是白女巫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沿着河边行走。温德琳快步跟上女巫,却看到身边的河水中倒映着一轮残缺的黄色圆月。她抬起头,天空中悬挂着灿烂耀眼的日轮,但是无论日光多么明亮,河面上的月影却始终不曾消失。温德琳当然记得,在她离开森林的那一天,河面上就倒映着残缺的黄月,但她并不知道在自己梦境的河流中是否也有着破损的月影。她从未注意过小屋以外的事物,准确来说,从未注意过艾菲的幻影以外的事物。

很快,白女巫就走入森林之中,而温德琳则停下脚步。她记得非常清楚,在艾菲被拉入黑暗后,森林就已经被荆棘所封闭。她曾经试图无数次冲入森林,但都被丛生的荆棘和树木所阻拦,反而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她抬起双手,看着深深刻入手腕的荆棘伤痕,又看了看面前的森林——它就像温德琳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样,平静、安详,毫无敌意,没有封闭所有入口的荆棘,也没有合拢成墙壁的粗壮树木。

白女巫就那么走了进去,直到她那散发着白色微光的身影彻底被森林所吞没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德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的确是真实——森林没有被封闭,尽管树影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但森林的确没有被封闭,它向所有人敞开自己的大门。难道白女巫正是在给予自己解开谜题的报酬?她在实现自己的愿望——打开森林的大门,让自己能与艾菲相会?一念及此,她立刻拔腿冲入森林,毫不犹豫地跃入那深邃的阴影之中。脚下是落叶编织成的地毯,间或有树根和岩石在地上匍匐蔓延。但是这无法阻拦温德琳的脚步,她早已习惯在林间腾挪跳跃。

温德琳的心脏在剧烈跳动,血液也像燃烧一般沸腾着,她多么渴望在穿过森林后,能够见到站在湖边的艾菲。她在奔跑之中痴痴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女孩,期盼着她转过身,看向自己,露出微笑,欢迎自己回家,然后她们永不分开。

少女毫不停步,连续跃过三丛灌木,踩踏着柔软的落叶,一直向前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她厌弃身边遮蔽视野的黑暗,于是拔出长剑,念出咒词,召唤法术光。明亮的白色光球在她佩剑的剑身上浮现,照亮周遭黑暗。她高举艾菲为她修复的那把长剑,用包覆光芒的作为火把照亮四周。

在前行了一段距离后,身边的树木植物也开始如同活物一般扭曲蠕动,黑暗之中响起沙沙的声响,似乎有什么长蛇状的物体正在地上滑行。一根根条状黑影从周遭的黑暗之中窜出,贴着地面伏行,盘绕一圈后又冲入阴影中,就像群蛇迁徙一般,那轻微但密集的声音不断响起,不绝于耳。温德琳猛然停下脚步,挥舞长剑照亮身周。一条黑影猛然从她面前扑过,温德琳一剑斩去,只听嚓的一声轻响,那黑影软软落在地上,她伸剑过去,借着剑上白光看到,那却是一条荆棘。

她召唤更加明亮的法术光,照彻四周黑暗,却惊愕地发现,身边的树丛中有无数蛇群般的荆棘汹涌攒动。她快步跟上那些滚滚向前的荆棘,不知又走了多远,眼前忽然一片明亮,待眼睛适应强光,温德琳发现,自己却已经站在湖边。

湖泊的岸边上不见白女巫的踪影,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幼小的女孩,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黑裙,纯黑色的头发随意生长,蓬乱翘起。她背对着温德琳,赤足站在草丛之中。

温德琳感到口中有些发苦,她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出声音。她只能蹒跚着一步步靠近那小小的身影,心中的某个声音在大声呼喊。那是艾菲,那一定是艾菲,在这里的不会有别人,在自己梦境中的不会有别人。

——可是,她为什么是这个模样?为什么是小时候的模样?

