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中午,温德琳没有吃任何东西。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恐惧。温德琳一向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感到了害怕,但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不但必须承认自己的恐惧,还必须承认自己的焦急和忧虑。

不,她并不害怕死人,也不害怕幽灵。她能面对湖边的骑士幽魂,也能直视埃蒙被咬断脖子的尸体。她害怕的是她的梦境发生改变。即使艾菲用荆棘将自己隔绝在森林中,她梦境中的林地与小屋也一如往常。温德琳一直将这她梦里的林中木屋当做艾菲和自己约定的证明,似乎只要她们两人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还在,她就有希望,有能够回去的地方,即使那里只有一个过去的幻影。但是现在,在这里,她的梦境紊乱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那天晚上的事情是真的,她没有睡着。可是一切都仿佛在告诉她,那是个梦,她去查看过那个死人的坟墓。土堆完好无损,上面的白色小花也依然安好,她那天按上去的铲印也还在,而房门外也依然是坚实地面,怎么会有水声?

这只能是一场梦。

但如果这是她的梦境,她的森林和小屋去了哪里?她的艾菲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并且因此而感到深刻的恐惧。她害怕失去艾菲在自己心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午饭之后,留在屋子里的是那个黑眼圈非常严重的女孩。她和守墓婆婆坐在屋里,老人用黑色的线团织着什么,温德琳仔细看了看,总觉得她是在织一张黑色的布,就是她蒙脸的那种。温德琳站在桌边,虽然椅子都空了出来,但是她完全不想坐下。她隐隐感到,这些椅子摆放在这里是有意义的,这些女人们坐在这里是有意义的,而没有人请她坐下也是有意义的。

——这张桌子也是有意义的。

中午过后,温德琳开始感到饥饿。她想要回到旅店里去,但是又不想被佣兵们讥笑。

我必须留在这里。她对自己说,我必须……解明这里的秘密。我必须知道,我的梦境到底去了哪里,离开这里后,我的梦就会恢复原样吗?不,没有人会这么保证。如果这座屋子在我的梦里阴魂不散,永远取代那座森林里的木屋,永远取代艾菲,我该怎么办?

她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浑身发抖。

大约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那黑眼圈女孩站了起来。“来了。”她低声说。守墓婆婆放下手里的活计,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这次,温德琳没有跟过去,没有帮助守墓婆婆搬运尸体。而老人也没有责怪她。黑眼圈女孩回来拿了一次铲子,温德琳依旧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两人回来后,守墓婆婆就开始准备晚饭。这回,温德琳走上前去想要帮忙,但是却被拒绝了。时间就这么流逝,她没滋没味地吃完了老人准备的晚饭,回到床上睡觉。

我都没有练剑,也没有看书。她这么想,然后沉入梦中。

当温德琳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在黑暗的阁楼中醒来。她无从确定这里是否是梦境,于是她端起蜡烛,下床来到一楼。但是木梯前方却罩上了一张黑色的帘子,就像放大版的黑色蒙面布,挡住了她的去路,遮在木梯与一楼大厅之间。温德琳走入这张黑色布帘之中,但当她撩开帘子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是那张通向阁楼的木梯。

她惊愕地看着这张黑色布帘。在它后面透出蜡烛的光芒,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以及微弱的水声。那绝不是有人在搅动盆中的洗脸水这么简单,它源源不断,富有节拍与耐心,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是……就像是门外横亘着一条长河,而那水声正来自于拍打岸边的浪花。在河边的木屋中居住了两年后,温德琳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够分辨出河流的声音。

这里是梦境。这里一定是梦境。如果不是梦境,怎么会有这种水声?温德琳试图撩开帘幕,但是黑色布帘之后还是布帘,她撩开一层又一层,却永远无法穿过它的阻挡。

她被拒绝加入夜晚的守灵,被拒绝加入这个梦境。

少女闭上眼睛,咬牙闷头冲入布帘之中,但是下一个刹那,她却撞在了木梯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但是布帘后的说话声却依然在继续,似乎完全没听到她发出的声音。

温德琳揉着头顶,隔着布帘叫喊、呼唤,甚至是咒骂,但是都无济于事。这个夜晚,她是被拒绝的。究竟是为什么?她靠在木梯边上,用自己仅剩的意志,推动大脑去思考。她做错了什么?漏过了什么?她本能地认为,想要寻回正常的梦境,唯一的途径就是参加这场梦中的守灵夜,弄清楚一切的真相。

