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弯腰,捡起那张狼皮。它看起来像是新剥下来的一样,毛发依旧柔软光润,但盛装它的箱子和银链条却显然是老旧之物,覆满灰尘和银锈。她忧虑于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但是这庄园中再无第二个地下室,也再无第二处可以藏匿那般巨兽的处所。

我不能再耽搁了。温德琳对自己说。夜幕已经降临,黄月盈满,离狼群来临已经没有时间。她拿着那狼皮离开地下室,无论这狼皮是不是呼唤兽群的力量源头,她现在都只能离开。

庄园客厅现在已经变成了简单的诊疗室,被咬伤的人躺在毯子上,而伊洛娜和女仆们则在照看他们。男爵夫人高高挽起袖子,不顾华美的裙装上沾染血迹,在药师的指示下有些笨拙地为他们解开绷带,敷上新药。温德琳快步从伤员之间穿过,却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伊洛娜怔怔地站在原地,脚下有一个摔碎的药罐。她盯着温德琳,脸色苍白,双手不停颤抖。

“您怎么了,夫人?”一个女仆问道。

“没、没什么。”伊洛娜说,蹲下身捡拾地上的陶罐碎片。女仆站在原地看着,但却并没有帮助她一起收拾。当然,在伤员的呻吟,医师的大喊,还有杂沓惶急的脚步声中,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细节。伊洛娜一边捡拾,一边不断地抬起头向温德琳离去的方向看去,恍惚地出了神,直到手指被碎片的边缘割伤。她将指尖含入口中,仍然怔愣地看向门外。

也看向狼群所在的方向。

当温德琳来到庭院之中时,那里已不是白日里开满各色花朵的美丽花园。还能拿起武器的男人们聚集在这里,高举武器和火把,将花儿们淹没在满是烟味、松木味和满是焦灼气息的空气之中。他们盯着庄园铁栅栏大门外一片漆黑的夜幕,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每次在黑暗中一闪,都能激起一片包含恐惧的惊叫和混乱。

温德琳拿着狼皮穿过了人群,没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在紧紧瞪着面前的黑暗,只有男爵回过头来,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怀中的狼皮。他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一片铁青,又转为煞白。男爵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温德琳来到铁门前。他和她都知道,被打开的箱子再也无法盖上,被切断的锁链再也不能接合。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在良久的沉默后,男爵终于开口道,“但我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找到了它。”

“我不知道这座房子里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温德琳凝视着男人的面庞,那张脸在痛苦地扭曲着,甚至显得有点狰狞。她犹豫片刻,继续说:“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总得有人让它们离开。”

“我召集了附近的所有人手,给他们武器。”男爵厉声道,“我们的人数比它们还多。这还不够吗?”

温德琳回头看着那些被仓促征召来的农民和工匠,看着他们流满汗水的面庞,上面清晰地写满了惊慌和恐惧。在他们之中,只有少数几个猎人。而这些猎人,也从没有猎捕过食肉的猛兽。这之中的一些人握着十字弓,但他们的手在发抖。这些弩箭到底能不能准确地命中黑夜中的狼?还是会错误地插入同伴的后背?另外一些人拿着的甚至不能叫做武器,那最多只能被称为农具。

不,他们不是真正的战士,也不是老练的猎人。甚至不是接受过战斗训练的民兵。在温德琳看来,真正有战斗力的人,只有那些至少装备精良一些的庄园守卫罢了。

“您见到那两头大狼了吗?”温德琳轻声说道,“在它们的面前,的确不够。”

男爵沉默了。她们两人都知道,那绝不是普通的郊狼。那异样的体型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远超同类的力量、睿智、狡诈、以及残忍。

“我没有别的选择。”温德琳说,站在铁门前,向门外的黑暗抖开那卷狼皮。

两对格外硕大而明亮的绿色狼眼刹那间在黑暗中睁开,如同四团幽绿色的鬼火在空中飘浮。农夫们大叫着,惊惶地往后退去。而两个庞大的影子也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了火把能够照亮的范围之内。两头灰色巨狼缓缓靠近铁门,在铁栅的空隙中以鼻尖轻嗅温德琳手中的狼皮。男爵的五官扭曲着,他几次想要命令守卫放箭,几次抬起手,但最终还是颓然放下。

巨狼从狼皮上抬起头来,在充满松油味道的空气中不安地嗅着。温德琳满心紧张地望着它们,不知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否能够令它们满意。她该怎么解释?告诉它们被囚禁在庄园中的同族已经死去,只余一张皮毛?她甚至不知道这两只巨狼在盛怒之下会不会决定对庄园里的所有人类实施报复。

“不对。”巨狼说。它做了一个非常像人的动作——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它说。

温德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她尽量保持着自己的语调稳定,轻声问道:“哪里不对?”

