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雾起。灯光借由朦胧的雾气,显示出千姿百态的妩媚。乍一看,好似万千大雾中的舞女,正娴熟地展露舞姿。那一颦一笑都令人浮想联翩。可见的、不可见的,或许后者比前者来得完美、更为亲切些。隐隐似乎有香肩半露的女子,挑了挑弯月峨眉,似在挑逗一番,但只是眨眼功夫,又消失了,令人心中好不孤独。却见灯光柔和了些。那大雾中的舞女动作缓慢了许多,那玉足捣地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听起来像心跳声,也像鼓声,偏偏不像泪珠滑落的细细啜泣。

大雾漫起,高大的雾气笼罩了整个舞台。接着,那雾好像一下子接收到了什么指令,缓慢地朝观众席走去了。扩散着的大雾笼罩了整个会所。即使是如此高的贵宾包间,也对下方的一切一无所知。

会场上方是一方圆顶天窗。

咚、咚、咚。

声音有节奏地一一响着,在这整个白色的迷茫中,唯有声音依然存在着,成了这片天地的唯一内容。

波波豪发了会呆,听得下方观众席响起了不一样的骚动。

他发现雾变成灰黑色。

波波豪抬头朝天窗看去,没有光亮。可以见得这雾有非常高妙的不透光性质。

“尚院长……这……”

波波豪一扭头过去,看见尚乾换了个人似的一动不动,眼睛定住,愣愣地望着舞台中央。

这种场面他应该看得多了才是。波波豪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

观者发出了琐碎的尖叫声。波波豪将视线重新放回了舞台。

只见那茫茫然的一片黑中,突兀地闪起了一颗星星。一片混沌中,即使是斑斑星点也光彩夺目,波波豪感觉那星光照亮了周围,令他不再感觉周遭多么黑暗、寒冷。星空中的火种,闪着不为人知的光亮,可怜的火种,单枪匹马意图冲破黑暗的笼罩。波波豪感觉星光愈发微弱了,只在冲出重围的一刹那爆发了自己,接着就将化作灰烬,将坟墓也一并熄灭在敌人的领地里。

……

……

朦胧的地平线,如同架立在云端的一道天桥。微波凌凌的湖面悄然钻入一丝红色的光。飞鱼咚地一声跃出水面,又是一声清脆的叮咚声。湖面泛起了又一阵小小的宽容的涟漪。这时的远方,奔腾着一种远古的信使。在曙光破晓之际,天地混沌之间,踏破黑夜带来的寂静,敲响初生黎明的隆隆战鼓!

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又要去到何方。如果硬要概括:他从一道名叫天涯的彼岸一路过关斩将,又将马不停蹄地开往名为海角的天险。

人们揉了揉睡眼,它带来的消息,点燃那紧闭了好几刻钟的目光。看见了反射着黎明闪光的露珠,那杂草也欣喜万分的样子,揉了揉苦苦等待的泪眼。老树仍在呓语中,枝干轻弹,熹微的晨光便一声不哼地爬过,给大地万物镶上金边,塑个美妆。天边似有麻雀飞过,一望无际的湖面掠过不知名的黑色剪影。

呱!

的一声。原来是乌鸦。

信使攀上了金色的大殿,正在准备装点春光时,却被晃目的金光迷了眼睛,留恋着不忍离去。

正这时,他看到一大汉正快步走来。

“波波豪大人……陛下,已经快不行了。”侍卫的声音这样传来。

开门声。

波波豪走近国王陛下跟前。俯下身子,跪坐在地上。无言地看向面前的国王。

老国王躺着,已经没有了血色。那金色的被子盘着诸多的祥龙。可任那一只祥龙都显然无法对面前这个一国之君带来祥瑞。

咳咳。又是两声咳嗽。

老国王睁起眼睛。

那放在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波波豪忙拿手去扶。老国王眼中闪过一刹那年轻的神态。他摆手让侍卫退下了。

只是这样,似乎已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刚刚抬起来的身子无力地躺倒了。只是用颓唐无神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波波豪。

灰黑的迷雾漏了进来。波波豪一阵恍惚,抬眼看时,那鬼魅一般的雾气又消失不见了。

波波豪懂了他的意思。

“勿让皇子贵妃入内!”

