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机器发出的规律的滴滴声中醒来。

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盖在我身上的棉被如初雪一般洁白,在两根白炽灯管射出的微弱冷光下,平添了几分诡异和凄惨。

吊在上方的点滴瓶不断地往我右手的静脉输送着淡黄色的液体,羸弱呼吸使呼吸罩内侧反复出现朦胧的白雾——这是活着的证明。

还没死啊。真不想活了。

“你醒啦!”

坐在病床边看书的少女察觉到了我微弱的叹息,她放下手中的杂志,把脸凑到我眼前打量了半天,然后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昏迷多久了?”

喉咙干涸,声音嘶哑,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只是说出这几个字,几乎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

“四天哦。大家都说你这次凶多吉少啦!”女孩嘴里嘟囔着,探着身子按下了床头呼叫医生的按钮,“医生让我们做好你再也醒不过来的心理准备,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

说完,她把自己垂到眼前的一缕秀发撩到耳后,在床头柜上的水果篮子里又翻又找。

这名少女名叫苏曦,因为家住得近而且双方母亲是同学的关系,我们自小在一起长大,也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单论外表的话,苏曦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女。如瀑布一般倾泻在脑后的黑色长发,如满载一幕星夜一般清澈的眼眸,小巧精致的鼻子,时刻挂着浅笑的一点樱唇,再加上青梅竹马的属性加成,正是无数少年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梦中情人。

但我知道的,面前这个女孩的性格并不如外表那般完美,窈窕淑女、蕙质兰心之类美好的词语跟她完全沾不上边,她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野丫头。

她会在热的要死的夏天骑着单车到空无一人的树林里,捉其他女孩碰都不敢碰的甲虫;她会在冷得彻骨的冬天拽出躲在被窝里享受余温的我,打一场精疲力竭的雪仗;她喜欢穿一身简约的牛仔装,她喜欢穿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不喜欢束起及腰的长发,她不喜欢抹上单薄的粉底;她的脸上永远没有哀怨悲悯的表情,有的只有那抹乐天的微笑——就像现在这样。

她笑嘻嘻地把找到的苹果伸到我眼前晃了晃:“吃么?”

我没好气地别开了眼神。戴着呼吸罩让我怎么吃这种过于低级的吐槽我都不屑于说出口,光是会回答这种弱智的问题这件事都会显得我智商不足。

见我没有理她,她心血来潮地把苹果放到我的呼吸罩上,想要把它立起来。刚一松手,苹果就在重力的作用下顺着呼吸罩光滑的表面滚了下来,掉在枕边。再捡起,再滚落。重复了几次之后,她终于放弃了。

“你不吃的话我就吃了啊。”

你丫的就是自己想吃吧?

2

呼啸而过的寒风摇曳着窗棂,铝制框架不断地发出哀号。

苏曦被这些声音所吸引,走到窗边,拉开了白色的帘子。光照了进来,我得以看见窗外的世界。

漫天的飞雪飘落而下,把整个城市装点成了纯白的童话世界,落光了叶子的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冰柱,住院楼旁草地披上了一层雪白的大衣,反射的点点光芒使它闪闪发亮。

这实在是江南地区难得一见的美丽景象。

经过了一天的休养,我的身体已经缓过来了。不仅让护士撤去了繁重的呼吸器械,还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摇起了床头。

我半坐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

苏曦也如我一般,静静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象,一声不吭。自从昨天跟着医生出去回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幅模样。

“医生说了什么吗?”我淡淡地问道。

真是句废话。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差不多心知肚明。自从被确诊白血病的十年来,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而且,能让这个话痨安静下来,除了“那个”以外我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嗯?哦、忘记告诉你了,”苏曦直直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道,“医生说你的病情恶化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好像只能再活一年的样子。”

“是吗。”

意料之中的死亡宣告无法使我如潭水般幽静的心情泛起一丝波澜,我坦然接受了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事实。

我的淡然没有让苏曦脸上浮现出太多的惊讶,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亮丽的黑色长发随之摆动。

“什么啊你那反应,再过一年你就要死了哦。”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的反应不也平淡得出奇么。”

“那是肯定的啊,又不是我要死。”

这说法也有够过分的。不过我早就习惯了,我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对万事都不上心的大大咧咧的女孩。而喜欢上这样的她的自己肯定也是无药可救了吧,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我不禁这样想道。

她兴冲冲地坐到病床边,冲我挤眉弄眼。

“那个啊,医生还说了‘应该让他的生命不留遗憾,而不是再继续呆在这间病房里消磨时光’这种话哦。嘻嘻嘻,笑死我了。说白了不就是让我等你能下床了就带你回去,然后在家等死嘛。怎么大人说话都这样,文绉绉的,生怕别人听懂了。”

她笨拙地模仿着医生的语气,伪装出来的神情太过严肃,跟那张俏皮的脸蛋完全不搭。说到最后,她终于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捂着嘴噗嗤笑出了声。

“我爸妈昨天商量说,要征求你的意见再做决定。怎么样?要回去么?”