“不对!”巨狼忽然放声咆哮,它张开大嘴,血红色的牙龈与尖利獠牙暴突出唇外,鼻梁上的毛皮凶厉狰狞地拧在一起。它猛地一跃而起,如同一团灰色的乌云,眨眼间就越过了庄园的围墙,闪电般冲入庭院,跃入人群中,搅起一片混乱。男爵大吼着“放箭!放箭!”,但是守卫匆忙之间射出的箭矢反而射中了几个胡乱逃窜的农夫。

猎狼队就像松散的蚁穴一样被巨狼冲垮,当第二只巨狼也跃入围墙之时,人们彻底丧失了与之争斗的勇气,尖叫着四下奔逃。男爵站在原地挥舞手中的长剑,声嘶力竭地咆哮和尖叫,但是没有人听从他的指令。

两只巨狼毫不犹豫地冲向庄园宅邸,几乎是一头撞破坚固的木门——那道沉重大门在它们面前像是纸糊的一样——冲入了大厅。女仆们尖锐的惨叫声与巨狼的咆哮声混合在一起在大厅中回荡,震耳欲聋。当温德琳看到那两个灰色影子再次从庄园中奔出时,几乎连血液都为之冻结。

其中一只狼的口中叼着伊洛娜。

在跃过温德琳身边时,她感到手中狼皮一紧,瞬间脱手飞出,她自己也被那巨大的拉扯力量拽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当她爬起身来时,两只巨狼早已带着伊洛娜和狼皮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都结束了。”男爵望着狼群退去的方向,喃喃道。随后他转过身,开始指挥手下的守卫们收拾残局,恢复秩序。当被强行征召的农夫们拿着自己的武器回到农园,一片狼藉的花园再次恢复寂静时,黑夜已经过半。除了发号施令之外,男爵一直站在那扇铁门前,没有动弹。老管家勒内走上前去,在自己的主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男爵摇摇头,于是勒内只好为他披上一条毯子。

又过了许久,男爵终于转过头去,看向温德琳。那一瞬间,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中布满血丝,身体颤抖着。他将手里的剑丢在地上,看着从院子里离去的人们。

最终,花园里只剩下他和温德琳两个人。

“过来吧。”他说,嗓音干涩嘶哑。温德琳犹豫了片刻,来到他身边。

“我可以去救伊洛娜夫人。”温德琳说,“如果您肯信任我……您应该也看到,猎人是没有用的。我或许可以把她带回来。我曾见过夫人在森林中与狼相安无事,我相信它们不会伤害她,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不用了。”男爵打断她的话,他把毯子裹紧了些,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道,“她回不来了。”

“但是……”

“没有但是!丫头!你不明白!她不会回来了,她已经回到森林里去了!”男爵突然厉声怒吼,瞪大满是血丝的双眼。他狂怒地把毯子摔在地上,然后呆呆站在原地,脸上的怒气一点一点消失,只留下哀伤和憔悴。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男爵说,声音嘶哑微弱,“锁链不会第二次缠缚在她身上。”

温德琳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需要知道真相,男爵先生。”

“你听说过狼女的故事吗?”

“听说过。”温德琳点点头,她在艾菲收藏的书本中看过这个故事,“狼女是森林里的精怪,白天脱下狼皮变成女人,夜晚披上狼皮变成狼……”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您是说……”

这究竟是故事成真了?还是狼女真的存在?温德琳低下头去凝视着地面上巨狼留下的足迹,茫然思索。被封在箱子里的狼皮,锁住箱子的银链,幻梦之中那被锁链捆缚的巨狼。是什么在召唤森林里的狼群?不,不是那张狼皮,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灵魂最深处属于森林,属于荒野与狩猎的野性,在召唤同族。她听过她灵魂的声音,那声音悲伤又微弱,渴望生命和自由。

