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在悄无声息之中来到梦境,来到那片梦中的森林。阳光依旧明媚,鸟儿歌唱,树叶沙沙响动。她感到非常惬意,忘记所有忧虑和苦恼,靠着树木坐了下来,鼻端满是草木的香气。这里的一切我都认得,她想,一切都是我的朋友,亲人,伴侣;在这里我没什么可怕的。这里是家。温德琳干脆躺在草地上,看着几只鸟雀在树上飞上飞下,甲虫从身边的草丛里探出头,蚂蚁排成队列在树皮褶皱里爬行。

这里的一切都说不出的舒适。在这里她能得到比单纯睡眠更好的休息。温德琳这回总算知道为什么艾菲每天都可以起得很早,并且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她在梦之时中早已得到更舒适的休憩。巫师是否都这个样子?温德琳想,法术真是神奇。

但她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休息:她还要寻找真名,寻找药草与疾病的真名。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它们,想要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药师,治愈那些疾病,消灭苦难与创痛,为人们带来健康和治疗。她真的想做这件事,但她不知道的是,而这种迫切心情,为他人的苦难而哭泣的声音,为他人的不幸而哀痛的泪水,就是她的动力,她寻找真名的最大凭借。

她坐起身,环视四周,检视地上的草木,并且一一唤出它的真名,亲切而充满感情。它们是她的朋友和家人。每当遇到不知道其真名的药草,她就将它的叶片与茎捧在手中,回想它在药典中的姿态,回想它被做成药粉,溶于水中后的味道,回想艾菲对它功用的描述。一想起那个有着湿润的黑眼睛,像猫一样的女孩儿,她的心里就泛起温柔的水波和涟漪。随后那个声音就会响起,在她心底响起,那个名字就会从水中浮现,就像是她终于回想起一个被忘却的老友的名字。

“你是——”

温德琳没能说出那个名字。她被艾菲的声音拉回世界之时。

女孩睁开眼睛,艾菲正掀开车帘,保持着要跳下去的姿势。车帘外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和号叫,而女巫正在以明亮眼睛注视着自己。

“跟我来,小蜂。”艾菲说,“拿水袋,药草袋,匕首。”

温德琳不知所以,但仍然从身边抓起那些东西。在拿起那鞘上铭刻白色符文的匕首时,她迟疑一下。两个年轻女孩敏捷地跳下马车,车子停在一条荒草萋萋的野径上,路边的草丛中跪着一个农妇,她的怀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幼小男孩,双眼紧闭,赤裸纤细的脚踝上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蛇咬出的牙印,伤口边缘已经发黑,显然是被毒蛇咬啮所致。

艾菲跑了过去,温德琳从未见过她跑得那么快,简直就像是在草丛中跳跃的兔子。女巫很快就扑到了那个农妇身边。

农妇举着那男孩的脚,死死捏住那伤口,大声号泣,以哀凄而狂乱的泪眼看向艾菲。女孩拍打农妇的手,大声责令她将自己孩子的脚放下。

艾菲的声音非常响亮,清晰,坚定,给农妇命令,也给农妇希望。

“放下你的手!让这孩子躺在地上。我来救他。”

农妇下意识地照做,让自己的儿子躺在地上,艾菲略微查看那伤口,然后哧啦一声猛然撕下裙摆,将一根布条紧紧绑缚在男孩小腿上扎紧,头也不回地向温德琳伸出手。

“小蜂,匕首。”她说。

温德琳一愣。艾菲厉声道:“匕首!”她只好将它递了过去。女巫拔出刀刃,农妇看到匕首,用模糊方言大声号叫着扑上来,抓住她的手,两人扭在一起。温德琳上前抓住农妇的肩膀,将她从艾菲身边扯离。

“我是在救他!”艾菲大叫,但农妇已失去清醒神智,只是狂乱哭泣。温德琳钳制住她的双臂,女巫趁机在男孩的脚踝伤口上横竖各划一刀,切开一个十字形的伤口,让鲜血流出。紧接着她低下头去,嘴唇贴在那只纤细而布满泥泞的脚踝上,也贴在那伤口上,吸出毒液。

