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始至终都没问过那个大婶的名字。”

城镇与它的五月节消失在地平线下,溶没在黑暗中。艾菲望着远方,靠在温德琳身上,轻声说。

“还有那个孩子的名字。”温德琳试探着揽住女巫的肩膀,而艾菲没有反抗。

“她也没询问我们的名字。”艾菲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笑,“赞美诗神法拉。如果古代的吟游诗人还行走在如今的大地上,一定会将我们的故事编成歌谣传唱!”

“诗神法拉是哪尊神?”温德琳笑问。

“人有两次死亡。”艾菲并未回答问题,而是自顾自说。

“哪两次?”温德琳便也不再追问,而是应和她的新话题。

“心脏停止跳动,是第一次。”艾菲轻轻戳碰温德琳的胸口,让后者的脸颊微微发烫,“众人将你遗忘,是第二次。在古老观念中,直到第二次之前,人都并未真正死去。所以古人祭奠祖先,敬奉亡魂,将死者如同生者一般对待,他们岂是在敬奉亡灵呢?他们只是在敬奉自己的记忆罢了。”

温德琳微微点头。

“但神比人还要可怜些。”艾菲话锋一转。

“为什么?”温德琳奇道。

“神只有一次死亡。如果思念即是生命,则他们的生命还要比人更少些。人能记住自己,但神却只能仰赖人的记忆。”艾菲说,“诗神法拉,就是这么一位濒死的神。或许我死后,就没人再知道她,敬奉她。”

“我会知道,因为你说给我听。”温德琳握住她的手。

“如果你也死了呢?”

“我会在死前再去告诉其他人,让他们也告诉其他人。”

艾菲低头微笑,“你看,宗教便这般传播。”她复又抬头望着月亮,双脚搭在车沿上不断轻晃。“赞美诗神法拉!”她大喊,“赞美命运,赞美邂逅与相遇!”

温德琳和她紧紧相依,心中甜蜜安乐。五月节后的夜晚,一个异教的女巫在向月亮大声赞美被遗忘的古老神明。她想,这真是最精妙的宗教体验。

“在古时候,人们尊敬吟游诗人,他们相信在这些诗人的传唱中,亡者将得以永生,只要有人依然记得,永久死亡就不会来到。”艾菲说,“这当然不是真的……完全生命之环,当然不会因为一首歌谣,一点记忆而动摇,改变。但是这又有何不可?让人们满足他们的一厢情愿又有何不可?我很向往书本上描述的,吟游诗人会在路边弹唱传奇,讲述伟大故事的古老年代,我们的技艺,女巫的技艺,会随着这些诗人的歌声永续流传,你可知道古代的诗人大多也是具有巫艺的人?”

“那时他们没有手账,笔记和书本,必须靠记忆来记住众多歌谣、故事和传奇。他们必须接受记忆训练,而他们所记住的东西又给他们强烈与丰富的情感……你可知道如今法师们进入梦之时的方法从何而来?那是古代诗人的传承。意志、情绪与语言……这是法术的基本。许多伟大诗人自身便怀有高超巫艺。而我在梦之时中见过他们的幻影。”

艾菲轻声讲述,温德琳细细聆听。女巫向后仰去,躺在车厢里,“我们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远比在五月祭典中更多。小蜂,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的捣蛋鬼?走到哪里,就扰乱哪里。”

“你是,我不是。我多老实。”温德琳笑着躺在她身边,望着黑暗中那美好的五官轮廓。

“是啊,你多老实。看你将那些男孩摔下去的样子,连国王在最暴躁时都比你温顺。”

马车前方传来不满的响鼻声,车子停了下来。

“他生气了,也倦了。”艾菲微笑,“我们是不是也该睡觉了?”

