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的遗言

——

当他们抵达村长的住址之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具悬在房梁的的残破尸体。

就用那个用来拴住马匹的粗绳,可怜的人就这样被吊在了房梁上,因为重力和木料上的缺口而随风摇晃着,远远地看来也着实让人不免唏嘘和胆寒。

在昏黄的夜灯照耀下,它被光与影染上了一层模糊的恐怖色彩。

偶尔会有白色的闪光从窗外划过,在那个可怕的瞬间,惨烈的白光会使得那个悬挂在黑夜之中的尸首更加悲惨,仿佛周围都被染上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氛,那一瞬间投下的深色影子与隆起的形状,清晰可见的毛边和缺口,便会更加深切和明晰地把这个东西的恐怖和诡异烙入人的大脑中——正是那一瞬间的景象,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居然会选在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觉得不对劲吗?”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一种麻烦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同时更多地让人感到疑惑不解。

“可疑得让人感到惊慌。”

“是,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正好是在我们来到这里第二天之后。”

“说得我们好像是嫌犯一样。”

“也许不是,但别人会这样想。”

“那些村民?”

“也许还有想就此找借口的,尽管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是谁。”阿涅丝说,“但这里很暗,藏着谁我们也不知道。”

“你觉得是有人想要对付我们,所以才杀了这人?”希格梅因松了口气,“你的意思说有匪徒之类的,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找上我们,而是这样大费周折,还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就算是有匪徒,也不必以此栽赃,更不必大费周折,况且伪装成自杀才最难以陷害,而村民本身,也早已无暇顾及,似乎他们只能够关心自己的病情和食物,对于这种高位者的管家,他们反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果不是维妮娜急急忙忙地赶来的话,恐怕这些村民也会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去收尸吧,明明自己都染上恶疾,没法照看自己了,却还有心思去帮忙收尸?

“所以这样也同样说不通,真是怪事,但实在是太巧了,巧得好像是早就策划好了的。”

“我总觉得这个管家的自杀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是,说得我们好像是嫌犯一样。”

“也许间接间是的,因为我们的到来间接让这个家伙寻了短见。”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也许没法反驳。”

“那就先这样说着,毕竟我不讨厌这家伙,这事情很蹊跷……总之先让我看看情况。”

阿涅丝如此说着,脸转到了一边,长长的鸦嘴如同报丧般地转动了一圈。

可能性很多,在这阴郁的村庄的暗影之中藏匿着太多的可能性,但也有太多无妄的揣测需要被否定。

——

“你觉得差不多是自杀?”

“应该是自杀,这里没有很奇怪的打斗痕迹,而且要我说,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村子里,压抑得要命,自杀也许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何必非要自找麻烦地装成自杀?”阿涅丝说,“依我看就是如此。”

“所以一定是自杀了?”希格梅因摇了摇头,“也许这事情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奇怪。”

“我不清楚,但我想搞清楚。”阿涅丝表现出的并非是兴趣,而是担忧,“这个时候的死者相当可疑。”

“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说起来可别笑话我,我觉得可能是某些怪力乱神的事情。”阿涅丝想了一会儿,如此说道,“比如某些鬼怪之类的,虽然说我相信医术和理性,但如果鬼神全部都是空穴来风和无稽之谈的话,假设没有半点依据或是类似的说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会相信有那些鬼怪?”

“你倒是解答了我一个问题。”

“被滥用的理性比被滥用的感性更加可耻。”阿涅丝耸了耸肩,“我想先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先弄下来,如果检查得当,说不定我能找到一点线索。”

“嗯,好。”

希格梅因应允着,搬来了一张桌子,把可怜的干瘦管家先扛了下来,随后把他搬到了桌面上,让他安静地平躺着。

就像是躺在棺椁之中那样安静,双手并拢,吊着的舌头也被塞回了嘴里。

在激烈的挣扎与尘世的苦难过后,这人抵达了平静。

Mortem effugere nemo potest.

“谢谢。”阿涅丝手法熟练地解开了管家的上衣,露出了他干瘪的胸膛和脖颈,这家伙的确如他的面目那样干瘦,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某种晒干了的骷髅,“这家伙有点问题,感觉有点古怪……”

“抱歉,只能靠你了,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你平时不上战场吗?”