温德琳感到自己手中的农妇不再动弹。她放开了那妇人,任由这可怜的母亲扑到自己孩子身边,握着他的手,一边哭泣,一边以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艾菲,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打扰她。

艾菲抬起头朝草丛中吐出一口紫黑色毒血,擦了擦嘴角,“水。”她说。温德琳递过水袋,女巫以清水清洗男孩的伤口,扶起他的身体,让蔓延到小腿中的毒液向下漫流,不断吸出毒血吐在一旁,反复以水冲洗,直到她吸出来的都是红色的血为止。最后,艾菲以清水漱口三次,双手抚摸男孩的额头,喃喃念诵字词。

温德琳紧张地看了农妇一眼,生怕她认出艾菲念诵的乃是魔咒。但那妇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女巫口中的念念有词,而是焦急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蛇长什么样子?”艾菲忽然问。农妇迷茫地抬起头,女巫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咬这孩子的蛇长什么样子?”

“父神在上,我不晓得!”农妇面色苍白,她紧紧握住自己孩子的手,说话带着浓重口音,“他只是蹲着玩那些草,然后大叫了一声,就倒了!我只看到他脚上的伤,根本没见着什么蛇!父神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她复又哭泣,大声号叫,紧紧抓住艾菲的衣襟祈求:“他会没事儿的吧?我的宝贝……他会没事儿的吧?”

“他会的。”艾菲柔声安抚农妇,让她宽心。这位母亲不断抚摸自己孩子的面孔和手臂,一边喃喃念诵祈祷词,一边恶狠狠地咒骂咬了他的蛇虫。艾菲站起身来,从温德琳手中接过药草袋,开始翻找和寻觅。她们远离农妇和他的孩子,女巫叹了口气。

“她在咒骂那条蛇。”艾菲说。

温德琳点点头,越过她的肩膀去看那妇人。

“但是蛇又有什么错呢?没有动物会心存恶意,主动伤害人类。那孩子一定是惊到那条蛇了。”艾菲压低声音说,然后继续叹气,“我无从知道那蛇是什么样子,也就不知道该用哪个真名,只能用效力薄弱但宽泛的愈咒来施治。小蜂,你听好,治愈术士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不知道疾病或药物真名。”

温德琳有些不安地看着女巫。她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艾菲从药草袋里取了药粉,用水调和后做成药糊,转身敷在男孩的伤口上。

“他会好起来。”艾菲说,“不用担心。”

农妇看着自己孩子的呼吸变得平缓,眉头也舒展开来,于是再度痛哭出声。等哭够之后,她才抬起头看着艾菲,好像刚刚才看到她一样。

“父神在上,我该怎么谢你呀!”农妇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这孩子……你救了这孩子的命,神明啊,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这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心头肉,我的命根子……我该怎么报答你?我有的你尽管都拿去,都拿去……”

“先把他放上马车。”艾菲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来。温德琳会意地弯下腰和农妇一起搬起这孩子,将他放到了车厢里。提灯中的法术光早已熄灭,车厢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你说你有的我可以尽管都拿去。”艾菲坐在车厢里,双手抱着膝盖,慢吞吞地说。农妇仍然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听到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温德琳浑身一震,她知道女巫在按照古老律法行事,誓言,契约……她的父亲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到一个女巫的手上?但是以温德琳自己的视点来看,这似乎未必是一件坏事。她现在生活得很好——比遇到女巫之前好多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阻止艾菲,还是任由她抛出这个誓言?

温德琳猜测农妇现在在后悔。她或许在后悔自己不加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她或许在思考,在计算得失与利益,在猜测面前这个年轻姑娘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或者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但她终究只是个乡下女人,没有商人那样的精密打算,而且她将自己的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她在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犹豫之后就点点头,有些焦虑地绞着手。的确,她的面前只是个稚嫩的十几岁女孩,年轻到甚至还没资格被称为“女人”,只是个孩子。但是这个女孩所表现出来的老练、镇定,以及……神秘,都让她不能将对方当做一个孩子来对待。

“你救了我孩子的命,救了他的命。”农妇喃喃说着,像是在说给艾菲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我给你,我都给你,噢,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要你的一半财产或一个誓言。”艾菲快速说。农妇听了,又是一愣。温德琳不知道她为何发愣,是因为一半财产?还是一个誓言?还是两者都有?