可是现在,她连入场都被拒绝。

温德琳叹了口气,靠在木梯边,身体缓缓坐倒在地上,将脸埋在两膝之间。这个梦境中不会有艾菲,也不会有森林,河流与木屋。能够给她慰藉的所有事物,在这里都不会存在。

…………………………………………………………………………………………………………

当她醒来时,看到的依旧是阁楼倾斜的天花板。

好极了。如果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那么我应该在一楼木梯边上被老婆婆叫醒。温德琳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心想。这更加证明了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

躺了一会儿后,她慢慢地坐起身来,脑中的疼痛与晕眩感随着起身的动作而越发剧烈。她感到如同潮水般的疲劳冲刷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梦之时总能给她以良好的休息,在来到这个墓园之前,她从未一觉醒来而感到浑身疲倦过。

温德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阁楼里的霉臭味呛得一阵咳嗽。疲劳与不安让她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果放在平时,一定会被她自己斥之为懦弱。

——或许我可以回到旅店里休息一下。她这么想,然后几乎本能地否决掉它。但是身体上的疲倦与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让这个念头逐渐又开始像蛇一样慢慢抬起头来。好吧,或许我应该回去洗个澡,稍微小睡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抬起袖子闻了闻,似乎还能够闻到泥土与尸体的臭味。

而且雷霆和维兰她们会同意的,她又想,白天的时候这些佣兵总是待在大厅里吹牛喝酒。

温德琳爬下了床,又忍着强烈的头痛和晕眩爬下木梯。在木梯上往下看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差点让她从上面摔下去。

窗外的天空没有完全放亮,现在还是清晨。守墓人小屋的一楼大厅中一个人都没有。当然,昨夜悬挂在木梯前的那块黑布也消失不见。温德琳慢慢走出木屋,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脚下一软,似乎踩进了一片水中,如果不是她及时调整了平衡,或许就会这么摔倒在面前的草地上。

温德琳站直身体,微微喘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让她的眩晕减轻了一些。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一脚踩空,像是踩进了水中或泥沼中,但实际上脚下依然是长满野草的坚固地面,没有水,也没有泥浆。

她在原地稍作歇息,然后迈着疲软的步伐离开了墓园。当她回到旅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国王在门口的马厩中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你看起来很累。”它说,“你还好吧?”

“不太好。”温德琳回答,“我需要休息。”

“我们还要在这地方待多久?”国王抱怨道,“你看起来特别累,我也吃得不好。这里的人都没有常识,连饭后的苹果都不给一颗!”

“我不知道。”温德琳喃喃道,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此刻的酒馆大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里面的雷霆等人。

“嗨,小妞,期限好像还没到吧!”一个佣兵叫了起来。但是温德琳理都没理他,而是在维兰旁边坐了下来。

“想吃点什么?”维兰推过去一杯啤酒,问道。

“什么都不想吃。”温德琳说,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想睡个觉。”

“在那里睡不好吗?”维兰问。

“那里是墓地,你说呢?”温德琳白了诗人一眼。她已经不想再对维兰提起自己在墓地里的遭遇了,她知道对方不会相信的。

到头来她还是只能自己解决这件事。

“你要不要在我和大个子的房间里睡一觉?白天那里没有人。”维兰说。温德琳看了看雷霆,后者微微点头。

“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温德琳问。

“七天左右。”雷霆回答,“然后我们就往东去。”

“那我还来得及完成自己的赌约。”温德琳自嘲地说,然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必勉强。”雷霆说。维兰站起身来,“好了,小人儿,我带你去房间。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洗澡吗?再换一身新衣服,吃点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了。”温德琳松了口气,她放松下来,任由维兰搀扶着自己来到了二楼她和雷霆的房间。房间的桌上摆着温德琳的长剑、匕首和巫杖,而雷霆的武器则一向由他自己随身携带。

“所以……你们是哪种关系?”温德琳脱掉靴子和外套,躺在床上,一边揉额头一边问。

“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维兰耸了耸肩,“比你想得还要久。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和他到底算是什么关系。你能自己洗吗?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热水。”

“我自己可以。谢谢你。”温德琳用手蒙住脸,柔软的枕头让她脑中的晕眩感减退许多。

“你不会是发烧了吧?”维兰凑上来用手摸她的额头,“如果为了赌气而生一场病,那可不值得。”

“这不是赌气。”温德琳说。

“那是为了钱?”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是为了什么?”