“我的意见么……医生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嘛。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一年还是有点长啊……”

“不想活吗?”

“废话。”

“我还以为至少会挣扎一下,转个院什么的。”

“谁?我?你觉得我会是那种做无用功的人吗?”

“这可是你自己的命诶,还没努力就说无用功什么的,你这人真的是没救了啊……”苏曦露出了真心嫌弃的表情,“就不能积极点吗,万一奇迹发生了呢?”

“你这完全是赌徒心理,我劝你以后千万不要碰牌啊麻将啊之类的东西,搞不好得把自家房子都输了。”我不禁担心起苏曦的未来,依这家伙的性格真说不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所谓的奇迹啊,就是睁着眼也看不到的现实。天天期待着奇迹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人脑子绝对有问题,奇迹之所以称之为奇迹,难道不是因为它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么?”

苏曦词穷一般,盯着我愣了一会。

“说得也是。”

良久之后,她如此说道,似乎是接受了我的说法。

我本想就此岔开这个严肃的话题。正当我开口时,却无意间瞥见了她的神情,结果像是被堵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垂下的脑袋,不知看向何处的眼神,微微上扬的嘴角,脸上挤出的笑容仿佛是在一块青石板刻出的一般僵硬,干涩得令人揪心。

我注视着那一汪星眸,那深邃的瞳孔中所流转的,是我不曾见过的复杂感情。我竭尽全力地寻找蕴含其中的意义,她曾为我的即将离去有过一丝不舍吗?

或者说——我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吗?

某些积蓄已久的东西不由分说地涌上我的胸口,那种恶心的感觉肆虐着我的感官,就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

病房里的气氛逐渐凝固下来,缥缈的空气像虚无的绳子缠在了一起,沉闷而又凝重。

结果却是她站起身双手叉着腰,气势满满地先开口了。

“好,那就这么决定啦!难得下了这么大雪,等你出院了我们去打雪仗吧?”

“……别立这种flag行么?”见苏曦恢复了生气,我也放下心来,开玩笑似的吐槽了。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真是太好了。

她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眼眸中的色彩转瞬即逝,被一如既往的笑靥代替,那些模糊不清的感情弥散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中,再也看不见了。

“你都是要死的人了立点flag也没什么关系吧?”

——说得也是呢。

3

我讨厌这个世界。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种心情愈发强烈,如同扎根在我身体深处的种子失去了限制,疯狂滋长的藤蔓紧紧地勒住了我的心。

虽然母亲生前从来没有向我提及,但是我在街坊们零零散散的碎碎念中得知了我的命运。我的父亲是一个风一般的男子,如风一般出现在母亲身边温声细语,又如风一般消失在街头巷尾无迹可寻。母亲不顾家人的斥责和他人的中伤,仅仅以不想放弃一个幼小生命为由,在一所破旧的卫生院生下了我,因此和娘家断绝了来往。

母亲并没有对这悲惨的境遇有过丝毫怨言。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她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送上了幼儿园,用剩下的最后一笔钱租下了一间小店铺,起早贪黑地经营起了小生意。经过了七年的打拼,我们的生活终于稍稍有了起色,家里的餐桌上偶尔可以看见泛着油光的肉食,逢年过节我的衣橱里也会突然多出几件光鲜亮丽的新衣服。

住在我家隔壁的叔叔阿姨是母亲上学时最好的朋友,他们经常会提着一袋又一袋礼物,带着自己的女儿来我家串门,以此为契机,我认识了和我同岁的苏曦。

苏曦那活泼的性格和我的阴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顾我的抗拒,拉着家里蹲的我去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人来人往的公园,涓涓流水的小溪,百鸟齐鸣的森林。她拍着胸脯对我说,这些是她发现的秘密基地,作为分享给我的回报,她要我必须和她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她的出现简直是上天给予我的福祉。因自己的出身倍感自卑的我酿就了孤僻的性格,除了上学等必要的情况以外,我从来没有因为玩耍之类的缘由迈出过大门一步。在她的影响下,我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接触这个世界,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的多姿多彩,我知道了与人交流原来是这么的令人愉快。

我开始期待和苏曦出门的每一天,我开始在意这个拯救了我的女孩。我将这份青涩的感情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盼望着有一天它能生根发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说不上富足,但也算称心如意,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每一天,享受着彼此带来的温馨,规划着美好的未来。