“我欺骗了你。”男爵说,“我没有说实话。五年前,我和她相遇的那一天,那我一个人离开了狩猎队伍,莽撞地闯入森林深处。然后我看到了她,最初,我以为那是一头狼。但随后我发现,那是一个披着狼皮,奔跑在森林中的女人——那就是她。她迅捷得就像天上的老鹰,速度比兔子还要快。只是一眼,我就被她迷住了,我感到她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市侩粗俗的农妇,故作矫情的千金小姐,还有只会卖弄风骚的妓女……但是她不同,她狂野、强力,自由,就像一阵风……”

“我曾经对你说,我们的邂逅开始于一次误伤,我把她在树丛中发出的声响当做了狼的行踪。但是这不是真相。真相是,当时我明明看到那是一个人,但还是弯弓搭箭射了出去。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箭已经射中了她。”男爵喃喃道,“然后我找到她,藏起了她的狼皮,把她带了回去。起初,她说话粗俗而随意,暴躁、易怒而野蛮。她没有名字,于是我叫她伊洛娜,这名字原本属于她居住的森林。”

男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卷下衣袖,给温德琳展示自己手臂上的疤痕。那是一个咬痕,虽然已经愈合,但仍然纠结缠绕的皮肉在皮肤表面深深刻出狰狞的形状,“这是她留下的。为了防止她再攻击我或其他人,我只好把她锁在房间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都一直没有办法让她明白,一直无法真正地拥有她,一直无法……”

“……驯服她。”温德琳冷冷地开口。

男爵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或许真的是这样。”他说,露出一缕苦涩而憔悴的笑,“然后我求助于一个吟游诗人……你看,我总不能向父神的祭司求助。那些人一定会把我的爱吊起来烧死。那个诗人教我,用银链封住她的狼皮,锁住她,让她从狼彻底变成人,让她从森林里回来。我那么做了,她真的成为了人,不再如同野兽一般狂野,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她……不再是她了。”

“她不再是那个在森林中驰骋的女猎神,而是变成了一个普通女人。她接受了我给她的名字,但……我该怎么说好呢!她接受了人的名字,失去了狼的灵魂。我想去找那个诗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诗人已经走了,带着报酬离开了。我再也找不到她。”

“您一定给了那个诗人很多金子吧?”

“不,他没有像我要金子。她要的东西是……敬拜。”

“敬拜?”

“那个诗人……她要我敬拜一位神。要我供奉竖琴、用三叶草扎成的小偶像,要我将这些东西摆放在与父神同等的位置敬拜。她只要求这个。我……我别无选择。”

温德琳想起了赫尔薇儿总是拿在手里的小草人,以及男爵房间中与父神圣徽放在同一位置的竖琴。男爵用双手捂住脸庞,用力揉搓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双手,看起来更加憔悴了。

“然后我辞退了所有仆人,只留下勒内一个人,又另外雇佣了一批,就是现在这一批。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会招来厄运,即使没有智者和巫师告诉我,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报应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但是我们很快有了孩子,我……我不能,我必须保护她们,我……我爱她们。”

男人用微弱的声音说,然后吐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温德琳。他在向她祈求什么?祈求理解?祈求宽恕?温德琳无从得知。

“男爵先生。”她说,“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爱。而您同样也不知道。”

“或许真的如此。”男爵想要抗辩,但是刚刚张开嘴,就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垂下头,喃喃道,“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是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再见了,男爵先生。感谢你的招待。”温德琳看着面前的男人,慢慢地,她感到自己心中对他抱有的最后一丝同情也在慢慢消失。她冷冷地说。

“现在是深夜。如果你执意离开的话,至少也要留到明天……我会让人为你准备旅费。”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我这就离开。”温德琳冷冷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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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一趟亏大发了。”在夜晚的荒野小径上,国王摇着头说道,“没有盘缠,干粮,新衣服。就连几个苹果也没有。我像一匹马一样被拴在马厩里这么老久,图个什么?”

“你本来就是一匹马。”温德琳没好气地说。

“那么我修改一下,一匹被人圈养的马。”国王说,“总之,作为商人的女儿而言,你真的挺失败的。”

“这和商人的女儿没关系。”温德琳说,抬起头望着盈满的黄月,“直到现在我都不太能相信……国王,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你救了好多人。那群狗崽子的阵仗可不是在开玩笑。”国王说,侧过头用脑袋撞了温德琳一下,“还是你觉得你能打过几十头狼?光是那两只大的就能把你咬死,你控束不了它们。”

“可本应只在故事里出现的精怪来到了我的面前。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吗?我真的……释放了一个被束缚的精怪?一个怪物?”