“……”

“好,好,我知道了。不能说是吧?”维兰微笑着说,然后离开了。温德琳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望着她的背影,闭上了眼睛。她其实很感谢维兰没有过多追问,同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维兰解释。

向她解释自己的梦境?她会相信吗?如果她真的是艾菲所说的,拥有力量,懂得法术技艺的吟游诗人,她会理解的。但温德琳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

到头来一切事情都还是得自己来解决。温德琳想,然后放松身体,沉入了梦之时。在意识逐渐模糊之前,她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侥幸的念头。

如果离开那个墓园能够让梦境恢复正常,她就立刻结束这个赌约,然后离开这座城市。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仍然是梦魇一般的黑暗阁楼。温德琳盯着阴影中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放松身体瘫在那张满是霉臭味的床上,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她的心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我果然还是无法逃离,果然还是必须面对。

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不必用逃避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温德琳起身,爬下木梯,来到一楼大厅之中。守墓婆婆就独自坐在桌边。而在大厅里,除了她坐着的那把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把椅子。

“我们需要谈一谈。”温德琳来到守墓婆婆面前,因为没有椅子,她没有坐下,就那么站在桌边,轻声说。

“孩子,你想和我谈什么?”守墓婆婆用柔和的声音回答。

“我的梦境怎么了?”温德琳问,“为什么原本那些应该存在我梦中的事物不见了?森林、河流、木屋……还有……她,为什么都不见了?”

守墓婆婆笑了起来。

“因为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孩子。”她说,“你来到了这里。”

“我来到了一个新的梦境里?”

“如果你愿意称这里为梦境,那么也无所谓,孩子。”守墓婆婆说,“它是我们的居所,我们在这里守望死者,埋葬他们,将他们送到河的那一头。”

“河?什么河?”

守墓婆婆摇摇头,在那飘动的蒙面黑布之下,温德琳能看到一小截下巴,“孩子,你迟早会知道,你迟早也会踏过那条河……我们都会,没有人能够逃离它。”

“我要怎么离开这个梦?我想回去,回到我原本的梦中去。”温德琳急切地问。

“你理解它,就能回去。”守墓婆婆温和地说,“或者,如果你愿意远离这座城市,也可以逃离它。孩子,你可以选择。”

“但是,为什么是我?”温德琳问,她盯着面前这个以黑布蒙面的老人,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为什么是我被拉入这个梦境?难道就因为……因为我——”

她忽然闭上嘴。她想说的话是,“因为我是个女巫?”但她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只是你,而是所有人。”守墓婆婆说,声音依旧温和,“所有接触我们的人,都会被邀请到我们的居所中来。我们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但是……孩子,这很艰难,你应当明白。”

“我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说这是‘试胆’了。”温德琳冷笑道,她感到一阵怒气往上涌,不过尽管她不肯承认,推动这股怒气的确实是不安与恐惧,而不是真正纯粹的愤怒,“你们就像结网的蜘蛛一样,等着人来到这里,然后把他们抓进来……”

“你的比喻是正确的,孩子。”守墓婆婆低声叹息,“但是有一点错了。我们不是蜘蛛……我们所侍奉的事物才是。它结着诸界之间最大的网,捕捉每一个生灵……”

“你们侍奉什么?神?”

“不,孩子,我们不侍奉神。我们所侍奉的事物,它就在你的身边。”

温德琳忽然打了个寒噤。她忍住自己想要回头四顾的冲动,强迫自己面对那张蒙面黑布。

“你们为什么要让人进入你们的梦境?你们为什么要人们理解你们?那些收尸人,搬运尸体给你们的人,他们也夜夜受这个梦境侵袭吗?”温德琳问道,声音越来越大,她感觉自己就像个逐渐鼓胀起来的娃娃,用音量来充填和遮掩自己的干瘪与不安。

“起初是的。”守墓婆婆继续叹息,“但他们感到恐惧,并且在梦境中完全拒绝了我们。而我们……”