“是!”“是!”

门外传来两声雄浑的、年轻的应答声。

信使还没有离去,呆呆地看着守门的两位侍卫。

“唔呀。可憋死我了。”老国王一改颓态,翻身坐起,“喂,你这样子,是想取笑我吗?”

“臣不敢。”波波豪忙行了个礼,坐在了老国王身边。

“哈哈哈哈——咳咳——哈哈。”老国王笑道。

“国王陛下您应保全龙体才是。”

“欸!这么见外吗。上次你叫我石贰时是多久之前了。”

〈缴械〉

噗嗤一声。

波波豪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

这时笑着的老国王却一下子绷紧了脸皮:“大胆!竟敢在国王病危之际哂笑!死罪!来人呐!拿下去,斩了。”

“是!”

侍卫破门而入。

入目所见的是躺在龙床上意识模糊的老国王和跪坐地上的波波豪。

波波豪扭过头来说:“怎么了?”

“刚刚听到国王大人说……”

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打断了他的话,并拉着伙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吾等是国王大人的贴身侍卫,幸得国王大人栽培,才得如今这番富贵荣华。如今国王大人临近仙逝,吾等即使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见国王大人最后一面!”

“一派胡言!有我在,国王陛下何来仙逝之说?念尔等赤胆忠心,如若不在半柱香时间内修复陛下寝宫大门,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是!”

二人出去了。

大雾。波波豪眯着眼睛,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放在面前挥了挥,迷雾一下子又消逝了。

总算看见了面前。

一片阴暗的冷色调。

今天没有太阳,午后的寒光同房间里的寒气一同铺就了阴森的气氛。明明紧缩着门窗,依然能听到哪只鸟翅膀剧烈地扑棱着,啪嗒啪嗒,有节奏地。

咚咚咚。

硬物捣地声。

“呵呵。如今连‘大波波奶妈豪’都开始嫌弃我了。”灯光昏暗的房间,令往昔华贵威武的金丝棉被爬满了尘埃一般——金丝破败不堪,那细致精美的纹路经由国都最有才华的艺术家设计,以最为灵活的巧手织就。诞生那天云端隐隐有雷声涌动,听说有龙吟声,眼尖的人甚而能看得见雷云中翻滚腾挪的蛟龙。韶华易逝,现如今连那威武的金龙也一副老态龙钟的颓样,绷起的神经同那刺刀般尖利的爪子一同腐朽了。

然而,比起那瘦骨嶙峋的灰黑色骨架,你会发现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十二国王殿下躺在龙床上,不健康的土灰色同周边暗淡的环境融为一体,那被子微有起伏,证明这是一个活物。白色长发胡乱地铺开在枕边。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好休息,保重龙体。”

“波波豪。”有气无力的声音。

“臣在。”波波豪忙跪行上前,双手握住十二皇子伸出被子的枯槁双手。手心一片冰凉,波波豪攥得更紧了些。

“我一直不肯用西医,因为祖尔拉巴斯有的是精通医学的人才……”

“若有作用,自然是什么都要试一试。”

时间静默了。

“波波豪,你看得到吧。”

一切都好似幻影。波波豪有那么一刹那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这样的声音传来。

“吾儿愚钝,汝可取而代之。”

〈神圣治愈〉

“诶。不用强行续命了,我觉得我活得太够了。”一改幽幽的语气,国王大人的话流顺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国王支撑着起身并抽回了他露在外面的手:“啧,好恶心。婆婆妈妈的,不就是死吗?”