“你个傻瓜。你知道传说和故事都是怎么写的吗?封印和束缚肯定会被打开,被囚禁的肯定会得到自由。就算在一个故事中不行,下一个故事也会将被束缚的东西全都释放出来。封印并不能永远压制一样事物,就连被摧毁的东西也会在下一个故事之中复活。这是不变的铁则。亏你还是一个女巫,为什么连这个都不懂?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来放跑那个狼女。他妈的,天都快亮了。我这一夜都没睡好。”

“艾菲没教过我这些。可这是故事,故事和现实又有什么关系?”

“蠢货。传说、神话和现实,这些东西本来就像梦与现实一样是一体两面。一匹马都比你懂得多!狼女不就是故事中的存在吗?这些传说里的精怪大大咧咧地走到你的面前,为什么不相信?”

“可我——”

“嘘,嘘,傻丫头,前面有人。”

温德琳停下脚步,拉住国王的缰绳,看着面前的小路。夜晚过去,天色逐渐变亮。她看到路边有一团已经熄灭的篝火,篝火旁歪歪扭扭地倒着一个人。一些行李杂乱地堆放在他的身边。借着天光,温德琳勉强看清楚,这个窝在路边营地里的人是埃蒙,男爵庄园里的前侍卫队长。

“他妈的,是谁?”倒在泥泞里的男人含混不清地骂着,从地上爬起来,一些玻璃瓶被他踢得滚来滚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谁在那?”

温德琳叹了口气。她没想到,也不想在这里碰上这个人。她没有回答,牵着国王从营地边走了过去。

“站住!”埃蒙喝道。温德琳没有理会他。但一个玻璃瓶擦着她的脑袋飞了过去,在一棵树上摔得粉碎。她停下脚步,手按在剑柄上。

“我他妈叫你站住,你聋吗?”埃蒙半瞪着醉眼走上前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剑,“喂,过路的,把钱拿出来……哦……”

在清晨的阳光下,他终于看清了温德琳的脸。

“是你这个小婊子。”他嘟哝着,“他妈的,你怎么会在这里?是那个白痴男爵的床太小了容不下你在上面打滚,还是他根本满足不了你?嗨,他连他老婆都满足不了,要不然那个女乞丐怎么会每晚跑出去找野狗,还生了个小狗崽下来……”

“闭嘴,你这个狗娘养的白痴。”温德琳冷冷地说,拔出了手里的剑。她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更难听的词汇来攻击他,但是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和艾菲在一起的两年将她之前学过的所有骂人词都磨灭在了记忆里,女巫极少骂人,即使出口也是诅咒。

“去你妈的,”埃蒙说,“今天我要给你这个小婊子一点颜色看看,让你知道什么叫他妈的男人。你不是很会耍剑吗?来呀,来呀!”他咆哮着,猛地一扬手,抛出一把灰土。温德琳猝不及防之下,后退几步,下意识抬手遮挡。埃蒙大笑着扑了上来,然后——

然后发出了惨叫。

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路旁的森林里一跃而出,闪电般咬住男人,将他扑倒在地。温德琳抹掉脸上的灰土,睁眼看去。

灰褐色的巨狼站在路中央,双爪按着惨呼不已的埃蒙。它低下头去,毫不犹豫地咬断了他的喉咙。男人的声音被掐断,取而代之的是鲜血流淌起泡的微小声响。血液从伤口中流出,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血泊。巨狼就站在血泊之中,它的身形比温德琳见过的那两只林中巨狼还要大上一圈。

温德琳后退一步,看着面前的巨兽。狼没有表现出敌意,它缓缓靠近,低下头,眯起眼睛用鼻子轻轻拱着她。温德琳明白这只狼是谁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却想到,那不是属于她的名字。她没有人类的名字。

“是你吗?”女孩轻声说,抚摸巨狼柔软的灰色毛皮。那触感十分熟悉,就在不久之前,她曾将它从木箱中取出。

巨狼轻轻点头,然后猛地直起身体,转身看向温德琳来的方向。然后它像闪电一般奔驰而去,转瞬间不见踪影。

“你们认识?”国王说。

“快回去!”温德琳忽然拍了它的头一下,国王整匹马几乎都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回去!回庄园!”温德琳厉声道,翻身上马。国王嘟囔了一句,甩开四蹄沿着小径开始飞奔,将埃蒙的尸体远远地抛在后面。

当她们赶回到庄园附近时,天色已经大亮。温德琳远远看到靠近庭院围墙的地方,二楼有一扇窗户大大地敞开着,便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跳上去。”

“你说什么?”

