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痕迹

希格梅因有些后悔午夜出发了,但心中的急迫早已让他无法耽搁半刻了。

仅仅两三天所产生的疑点就已经有些可怕了,他也在空气中嗅到了十分浓烈的危险气味。

现在可不能停留在原地,必须试着寻找别的出路。

那看似认真的,尽力地寻找真相的方式,如果不做出变通,反倒会招致危险,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主动地寻找线索,以此破局,不然的话……也许会招致更大的困难。

目标暂时定在了亚哈,早有提及过那是这里最大的城镇,至少在那里,他也能了解更多具体的情况,包括这片土地——过去所承受着的灾祸,以及现在所发生着的一切。

这里的情况诡异,而至少现在,也许同行的这两人还对这里所隐藏着的一切阴暗的东西一无所知。

“如果没有这场雨,也许就会方便得多了。”

他嘀咕着,小心地顺着泥泞的山路而行。

——

这附近有一些村落和小城镇,彼此之间就是用这样道路所连接起来的,那些马车的车轱印都能证明它们彼此之间有所沟通,而这样被选择出来的道路,在黑暗的森林里,也能把人带向正确的地方。

希格梅因也正沿着那些马车的轴印和被拓出的土路而行,连日的大雨几乎冲毁了所有的痕迹,而被击垮的树木也横在了路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山路也已经被破坏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这里就将与世隔绝了。”

希格梅因检查了地上的痕迹,忧心忡忡地说。

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所有的道路迟早都会被毁,彼此之间的讯息也都将完全断绝,就连离开这片森林都会变得艰险。

“但是这个痕迹却很新鲜。”

他晚上的视力出奇的好,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总之他在夜晚能够看得见东西,即便是身处如沥青一般的深邃黑暗,也因此他才有胆子在午夜出行。

而就是凭借着这样的天赋,他找到了藏在暴雨之夜中的痕迹。

是马车印,有人不久前才从这里走过,暴雨还没有掩盖住他们的行踪。

有人?是谁?

希格梅因松了口气,起了身,抖了抖披风,他临走之前还带了这件披风,原本希望它多少能够挡住点雨的,但现在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他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因为夜晚的寒气还是因为不详的预感。

浓墨般的雨水不断地降下,远处的黑山,枯萎的矢车菊,崎岖的岩石,幽洞般的林间,黑漆漆的一片,甚至连棱角都被抹去了,看不见远处,仿佛被浓雾遮盖,只剩难辨的形状,勉勉强强地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在这样黑暗深邃的地方,任谁都觉得希望渺茫。

但他还得向前而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能够在明天清晨的时候抵达下一个村落,奥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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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丝把湿漉漉的梅尔接了进来,而就在这个当口,维妮娜在看到梅尔的瞬间,露出了仿佛被毒蛇咬中般的表情,而在梅尔向着屋内走,似乎正稍稍环顾打量一下的时候,维妮娜轻手轻脚地爬到了阿涅丝的身边,悄悄地在她的耳边说:

“她是个很古怪的人,小心一点,医生姐姐。”

在给完这句忠告之后,她便闷闷地躲回了楼梯下,陪在艾米的身边,就像艾米曾经陪伴她那样。

阿涅丝咬着嘴唇,朝着她点了点头。

意思是“我明白了”。

“抱歉在这么晚的时候还来打扰,我想我可能也吵到这些病人了。”梅尔转身走回了阿涅丝的身边,而阿涅丝也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个板凳,“我原本以为能够直接找到那位骑士的,要真是那样的话,也不必像现在这样麻烦你了,这对彼此来说都有点麻烦。”

“就算是天大的麻烦也应该等到明天早上才是。”阿涅丝随手扔了一个干毛巾过去,但她又有些后悔这样随意,手和目光有些尴尬地停在了空中,对方这副大小姐般的打扮应该是不会乐意用这样的东西的,“我有点后悔没有阻拦他了。”

“这样漆黑的夜晚,大雨滂沱,你居然支持他穿过那片危险的森林?”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不会出错。”阿涅丝说,“我不喜欢打击男人的自信心,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再说我相信他的能力。”

“您倒是个很不错的人呢,从女人的角度来说的话。”

“好了,这些都是题外话,所以正题是……你知道森林里面有什么东西?”阿涅丝皱起了眉毛,把话直接挑明了,“你原本不就是打算来警告希格梅因这件事的吗?”

“对。”

“我也想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梅尔面露难色,长叹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就有很多人死了……”

“很多死者?”

“对,这里发生了很多……你难以想象的事情。”梅尔颤动着嘴唇,“但凡听闻者,都会被烙上沉重的使命,在完成使命之前,你无法离开这里,即便离开……你也会以某种方式重新回到这里,即便如此,你也要听下去吗?”

“没关系……我愿意接受。”

阿涅丝点了点头,如同宣誓一般地回答。

——

——

——

“这个痕迹是……”

在一处残旧的马车残骸边,希格梅因找到了一处极为新鲜的痕迹。

而这处痕迹,却与他曾经在大树根那边找到的一样。

也就是说——那个他所推敲出的某种畸形的东西,就在不远处。

或者说就在身边潜伏着。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

他警觉地握住了自己的剑,如猎人一般地弯下后背,谨慎而敏锐地环顾四周,试图觉察到那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怪物。