温德琳仍然记得,自己在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个小小的艾菲。女孩在那么幼小的时候就已经知晓憎恨,就已经知晓该去憎恨,她的眼睛中燃烧着热毒的火光,她的脸上挂着面具一般诡异的笑容,她践踏神明,高声诅咒,呼唤吞噬万物的黑暗真名。她怎么能够忘却这个孩子?这个女孩,这个如同恶魔胚胎一般的女孩,和那个森林中的女巫,那个有着湿润眼睛的黑发少女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走到小艾菲身边只需要数步,可温德琳却觉得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她将双手伸向小小的艾菲,终于碰触到了她的肩头。然后,她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那是多么柔软而娇小的躯体?与长大后的艾菲截然不同,她就像是一朵小小的花苞,全无防备地躺在温德琳的指掌之间,似乎只要轻轻一捻,微微用力,就能将她在指间碾碎。

温德琳跪在地上,将脸庞埋在女孩的长发之中,鼻端是熟悉的草木清香,但是与她熟悉的艾菲味道又有所不同。她怀中这个孩子的身上有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温德琳的眼角忽然掠过一抹红色,她低头看去,然后一瞬间几乎停止了呼吸。

小艾菲的脚上沾满了鲜血。

温德琳当然知道那是谁的鲜血,也知道这鲜血究竟从何而来。她的双臂僵硬了,怀中那柔软的小东西开始挣扎,她只能呆呆地松开手臂,放任小艾菲挣脱出去,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不,不……”温德琳低声祈求着,向神明祈求,向大地祈求,只希望当小小的艾菲完全转过身来后,她看到的不是脑海中浮现的那一幕,不是当初那一幕……

然后她终于看到了小艾菲的脸庞。

女孩稚嫩幼小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就像是两颗黑色的石子一样镶嵌在瘦削的脸庞上,显得出奇地大,没有任何光彩。她的皮肤苍白,嘴唇同样毫无血色,那白色毫无生机,就像是刚刚粉刷过的墙壁,干硬而死寂。但讽刺的是,在她的脸颊上却有数点殷红的血迹。温德琳痴痴地伸出手去,抚摸她娇嫩的肌肤,想要擦去那些血迹,但无论她怎么擦拭,却都无法擦去。

“你终于来了,小蜂。”

小艾菲抓住温德琳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合眼,似乎是在感受这只手掌的力量与温暖。而后,她慢慢睁眼,微笑。

温德琳望着她,久久难以开口。终于,她才轻声唤道:“艾菲……”

“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能来到这里。”小艾菲继续微笑,并且歪过头去,看着她,“这可不好,这可不好……这样一来,我想要掩盖的东西,那些你不该看的东西,不就都全部看到了吗?”

“我不该看的东西?”

温德琳一愣,但随即她蓦然发现,周遭的景物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那幽魂骑士所在的湖泊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树木和布满坚硬岩石的泥土地面。她熟悉的森林已经消失了,这里是另一片林地。但是她认得这里,这里……是艾菲的父亲曾经试图杀死自己女儿的那片森林。

“你想要看看我的梦境吗,小蜂?”小艾菲依然甜美地笑着,她拉着温德琳的手向前走去,少女只能慌忙站起,手上传来的力量大得出奇,温德琳差点就被拽得跌倒在地。她只能弯起腰勉强保持平衡,跟上艾菲的脚步。

温德琳咬着嘴唇,心中那颗名为恐惧的种子在不断发芽生长。她多么厌弃现在的自己,现在这个因为害怕而发抖的自己。自己明明已经发誓要和艾菲永远在一起,但是自己现在却在害怕,害怕那个她一直想见的人。为什么?温德琳不断询问自己,明明我已经见到了她,为什么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反而如此惊慌恐惧?她会带我去哪里?去深深的黑暗之中吗?

直到小艾菲的脚步停了下来,温德琳才猛然惊醒。她环顾四周,却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延伸出了一行长长的血脚印。她逆向寻溯着那脚印的源头,最后却发现,那是艾菲的脚印。她脚上永远淋漓滴落的鲜血刻入地面,深深渗进泥土之中。

而两人的面前,则横卧着一具尸体。一具仰倒在地的尸体。温德琳认得它,它生前曾是艾菲的父亲。小溪般的鲜血从尸体下流出,沿着地面的凹陷和沟壑不断流淌,一直流淌,从未停歇,温德琳不知道这具尸体之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鲜血,但是……