“我要跳上去。快啊,快些!”温德琳叫道。国王毫不减速地一口气跑到庄园的围墙边,然后一跃而起,高高跳过围墙。温德琳在空中踩着它的后背,猛然跳起,举起双臂抓住了那个房间的窗台。她咬着牙,双手用力,翻身跃进房间中。

这是赫尔薇儿的房间。

女孩正沉沉地睡在床上,柔软的被褥被弄成乱糟糟的一团,而她就蜷缩在里面,就像是睡在窝里的小狼。一个纤细的人影就坐在她的床边,身上披着一张灰色的狼皮。

人影转过身来,露出伊洛娜的面庞。她身上也只有那张狼皮,它不足以完全遮住她的身体,大片深小麦色的肌肤就那么露在空气中。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又看了看翻窗而入的温德琳,微微一笑。

“我们小声些。”她说。

温德琳看到伊洛娜面庞上的迷茫与稚气逐渐褪去,就像……就像一个孩子,在一夜间忽然长大,神态变得平和,沉静,但双眼中却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她看着那双绿色双眼,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很快她就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到过这双眼睛。那是属于狼的眼睛。

“你……都想起来了?”温德琳轻声问。

“是的。我又从人变回了狼。”伊洛娜,不,应当说是狼女,点了点头,她疲倦地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复杂的梦。它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当我的族人将我带到湖边,让我重新披上自己的皮毛,我才醒来,并且想起一切。”

“那么你回来是为了带走女儿?”温德琳轻声问。

她露出有些哀伤的笑容,“我没有想要带走她。我自由了,挣脱了我丈夫挂在我身上的两条锁链:一条叫做爱,一条叫做孩子。但她也应当自由……”

说到这里,狼女咬住嘴唇,犹豫了片刻。

“她是自由的。”她重复道,“应当拥有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

“她没有皮毛。我们是精怪,被创造我们的传说所束缚,无法真正逃脱……这是规则,不能动摇。可是这孩子,她从我的腹中诞生,从传说的腹中诞生,但她的凡人父亲却给了她自由。她不是狼女,不是精怪,而是一个真正的生命,她拥有选择。她应该自己选择,究竟是成为狼,还是成为人。”

“留在这里,她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温德琳问。

“跟我离开,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了吗?”狼女反问,又摇了摇头,“选择无所谓正确和错误,它只是通向不同道路的岔路口。”

“那你应该对她说出来。”温德琳有些焦躁,她不断转头看着房间的窗户,快速地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走了之。孩子不该失去母亲,你本该知道的。”

“但我现在已经不会再被银链束缚。”狼女说,“而她总会迎来这个选择。亲爱的,命运从来不会对你说,‘来,现在是选择的时候了’……它只会突然把你推到岔路口。你永远毫无准备,永远猝不及防。从来如此。而有的时候,它甚至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你真的觉得他爱你?”温德琳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她决定结束关于赫尔薇儿的话题,转而问道,“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狼女温柔地回答,“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爱。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束缚我,它们将不能再阻止我奔向自由,回到森林。即使他是真心对我,我也更想要自由……对我来说,那比爱,比家庭都更加重要。现在,我回家了。”

她又将目光投注在女儿的脸庞上。“抱歉,我的宝贝,”她说,俯下身亲吻孩子的额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在你这么小的时候,就把你推到了命运的路口。但你迟早都要做出选择。只要顺从你的心中所想就可以,无论你选择做人还是做狼,妈妈都爱你。”

然后狼女站起身,来到温德琳身边,同样亲吻她的额头。“谢谢你,小女巫。”她说,“谢谢你给我自由。不要为此而自责。希望你能和我一样,早日回到森林中。”

说完,她就跳出窗口,那身姿就如男爵所说的一样,迅捷、优雅,充满野性的美与力量。灰色的身影在空中一闪,随即消失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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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温德琳再次在小路上看到那具尸体时,时间已经快要接近正午。

“前男爵夫人咬断了前侍卫队长的脖子,真是讽刺。”国王呼噜着说,用蹄子拨开埃蒙手里的剑,“你要不要从他身上搜点战利品?”