她忽然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

“我们需要人们记住我们。”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需要人们记住我们。”

晕眩感再一次袭击了温德琳。

“你们需要……记住……但是你靠吓人来让人们记住你们?”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还有别的方式。”

“我们只能这么做。”守墓婆婆说。

晕眩感愈来愈强烈了。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温德琳不假思索地问。然后她屏住呼吸,看着守墓婆婆那张蒙面的黑布。她甚至感觉这块黑布在对她微笑,上面的皱褶就像一张咧开的嘴……

“请理解我们。被邂逅所带来的女孩,请记住我们。”

在下一个瞬间,守墓婆婆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遥远。温德琳感觉老人在离自己远去,不断远去……

然后她从梦境中醒来。自己仍然躺在旅馆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房间里多出了一只浴桶,还有毛巾和换洗衣服。热水已经变温,,看起来是在她熟睡的时候送来的。温德琳坐起身体,觉得脑海中的晕眩减轻了一些。她关上房门,脱掉衣服,洗了个温水澡,然后换上新的衣物。

做完这一切后,她坐在床上,思考刚才的梦境。

理解她们……记住她们。

“她们到底是什么……”温德琳喃喃道。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难道守墓婆婆和她的七个女儿,也是如同狼女一般的精怪?可是她们已经在这里做了很长时间的守墓人了。她转念又想,但是狼女不也和男爵家的人一起生活了五年?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情?她又想,这真的是巧合吗?守墓婆婆在梦境中说自己是“被邂逅所带来的女孩”,这又是什么意思?

邂逅……

“好吧,就让我来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吧。”温德琳拿起桌上的长剑和匕首,仔细地系在腰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握住阿德莉亚的巫杖,轻声自语道。

…………………………………………………………………………………………………………

谢绝了雷霆和维兰留自己在旅馆吃午饭的邀请后,温德琳回到了守墓人的小屋。不过不同的是,这回她手持着巫杖,也携带着武器。这三样东西似乎给了她勇气,当她看到围坐在桌边的守墓婆婆一家后,抬起头来,迎着她们的视线望向坐在最中间的老人。

但是守墓婆婆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她压根没有在梦境中和温德琳说过那些话一般。老人只是向她招手,“来吧,孩子,来吃吧。”

温德琳点点头,走了过去。桌子上有她的那份食物,但依然没有椅子。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她将巫杖靠在桌边,端起桌上的碗,碗里是热乎乎的面包和炖菜。看来我还来得及吃午饭。她有些自嘲地想。

午饭过后,这回是那脖颈处有疤的农妇留了下来和她一起收拾餐具。而在清洗食器的时候,温德琳则在思考,昨夜究竟自己为什么被那道漆黑的帷幕拒绝在外。是她做了什么,因此被拒绝参与守灵?

还是说……因为她没有做什么呢?

温德琳看着桌边的守墓婆婆,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她前天做了,而昨天没有做的,那无疑就是搬运尸体。昨天白天,她没有帮助守墓婆婆搬运那具尸体,也没有帮她们埋葬它。如果说埋葬尸体是进入守灵夜的必要条件……

温德琳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食器,缓缓出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在做完一切后,她靠着木梯,看着守墓婆婆和那个农妇在桌边平静地织着毛衣,等待着死者的到来。蜘蛛,结网的蜘蛛。她忽然想起了梦境中自己所说的话,这个家就像一只蜘蛛结的大网,捕捉死者,也捕捉像她一样的生者。

不知过了多久,那农妇停下了纺织,抬起头来。

“妈妈,他们来了。”她低声说,和守墓婆婆一起站起身,走出房间。温德琳跟了上去,和她们一起站在小屋门口,看着两个浑身裹着白色亚麻衣服的收尸人拖着一个长条包裹匆匆走来,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往墓园门口一扔,再逃也似地跑走。

这回,守墓婆婆站在原地没有动。是温德琳和那独眼农妇上前,一前一后地将尸体搬起,来到墓园深处。她看到第一天自己亲手堆起来的那个小土包,里面埋葬着那个饿死的乞丐。而在它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土包,里面埋葬着另一个死者。

这应该就是昨天的尸体。她想,然后在那个土包旁将尸体轻轻放下。守墓婆婆走上前来,不等她弯腰解开裹尸布,温德琳就说:“我回去拿铲子。”