这是梦境。她告诉自己,这里是梦境,是梦之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里并不真实,这里是——

然后她的思考突然中断。

艾菲曾经对她说过,梦之时,同样是一个世界,是与世界之时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她又怎么能说梦之时并不真实?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你看,这是我爸爸。”小艾菲以孩童般天真稚嫩的语气说,指着地上的尸体,露出无邪的微笑,眼中燃烧着一星诡异的火光,“他是个坏人,经常打我和我妈妈,还有我的两个姐姐,也不给我吃饱饭。但是他现在已经变好啦,不会再打人,也不会再让我挨饿啦。”

温德琳看着地上的尸体,她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浑身冰冷。她并非因为尸体而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她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但是……

“前面就是我们的村子啦。”艾菲抬起手指向前方,在稀疏的树木后,隐约能够看到林立的房屋、篱笆和茅舍,脸上满是兴奋而天真的笑容,就像是向外来者介绍自己家乡的村童,“我们走吧,小蜂,我要带你去看看我的家,在遇到你之前,我每晚都住在那里。”说着,她走了过去,双脚毫不犹豫地踩在父亲的脸上和血泊之中,发出粘稠的液体搅拌声,在尸体的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色脚印。温德琳闭上眼睛不再看它,抬脚小心地避开血泊,继续前行。

但是刚刚走出森林,温德琳就看到,在通向村子的路上也横卧着一具尸体,鲜血染红地面,汇聚成猩红的溪流。小艾菲似乎丝毫不觉奇怪,乖巧地对尸体打着招呼,然后踩着它们走了过去,进入村子。

村舍之中一片寂静,只间或传来断断续续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滴答”声。温德琳看到一户人家的篱笆上挂着一具尸体,而院子里则躺满家禽和家畜的死尸。农舍的门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臂,而尸骸的其他部分隐没在房间内的黑暗中。艾菲认真而不厌其烦地对每一具尸体打招呼,叫着它们的名字,踩踏任何一具挡在自己路上的尸骸。这些尸体一直流着鲜血,新鲜得就像是——温德琳摇摇头,努力将这个想象驱离自己的脑海,但是它如同一条紧紧缠绕着自己的蟒蛇,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这些尸体新鲜得就像是刚刚被屠宰好,放在那里的一样。

“村子里的人从前都很坏,他们总是说我妈妈的坏话,他们说的话好难听。”小艾菲皱起眉毛,随后又舒展开来,用开朗的声音说:“但现在他们已经认错啦,他们不再说我妈妈的坏话,也不再随便吆喝,不再吵闹。他们变得好安静,变成了好人,乖孩子。”

然后她拉着温德琳继续向前走。村子中若有若无的滴答声还在继续。温德琳尽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些尸体,那些横亘在路边,挂在篱笆上,跌在稻草堆里的尸体,它们无处不在,到处都有鲜血在流淌。她忽然明白那水滴一般的滴答声是从何而来的了,那并非水滴,而是血滴。但奇怪的是,这座村子中却没有一丁点的血腥味。可温德琳已经不想再思考,她想要呕吐,但却吐不出来,她不惧怕尸体,但却惧怕这条道路的终点,以及拉着她在路上越行越远的小艾菲。

如果这就是她的梦境……她一直不肯给我看的东西……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愿将梦境与我分享的原因。温德琳绝望地想,她在遇到我之前,在栖身于我的梦境中之前,原来每晚都在这种地方?每晚都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这种绝望到让人疯狂的梦里?这就是她内心的黑暗?我怎么可能对抗这种东西?

最终,她被小艾菲抓着,带到了那户农家。艾菲在成为女巫之前住过的那个家。院子的篱笆外横陈着两具尸体,她施施然地踩着它们走了过去,推开篱笆门。农舍中一片寂静,除了滴答声外没有任何声音。艾菲带着温德琳走进房间,这屋子依然是之前的模样,只不过……

只不过门边竖了一根巫杖,架子上也多了一些厚重的典籍。温德琳认得那根巫杖,那是阿德莉亚的紫杉巫杖,但现在它原本光润坚实的木质杖身已经枯萎,就像壮年人匆匆老去,干瘪扭曲,生满小小的木瘤,杖头和杖尾包覆的黄铜也失去光泽,布满锈迹,整把巫杖形销骨立,一眼看上去就像一根枯朽的黑骨。

