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路

马车在崎岖泥泞的道路上飞驰。

黑橡木的车轱辘正在发出临近破损的哀鸣,内环的木钉沾满泥污,加固车轮的布条被锐利如兽牙的石棱撕扯得粉碎,煤油车灯只剩下微弱的火苗,在这如沥青一般的黑暗之中闪光,就像是随清晨到来的希望和勇气。

每一次颠簸,这残破的载具就要经受一次摧残和考验——它能撑到这段路程的终结吗?

不得而知……也许在途中它就会四分五裂。

——

这是一条老旧的道路,横穿一片被腐朽和颓废气息污染的扭曲森林,穿过被掩埋在战争和泥土之中的废墟,它存在的时间要远比人类的寿命长,这条崎岖的老旧古路是这个存在于黑暗密林之中的村落与外界唯一的信使。

一条被诅咒的道路,无论是客商还是居民,只要踏上这条道,就像是要被这条路所诅咒。

——无论你身在何处,你都将再次回到这里。

——无论你将去何方,你都将再次回到这里。

——无论你身怀何物,你都将再次回到这里。

被诅咒和疾病所拥抱,有如被魔鬼缠身,游走的死神,老鼠磨牙切齿的声音,断裂的指甲,手指上的脓包和肿瘤,咸味的圣水流过尸体,流到了地板上,渗透进砖缝,濡染了大地。

墓穴张开了大口,晦气喷涌,鬼火飘浮,幽暗的白杨树林,疏疏落落的白色人像,被徒劳无功地留在人间;在温和而朦胧的空气中,等待死亡的人曲着腰和手指,黑边的信纸,惨叫着的乌鸦与白翅膀的吸血蝠,行将就木者,烂在树根下的腐尸散发出恶毒的气息,恐怖的养分滋养着大地与某种不可揣测的东西。

瘟疫袭击了这里,连空气中都仿佛流窜着瘟毒的孢子。

尖锐的石碑,断裂的十字架,新的墓地,被野狗刨开的松软新土,被盗墓者翻开的土地,散落的肢体,绷带的碎片,到处都是被挖开的坟墓。

病死者与被杀害者……被亵渎的惨状。

混乱感和错乱感会在这一个瞬间冲击人的额头,让人头晕眼花,什么都无法看见。

马匹就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几乎不需要马夫抽鞭子,它自己就会全力向前,就像是要甩脱这森林的暗影一般。

漆黑的乌云在头顶上盘旋着,潮湿的空气带来降雨的预兆,傍晚时分的太阳被浓黑的乌云遮挡住,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层黑暗所彻底笼罩,那些高耸而干枯的树木在暗影之间显得诡谲而骇人,垂落的树枝在闪光之间有如触手一般扭曲,尖锐的断枝有如尖刺一般可怕。

哒哒——

马蹄的声音冲破了此地的死寂。

“咳咳……”干瘦如患了肺痨的马夫正在喘息着,咳嗽声从他扭曲的黄牙之间如烟雾一般喷出,就像是某种正在喷吐毒气的毒树。

他重新点燃起漆黑的长烟枪,用力地抽了一口烟,而后继续用力地抽打马背。

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的话,是一定会疯掉的——也许他也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似乎已经到了癫狂的边缘。

所以……一定要逃离此地。

在理智尚存,尚未被恐惧吞噬之前。

——

后面的车厢上坐着两位客人。

其中之一是身着盔甲的骑士,而另一位则是穿着黑袍的瘟疫医生。

在黑暗之中,他们两人端坐如两尊木雕,而这样的情况已经保持了接近半天的时间。

微弱的光与气氛环绕着他们。

“我没想过会是一个……瘟疫医生。”银色盔甲的骑士正试着找话题,但他似乎也并不善言辞,“我以为会是圣骑士或是……另一个卫队长之类的。”

说完他又只能把头扭向了舷窗的一侧,注视着恐怖的密林,也许这窗外还有千万双邪恶的双眼,但他的勇气却又让他毫无畏惧地面对着那些诡谲的目光,他时刻相信自己心智坚定,或者说时刻相信圣父的教诲,因此他万分信任自己的刀剑和信仰,也正如圣典所说的那样,他“从中汲取美德和力量”,他将“无所畏惧”,同时也将“以神之名净化大地”。

他们的刀剑将在我们的信仰面前折断。

言之信仰与刀剑的保护,亦言之纯洁的骑士精神和光辉信仰,因此他并不害怕对抗邪恶。

比起邪魔,他更不善于对付活生生的人类,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但是瘟疫医生相对而言则更容易对付“人类”,用她的小刀和水蛭,人既畏惧又尊敬他们脸上的鸦嘴,因为瘟疫总会带来死亡,而死亡也会带来这样的瘟疫医生,所以他们在某些时候也就成了“死亡的信使”。