“我们,睡觉?”温德琳眨眨眼睛,“这话真容易让人误会。”

“任君想象。”艾菲说,然后钻进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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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人回到森林中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天空破晓,薄雾笼罩。她们没有坐在车里,而是牵手沿着林边小路慢慢漫步,国王拖着马车在两人前方小步奔跑。

温德琳感到她和艾菲之间的关系又进了一步,犹如向未知路径前进,穿过低矮山洞后看到明媚天空,令人喜悦万分,并且甜蜜充实。她们已然变成了对彼此都最为特殊的那个人,两人的空间从此合而为一,不必再有所顾虑和拘谨。

“我喜欢偶尔外出。”艾菲说,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子。

“把这个村子丢下?”温德琳说。

“我会给教士大爷一些应急用药。而且他已经学会了处理一些简单小病。”艾菲皱起眉头。

“他和我谁学得比较快些?”温德琳问。

艾菲侧过头看她。“你不对劲,小蜂。”她笑道,“你怎么拿自己和他比?那个蠢老头每天的一半时间都花在祈祷和讲道上!而且他一天的时间远没有你多。”

温德琳仍然感到不太满足,“如果我也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祈祷上呢?”

“不行。”艾菲沉下脸,开始捏她的手,用力捏。“你不许信仰他们的神。”

温德琳有些惊讶。在此之前艾菲从来都没有用这种语气谈论过她的信仰。诚然,她不信父神,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仰哪位神。“为什么?”她问。

“你要信仰黑暗,信仰我。”艾菲甩着她的手,就如赌气的孩子,“信仰永世恒久的无名黑暗。”

温德琳觉得她似乎是在试探自己,于是笑道:“好,我信仰你,我的永世无名者,我的黑暗之母。”

“我才不是……那么伟大的存在。”艾菲抿嘴微笑,看上去颇为高兴,“我只是一个小女巫。”

两人回到木屋庭院之中,卸下马车,在马槽里填满草料,艾菲又拿出自己储藏的苹果放进去,国王摇着尾巴,颇为神气地低头咬了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还想睡吗?”艾菲打开木屋房门,这门本就没有上锁,她不怕他人来偷走财物——这屋中没有任何可遭贼觊觎的事物。

“不,不睡了。我要去林中找老师。”温德琳回答。

“那个好幽灵?”

“那个好幽灵。”

“好,你去。”艾菲说,“女巫嘛,本来就应该和幽灵,鬼怪,还有会说话的动物住在一起。”

“可它们不会说……。”温德琳下意识说,但马上想起自己昏迷在车厢中时听到的声音,闭上嘴。艾菲以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她,说,“那只是你没学会如何聆听。”

温德琳不甚明白,但仍然点头。她收拾行装,换了一身比较粗糙耐磨的衣服,拿起那把艾菲为她修复的长剑,与女巫告别后离开木屋。骑士伫立在湖边,听到她的脚步声后转过身,卷动幽冷微风。

温德琳本以为他会因为自己不辞而别好几天而责怪。但骑士什么都没有说,而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摆出架势。女孩便明了,语言在此无用,一切靠剑来对话便可。她举起自己的长剑摆出同样架势,“我有了一把真剑。”她说,“你的木棍会被劈断。”

“不会。”骑士从面罩中发出嘶哑声响,“你的剑钝。”温德琳笑笑,不再说什么,两人同时向对方放出突刺,并且都偏头躲过刺来的剑刃和木棍,交换位置,长剑与木棍交错碰撞。温德琳有心砍断骑士的木棍,但对方的棍棒一直不和她的剑锋正面相交,要么在侧面敲打剑脊,要么不让她的力量用实。女孩发现骑士的棍棒一直在以尖端指着自己,从不大开大合地挥舞,露出胸前空门,这让她很难将力量全部用出,她知道如果这是真实战斗,那么骑士手中的剑将会有许多机会刺穿自己的喉咙。更何况,他比自己高,手臂比自己长,攻击范围比自己大。这很占优势。

但还不是决定性的差距。

骑士挥剑攻来,温德琳见他木棍来路飘忽,不知道是该防守胸前还是该防守头部,短暂犹豫后,只觉眼前一花,只听得破空声响,骑士抓住她防守的空隙,木棍轻轻落在头顶。

“如果是实战,你已经死了。”骑士说,收起架势,“学徒,练习。练习还不够。没有练习,怎能实战?”