就当所有人都认为我们的故事会圆满地迎来happyend的时候,命运再次对这个残破的家庭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学放学回家的我在自家门口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和我同行的苏曦吓得登时站在原地哭了出来,闻讯赶来的母亲把我送进了医院,却在事后被告知年幼的我患上了白血病。

自那以后,我的世界蒙上了一层阴影。为了给我治病,母亲不仅花掉了所有的积蓄,还卖掉了娘家赶她走时留给她的房子。几乎一夜之间,母亲回到了七年前的境地,甚至比起之前还有过之而不及。

但是,母亲并没有怨天尤人,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微笑,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别害怕,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幸福。

我不知道所谓的好起来,指的是我的病,还是我们的家境,也不知道所谓的幸福,指的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治疗很痛,活着很累,还有,母亲很累。

我默默地将她的鼓励装在心里,努力装成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的样子,如同母亲一直在守护着我一样,我也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母亲的信念。

但是,年幼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心智去理解生命的意义。因为我的缘故,母亲的工作日益繁重,身体也日渐虚弱,积劳成疾,在一次母亲高烧不起的时候,我向母亲提出了放弃治疗的想法,我不想再忍受痛苦,也不想看见母亲因我而痛苦。

那天我第一次挨了母亲的打,也第一次看见了母亲流泪。她跪在我面前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肩膀,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我才发现母亲那斑白的鬓发和早已爬上了她额头的皱纹,她的脊梁也不再挺拔,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女子已经不复存在,她只是在命运的长河里随波逐流的柔弱海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她没有逆转乾坤的能力,她只能趴在我的肩头,无助地哭泣。

她告诉我,她后悔做出了当年的决定。

我没有怨恨她,也没有怨恨那个素昧平生的父亲,我怨恨的,只有这个悲惨的世界和命运。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死亡。现代的医疗技术已经强到可以让一个身患绝症的少年装作若无其事地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我依从母亲的愿望,像所有人一样,在日复一日的上学放学中,迈入了高中的大门。

但是,无论多么精明的医术,仍然无法消除病魔带来的痛苦和被命运撕裂造成的创伤。我的病情不断恶化,数十次的昏迷,每次都从死亡线上堪堪苏醒。这些并没有让我感受到侥幸存活的幸福感,反倒在不断地消磨我继续生存的欲望。

终于,母亲被生活的压力所压垮。去年夏天,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重病缠身的母亲在我的哭喊声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从没想过生命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也从没想过母亲会在我之前死去。我在母亲的灵榻前长跪不起,哭到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悲伤之余,我竟感到了一丝救赎,没有让面前这个可怜女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报答。

母亲至死都没有寻求娘家的帮助,我也贯彻了她的做法。我没有寻找压根就不认识的外公外婆,而是在苏曦双亲的帮助下,给母亲举办了一场只有四个人到场的葬礼。

我对生活的最后一丝美好向往,随着母亲那冰冷的躯体,埋进了凄凉的大地。

苏曦的双亲是善良的人,在母亲走后,他们对我嘘寒问暖,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甚至在自己女儿房间的隔壁为我腾出了一间空房,还为我日渐频繁发作的病情在公司和医院间来回奔走,如同亲生的一般。

不过,无论这个家庭多么温暖,我始终不是其中一员,不管叔叔阿姨如何竭尽全力想要让我融入进来,我的感性也不允许我再次获得幸福。

因为,我是被世界抛弃的小孩,本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母亲因一时的怜悯而种下的苦果。我早已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只属于自己的那一片缥缈的失乐园也不知如今屹在何方。我想要解脱,我想结束自己的人生。

我只想死。

所以,从苏曦口中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年的时候,我得到了救赎。

身体恢复得很慢,但终究也到了勉强能正常生活的地步。

我怀着无比畅快的心情迎来了出院的那一天。因为要上课,一直在我的身边晃来晃去的苏曦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取而代之的,是从单位请假赶来的叔叔阿姨。

终于能和这个不讲理的世界告别了,终于能在无尽的痛楚和折磨中脱身了,终于,能让我所珍视的人不再因我而悲伤了。

我毫不犹豫地在出院手续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着还未干透在灯光下点点发光的字迹,我长吁一口气,像是想把心中日积月累的污秽一次性吐出来一般。

哦哦,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死亡吗。真是棒极了。

环视四周,目光所及,尽是悲哀。自小负责我的医生不忍地别开了目光,长期照顾我的护士紧紧地捂住了脸颊,叔叔坚毅的神情也染上了哀怨的色彩,阿姨则干脆跑到远处蹲下身不住地哭泣。

呐,为什么,为什么呐,为什么你们要露出那种眼神呢?为什么你们会流下悲伤的泪水啊?

这种时候啊,不是应该对我说一句——

恭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