停了一会,见波波豪没有动静,便继续说:

“刚刚叫侍卫去中医那边抓药,那中医竟还开口要价,还好我叫那侍卫做好揍人的准备,并报上波波豪的大名,不然我国王大人的颜面就不保啦。”

波波豪一本正经地跪在国王大人帐前。

“喂,你这样子也太晦气了。我是什么神仙吗,还是魔灵。非要这样烧香一样。”

〈缴械〉

叹了口气。

沉默。

听得到轻轻的声音。国王大人又躺回了龙床之上。

“很讽刺吧。回光返照。”

黎明的信使披上了肃穆的西服,那呱——的一声叫唤,破开了祭祀悲歌的第一声吟唱。

“谢谢你,「御医」波波豪大人。刚刚回忆了很多。”

波波豪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倒在龙床前。

“已老的身躯不管是如何的神医妙方都无法挽救,人可真是拥有脆弱又美好的一生。因为脆弱,所以美好。”

四下依然是一片寂静,躺倒的国王望着寝宫穹顶的壁画,但又好像没在看。他的目光穿透,看向很远、很远的另一处地方。

“去吧,去吧。波波豪。这正是你要做的不是吗。去吧,去吧。”

国王大人一脸颓唐地朝波波豪伸出手。波波豪双手握住,冰冷的触感一下子传来,冷藏的瘦肉一般,波波豪轻轻用手摩挲着那冰凌一般的指甲,那手只因一刹那的温暖而有的血色很快又被没有生机的灰白吞噬了。波波豪默不作声,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地,抬起了头,这正和国王大人目光相遇。

“去吧,去吧。把我手上的东西交给下一位「苦行者」,你上一次也是这样做的不是吗……波波豪。我已经老了。而你却一点也没有变化……世界对你太不公平……去吧,去吧。波波豪,一代又一代。去吧,交给那个半掩大门后,那左右门扉下的那个少年。把这一切的一切——我的荣耀,我的一生,我的骄傲,我的遗憾。扔垃圾一样扔给他……

「罪者」波波豪。”

去吧,去吧。

信使凝望着这一切的荒诞无稽,黑漆漆的瞳孔牢牢锁住黑夜的颜色,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冷酷,肃穆又无可奈何。

在这夕阳按照亘古不变的轨迹变大变大又在那坠入无边地平线下的一瞬间抖落出这一天未待用完的火光。虚空的指挥棒轻摇,茫茫琼宇开始有了点点的响应者,他们尽力地散发出自己的光就如同演奏音乐一样卖力。

波波豪曾一次又一次地送走前者,迎接来者,但这次不同的是,国王下令不允许接近的寝宫门外,并没有了那个眼中蓄满泪珠的孩子。

也许这次会有所不同。波波豪想着。他将老国王的手放回了被窝里,又理了理被子。

跪了好久,波波豪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子。

揉完酸痛的肩膀,他木在原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

……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

是回忆吗。

波波豪感觉眼角有些异样,拿手揩去,液体。

“是这样吗。尚乾院长。您所谓尽您毕生精力呕心沥血的史诗也不过是几发廉价的催泪弹。多么做作的感情,多么滥情的歌曲……”

星光!

是星光!

波波豪哆嗦着,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每片叶子都有些微的不同和相同。每个人看到的星空也会如叶脉一样错综复杂。也就是说,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星星,不一样的星空。这也正是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尽相同啊。哈哈。”

波波豪从那个没有生物气息的宫殿里走出时,已经是很晚很晚了。

侍卫依然尽责地守在门外,只是换了一批人。

路面很亮,他抬头,看见璀璨群星一颗颗珠宝似的闪烁着最为纯洁的、不染世俗和尘埃的光芒。

一粒,一粒又一粒。

漫无边际地从夜空的这一片墨色荒野上排列,自这一方铺陈至另一方彼岸。听说星星永远数不清,波波豪伸手开始数了起来。

一颗,一颗又一颗。

群星不老实地闪烁,打乱着他的思绪,他还是很耐心地一一数着。回过神来,波波豪惊讶地发现他的身边也充盈着淡淡星光。身边漂浮着诸多莹白色的小东西,他伸手去摸,手上没有传来摸到实处的质感。

特娘的,这该怎么数啊。波波豪咯咯笑了。寂静的夜晚,将这笑声放的很大很大。

“波波豪老爷!”