“我的一半财产?噢,你要全部我都愿给!”农妇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财产!只是财产!那几只牛,那个小破奶酪坊,和我宝贝的命比起来值什么!你想要的话就都拿走吧!”

“你还有另一个选择。”艾菲轻声细语,“誓言。等你到家之后,将你第一件提到要给我的东西作为报酬。”

“那算啥报酬?”农妇摇了摇头,“我可以把我的牛卖了来付你报酬,它们应该还值几个钱。”

“你现在不必急着回答我。”艾菲轻轻抚摸男孩的额头,他已经睡熟了,虽然还发着微烧,但已没有生命危险,“你住在哪儿?”

农妇说了一个小镇的名字。

“我们正好要去那里。”艾菲说,“走吧。”车厢开始动了起来,国王顺从地拉动马车向前走去。

“可你们是……”农妇迷惑地看着艾菲和温德琳。她从未见过这种组合:两个年轻姑娘结伴出门。

“我们是药师。”艾菲说,“不仅治人,也治疗牲畜。如果你家的牛只生了病,可以找我。”

“药师?”农妇疑惑重复,她的眉头在一番思索后舒展开来,“嘿,那种走街串巷给人看病的药师?你们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像啊!”

艾菲挑起一边的眉毛,没有出言反驳,而是简单地指了指车厢里的男孩,示意农妇看着他。这妇人立刻就安静下来,满是爱怜和疼惜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在这时代,大城市往往会有药师和医师居住,有时教会的教士和修女们本身就也担负着这一职责。但是在乡野村镇之中很少有常住的药师,这些人或者牲畜生病时要么仰赖教会神职人员的祈祷和粗浅医术,要么仰赖走街串巷,从一个村镇来到另一个村镇为人看病的流浪药师。这些医师并不罕见,但数量也并未多到可以经常碰到的地步,当然了,医术也往往并没有那么好,并且通常都一副风尘仆仆的旅者打扮。而两个自称药师的年轻女孩当然无法取信于人。

除非有人亲眼看到她们治好了病人或伤者。

在路上,艾菲随意询问了农妇几句,得知这妇人和她的儿子原本是要去隔壁镇子访亲戚的,但是走到半路却不想发生了这档事。现在她们只好搭艾菲的马车一起回去。

行到当天傍晚,当几人寻了条小河生起篝火之后,那孩子总算醒转过来,农妇抱着他再度喜极而泣。在艾菲的询问之下,孩子结结巴巴地讲了那咬他的蛇到底是何种模样:三角头,褐红色斑纹;并以灵动、虚弱但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两个女孩。

“现在你知道该用哪个真名了?”在河边打水时,温德琳回头望着火堆旁的母子俩,轻声询问。

艾菲点点头,“我大概猜得到。”

两人回到车边,在篝火边取出干粮烘暖,分给母子二人。那母亲专注而怜爱地将面饼掰碎就水喂给虚弱的孩子,他吃完饼之后就再次沉沉睡去。而农妇便怀抱着他坐在火边,静静倾听艾菲吟唱歌谣。温德琳知道那其实不是歌谣而是编入毒蛇真名的疗愈咒语,只不过并非所有咒语都必须听起来像是在“念咒”,一首曼声小调和一段以严肃声音念诵的咒语相比,实在是无害太多了。

在一曲唱毕后,男孩睡熟,农妇开始以乡下妇女的粗野嗓音问东问西,询问艾菲和温德琳是哪里人,家住何方,有没有丈夫。

“你们俩都是好姑娘。”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在火光掩映之下,农妇望着两个女孩,满脸安详神情,“将来一定能当个好妻子,有这治病手艺不愁没男人要啦。”她说,脸上浮现出钦慕神色,“我光是要打理那个破奶酪坊就已经忙不开啦。要是还有些余闲功夫,也想学点治病的法子。小娃娃生起病来可了不得,哎哟,我的心头肉……”

男孩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农妇嘟哝着,开始轻轻摇晃臂弯里的孩子,低声哼唱一支走调的小摇篮曲。

艾菲低垂着头,望着燃烧火光,微微抬眼,“我不嫁人。”

“哎哟喂,不嫁人怎么行?”农妇停止哼唱,有些大惊小怪地说,“女人可不就是要嫁男人,生娃娃?不然还能做啥?”