温德琳默默点头,退后几步,用长剑摆出上次学习时,骑士教给她的新架势。

“你犹豫了。那不好。”骑士又说,“犹豫,就会败北。看到选择与做出选择,这二者应当同时进行。”

“即使那是错误选择?”温德琳问。

“错误选择导致死亡。”骑士说,“不要做。”

“但我怎么知道什么是错误选择?”温德琳问。

“经验,判断,思考,智慧,直觉。”骑士指指自己的头,“不要停止思考。”他又总结道,“招式,是前人的经验结晶,他们在战斗中,将合用的招式与架势总结下来,然后精进,流传,变成后人的宝物。在战斗中,有大半状况都能以招式应对。练习它们,让身体记住它们,如此便可自然而然加以应对。”

“如果遇到没有招式可以应对的状况呢?”温德琳追问道,“比如面对巨龙的火焰?我该用何种招式抵御火焰?”

骑士看着她,微微偏头,似在思索。

“死。”片刻后,他说,简洁,明了,果断。“我说过,不要做错误抉择。与真龙战斗,本身就是所有错误抉择中最错误的一种。”

温德琳忍不住笑出声。

“犹豫,就会败北。”骑士重复道,“冲动也会。不要让情绪控制内心。一颗沉静如同古井的心,比任何刀刃都要锋锐。”

“在战斗中也要保持平静?”温德琳问。

骑士点头,“平静,专注,果敢。”他以严厉口吻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让你学着判断他人动作。能知晓这一点,做出的错误选择会少很多。”

温德琳点点头,然后开始练习,一遍遍重复全新的招式与架势。这些是剑术的基础,她必须将它们尽数刻印在自己的身体里,让肌肉记住。

而每当她练习完毕一种架势与招式,骑士就总会让她与自己对打,来试验那些招式。倘若这些架势是上段架势,他就会从上段攻击,反之则是从下段进攻。当温德琳将上中下三种基本架势都学习完毕,他便以迅捷速度从不同位置发起进攻,命令温德琳摆好架势进行格挡。

“判断我的动作!判断我是从哪里进攻!”在挥舞木棍时,骑士嘶声说道,“看我的步伐如何挪动,看我的手臂如何挥动,看我的腰如何转动,这些都是先兆,用来判断的先兆!判断,然后用相应的招式格挡!”他将木棍舞成一团旋风,步步紧逼。温德琳只能勉强以长剑护住头脸,什么架势,什么穹顶式,什么城门式,全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然间膝盖剧痛,腿上已经挨了一记,她忍不住单膝跪倒,然后木棍落在她头顶。

“你死了。”骑士摇头。

“再来。”她咬牙站起,摆出架势。骑士横起木棍应对。女孩冲上,按照对方所教授的招式跨步,进攻,骑士以木棍格挡防守。温德琳抓准一个空隙,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长剑横于脑后想要大力斩下。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用出了这么一记势大力沉的下斩,但是骑士的木棍早已更快地点在她胸口上。

“你死了。”骑士说。

温德琳尴尬地保持着挥砍的姿势慢慢退开,放下长剑。

骑士收起木棍,“你不该全力使用下斩。”他说。

“为什么?”温德琳问。

骑士单手握住木棍,手臂举过头顶,弯曲手肘,将木棍举在脑后,然后摇头,“这是错误姿势,不要再使用。”

温德琳不解地望着他,但仍然点头。

“下斩很容易被防御。”骑士说,“斩击,有水平,纵向,斜线,三种路径,两种方向,共计八种,倘若加上突刺,便是九种。其中从上到下的斩击最容易被格挡。尤其是在你做出这种姿势时。正确的下斩并非如此。”他摆出另一种架势,手臂斜斜上举,握住木棍,让它与手臂呈一条直线,“这是正确的下斩。”他说,“若我要斩下,只需让剑落下即可。这样发动斩击,比先前那样更不可预测,且更快。”

“好的。”温德琳说,然后重新摆起架势,“我们再来。”她再次冲上,但是很快又被骑士以木棍打中手腕,长剑脱手飞出。

“你死了。”骑士摇头,“动作流畅,但太慢。”女孩默默捡起长剑,聆听。

“或许你看过一些人的剑术表演。”骑士说,然后流畅地挥舞木棍,如同舞蹈,然后停下,摇头,“但这不对。表演与战斗的区别在于此:为求美观,表演在每一个动作中的速度都是平均,流畅而持续的,但战斗不是。实战要求突然加速。”