不详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正坐在同一根木条上。

过往,有如剧目的伏笔,正是通往现在的起始,亦是因果的终末——无论那是阴邪的,还是辉煌的。

“我也没想过会是一个骑士。”在过了许久之后,沉默被另一侧的瘟疫医生所打破,“我以为老爷们不会管这样的小事。”

很沉闷的声音,就像是被阻塞了的铜管,也许是因为那有如防毒面具一般的乌鸦嘴,但从音色上大致能够听出是个女性,而且似乎很年轻。

“我也没有想到陛下会派我来这里。”银盔的骑士叹了口气,“但我听说你是自愿来这里的。”

“谈不上自愿。”医生的双手收在了小腹前,她的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手指也不例外,“只是因为这里的疫情实在是太严重了,作为医生,我有义务来查明和治疗疾病,特别是这样严重的瘟疫。”

“我听说很多瘟疫医生只是想要得到尊重。”骑士说,“与骑士一样,年轻人以不怕死来扬名立万,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如果能活下去,自然也会得到人的敬仰。”医生说着,把脸朝向了骑士,隔着面具上的双层镜片观察那位骑士,“如果医生也染上了瘟疫,那就没有荣誉可言了。”

“真是充满奉献精神。”

“谈不上,谈不上。”她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单纯想要为这场瘟疫划上句号而已。”

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落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注视着窗外。

小雨落在了肮脏的玻璃窗上,细小的雨点在窗户上被拉长,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细线。

窗外充斥着诡谲的气味,就像是腐烂的树木,灌木和蕨类有如枯死一般摇曳着,野兽的吼叫忽远忽近,但从未离去,就像是在注视着这黑暗之中唯一的马车一样,等待并准备狩猎。

“你叫什么名字?”

“阿涅丝。”

“希格梅因。”

“我以为你会……”

雷鸣如马蹄一般跨越天际,暴雨在下一刻轰然而至。

而也就是在这一刻,马匹也到了受惊的边缘——马在很多时候比人要敏锐,这一路上诸多人尚未察觉到的可怖之物,它们却历历在目,而现在,在那一道惊雷之中,它也有些支撑不住了,抽打它脊背的皮鞭让它感到不适。

它扬起了前蹄,朝着天空嘶吼了一声。

脆弱的马车也在这一刻彻底无法支撑住,车轮在马匹停止的那一瞬间脱离了木轴,同时也被一块尖锐的岩石卡住,狠狠地震荡颠簸了一下,而所有的已经脆弱不堪的木质支架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毁,马车的车座几乎完全解体,被突然停滞的马掀翻,整个马车已经支撑不住,在短短的数秒之内变成了一片破木堆。

“不……不!”

马夫疯狂地哀嚎着,挥动着他干瘪的双臂,向着密林的方向跑去。

恐惧和绝望让他的精神变得疯狂,脆弱的精神被黑暗压倒至崩溃。

在他的声音逐渐远去之后,那个堆破烂的木头里,两个人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

骑士和医生,他们倒是没事。

“没什么东西……”

骑士环顾四周,确认这附近是否有危险的野兽。

雨落狂流,水坑不断地有波纹扩散开,暴雨的到来让人很快就浑身透湿,就连盔甲里也都积了水,但似乎也洗清了一些空气里的尘埃气息和腐烂气息,也许病菌也被冲刷到了水里,至少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那些狩猎般的吼叫似乎也远去了。

“真是糟糕的开始……”

“不过看样子……我们到地方了。”骑士拔起剑,用绢布擦拭剑刃上的血与泥,注视着不远之处的彼端,他看到了透着橘红色火光的民居,这意味着他们已然抵达这条旧路的终点。

瘟疫的起点,一切的起点。

——无论你要追寻什么,你都将在此地得到一个共同的答案。

——无论你要放弃什么,你都将在此地得到……

被诅咒的大地与被诅咒的人。

灰暗的远山将这片土地环绕,尖牙般的乱石与丛林环绕此地,遥远的废墟,阴影中的城镇,回响钟声的塔楼,被盐水冲刷的岩石,锐利的礁石崖角,高耸的学院与梦魇,这里只是个开始——这个小小的,被遗忘的村落,住着颓丧而绝望的村民,只有微弱的火焰能够勉强支撑他们,在这黑暗而低矮的房屋之中。

这里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