艾菲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而温德琳则抬起眉毛冷哼,“不嫁人,做什么不行?”

“像这样满世界跑来跑去给人看病?”农妇仔细地看着她们,然后笑了,一连声说:“不行,不行,女人家不该老在外面晃悠,那多不合规矩。女人就该待在家里,做活也好,弄药也好,什么都好。嗨,女人嘛,可不就是这样!”

温德琳猛地站起来。一股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忽然冲了上来。她跨出一步,但是却停住了动作。她能做什么?她看着满脸迷惑的农妇,后者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生气。她能对她做什么?伸手打她?不,这不对,没有意义。对方只是个农妇,可能连字都不太识得的农妇。这女人没经历过自己经历的一切。

少女转身走入黑暗之中,远离篝火,静静思索。她为什么感到如此愤怒?因为对方的言辞刺痛了她所珍视的“自由”,那沉重的自由?温德琳看到这妇女甘于把自己困锁在家里,锁在丈夫身上。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办法选择。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还是少女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女巫。温德琳很久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艾菲,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她想,她还是会按照父亲的意思嫁人,当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妻子,生下一个或者两个普通的孩子,或者更多。现在她只要想想这一切,想想自己每日在家中劳作,等着丈夫归来的日子,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胸口就涌上一阵恶心,烦闷欲呕。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在体验过魔法的神奇与美妙的学识和技艺,在体验过那充满重量但却给人鼓舞和力量的自由之后,她怎么还能回到那种日子里?只是想一想,甚至只是别人提起这种生活,都让她觉得几乎发疯。我不要被束缚,她想,我逃出来了,被带走了,但是仍然有人被束缚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束缚,没有能力,也没有意志挣脱。

温德琳回头看着那农妇,她能够隐约听到火堆边的妇人正在絮叨着劝说艾菲要多吃一些,她的身材实在显得过于纤瘦,用农妇的话来说就是没胸没屁股,不适合生养,“会不容易有奶水,生娃时也不会顺畅,这不好”。听到这些话,她感到莫名的惊讶和愤怒,自己之前并非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评论……是父亲?还是镇子里的人?曾有男人或妇人评论过自己及其他女孩发育得好,“胸大,屁股圆,好生养”,但是为什么现在这些同样的话语听来那么刺耳?他们怎能以……以这作为标准来评判女人的身躯?为什么听起来这就像是在描述一件工具是否顺手?

而艾菲只是听着,然后沉默,一言不发。时间很快过去,夜深了,农妇抱着孩子回到了车上,温德琳走近,看着这妇人摊开手脚粗野的睡姿。她知道是长久的劳作,时间,以及生活磨难让她变成如此,纤细的手足不适合作坊中的劳动,而细腻白皙的皮肤也难以承受绳索和扁担的压磨,温润有礼的声音并不能在吵闹的市集中彰显自己的存在,也不能压过无理取闹的市井小民。

这个农妇,还有和她同类的人,不是生来就如此。她敦实的身躯,粗糙的大手,浑厚嘹亮的声音,都是被生活雕刻成这般模样。温德琳回头看着艾菲,又看看熟睡中的农妇。或许她在十几岁时也是一个娇嫩而水灵的女孩,就像艾菲一样。少女忽然想,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如果有一天我,或艾菲,也会变成肢体粗壮的妇人,满是皱纹的干瘪老妪?