他说,持木棍不动,但忽然猛力挥出,速度快如闪电,木棍发出破空风声,将温德琳骇得几乎跳起来。

“在战斗时抛弃‘美’这个词。”骑士说,“有很多学徒认为应当用剑优雅地战斗,和对手打斗像是在宫廷舞厅里跳舞,但这不对。你们不应是蝴蝶,而应是狼,一切都为了将獠牙刺入对手身体。我今天告诉你:不要去模仿那些华而不实的招数,战斗的尽头即是杀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温德琳继续点头并聆听,将这幽灵嘶哑的声音刻入脑海。

“我们再来吗?”她说。骑士点头。女孩持剑冲上,与骑士兵刃交错,在一连串较为精确的格挡和交锋后,温德琳逐渐对自己有了信心,开始微微激奋。她抓住骑士后退的一步,然后拧腰,旋身,突进。但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去,就被木棍点中后背。

“你死了。”骑士说,声音冷硬。女孩垂下长剑,退后。

“旋身,”骑士将木棍放于腰侧,“是一种新手不太容易把控的技巧。它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因此,在确保你将敌人的武器挡开之前,不要旋身。拿起你的剑向我砍。”

温德琳迟疑了片刻,然后举剑便砍,骑士将木棍斜撩向上,敲中剑脊,温德琳架势不稳,被迫竖起长剑防御。而骑士猛然旋身跨步,在背后从另一角度快速挥棍袭来,快如闪电。温德琳脑中一时间连格挡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直接坐在了地上,被木棍点中额头。

“你又死了。”骑士摇头,“这是旋身的正确用法。如果你的敌人没有像你这样因为惊慌而坐下……”他放慢语速,温德琳脸颊滚烫,羞惭站起。

“那么迫使他进行防御后,旋身,将剑藏在身后,这样他无法预知你转身后将从哪里进攻,然后……”

骑士退后几步,将之前的动作再次缓慢表演了一遍,“就能够迷惑他。再加上我之前所说,突然而爆发性地加速……”他猛然挥棍,木棍划出一道虚影戳在女孩面前,“你死了。”

“今天到此为止。”骑士说,“坐下吧,学徒。我们可以讲些别的。”

温德琳依言坐下。

“我开始享受与你说话。”骑士说,“等待过于无趣和漫长。”

温德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幽灵的心智已然破碎,他无法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他可能以为自己同时身处教导剑术学徒的校场,与幽闭心爱之人的高塔。

“我曾经遇到过北方的野蛮人。”骑士转头看向更北方的山峦,“它们的名字是涅墨亚,是猫人的一支。你或许以为猫人可能全都是温顺的小动物,是吧?毕竟猫就是那类生物……”

温德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对猫人的概念仅仅停留于——长着猫耳和猫尾巴的人,这种程度。温顺谈不上,但她觉得怪怪的。

“但北方的涅墨亚猫人,”骑士继续说,“是可怕的野蛮人。比人类蛮族更加可怕。涅墨亚有远超人类与精灵的强韧肉体和蛮力……”他面罩下的幽暗双眼打量了一下温德琳的手臂,“就连涅墨亚的女人,也和经过训练的人类士兵一样强壮。这是天生的勇力。而他们的战斗方式……他们的武术,也基于这种蛮力。”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我怎么能说那些蛮人有武术?他们只需要大开大合的挥砍和格挡。”骑士忽然说,声音中满是疲倦,“他们喜爱用战斧,这种兼具锋利度和重量的武器。当你遇到一团碰到就会被砸碎砍断的钢铁旋风,有多少人类战士还能奋起格挡的勇气?”

“他们不需要武术?”温德琳问。

“如果你将简单的挥砍和格挡算作武术的话。”骑士说,“这是他们近乎唯一的战斗体系,没有任何在这之上的精妙技巧。但这就够用了,我见过几个很有造诣的剑术大师在与这些蛮人的第一轮交锋中就被砸碎胸骨。虽然你可能会觉得,这种……”他用包覆着漆黑臂铠的双手比出姿势,“粗犷野蛮的攻击,会很容易暴露破绽。”

温德琳点点头,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只要这种攻击足够有力,足够快速,就不会。”骑士说,“看到破绽是一回事,而抓住它们又是另一回事。我很难说单纯而强大的暴力和高超技巧之间究竟哪个更好……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适合你的就是最好的。”

“和你交谈很愉快,学徒。这或许是我于漫长等待中少有的意义所在。”骑士以嘶哑声音诉说,“明天再来。”