温德琳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根巫杖,就被艾菲带到了桌边。

那张餐桌上坐着她的两个姐姐。令温德琳稍稍有些安心的是,那两个女孩并没有死去,她们只是坐在那里沉睡,虽然十分微弱,但依然有呼吸。她们坐在那里,垂着头,面前摆着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块沾满尘土的面包皮,上面还有牙印。温德琳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我的姐姐们,”小艾菲满是爱怜地说,眼中那慑人的光芒愈来愈烈,最终甚至让她的整个瞳孔都烧了起来。她放轻声音诉说,恍如梦呓,“曾经总是偷吃我的食物。就像这样……”

她拿起那块面包皮摊在手掌中,它逐渐变大,变长,染上木质和钢铁的颜色,最终它在温德琳的眼中变成了一把带血的厨刀,而那块牙印也变成了厨刀上的缺口。小艾菲拿着厨刀,笨拙地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胸腹之间轻轻晃动,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迫近。

温德琳忽然明白了布满整个村舍的尸体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被杀死的了。她早该知道,早该想到,毫无疑问是艾菲杀死了他们,是艾菲心中的黑暗杀死了他们,而如今,这黑暗又即将吞噬她的两个姐姐。她想要出手阻止,但身体仿佛被无形的铁板压住,动弹不得,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但是刀尖在距离女孩胸口仅有毫厘之距时停了下来。小艾菲的双手颤抖着,她忽然抬头看向温德琳,嘴角不住牵动,双眼中燃烧的火光有那么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德琳发觉自己身上的束缚消失了。她握住小艾菲的双手,将那把厨刀慢慢夺了下来,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逐渐变回那块沾满牙印的面包皮。在厨刀离手的一刹那,小艾菲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她扑在温德琳的怀里,娇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口中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但温德琳却完全听不清。少女抱着小小的艾菲,仰头看着房屋的木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断抚摸着怀中女孩的头顶,直到她的哭声逐渐减弱,最终归于安静而均匀的呼吸。

温德琳低下头,凝视着小艾菲满是泪痕的睡脸,用手指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但指尖上却不知怎么沾上了一抹猩红。她捻着指尖,发现那抹猩红的来源正是方才小艾菲脸上无论怎么也擦不去的血迹。而现在它被泪水所浸泡,轻轻一擦就了无痕迹。

“谢谢你,艾菲。”温德琳呢喃着,轻吻她的额头,将女孩横抱起来,让她躺在椅子上坐好。艾菲的双脚上仍然不停有鲜血在滴落,在桌下汇聚成小小的一滩血泊。

温德琳将面包皮放回它原本的位置,转而环顾着四周。屋舍的布置一如往昔,她随手推开主人卧室的大门,看着那原本应该属于夫妻俩的床铺。现在那张床上被褥凌乱,男主人已经横死在村外的林中,而女主人则不知去向。温德琳轻轻抚摸床垫,上面仍然留有余温。

艾菲的继母,和她的弟弟在哪里呢?如果不在这个家里,又会在哪里呢?如果艾菲已经在自己的梦境中完成了复仇,那么……温德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她祈祷着,祈祷着不要在这间屋子中看到那母子俩的尸体,或者是一具孕妇的尸骸。她转过身,来到艾菲曾经所在的那间黑暗的柴房前,将那破烂的门扉缓缓推开。门后是她曾经见过的景象,铺满地面的厚重灰尘,胡乱摆放的杂物,黑暗、肮脏而狭窄。门扉一点一点打开,温德琳闭上眼睛祈祷,向她认识和知道的所有神明祈祷,向诗神法拉,向战神玛戈尔,向死亡女神琪耶祈祷,甚至向父神祈祷。

求求你,求求你……艾菲。

温德琳一把将柴房的木门完全推开,睁开眼睛。

柴房的深处蜷缩着一个身影。在那个艾菲曾经的容身之地中,在那个她的亲生母亲嘶声咒诅她“一辈子都不要出来”的那个地方,在黑暗的深处,蜷缩着一个熟睡的女人,她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熟睡着的婴儿。

温德琳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和心中高悬起来的那块大石一起落到地上。少女跪倒在地,捂住嘴,无声地哭泣。泪水流过她的指缝。

艾菲的姐姐,继母,还有弟弟,她们是这个满布血腥与死亡的梦境中仅剩的生还者,只是沉睡,还并没有死去。她在梦中的复仇没有波及到这四个人……这是否代表艾菲的心底还有最后的一点光明?