“我还不是土匪或者强盗。”温德琳说,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尸体,尽管跟随艾菲行医的那段时间里,她已经见过无数可怖的伤口,“让他自己留着那些东西吧。我们走,国王。”

“真是可惜。”国王说,“要不是那个大毛团出来搅局,我就能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蹄子有多厉害。像他这样的,我能一脚踢翻。”

“会有机会的。”温德琳说,“会有机会的,国王。只要我还是一个人在路上旅行。”

“那一扑的动作真是利落。”国王顺从地跟随着温德琳向前走去,“换了我的话也绝对躲不掉。不过,你觉得庄园里的那个小崽子以后会不会变成像她妈妈一样优秀的猎手?”

“我不知道。成为人或者成为狼……这一切的选择全在于她自己。”

“她自己?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屁孩懂得什么?”

“命运总会让她长大。”

直到再也看不到埃蒙的尸体,温德琳才在荒野之中清理出一块空地,升起篝火。如同国王所说,她没有新衣服——现在身上这套甚至还是从庄园里穿出来的练武服——没有得到更多的盘缠,没有干粮。她忽然想到,自己可以用真言召来一只兔子,然后解决今天的午饭。但是这会破坏信任,她想起艾菲说的话,想起森林中的狼群。

我要不要回去从那具尸体上搜刮一点能用的东西?她躺在草地上,自嘲地想。疲倦犹如潮水般涌上身体,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夜都未曾合眼。她摇摇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进入梦之时中。

在梦境的木屋之中,艾菲的幻影不知去向。温德琳坐在床边,手中捧着书卷。她从艾菲家收藏的诸多书本中找到专门记述传说与故事的那一本,找到狼女的章节。

书本上收录了两个版本的故事,第一版讲述了一个猎狼人去山中狩猎,射中了一只巨大的灰狼。随后夜幕降临,他在森林中迷了路,黎明时,他遇到了一个住在山洞中的伤腿女子,她同样是一个迷路的旅者。于是猎人背着她在山中跋涉,夜晚,当猎人睡着时,女子披上狼皮变成巨大灰狼,将他一口吃下了肚。

而第二个版本与第一个版本大致相同,但分歧点在于猎人听说过狼女的故事。黄昏时分,他趁女子在小溪中洗澡的时候,偷走了她放在岸边的狼皮,将它烧成灰烬,然后带着那个女子走出了大山,娶她为妻,生了许多孩子,一直到老死。

所以这就是传说。温德琳合上书卷,默默思索。如果传说是真的……从故事中走出来的狼女就站在我面前。如果这故事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那么男爵为什么不烧掉那张皮?伊洛娜说,他听从一个吟游诗人的建议,将它保存了起来。这个吟游诗人,究竟是在保护狼女最后的野性,还是在为男爵提供束缚她的方式?

如果我能找到那个吟游诗人……

温德琳这么想着,将书本放下,站起身来。这时,她看到,自己和艾菲的卧室中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灰褐色的狼皮,被摊开钉在了墙壁上。她抚摸那柔软而干燥的毛皮,但不可思议的是,却并未感觉到有多惊讶。

这间屋子是我和艾菲共同的回忆。她想着,放开那张皮毛。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我打开那被封闭的森林,重新找到她的时候,让她看看这屋中的一切……我的一切回忆。然后,我们可以彼此分享一切。一念及此,温德琳便不禁微笑,心里温暖而甜蜜。

而当温德琳被饥饿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她无比想念男爵家丰盛的早餐与午餐,但现在她面前的只有跳动的火苗,与光秃秃的荒野。

“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呢……”温德琳喃喃自语着。

“吃草怎么样?”站在一边的国王睁开眼睛说。

“我不会变形术。”

“嗨,兔子急了眼还会吃肉呢。你有没有挨过兔子的咬?我就挨过。”

温德琳向它翻了个白眼,没有再接话。由于梦之时,她即使是在深夜醒来,也没有感到疲倦。在火堆边呆坐片刻,她忽然听到声响,似是有人正从不远处走来。那是一个披斗篷的少女,在腰间挂着提灯,怀抱一把鲁特琴。少女摘下斗篷,露出一头亚麻色的卷发,和一张清秀漂亮的面孔,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出头。她的发丝用绿色草绳束住,垂在肩膀两侧。

“晚上好。”她拨弄琴弦,发出铮铮两声轻响,漫不经心地看着温德琳,又看看国王,用征求同意的口吻问道:“我能坐在这里吗?”