迟早会这样。青春不会长驻。我们迟早会老去。温德琳继续想,我必然会那样,但女巫或许不会,她就像是一个妖精,森林中的妖精,永远纤细年轻,永远漂亮优雅……

“你在想什么?”女巫轻轻挪步走到温德琳身后,她的步伐没有声息,就像摆动尾巴在房梁上漫步的猫。

“我在想我老去时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温德琳没有回头,她看着车厢里的农妇和她的孩子,“会不会也有一个或更多孩子。”

“我不知道,小蜂。”艾菲说,“但我们都会老去。我们无疑会从孩子变成少女,再变成妇人,变成老婆婆,然后死去。记得我所说的吗?青春不会永恒,生命终将逝去。”

“可我不愿变成这样。粗野,市侩,手脚粗壮。”温德琳轻声说,她转过头看着女巫隐藏在昏暗中的面孔,急切道,“我——”

艾菲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少女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光,那不是温德琳曾经见过的微燃火光,而是另一种光彩。

“不要害怕衰老和变化,小蜂。”女巫说,缓缓靠近温德琳,“你要记住我们曾经都年轻过,时间会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我们的肉体必然会衰老。你和我,这都一样。无论我们看起来是市井农妇,还是鸡皮鹤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在看着你的眼睛时,仍然能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那个异想天开的女孩,那只自由的小蜜蜂。”

温德琳失去了言语,她凝视着艾菲的双眼,不禁恍惚出神。在劈啪作响的篝火旁,在发出响亮鼾声的睡妇旁,她看着那黑发少女的眼眸,沉沦在那温柔的微光中。原来如此,这就是答案,我会记得这双眼睛。她想,无论它们属于谁,中年妇人也好,耄耋老妪也好,这双眼睛永不会改变,它仍然是那个林中女巫的眼睛。

然后她感到嘴唇上微微一凉。有冰凉而柔软的事物在上面轻轻一啄,如蜻蜓点水,旋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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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几人来到了农妇所说的镇子。她和儿子住在镇外,经营一家小奶酪坊,家里有一小群牛,她说,这是她病死的男人留下来的。如今只有她一个人操持家务,生活还算过得去。

“你们要过五月节的话,一整月都可以住这儿。”马车停在奶酪坊门口,农妇抱着孩子动作轻缓地跳下车,温德琳引着国王去牛棚,把它拴在那里,它有些不安地闻着空气中牛只的气味,似乎不太愿意和那些牛共住。

“进来吧,进来吧,姑娘们,哎,我这地方小,也乱,镇里的旅店比这好多啦。但是我不收你们住宿费,姑娘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把这儿当你们家吧。”农妇站在门口招呼艾菲和温德琳,“先在厅里坐一会儿,我给你们拿牛奶来。热热乎乎的新鲜牛奶!”

如农妇所言,这屋子确实不大,也显得较乱。艾菲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抱膝坐下,带着笑意看向温德琳。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农妇就端来了两杯冒着热气的鲜牛奶,带着奶牛的体温,殷勤地劝两个女孩喝下,温德琳在这盛情难却之下只好接过杯子,她面对这妇人时仍然会有些尴尬,那一晚她一瞬间爆发出的怒气和敌意在心里结成了一个疙瘩,她不喜欢妇人粗野的行为举止,但却不忍心拒绝那憨厚朴实的笑脸。

农妇看着两个女孩小口啜饮牛奶,有些焦虑地在围裙上擦拭双手,“姑娘们,”她说,“你们现在就要钱吗?我没什么积蓄,现钱就一些铜板,我得去镇子里卖了牛,才能……”

艾菲微微抬手打断她的话。那只纤细洁白的小手似乎有无形的力量,让农妇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女巫喝光了杯中的牛奶,站起身来,将杯子交给妇人。

“你说要给我牛奶,而也给了我牛奶。你的誓言完整,我确实收到了报酬。”艾菲轻声说,神色肃穆,但看起来却十分轻松。她耸耸肩,“我不要你的牛和铜板,留着它们吧。能让我们借宿已经很足够了。”

农妇怔怔地拿着杯子,看着空空如也的木杯,又看看艾菲,再次询问她是否已经足够。得到艾菲肯定的回答后,她爆发出一阵像哭又像笑的声音,把屋角落里的孩子吓了一大跳。

“好人哪!你们真是好人哪!好姑娘们,哎,好心肠的人啊!比教会里的老爷们还要好,哎,神明在上,你们简直是天上走下来的圣女!”她大声喊着,在原地不停走动,拿着杯子,“好姑娘,还要吗?要不要再来一杯牛奶?用不着客气,我这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牛奶、奶酪!你们想不想吃牛肉?前阵子刚下了一头小牛犊……”