温德琳扶着门框,颤抖着站了起来,慢慢关上柴房大门。她转过身去,却看到白女巫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客厅之中。

“如她所说,这里就是她的梦境。”白女巫垂下头,看着椅子上已经沉沉睡去的小艾菲,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一直……待在这种地方?”温德琳隐隐已经知道答案,但她还是开口询问,并且怀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期盼白女巫会给出另一种答案。但后者只是缓缓点头,令她的心瞬间沉入寒冷冰窟。

“在遇到你之前,她一直在这里,每晚都是。”白女巫说,抬起头,用面纱下的双眼环视房间,“但……这里并非一直如此。起初,她只是一味将自己封闭在那小小的房间之中,一遍又一遍被迫听着门外声音,直到她找到了另一处栖身之所。”

“我的梦境。”温德琳悄声说,双拳紧握,指尖刺入手掌。

“此后,她就在你的梦境中栖息,直到黑暗到来,她被迫回到自己的梦境,当黑暗开始占据她的心时……这里就成了这般模样。”白女巫说。

“我要带她出去。”温德琳说,直视着白女巫的面纱,“带她离开这梦境。”

“你可以带她离开梦境,但无法带她离开黑暗。”白女巫回答,“离开这里是很容易的事……但她的心已经在黑暗中沉睡,在这里的只不过是她的幻影,她渴望复仇的幻影。”

“请告诉我打破这黑暗的方法。”

回答温德琳的是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白女巫才再度开口。

“这黑暗先于光明存在,是与大地同样古老的事物。我没有力量帮助你打破它,也不知该如何打破它。”白女巫说,“但你唯有前进,抵达西之西处。那里或许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温德琳低下头去,默默咬紧牙齿。西之西处……我必须到达那里。她想,只有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我一定要取得可以打破这黑暗的力量,将她救出。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白女巫转过身去,在她的面前,房屋拉伸变幻,转瞬间化为一条长长的木质走廊。她抬起手指,指向那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去吧,离开这个梦境。你想见她一面,而我满足了你的心愿。”

“谢谢你。”温德琳说,弯腰将小艾菲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女孩依旧在她怀中沉睡,脚上的鲜血也依旧在滴落,未曾停歇。桌下早已是一片血泊,浸入地板的纹理之中,深深刻入木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血液竟然不会凝固,一直在流淌。

“你真的要带她离开这个梦境?”白女巫说。

温德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复仇的幻影。与你梦境中那个过去的残影别无不同。即使这样,你也要带她出去?”

“至少这样……能让她……离开这个满是鲜血和尸体的地方。”温德琳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可她知道这个理由骗不了白女巫,也骗不了她自己。

“她原本就属于这里,将幻影带离梦境有何意义?你只不过是想要满足自己,你只不过是想要看到她,仅此而已。”白女巫说。温德琳深深埋下头,凝视着小艾菲恬静的睡颜。然后闭上眼睛。是的,白女巫说得对,她只不过是想满足自己……她无法再忍受期盼见到恋人的心情,哪怕见到的只是幻影。

她抱着小艾菲走向那条长廊,而白女巫没有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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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在世界之时中醒来。

长夜尚未过去,此时仍是黑夜。她坐起身,虽然夜晚在梦之时中度过,但醒来后却没有以往那种精神饱满的清爽感觉,反而觉得有一丝丝眩晕,眼中也有一层朦胧血色。温德琳揉揉眼睛,却看到手指上有一道血迹。她猛地跳下床,寻了面镜子照看自己,却发现镜中的自己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鲜血掌印,双唇也殷红一片,如同抹了胭脂一般,尽是血迹。