“但不打扫战场,也从没试着去关心这样的事,对于骑士而言,只需要听从指挥,奋勇杀敌就是了,其他的事情我们不管,也没法管。”

希格梅因说着,看上去却有些颓丧,但也许是因为下意识地感到这周围弥漫着的恐怖与阴森,死去,他顺手搬来了凳子,但却没有心情坐下,就这样看着阿涅丝检查尸体,他也有点坐立不安,自己却完全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只有旁观,而他也下意识地不敢摆出太过放松的姿态,这让他有些苦恼,就像是被水溺住了一样,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窗外大雨未停,黑暗笼罩,仿佛有阴影在飞升;阴暗的灯火之中,死尸陈列在老旧的桌面上,陈旧的麻绳晃动,潮湿的房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嘎声,而就在这里安坐着的骑士,不详的瘟疫医生正在检查尸体。

“听上去很单纯,我喜欢行动多于思考,这样能让我安心一点。”阿涅丝小声地继续着话题,“就算正好碰上了那些倒在面前的死者,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敌人,当你拿起剑的时候,你会想到他们身上的伤痕是出于什么原因,被何种方式击倒,死因是什么,不会多看两眼吗?不会略作猜测吗?”

“有过兴趣,但还是太麻烦了,我自己只了解基本的常识。”

希格梅因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如此坦诚相告。

“学一点总归是好事。”阿涅丝笑了一声,“有时候会很有用,我认识一个流氓医生,他就是利用了自己的知识在法庭上脱了罪……噢,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作恶,只是稍许提示一下而已,任何需要你学习的知识都是有用的。”

“道理我都懂,但忙碌的时间太多了。”

“等一下。”阿涅丝突然说了一句,而后自顾自地抓住了管家的肩膀,用力地把管家在桌上翻了个面,“这人的后背上有东西。”

即便是她,在看到管家后背的时候,也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伤痕累累的后背,触目惊心的血痕,就像是受过极刑,歪歪扭扭的裂口愈合成丑陋的疤痕,深色的皮肤上,凹陷的皮肤和污渍,如同在干枯大地上的龟裂,被某种粗蛮的力量刻下的,血肉之痕。

在这样一个干瘦的后背上,充斥着这样深重的伤痕,即便是愈合之后,那些被扯掉的肌肉和皮肤,也留下了紫红色的,崎岖如丘陵般的,深深嵌入肉体的,仿佛永远都无法平息的深刻伤痕。

“这么多的伤痕?”希格梅因也有点头皮发麻,“有人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这样的东西?”

这只能是其他人在这个管家身上留下的,一个人自己可没法对自己的后背造成这样的伤害,真能做到那种事未免有些让人惶恐。

“等一等,就算是伤痕也很奇怪,我处理过刀伤,但没有见过哪种东西能够造成这样的伤口。”阿涅丝脱下手套,轻轻地抚过管家干瘦的后背,“就像是被爪子……你看看。”

歪歪曲曲的痕迹,血痕消退之后的伤疤却相互联结成了一幅诡异的图画。

它伏在这张人皮上,就像是潜伏在人后背上的怪物,这诡异的图腾仿佛能把噬魂的怪物召唤到现世来。

而且这并非用某种器具割裂开皮肤所留下的痕迹——而更像是被野蛮且血腥的方式撕裂开的,譬如用利爪,譬如用尖锐的枝条,以粗野的方式在人的身上留下伤口。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

“就像是一副图画。”希格梅因说,“似乎是某种崇拜物,像是一种树?”

“嗯,像是橡木,但是却枝繁叶茂,虽然说意义不明。”阿涅丝说,“伤口已经基本上愈合了,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在他的背上留下了这些刻痕,是谁做的呢?”

“这可有点难说了。”

如此说着,希格梅因往旁边瞟了两眼,却瞧见了一封放在桌上的书信。

——

——

我无法逃离来自于虚空的可怕身影。

甚至于连它仆从的影子,都能让我无处可藏。

它们来了——来了!

无处不在的尖牙和眼球!

所以……请原谅我,原谅……

——

——

桌上的遗书似乎写了一些诡异的诳语,就像是人发疯之时的胡言乱语,但这却成为了这个干瘦管家留给两人唯一的讯息。

“你觉得这是胡言乱语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压力很大,但不知道他的压力从何而来。”希格梅因如此说道,“绝大多数人自杀都是迫于某种压力,被人威逼利诱算是压力,被野兽追捕也属于压力,被未来的悲哀压垮亦是压力,我猜这个管家一定是被……某种东西所逼迫的,兴许和他的遗书有点关系。”

“一定是被逼迫的吗?”