“让那小牛安心长大吧。”艾菲笑着说。

“哎,好,好,那多喝几杯牛奶吧。好人啊……”农妇喜孜孜地连声说着,手持木杯走进牛棚。房间角落里的孩子眨眨眼睛,怯生生走过来,细声说,“谢谢你,大姐姐。”艾菲微笑,蹲下身抚摸他的头顶,“你要不要听姐姐讲故事?”孩子凝视她片刻,然后轻轻点头,“要。”于是艾菲坐在椅子上,孩子靠在她腿边,安静、温顺而幸福地倾听。温德琳在艾菲对面坐下,仍然端着那杯牛奶。

女巫开始讲述,讲述老猫杰克的故事——这故事她曾给温德琳讲过。而听完那故事后,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快乐。“再讲一个。”他缠着她。于是艾菲继续讲述,讲述其他的变形故事。法师变成猫,鹰,鱼,河獭,然后忘记自己曾经是人,失却本性,永远当动物。农妇接完牛奶回到屋中,不发一言地靠墙站立,同样倾听。

“嘿!你!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变老鼠。”艾菲忽然轻喊一声,伸手指着墙角。那里匆匆爬过一只灰色老鼠,被她一喝,浑身一抖,连忙逃开,钻入墙角洞穴中。孩子和农妇一时间难明其意,直到艾菲笑了起来,她们才跟着放声大笑,只当这是个好笑的笑话。

等农妇走入厨房收拾料理,孩子在壁炉旁玩一些小骨块入了神,温德琳才放下木杯,轻声问:“那只是一只普通老鼠吧?”她真的害怕那是一个变成老鼠的巫师。

艾菲抿嘴一笑,望她一眼,“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农妇将晚饭端到厅中,有乳粥、奶汤煮蔬菜、熏肉、面包和奶酪。那孩子似乎是没有见过这么丰盛的菜肴,望着桌上的晚饭双眼生光,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他母亲则拍开他的手,小声斥骂。而艾菲看着这母子,只是微笑,没有言语。

晚饭之后,两个女孩帮助妇人收拾了桌上食器,然后借口说要去镇子里看看,离开奶酪坊漫步在郊外的荒草小道上。

“我看得出来你似乎不是很自在。”艾菲说。

“是。”温德琳承认。

“因为她是个好人?”艾菲问。

温德琳沉默良久后回答,“是。”她知道艾菲说的是那个农妇,那妇人举止粗野,高嗓门,满口都是女人应该如何如何,语气里满是笃定,说得好像这就是真理一样。而且那妇人还对女巫说那种话,还评论她的身体——

温德琳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厌恶这妇人哪一点。或许全都有吧。她想。

“但是她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艾菲轻声说,“小蜂,你要知道,没有完全的善人,也没有完全的恶人。你也是,我也是。她本性不坏,只是生活让她变成如此。”

“你也是?”温德琳转过头,“但你不可能去做坏事!”她轻声喊道。

“为什么不可能?”艾菲从她身边走过,“我只是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不代表我不会那么做。我是一个坏女巫。很多人不作恶实际上也只是没有理由,没有机会,没有力量,没有胆量,或都没有。”

“但是——”温德琳还想争辩,但艾菲回过身来,双眼中火光燃烧。少女望着那火苗,立刻退缩了,就像是被火焰燎到的动物。

“别谈论这个了。”艾菲坚决地说,终止了这段对话,“明天五月祭典就开始了。”

“好吧。”温德琳软化,然后屈服。她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沿着小道散步,然后回到奶酪坊中。农妇安排她们在自己的房间睡下,但艾菲执意拒绝,说自己两人可以去牛棚,而农妇也坚决不肯。最后两相折中,两人和衣而眠,睡在了客厅里。她们照例进入梦之时,但即使是在梦之时中,温德琳也依旧茫然,深思,并且无心去寻找事物真名。