温德琳点点头,在火堆边让出地方。少女道谢后收拢斗篷,坐了下来。

“你是一个人旅行?”弹琴的少女将鲁特琴放在地上,笑着问。

温德琳点点头,用树枝拨弄火堆。

“这年头独自一人出来旅行的女孩真是少见。”少女将温德琳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说。

“你不也是一样?”温德琳反问。

“我不一样。”女孩带着胜利的笑容说,她指了指地上的鲁特琴,“你看,我是个吟游诗人,或者说走唱人,反正这两个词都指同一种人。吟游诗人不需要旅行的话,还有什么人需要旅行呢?”

“总会有人需要旅行。”温德琳说,枕着胳膊在草地上再次躺了下来。

“很好。那么你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和你无关。”温德琳说,侧过身去。因为饥饿,她现在心里烦躁得很,不想理会这个暂时的旅伴。

“哦,你真冷漠。好吧,那么就这样。”女孩说,但声音中听不出有多失望。她开始在自己的行李之中翻找,没过多久,温德琳就听到了咀嚼声。她坐起身来,看到女孩在吃着面包、干酪和熏肉。过了一会儿,直到女孩向自己投来有些玩味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对方的食物好一会儿了。

温德琳嘟哝一声,费了很大力气才强迫自己再次躺下去,不去想那些食物。但是女孩却投过一个什么东西来,砸在她头上。温德琳立刻坐起身来想要发火,但是当她拿起那个东西时,却停下了动作。因为那是一块面包。

“你盯着我的食物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女孩咬着干酪,有些含糊地说,“你很饿吗?”

“确实很饿。”温德琳低声说,“谢谢。”她匆匆将面包填进嘴里。

“尽管吃吧,这是你愿意和我分享篝火的报酬。”女孩说,“我还有很多。”

温德琳一连吃掉了三大块面包,但她没有接受女孩赠予的熏肉和奶酪。

“那么现在,你要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啊?”温德琳在吃的时候,女孩一直托着腮看她。当她吃完后,这个女孩就眯起眼,露出一丝狡猾神情,微笑着问。温德琳知道,这回自己无法再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从……”温德琳比划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很顺畅地把那个名字说出口,“更东边一点的地方。有着大片森林的地方……嗯,那个地方的名字叫艾菲。”

“哦,那里,我去过。”女孩托着腮的手翘起一根手指,她评论道,“那地方不太欢迎吟游诗人。那么来自艾菲的旅人,我能冒昧问一句你的旅途终点在何方吗?”

“西之西处。”温德琳沉默许久,说。

“西之西处?”女孩微微惊讶,“哎,你是认真的?”

“为什么不是?”温德琳盯着女孩,但终究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不觉得说这种话很像那些朝圣者吗?‘去神在的地方’之类的,他们整天都只会嘟囔这些,但根本不说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所有说这种话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女孩摆了摆手,“但是你真的要前往所谓的西之西处?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去找?”

“我不知道。但我要找的东西总归是在那里。”温德琳回答。

女孩叹了口气,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么,要去往西之西处的小旅人,可否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温德琳。”

“我是维兰。”年轻的女诗人说,侧头等着温德琳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看上去有点生气,不过温德琳知道那是假装出来的。

“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什么?”维兰说,“不要这么闷好不好?赞美邂逅,如果每两个萍水相逢的旅人都只是看着火堆发呆,连脚下的道路都会感到羞愧!”

“赞美邂逅。”温德琳轻声说,“可我没什么想说的。而且现在应该是睡觉时间。”

“我不困。”维兰说,拨开头发,露出耳朵。她的耳朵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精灵的尖耳朵,但更圆一些,更像是人类的,只不过有点尖而已。

“你是个精灵?”

“准确地来说,是半精灵。”维兰说,将头发合拢,“所以我不用睡太久。你知道的,精灵只需要很少的睡眠就可以满足一日所需,而我显然遗传到了这一点。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了吗?”

温德琳有些茫然地点点头。狼女之后是半精灵,她知道精灵和半精灵都确实存在于这世界上,可是她总感觉这些生灵都离自己很遥远,并且绝没想到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她们就会接二连三出现。

“不过,如果你困了,大可以去睡。”维兰补充道。

“我也不困。”温德琳说,盯着面前的篝火。在跃动的火苗之中,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正好可以拿来问一个吟游诗人的事情。“或许我可以问你一件关于诗歌的事。”她若有所思地说,为这个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而感到些许不安。

“关于诗歌?好啊,你尽管问,在这方面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格律?韵调?修辞?叙事诗?抒情诗?格律诗?自由诗?尽管问!”