“无论如何归结,都要回归到被逼的问题上,人很少会自己选择了结,大都是出于现实的压力而不得不以寻死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希格梅因说,“也许是有人在私下里胁迫了他,又也许是因为其他不得已的原因而死,我觉得背叛或是告密之类的因素往往最高,但说句奇怪的话,我甚至觉得是某些非人的,甚至于非实体的东西逼迫他上吊的。”

“多方面的,一部分来自于心理上的恐惧,一部分来自于现实意识上的冲击。”阿涅丝擦了擦手,“人在受到冲击的时候很容易陷入狂乱,而那种时候往往都是最容易寻死的时候,都是不经意间就把自己给处理掉了。”

“处理这个词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抱歉,如果让你感到不快的话。”

“也许是因为他交出了那些文件而认定自己背叛了离开的镇长吧,因为背叛而压力激增,这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希格梅因以此推断着,“但我没有逼迫他,而他反倒乐意交出文件,包括对我的一些坦诚相告——除非他还背叛了其他人,而他也就此有了寻死的觉悟。”

“这是个十分值得怀疑的方向,而且说服力不小。”阿涅丝提着油灯,小心地翻开了管家的眼皮,“他死前受了很大的惊吓,身上的肌肉都收缩得像是铁块。”

“惊吓?”

“如果有人把你吊起来还拿着刀在你脖子上抹来抹去,最后还是把你吊死了,你会觉得很恐怖吗?”

“不太会……”

“嗳,也许我该换个比喻。”阿涅丝有些泄气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总之这人受了惊吓,在他生前有人逼迫他或是恐吓了他,甚至于上吊都是在被恐吓之中的……也许他是害怕被问罪而自杀,但那并不会造成惊吓,无论有多畏罪,都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惊吓,而是在他生前,上吊之前,确确实实有东西吓到了他。”

“也就是他在上吊的时候才感觉到恐惧的?”

“确切的说是在他死前的一刻都收到了极端的恐吓,他的灵魂恐怕都被惊恐牢牢缠绕着拖下了地狱。”

有些怪异的结论,人在死前的恐惧是正常的,但被恐吓之后所带来的的死相却有些不同,这人在死去之前依旧在被惊吓的状态,即便是在死前的瞬间,这人依旧饱受折磨。

比如——某种怪物在他挣扎的时候伏在他的身前或是背后。

而就在下一刻,管家的身体突然有了一些动静。

他死去的皮肤之下,有某种东西正在涌动,像是蠕动的蛆虫,在鼓动之中向上如波浪般起伏,即将穿破皮肤。

“有东西……”

希格梅因一只手将阿涅丝挡在了身后,另一只手则紧张地按住了剑,如果需要的话,他的剑刃能够在下一个瞬间如闪光般出鞘。

噗——

一株血红色的肉芽穿破了管家的皮肤,从他的身躯之中钻出,伴随着黑红的血液。

而骑士长也毫不迟疑地出了剑,将那株诡异的肉芽刺穿,而那株肉芽也在那一刻停止了可怕的扭动,就像是失去水的水草那般瞬间耷拉了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

希格梅因有些恶心得收回了剑。

那串肉芽大概也有手腕大小的粗细,这样的东西是怎么长在人的身体里的?

“也许又是新的病症,情况不太对劲——这样——”阿涅丝也有些迟疑,“也许和花粉肿瘤有关系?这看上去是肉芽,但却让我想到了植株。”

“花粉肿瘤?”

“对,花粉肿瘤。”阿涅丝点了点头,从大衣里抽出了一支玻璃管,“它们似乎有些联系。”

情况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怪事越来越多。”

“这里的状况不太好,你有想过什么计划吗?”

阿涅丝用力地拔出了那根血红色的肉芽,把它放在了玻璃管里。

这样的事端刺痛人的神经,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或是立刻作出能够改变现状的行动。

他们必须下决心做点什么,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我得去亚哈一趟,这里信息闭塞,而我们急需了解更多情况,我都想好了。”希格梅因担忧地说,“无论是匪徒还是疾病还是烂账,哪怕是怪物,我们都所知甚少,可不能就在这里呆着,亚哈那边的信息应该会多不少,说不定我现在就得走。”

“我想也是……不能只困在这里。”阿涅丝点了点头,“你尽快去吧,我们需要了解更多讯息。”

“你不走吗?”

“我得照看这些病人,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我吧,我们还有点时间可以安排。”阿涅丝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那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敬爱的骑士。”

“当然,交给我吧,那就照顾好你这边的病人,敬爱的医生。”

希格梅因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而后又有些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按着腰间剑,转身走出了这个屋子。

“好的……现在只剩下我了。”阿涅丝长出了一口气,扯下了一张白布,暂且就盖在了管家的身上,“现在安息吧。”

管家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布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