说罢,他就与一阵幽冷微风一同消失。

温德琳站起身,拿好自己的长剑,对湖畔的虚空鞠躬。

“谢谢你,老师。”她说,然后转身离去。

当她回到木屋中时,艾菲已经煮好饭菜。“他和你讲了什么故事?”女巫将面包放在桌上,问。

“讲了北方的猫人。”温德琳回答,她已经习惯将骑士讲的故事再复述给艾菲。这个数百年甚至千年前的亡魂所知之事,连艾菲也不曾听过,并且对此兴味盎然。温德琳很高兴自己也终于知道了一些艾菲不知的事情,并且能够和她分享。

在温德琳讲述完毕后,女巫眨了眨眼睛,忽然说:“小蜂,你觉得你的剑术老师——那个好幽灵,现在已经死去了吗?”

这是什么奇怪问题?温德琳想,幽灵当然是已经死了的。但是她看着艾菲的双眼,心中一动,忽然说:“不,他还没有死。”

“为什么?”

“他还没有被所有人遗忘。”温德琳说,“你,和我,都还记得他。”

“但是你知道他的名字吗?”艾菲问。温德琳摇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他岂非已经死了?”艾菲说,“如果再无人知道他的真名,那么他和死了,和不存在了,又有什么区别?”

“但我们还记得他,还知道他存在,即使他只是个幽灵。”温德琳抗辩说。

“但你知道的是真正的他吗?你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你知道的这个他活着,但是拥有名字的那个他,却已经被人遗忘,彻底死去。”艾菲说,“小蜂,这里有一个问题:当人失去自己的真名,失去了名字,那么他是否还是那个他?亦或者只是另一个人?”

“他当然还是他。”温德琳不假思索地说,“他本身并没有变化呀。”

“但你怎么知道他本身并没有变化?忘却名字岂非就是最大的变化?”艾菲笑盈盈道,“若以法师的角度来看,真名即存在,失去了自己真名的人,便不存在,没有真名的事物,同样不存在。”

温德琳皱眉看着她,思索良久,直到面前的汤变凉。随后女孩摇头,蛮横,坚决,“不,不。”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想起来问题很多。或许法师的说辞在梦之时中有是真理,但在这里,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东西。他在我的面前,并且不是幻象,那么他就存在。但他也不是活人,而是幽灵,那么他就死了。”

艾菲笑了起来,肆无忌惮。温德琳微恼地看着她。笑够后,艾菲说,“你越来越有趣,小蜂。你的回答总是能给我惊喜,让我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世界……一个更纯粹的角度。这里有一个问题可以轻松判别你我二人的不同。”

“是什么?”温德琳问。

“你觉得世界究竟有没有真实不变的模样?”艾菲比出手势,“你是觉得世界的模样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角度,还是它无论如何都有真正不变的模样?”

温德琳盯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直到餐桌上的汤彻底变得冰冷,然后她说,“你问我这些问题做什么?”

“只是餐桌上的无聊问答。”艾菲回答,“只是女巫之间的对话。”

温德琳沉默片刻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认为世界总有其真实模样。你看……万物均有真名,那么真名不就是它们最真实,最原本的存在方式?”

艾菲紧盯她,然后爆发出大笑,弯腰捶桌。温德琳不解地看她,不安而忧虑,生怕自己回答错误,或者说了滑稽话。

“你说得很对。小蜂,说得很对!”艾菲擦去眼泪,伏在桌上,调匀气息,“世界万物当然有真实一面!我没想到你会用法师的言词来回答这哲学的思辨!”

温德琳迷惑看她,然后用汤匙舀起碗中已彻底冰凉的汤。

“实际上,我不知道世界是否有真实。”女孩摇头,思索,然后诚恳地说,“如果它有的话,那么也是在这会变冷的汤里,在你亲手煮的饭里,以及你的存在之中。”

“你这个小骗人精,我不会信的,别想让我信哪怕一个字……”艾菲说,然后微笑,同样拿起汤匙,“你已经逐渐成为一个女巫,一个法师。你看,你会说那创生真字,会用法师的方式看世界,你不仅仅是思考自己和自己的行动,而是思考它本身。当你开始思考世界本身,这才算是真正成为一个法师。因为巫艺就是这般技艺,真言实现真实。”