“不……不是那些。我只想向你打听一首歌。我曾经听到我的……朋友唱它。但是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唱些什么,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歌。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啊……”维兰说,“这可有点难度。你那朋友的唱法是否标准?你的唱法是否标准?歌这东西就像是让人轮流揉捏的面团,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些微的改变。如果还是乡野间的口耳相传,那就更糟糕了。当一首歌的旋律被改变了,或者是它跑调了,唱错了,那么就只有诗神才能知道它是什么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先唱给我听听。”

温德琳盯着诗人,满脸窘迫,脸颊开始发烫。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要想让别人辨认一首歌,那么就先要把它唱出来。要她唱艾菲的那首歌,还是当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的面,唱出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的那首歌?简直就像是要她脱了衣服给别人看一样。

但维兰还在催促她,“唱呀,小人儿,唱呀。你想让我听你心里的声音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听的其实是出哑剧?”

“呃……”温德琳强行把视线扭到火苗上,她靠近篝火,希望火焰的热度能够遮掩她脸上的红晕。少女鼓足勇气张开嘴,但在唱出第一个音符之前又困窘地闭上。那旋律似乎在不经意间从脑海中溜走了,她心中一片空白,到处都找不到那旋律。她该怎么办?温德琳闭上眼睛,回想,但是心头却一片混乱,思绪驳杂,紧张,羞涩,窘迫,尴尬。

“哎,看你这样子,就像是刚出嫁的大闺女一样。”维兰摆了摆手,叹息,“不用这么折磨自己了,等你想唱的时候再唱吧。”

温德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小声嘟哝着对不起,放松下来,开始心安理得地将脸冲着篝火,低头,思索。

那首歌的旋律,那首歌的旋律……她感受着火焰的热量,茫然地思索和回忆。艾菲经常唱的那首歌,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她的……

还有,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温德琳闭上眼睛,彻底放弃了回忆那首歌的旋律,躺在草地上,任由自己沉入过往之中。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那么的……快乐。温德琳无法描述那种感觉,但她和艾菲在一起时,从不会感到忧虑,不会焦躁,每一天都是满心欢喜,每一天的白昼都明亮灿烂,夜晚都温柔平静。

但现在她却只能在我的梦境中歌唱。温德琳松开手,让意识飞远。她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座小屋,女巫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捣着药,面前摊开一本厚重大书,屋子里满是热粥和蜂蜜的香味,她在哼唱着什么?她在唱着什么?

她在唱……

“嘿,醒醒,小人儿。”忽然,有人拍她的脸,温德琳被从艾菲身边无情地扯离。她愤怒地睁开眼睛,寻找那个打扰她们的人。

她看到维兰。

“你唱出来了。”诗人说,“躺在地上,闭着眼睛。”

“我唱出来了?”温德琳揉了揉眼睛,手指上一片湿润。她默不作声地将手指在衣服上蹭干,“没有跑调吧?”

“跑调得相当严重。”维兰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你真的没有歌唱天赋。诗神听了都想掐死你。”她将双手放在温德琳脖子上,龇牙咧嘴地做了个掐死的动作。

“有这么糟糕?”温德琳感到脸颊重新发起烧来。

“好吧,不算太糟糕。但是也不算太好听。感谢我吧,小人儿,诗人维兰找到了这首歌的真面貌!”维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然后轻声哼唱起来。

在诗人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温德琳就恍惚了。那是艾菲的歌声——不,那就像艾菲的声音,她们歌唱的旋律一般无二,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拍都完美对应,没有任何不和谐。她茫然地听着维兰唱完,“这到底是什么歌?”

“这是一首白湾船歌。我想知道你朋友到底是从哪里学会它的。它用的是西方白湾的古代语言。自从那个愚蠢的人类皇帝开始强迫所有人都说他的家乡话之后,这些古代语言几乎就没人会说了。除了女巫和吟游诗人之外。”维兰说,“你想知道这歌词的意思吗?那么听好。”

她轻咳一声,用高山语再次唱了一遍。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她风帆指向何处,

我同往。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她航船停在何处,

我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