艾菲眼中的火光。温德琳想,那究竟是什么?她曾经多次看到这女巫眼中微燃的火光,她总以为那是错觉,但现在想来并非错觉。那燃烧着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她总觉得那是种很熟悉的情感,离自己很近,但就如水中月影,不但看不真切,而且触摸不到。她想要寻找这情绪的真名,借此来了解它,可却寻觅不到,就像对风与雾打拳,无处使力。

次日,天未全亮,温德琳就睁开眼睛。在梦之时中的休憩使她全身活力充沛,头脑清醒。原来法师有这么多时间。她略微惊叹,如今仍然不太习惯这事——她现在只需要睡很短时间,就能获得如同安睡一夜般的休息。她可以很早起,很晚睡,将更多时间用于练习剑技、或学习医药知识。她为这个发现而感到雀跃,自己又向法师们的奥秘靠近了一步。

艾菲就睡在她的身边,她轻轻一动,前者就睁开眼睛。

“你醒得真早。”女巫说,声音细微,眼中殊无睡意。

“还好。”温德琳坐起身来,掀开身上的毯子,“我们白日要去镇子里看看吗?”

“不然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艾菲说,轻轻拉扯温德琳手臂,让她躺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多睡会。”

“可我已经睡饱了。”温德琳说。

“那么就躺着。”艾菲说,凝视天花板,然后侧头看她,“今天可以奢侈一些,浪费时间。你看,我们有这么多时间!”她张开双手比划,温德琳不禁发笑。

“我们可以浪费一个早晨。”温德琳说,“你不配药,我不练剑,逃避职责。”

“算了吧。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算不上职责。”艾菲微微蹙眉,撇撇嘴。

温德琳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把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板。牛棚里传来声响,或许是有牛只醒了。艾菲一直保持着侧头的姿势,缓缓靠近。温德琳微微合上眼睛,心想,或许就像这样浪费一个早晨也不错。睡饱了也可以闭眼休息。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奢侈的滋味其实也不坏?

但是不知怎么,在这熹微的晨光中,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夜晚,嘴唇上的微微一凉。那是艾菲的手指,还是嘴唇?她不知道,那时火光离两人太远,夜色太昏暗,她看不清,或是不想看清。那是一个吻吗?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就会泛起一阵带着犹疑的兴奋,以及不安的快意和甜蜜。她从未和别人吻过,无论同性还是异性。

或许我可以问清楚?如果那只是一根手指?

她这么想着,忽然感到耳边似乎有气息拂过,于是转过头。眼前一花,艾菲的面孔近在咫尺,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近到足够让温德琳唇上微微一凉,感觉到一片柔软而稍凉的物事贴在上面。

温德琳无法思考。那柔软的触感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那是嘴唇,她狂乱地想,那是嘴唇的触感,那天夜里的也是如此触感,现在的也是如此触感,那是、那是——

那是一个吻。

那天夜里的是一个吻,而现在的也是一个吻,虽然二者一次出于有意,一次出于无心。可是,不,她怎么能知道这次不是艾菲故意而为?她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这只狡猾的猫。

两人的唇依旧贴在一起,温德琳能够看到女巫的双眼中含着狡黠笑意,对方没有马上离开,而似乎故意就那么贴着,一动不动。

温德琳马上退开,像触电,像被火灼烧。她不知所措,满心混乱。

“你……”她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只是亲亲。”艾菲一脸无辜,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而且只是偶然碰上的。”

我才不信,温德琳想。她瞪着艾菲,感觉羞赧难当,但其实却并不恼怒,反而还有一点小小的……高兴?这女巫越来越有侵略性,越来越大胆。

艾菲看着温德琳,凝视她许久,然后慢慢后退,低垂下头,转过身去,露出后背。

“对不起。”她悄声说,“别介意,真的只是偶然。”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我不在意”?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她转头看向艾菲,女巫蜷缩在毯子里,看起来像是小小的一团。

我真傻。艾菲轻叹一口气,我为什么偏偏控制不住自己,去试探她?我不该这么做。这不正确,可是……

女巫再次叹息,在心中反复默念一句话。

如果她真的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