守墓婆婆点点头,吩咐那独眼农妇:“老三,你和她一起去。”农妇点点头。在转身离去的时候,温德琳听到守墓婆婆在低声呢喃。

“唉,可怜人,好姑娘……珍妮特,睡吧,好宝贝,你受了许多苦,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当温德琳与农妇从屋中取出铲子,回到墓园中的时候,守墓婆婆已经将裹尸布盖好。虽然温德琳有些疑惑,她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将铲子放到那里去,还省下回屋去取的力气,但是她更加庆幸自己能够借此机会暂时离开那里,这样她就不会看到尸体的脸,也听不到守墓婆婆的低语。将这具尸体埋葬后,温德琳用铲子在坟包上留下一个铲印。而在她们离开时,她注意到第二座坟包上也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下午的时光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温德琳感到无所事事,她想要练习剑术,可又觉得在墓园中练剑对死者不甚尊重。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在阁楼中冥想,但没有进入梦境,直到她听到一楼传来食器碰撞的声音。

晚饭过后,温德琳早早就寝。这一次她没有吹熄蜡烛,而是任由它燃烧。她躺在床上,盯着阁楼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梦境中的守灵夜。

意识沉入梦之时中的感觉,就如同沉入水中一般朦胧而模糊。温德琳很快就又睁开了眼睛,从黑暗中脱离。但睁眼所见仍然是一片昏暗,床下并没有蜡烛,她只能循着一楼大厅中的灯光,在床边摸索。终于,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是一根木杖,阿德莉亚的巫杖。温德琳握紧巫杖,深吸一口气。

“就让我直面这一切吧。”她轻声说,然后爬下木梯。这一回,没有黑色的帷幕阻拦她,明亮的烛光驱散黑暗,就如同她在第一夜所见的那般,大厅的桌子上放满蜡烛,守墓婆婆和独眼农妇分别坐在两旁,她们中间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岁出头——甚至还可以说是个女孩,看年纪和温德琳差不多大小。她似乎还被人化上了淡妆,在火光的映照下,脸颊彤红娇艳,嘴唇仿佛也抹上了口红一般,只是双眼依然紧闭,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平静地坐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素净的黑色长袍,那宁静的姿态总让温德琳联想到修道院中端庄的修女。如果不是先前亲手将她埋葬,温德琳绝对不会想到这女孩其实已经死去。

“她的名字是珍妮特。”那独眼的农妇抬起头,轻声讲述。在她说话的时候,温德琳凝视着她脖颈上一圈宛如被斩首过一般的伤痕。

“她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农妇说,语气平板,像是在毫无感情地诵读剧本上的对白,“她曾经并不属于这个城市,而是居住在别的地方。她的父母是穷困的手艺人,并不富裕,但还算过得去。可是,她的命运在她十四岁那年被改变了。”

农妇停了下来,长长的沉默。直到温德琳忍不住开口发问:“她怎么了?”

“她走丢了。”农妇平淡地回答,“那时,正好是秋日大集。许多来自四处的商人与农夫,满载着一车车货物来城市中贩卖。她在市场中和父母走失,孤单而害怕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徘徊着,她找不到父母。因为恐惧,她爬到了一架装满稻草的马车上,躲在草堆后睡着了。当她醒来时,马车已经走在离开城市的路上。她就那么被马车的主人——一个老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到了他的村庄中,而这座村庄,离她的家很远。”

“然后呢?”温德琳继续问,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听故事的孩子,在不断地催促大人讲下去。

“然后,”农妇继续说,独眼直视着桌上跳动的烛火,“然后,老农多了一个年幼的儿媳,他摔断了一条腿的儿子多了一个稚嫩的妻子。在三年后,他们还多了一个女儿。但是那个可怜的婴儿没能长大,她在母亲被囚禁的房间里害病夭折了。”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感到自己的胸口似乎被压了一块大石,沉重而窒闷,让她无法呼吸。农妇没有讲述过程,直接说出了结果,跳过了许多东西,留下了许多空白。但是这留白,这断层,却更加令人感到……恐怖。温德琳不想去细想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准确来说,是她不敢去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不断地询问自己,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农妇说的是真的。