温德琳不甚明了地点点头,她想,如果艾菲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完全明了这些,会怎么想?如果她知道自己只是无意中说出这番看似很有道理的话,又会怎么想?女孩想要开口说出一切实情,但最终还是住口。她喜欢艾菲称赞自己,想让心底那一丝小小甜蜜持续更久。

午饭后,两人研读医药典籍,艾菲教授温德琳如何使用更多药草调配药物,而傍晚,温德琳则外出习练剑技,一直到很晚,两人才洗浴入眠,共同进入梦之时。这日子一如往常,在经历了五月祭典的小小插曲后,她们再次回到以往的生活。

温德琳在梦之时中寻找更多草药的真名,她对于这些植物已然了然于胸,艾菲教她更多知识,她寻找真名就更容易,而找到这些真名后,她也就更加精通使用它们,犹如一个层层推进的圆。梦之时砥砺她的心智,让她的思考更清晰、迅速和顺畅,她感到自己学习的速度更快,就如同一块干瘪海绵,正贪婪地吸收着让自己成为一个出众药师的每一滴水。

而次日早晨,当温德琳醒来时,却发现艾菲不在自己怀中。女巫蜷缩在床铺一角,双腿露出毯子外面,几乎悬空在床外,浑身颤抖。她起初以为艾菲是因为寒冷而打颤,但仔细观察后却发现不是。女巫似乎被梦魇魇住,眉头紧锁,不住瑟缩,脸色苍白,额头隐有汗珠滚落,口中喃喃梦呓。

温德琳轻轻推她,想要将她唤醒,但没有用。艾菲反而梦呓得更加厉害,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双脚甚至踢到床边书架。

“妈妈,妈妈……井,森林……”女巫口中不断重复这些简单字词,但咬字极为模糊,犹如呀呀学语的幼儿,温德琳无法听清。忽然,艾菲紧闭双眼,张口大喊一个陌生字词。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口中喊出,而是从黑暗深渊中传出,它深沉宏大,如同万人同时齐喊,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像大地深处最为狂躁的震颤。

温德琳大喊一声,头痛欲裂,她只感觉眼前一暗,一道巨大阴影覆盖整个房间,浑身冰冷若死,四肢百骸再无一点暖意,但黑暗随即散去,女孩不由自主地向后翻倒,体温再度回到身上。当她爬起身时,艾菲已经坐起,裹着毯子缩在墙边,只露出惊恐双眼。

温德琳呆呆地看着女巫,她从未见过艾菲露出如此恐惧和惊慌的神情。她一直以为这女巫面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一如她们最初见面时,那在暴雨吹打下那般平静安然。

“对不起,小蜂,我做了……做了噩梦。”艾菲语无伦次地说,脸上毫无血色,裹紧毯子,“我说什么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可怕言词?”

“……你说了。”温德琳犹豫片刻后,决定告诉女巫实情。她万分确定方才艾菲所说的那言词,召来巨大阴影的言词乃是真言,而不是普通话语。她模仿重复那语言,虽然在她口中说出全无效果,但艾菲听到时还是猛打寒战,捂住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女巫才恢复正常。她喃喃说:“如果可以,最好不要重复那话语。”

“为什么?”温德琳沉默半晌后询问,她在猜测那真字的意义,“你说过,模仿他人所说的真言毫无作用,而心中不存驱策它的念想,念出真言也不会有效果。”

“但有些真字,”艾菲轻声说,声音虚弱,如大病初愈,“单只说出便不好。”

“对不起。”温德琳诚恳地说,然后爬过去轻轻抱住她,“我不知道……原谅我。”

艾菲温顺地钻入她怀中,“没什么……我还说了别的字词吗?其他同样可怕的言词?”

“只有这个。”温德琳说,“除此之外就是普通词语。你说妈妈,井和森林。”

艾菲久久没有说话。当她支起身体时,只是回答,“谢谢你,小蜂。我好多了。”她看向温德琳的脸庞,迟疑一下,“请不要询问我那言词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告诉你。”

“没关系,没关系……那想必非常可怕。我想我不知道比较好。”温德琳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从那小巧鼻梁一直轻抚到淡色薄唇,“你看起来很虚弱,也很害怕。好好休息。”

“你来做饭?”艾菲勉强扯起一丝微笑,想如之前般说笑,“你来照料我的日常三餐?”