一声呼喊打断了波波豪的臆想,忽的,波波豪身边的光亮消失了。寂静的王都大晚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四周黑的可怕。他看见家里的仆人手中提着红黄色大灯匆匆敢来。

波波豪正欲发火。

“夫人……夫人有喜了。”

堂堂大老爷们一下子哭了出来。

…——…

—……—

…——…

那一点点增加的星光。

一颗,两颗,三颗。

好多啊。怎么数得清啊。

“要纸巾吗。”身边传来声音,在波波豪听来,却仿佛隔着好几道银河的距离。

少女的泪滴化作星光,一点一点漂浮在空中,银色的、透明的、闪亮的。

好耀眼啊,太耀眼了。

把月色磨成粉末,撒一把空中,也不过如此了吧。

“别……别再靠近了。你……我并没有怀疑你但是……”

少女的独白,口齿清晰地一字一句说出,空灵的声音在令人浮想联翩的星图中回响,经久不绝。

“别再靠近了。不要过来了,收起那虚伪的保护欲……真诚的目光钻出了贪婪的蛆虫,隐藏在层层包裹的肉身中的真心究竟是如何呢……”

笑声,一个男子的声音,“‘列星随旋,日月递炤。’云悠悠,众星环绕的你有着最为皎洁的色彩。而你多疑的心却如面纱般将你的真实面容蒙蔽,就连四季常青的泉眼一样的眼睛也渐渐黯淡无神了。我们可是从小便在一起摸爬滚打的伙伴啊。”

“伙伴?”

“嗯。没错,伙伴。”

“呵呵。我想说,管他呢。我的意思是……”啜泣声偶有传出,“我们是伙伴,对吗。”

大雾一下子消散了。

众人这才得以看清舞台。

女子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凭空出现的男子手中握着两颗小小的发光宝珠。

“看来你是摔了个跟头嗷?”

鄙夷的目光,毫不留情地舔舐着少女没有防备的后背。

少女手指抽动了一下,起身四下摸索着。

“云舒。你在哪里?这旁边突然好暗好暗。”

那星光转移到了名为云舒的男子周边,在没有迷雾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微弱、难以察觉。

云舒拿起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耳边:“目标到手,速来「向日葵花永远的背阴面」”

“云舒,发生了什么事?月初时候怎么会没云了呢。”

他尽力躲开少女摸索的手臂,慢慢地走到另一边方向,俯下身子,悄声说:“云舒舒,我爱你啊。”

没有回答。

女子依然嘀咕着什么琐碎的什么,但这并不是重点——她似乎已经听不进了。

云舒舒抬头,波波豪这才看清了那原本属于少女青春那饱含憧憬和天真的瞳孔,那眼窝如今只是一片空洞。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手上停止了动作。

“又做梦了吗。真烦啊……”

“云舒舒,我爱你啊。”

听不见的爱。

他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大声喊道:“云舒舒,我爱你啊。”

不曾料想,话音未落,那女子便咯咯笑了。

“早猜到了,小傻瓜。就算我眼中的荧光玉被取出,可我还是能听得到啊。”

她看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是父亲大人命你来取走我眼中世界的吧。他是个大人物,害怕我成为他的软肋、把柄而派你来解决我,取走我的荧光玉。他还是爱我的。哈哈。”

啜泣声。少女哭了。

“原来爱就是伤害吗。云舒。你告诉我,所谓爱情,无论是父爱还是别的什么男女关系,爱的本质就是彼此伤害吗?这样子。”

少女哇哇大哭,这一次,就真的只是普通的泪珠。那泪点汇聚成河流,一同商量着前进的方向,可未等他们商量好,泪珠汇集成的河流就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处。他们闹闹哄哄地推搡着,进入了一班一班又一班的泪珠列车,奔流进了令一方脸颊,然后再去那里另行商议——尽管最后自然只是掉在了舞台上;掉在了一抹抹灯光堆叠而成的梦幻中;掉在了白玉的珍贵舞台上微有反光的水平面上。直至轰然炸响,犹如某杀伤力巨大的魔道具,四下溅射开来。落地传出的巨响,传播至这样巨大会堂的四面八方,又无微不至地钻入每一处耳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