可是,在她心中仍然有一个细小,但是却残酷的声音在诉说,那个女人说的都是真的。你还记得艾菲说过什么吗?另外一些不幸的,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老农,他……为什么没有将那个孩子送回去?他为什么没有帮助她去找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去找她?不……他们可能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那座城市,她已经乘上了一辆远行的马车,离开了他们……永远离开。温德琳怔怔地盯着尸体的面庞,脑海中充满狂乱的思绪。命运究竟是多么可怖的存在,对人又怀着多么深重的恶意?那对父母绝对想不到,只是一时的错失,就已经宣告了永久的离别。悲剧会这么轻易地发生吗?所有人都以为会一直持续的平静生活,会被毫无理由,突如其来,无法抗拒的灾祸碾过,变成一地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片吗?在脑海里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温德琳打了个寒颤,一种莫名的大恐怖忽然充斥她的身心,让她瑟瑟发抖,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而现在,温德琳面前这个农妇,就在以淡然,平板,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告诉她,会。

“珍妮特十八岁那年,那个断腿的儿子在一场大醉后,猝死在了路边的臭水沟里。她趁着这一事件引发的骚动,终于逃了出去,在路上搭上了一辆旅行商人的顺风车,并且用身体支付了路费。当然,她已经习惯于在男人面前分开双腿。”农妇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她来到了赫灵堡。在这里,她再度逃离了那个男人,她感觉自己的一生,似乎就是在不断地逃离,从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逃离……”

“然后在这里,她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农妇继续说,望着跳跃的烛火,“就是当酒馆女招待。当然,做这一行总是少不了被客人故意摸来摸去,蹭来蹭去。她也都习惯了,直到某一天,一个客人找到她,说,愿意多付一些酒钱,来买她的一夜。她答应了。”

“第一次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她想,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而且还有钱拿。何乐而不为呢?然后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最后,她离开了那个酒馆,不再做女招待。但是她的客人却没有减少。”

“直到两年后,直到昨天。”守墓婆婆接着说,她温柔地抚摸尸体的头发,“直到最后一个客人。他和她起了争执,他喝了酒,她将自己这二十年来听过的所有的恶毒的骂人话都送给了他。然后他回敬她的是一把插在胸膛上的短刀。一刀,两刀,三刀。看到鲜血之后,他醒了酒。当时这可怜的女孩还没有死。他想了想,然后是四刀,五刀,六刀,直到她失去气息,鲜血染红地毯。”

“最后,她路过了这里。”守墓婆婆轻声说,爱怜地轻抚尸体的脸颊,“可怜的女孩,可怜人。如果你那时没有和父母走失,如果你那时没有爬上那辆车,如果那时,你的父母抓紧你的小手,你现在是否就不必坐在这里?可怜的孩子。但是死亡没有如果,生命不会再来。再见,再见,可怜的人,安心睡吧,让小船载你去河对岸。”

女孩的尸体慢慢向后仰去,被守墓婆婆搀扶着,轻轻倒在椅背上,她的双手从椅子扶手上落了下来,搭在腿上。守墓婆婆用一块黑布蒙在她的脸上。在女孩的脸庞被彻底盖住之前,温德琳确信,自己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放松笑意。

守墓婆婆和农妇将女孩搀扶了起来,温德琳下意识地跨步向前,想要代替老人将尸体搬到门口去。但是守墓婆婆却对她摇了摇头。

温德琳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拖着那具尸体,来到门边。门扉打开,她听到了流水的响声,听得极为清楚。仿佛有一条悠长的大河,自世界的彼端而来,横亘在这间小屋的门口,不断流淌,流向世界的另一头。

她们抬她上船了。温德琳想,然后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她感到自己舒展四肢,在无尽的虚空中浮沉。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内心平静而毫无波澜,就连刚才的愤怒、不安与恐怖,也全都随着死者的离去而消失了,仿佛被死亡所彻底抹灭。

在黑暗的虚空中,她静静地想,死亡或许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痛苦的终止,它是一种世界给予生命的大仁慈。而在这座小屋里的“她们”,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她们”所侍奉的事物,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就在温德琳的意识完全沉入寂静的黑夜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从遥远之处传来,在她的心底响起。

“小蜂……”

这是艾菲的声音。是艾菲在呼唤她。她露出一丝微笑,于黑暗之中伸出双手,想要拥抱那林中的少女。

“我在,艾菲,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