就在这附近,距离非常之近。

也许是袭击了马车——而且并未离去。

他在夜晚看得清东西,即便是这样的黑夜,他也能够看得清黑暗中的动静,他无比感激他如孤狼一般的天赋。

这能够让他多几分勇气。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即对于未知本身的恐惧。

而后,在被雨水遮挡着的视野之中,一个代表着畸变的,有形的恐惧在游荡着。

他抹开前额湿透的头发,小心地注视着那如在云雾之中的身躯。

一步一步地,他也小心地徹到了有灌木丛的位置,隐藏着自己的身形,屏住呼吸,隐藏自己的气息与踪迹。

暴雨在它滚烫的躯体上蒸腾出水蒸气。

而后在逐渐靠近的脚步中——一道雷光闪掠而过,在那绽放开的闪电火花之间,弧光照亮了大气和雨幕,天地在那个时刻被明耀的辉光所笼罩,有如白昼一般,也照亮了那怪物的样子。

如同缝合体一般的躯干,左侧的身躯羸弱如一个被抽干鲜血的人,只能勉强支撑步伐,但右侧的躯干却肌肉隆起,强壮得让人难以置信,膨胀的肌肉形状却也不正常,更像是从躯体身上挤压出来的病态肉瘤,大块隆起的肉球,宛如聚花果;至于表皮,则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破裂感,就像是被击碎的蛋壳,有如被鞭笞之后,血肉横飞的躯体,汩汩的鲜血从那如新生儿一般——那些皮肤仿佛是刚刚生长出来的,也许是因为的旺盛代谢所造成的,两者加在一起,有种邪恶宗教般的仪式感。

而它的面目,近似于人,但是却更像是野兽,但是却也叫不出这种野兽的名字……鼻头像是猫,而尖利且密集的长牙仿佛相互契合的钉子与刷子。

那个东西抽动着鼻子,似乎是嗅到了空气中属于人的气味,转向了希格梅因的那一侧,但也许只是巧合,对方还在左顾右盼,应该是还没有发现希格梅因的痕迹。

在这样的一场雨中,即便是鼻子灵敏的猎狗,也有可能追丢猎物。

如此想着,他轻手轻脚地往自己的后方挪了一点,眼睛转动,一直小心地维持着视野,盯着那个怪物。

在希格梅因的右手边,出现了一具惨不忍睹的残尸。

无疑是受袭的人,腹腔内部已经被挖的稀烂,所谓鲜嫩的内脏都已经被吃尽了。

“唔……”

他的手抽动了一下,尽管在战场上度过了许久的岁月,但突然出现这样的东西也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也许他漏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声音和气息,但这滂沱的雨声应该能够掩盖住一些。

但是在下一刻,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天而降,跨过雨夜,让人不免慌张,几乎是在希格梅因手抽动的那一瞬间,对方从树丛之中抽出了一具尸体,有如抛石头一般地扔了过来。

那东西沉重地砸在了地上,落在希格梅因的面前。

宛如示威一般的举止,对方已经发现他了。

既然已经躲不了的话,就只能面对了。

他如此想着,缓缓地走出了灌木与森林的阴影,走到了那条泥泞而崎岖的山路上。

“就是你袭击了维妮娜?”希格梅因拔出了剑,怒吼着,“可悲的怪物,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过什么?”

暴雨滂沱,仿佛一个永恒黑夜的漩涡一般,要把人撕碎殆尽。

仅有嘶吼回应了他。

心跳的声音传到了手腕上,而后又传到了剑上。

仿佛心脏在剑锋上跃动。

他成为骑士的十年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压迫感。

不是如他在战场上的那种紧张,而是如撕裂灵魂一般的沉重与力量。

对抗有形的人与胆怯——总好过对抗这有如梦魇一般的野兽。

而那只野兽也几乎是在下一刻直接向着他冲锋而来。

他歪斜着身体在跳跃,这让人有些难以判断,甚至会让人感到困惑与恐惧,而对于战士来说,这样不规则的,超出经验范围,从未见过的行动方式,则意味着必须要……在短暂的接触之间做出新的判断,可是若是在记忆之中毫无先例,甚至连近似的东西都没有。

那将会变得极其危险——在相撞的瞬间,若是因为惊慌而失去应对的手段——正是如此,宛如初见一般的危险与陌生,在下一刻将会把自己送到死神的温床。

但是决断的时间仅仅只剩下一瞬了,

他鼓起勇气,挥动起他的剑刃,向着那个怪物倾斜着的那边砍去。

如果说歪倒的那一侧的话,应该是较为薄弱的一边吧——

而他在那电光火石间的决断也起了效果,他成功地砍中了怪物,但那份诡异的质感却让他有些心里发悚。

就像是砍在了一滩烂泥里。

或者说——砍在了一滩已死的肉身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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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曾经出现过一种……非常恶劣的疾病。”梅尔继续说道,“死者死亡的时候全身都会长满黑青色的斑,就连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而他们死的时候,也死相难看,痛苦不堪,所以这里的人称之为黑色天灾。”

“黑死病吗?”阿涅丝说,“有一年在西佛流行过,但因为处理得当,所以也没有传播得很严重。”

“差不多,也许很相近,但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嗯,继续说……”

“但是它并没有急剧扩散,而是被遏制住了——或者说自行遏制住了,那一年冬季的,几乎要冰封整座山脉的暴雪拯救了这里的人。”梅尔目光微妙地看向了房间里的病人,“但这只是五年之前的事情,也只是一个开端。”

阿涅丝也有些心悸地看向了这些卧着的病人,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呢?”

她的好奇与对邪恶之事下意识的坦然混在了一起,她想要继续把这些话听下去。

她所见过的邪恶,她所面对的过的东西——也许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了。

“有一些学者来到了这里。”梅尔低声说,“随后一切就都变得古怪了起来……或者说本来这里就不太正常,只是这些学者的到来稍许加快了一些进度而已。”

“这里到底……有什么?”

“也许……”梅尔耸了耸肩,“这里就是混乱的地狱入口吧。”

在这片遥远的溃烂之地,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