“我来照料。”温德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不必如此。我好多了。”艾菲静静享受她的怀抱,然后轻吐一口气,“抱歉,我对你隐瞒许多。”

“这没什么。”温德琳说,轻吻她的脸颊,“你不必将全部事情都对我说。”

“可是你却对我知无不答。”艾菲说,“这不太公平。”

“我喜欢这样子。”温德琳说,然后轻轻放开她,“你要起身吗?”艾菲点头,温德琳爬下床拿来衣服,两人穿戴梳洗。女巫坚持亲手做早饭,温德琳也就由得她去。早饭过后,她们照例开始一天的生活。

但,早晨的变故让温德琳在练习剑技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在与骑士对打时,她于第三招就被木棍挑飞手中长剑,骑士收棍摇头,“死。”他说。在许多次对打练习后,他已经仅以“死”这一字来宣布温德琳的败北。

“抱歉,我有些……”少女低声说,捡起长剑,“……无法集中。”

“出什么事了,学徒?家庭变故?”骑士以面罩下的双眼审视她,“或是牵挂恋人?”听到这问话,温德琳的脸颊一红。即使心智破碎,记忆混乱,幽魂的洞察力依旧敏锐,或许正是因为疯癫失常,所以才让他更加敏锐。

“牵挂恋人?”骑士重复,温德琳羞涩点头。

“也是校场上的少年?”骑士询问。温德琳意识到他仍然当自己是普通女孩,虽然他将艾菲认作自己爱人,却难以将两人的关系联系起来。或许对于他来说,艾菲仍然是那身居在城堡高塔中的高贵少女,很少离开;而温德琳却只是校场上的剑术学徒,即使在初次见面时艾菲出面救下温德琳,他也只当是贵族少女的偶然外出而已。

温德琳思索,发愣。她觉得不应该透露自己与艾菲的关系,但又不想在这问题上欺骗骑士。事实上,她对自己的剑术老师抱有一丝期待,她想要试探他。这个失去记忆的骑士,这个一丝不苟的严格剑士,在知道两个女孩的恋人关系时,会有何反应?

“不。”温德琳勇敢抬头,直视幽魂黑色的面罩,“也是女孩。是个……”她微一迟疑,最后仍然在细节处隐瞒,“是城里商人的女儿。”

“噢……”幽魂发出嘶哑叹息,温德琳有些忧虑,她不知道这叹息究竟代表什么。

骑士转向湖面,凝视许久,然后回过头。

“勇气。”半晌后,他忽然说,声音模糊。温德琳一时没有听清,不禁询问,“什么?”

“你要有勇气。”骑士重复,声音更加激烈,“两人很难与世俗对抗。这感情或许不会长久……可能比贵族少女与贫穷少年的恋情更艰难。但你要有勇气。”

这回答让温德琳一时有些怔愣。在思考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骑士或许是在支持她的感情。这让她深受鼓舞,而又深深感伤。第一个了解、鼓励并祝福她的人,竟然是一位心智已经不复完整的亡魂。

“您不认为……这感情是错误的?”温德琳试探询问。

“爱恋为何是错误的?”骑士反问。

温德琳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

“爱恋无所谓对错。错误的只有以爱之名所做的恶行。”骑士说。

温德琳低头闭眼,深深吸气。湖畔冰凉的水汽充满她的胸腔,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如此简单: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无论世人如何看她,无论艾菲隐瞒什么,她能做的事情始终都只有一件。

那就是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少女忽然抬头,睁眼,直视着湖边伫立的高大身影,心中一片清明,再无一丝迷惘。她不知道该如何对这隔世幽魂致以感谢,只觉所有话语都显苍白。她思虑片刻,便知自己此刻能做的事情同样只有一件。

她紧握长剑竖于胸前,躬身行礼,随后摆出架势。骑士轻轻点头,抬起木棍,摆出一个穹顶式。紧接着两人齐齐跨步,武器相交,如翻花蝴蝶般连续碰撞,随后骑士手中木棍猛然加速,在温德琳全力一劈的空档后挑飞她手中长剑。

“死。”骑士说,温德琳双手垂下,苦笑,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