温德琳来到客厅,用水缸里的清水洗去了脸上的鲜血。擦干脸颊后,她看到白女巫就站在桌边。那抹高挑的白色影子对她微微点头,然后走出屋外。温德琳跟着她来到林间的空地之中,白月的月光洒满地面,而白女巫就站在月光下。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份赠礼。”白女巫说,“抬头看那月亮。”

温德琳依言抬头,凝视着夜空中的白色满月。白女巫伸出一只手,纤细修长的食指与拇指圈成一个圈,遥遥对着天空中的月亮,把它圈在当中。然后,她握紧手指,似乎做了一个“把什么东西拿了下来”的手势。温德琳眨了眨眼,月亮依旧悬在空中,而白女巫将自己的手掌摊开,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手掌里有一枚银币。那枚银币上面没有任何的图案和雕刻,就像一汪圆形的水银,又像天上的那轮白月,安静地躺在白女巫手中。

“拿着它吧。”白女巫说。

温德琳接过这枚银币,将这颗小小的月亮仔细地在钱包里放好。她决定永远保留着它,无论怎样都不会花掉它。

“它会指引你做出正确的选择。”白女巫轻声说,“还有,记住我的忠告……小心法师,不要相信他们。”

“谢谢你。”温德琳说。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白女巫已经消失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开始微微发亮,才慢慢回到小屋之中。

小艾菲站在桌边凝视着她,就站在刚才白女巫所在的位置。

温德琳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醒来,或许自己还在梦之时中?否则的话她怎么能看到在那梦境中的小艾菲?自己的确将那孩子带离了那个满是尸体的梦境,可……可她理应存在于自己的梦境,存在于那座林中小屋里才对。

发觉温德琳在看着自己,小艾菲忽然偷偷地笑了,就像一只抓到了猎物的小狐狸。她跑了过来,双脚啪嗒啪嗒地在地上踩出一片血花四溅,但那鲜红的小脚印转瞬就消失在空气中。

“看到我在这里,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她眯起眼睛,向温德琳扑去,可是却扑了个空,她穿过了温德琳的身体,一头扎入水缸里。

她是个幻影。温德琳想起白女巫说的话。

小艾菲从水缸里拔出身子,撅起嘴,满脸委屈的模样。

“好啦,”她说,“我摸不到你,也摸不到其他东西。就这样吧。”

“可……你为什么在这里?”温德琳愣了许久,才问。

“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我是你眼中的幻影,只存在于你的视野中。”小艾菲说,负着双手慢慢在温德琳身边转圈,“你喜欢这样吗?”

“不,我……”温德琳结结巴巴地辩解,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自私过,“我不是……”

“你就是。”小艾菲说,“你想要一直看着我,所以才把我从那个家里带了出来。不过这样也不错。你喜欢这个幻觉吗?”她说着,踢着地上的血花,那些血滴在空中迅速消失,就像在阳光下蒸发的冰晶。

温德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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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盯着我看什么?”国王对温德琳说,并且翻了个白眼,“你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如此英俊吗?”

“呃,不是。”温德琳下意识地回答,但马上又反应过来,摇摇头,“不是,我是说你一直都很……英俊。”

“从那个房子里出来后,你就变得怪怪的。”国王说,低下头礁石地上沾满露珠的青草。

“或许吧。”温德琳说,看着小艾菲不断地尝试抓着马鞍爬上马背,但她的双手却徒劳无功地穿过马鞍的系带。很快,她就放弃了,转而踢着国王的后腿,可是就像是踢空气一样,国王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小艾菲把脚抬了起来,悬在国王的脑袋上方,让上面的鲜血滴落到它正在吃的那丛青草上。

“你真的没事儿?不需要给自己看看病什么的?”国王斜着眼看向温德琳,“你看起来傻了很多。”

“我真的没事。”温德琳说,将行李放上马背,然后跨了上去。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小艾菲也一起坐上马背,但后者却生气地在她手上拍了一记——当然没有真正拍到。

“你能跟上我们吗?”温德琳悄声问她。

“你在跟谁说话?鬼魂吗?”国王不耐烦地说。

小艾菲眨了眨眼睛。

“我是你的幻觉。”她说,“你的眼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天真无邪,而又满含着残酷的意味。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