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吴问跌跌撞撞地冲进甜品店，一眼看到了正坐在窗前桌子的女儿。他脱下的西装搭在手臂，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麦麦也看到了爸爸，小手一抖丢下了汤勺，嘴里还含着一大口冰淇淋。
吴问来不及擦去额头的汗珠，立即跪蹲在地上，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中带着嘶哑。
“对不起，麦麦，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爸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原谅爸爸吧。”
麦麦匆匆将嘴里的冰淇淋全部咽下，轻轻拍打着吴问的脊背，凑到他的耳边说道：“麦麦已经没事了。麦麦今天很乖，都没有哭哦。”说完，她扭头偷偷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庄游一眼。庄游笑着点点头，答应会替她保密。
吴问把女儿抱得更紧，久久不愿放开，好像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再一次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不见。
听完今天发生的事情，吴问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坐直了身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向庄游道歉。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庄游向后一仰，把手搭在卡座的靠背上，不怀好意地笑着：“谢什么嘛，多见外啊，不如来点实际的。”
吴问沉默着，没有立刻作出回应。他转过头又看向自己的女儿，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又瞧了眼桌上，开始时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超大份冰淇淋‘星梦华尔兹’已经见了底。
“这玩意还是少吃一点好。”
听到这话，麦麦怯生生地放下了手中的勺子，低着头嘟起了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两只脚不停地甩动着。
“不过，今天可以破例。”吴问挥手招呼着旁边甜筒一样的仿生人服务生，“这个，再来一份！”
“麦麦！”一位妇人也冲了进来，同样急得满头大汗，无暇顾及脸上的妆已经有些花掉。
“妈妈！”看到宋允乔，麦麦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允乔搂着女儿，拳头捶打在老公的身上。“都怪你都怪你，成天就知道工作，住在公司算了！”
“好啦好啦，是我的错。这次，全都是我错了。”吴问将妻子和女儿同时拥入怀中，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
“爸爸，你尝一口，这个可好吃了！”麦麦舀起一勺，送进了吴问的口中。接着又舀起一勺，递向允乔，“妈妈，你也尝一尝。”
允乔的眼睛已经笑得像一弯月牙。“麦麦真乖。妈妈不能吃凉的。好吧，一口就好。恩，真好吃。麦麦多吃点。”
吴问看着自己的妻女，眼睛里全是宠溺。
坐在对面的庄游手托着下巴看着他，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吴问扭过头，瞬间板起了面孔，又恢复了平时那种严肃的神情。
庄游摇着头，还是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样还真有点不大习惯。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堂堂的吴部长，也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
庄游笑着笑着，竟挤出几滴眼泪。触景生情，不禁又想起和那位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手牵手在阳光下奔跑的夏天。
抹了抹眼睛，幸好没有人看见。
“我们家老吴啊，虽然平时说话刻薄了点，但其实人不坏，他只是不擅长表达。”旁边宋允乔搂着女儿，吻了下她的额头，脸上满满地都是幸福。
“咳咳，”吴问打断了妻子的话，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站起来重新披上外套，“冰淇淋也吃完了，麦麦你先跟妈妈回学校吧。”
“来，跟这位叔叔说声再见。”
庄游撇了撇嘴，刚想解释些什么，麦麦甜甜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耳畔。
“再见，大哥哥。我也会请你吃冰淇淋的，下次一定。”
“麦麦真懂事。真羡慕你的爸爸，有这样一个聪明可爱、出淤泥而不染的乖女儿。”庄游眼睛瞧向吴问挑衅地笑着。
吴问并不在意，没想和他计较。他注意到麦麦仍然坐着没有起身，又补充道：“乖，先回去上学，晚上爸爸一定早点回家陪你玩。”
麦麦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伸出了右手的小指。“那我们拉钩，今天一定早点回家。”
“恩，一定！”吴问也伸出了右手的小指，“爸爸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送走了妻女，吴问再次坐在了庄游的面前。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还是眼前这种表情的吴问更令庄游心里踏实。他刚才在家人面前慈祥温柔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浑身汗毛直竖。
“事情我都听麦麦说了。”庄游主动打开了话题。
吴问点了点头。“今天，轮到麦麦上台演讲。很久之前就答应过，轮到她时我一定会过去看看。可是，早上突然涌来的负面报道，实在是抽不开身。”
吴问摸了摸手边的香烟，轻轻叹了口气。“一直都是这样，我欠麦麦的实在太多。答应她会戒烟的，也始终都做不到。”
“关于那名犯人，你有什么线索吗？”吴问盯着庄游问道。
庄游摇了摇头，托着下巴回忆着。“没有看清他的脸，连是男是女、是人类还是仿生人都不确定。大概是一名男性人类？和我差不多的身材和打扮。你是不是得罪了某一个人？”
“我得罪过得，可不止某一个人。”吴问冷笑了一声，拳头锤在桌子上，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可别让我抓住。敢对麦麦下手的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庄游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源太郎的事情，我很抱歉，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想到这事，庄游不免有些愧疚，毕竟也算是自己间接导致了吴问被负面报道困扰，最终使得绑架犯有机可乘，“这事情我也有责任，咱们俩就算扯平了呗。”
吴问沉默了一会，他双手交叉向前探了探身子。“可别，我不想欠你这个人情。”
他郑重地向庄游伸出了手，提出邀请。“跟我来吧，我会告诉你，我的秘密。”
坐进吴问爱车的副驾，庄游对车内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在他很小的时候，无人驾驶技术就已经想当普及。人工驾驶的汽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这玩意真得能动起来吗？”庄游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吴问没有理睬。他娴熟地挂上挡，拉紧手刹，左脚离合一踩到底再慢慢轻抬，车身开始震动。右边油门一脚直接给到了3000转，车子发出“轰轰轰”的声响。
庄游紧张地一声不吭，使劲吞咽着口水，牢牢抓紧了车门上的扶手。
吴问侧着头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接着手刹一松，高速起步。娴熟地换挡，直接超过了前面那辆慢悠悠地自动驾驶汽车。
“嘿嘿嘿，动了，真的动了！”看到汽车已经在平稳地行驶，庄游也长舒了一口气。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开心地像个孩子，好奇地伸着头东瞧西看。
“原来方向盘长这样！油门和刹车挨那么近不会踩错吗？这换挡杆圆圆得真可爱，我可以摸一下它吗？”
“别乱动，系好安全带！”吴问没好气地呵斥道。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见识吗？真不知道自己车上载着的是同事，还是从乡下来的傻弟弟。
意识到并非是驶向公司，庄游不禁有些疑惑：“不用回去上班吗？这时候应该很忙吧。”
“你以为都是托了谁的福？”吴问没好气地回答着，又猛踩下油门加速，“那边交给大飞了，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庄游缩着脑袋不好意思回答，没一会儿就忍不住接着发问：“话说你不好奇我是如何毫发无损地从绑匪手中救下麦麦的吗？难道没有怀疑我们其实是同伙？”
吴问白了一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愚蠢而又可笑。
“我早已经对你调查的一清二楚。从你第一天的晚上，定位出现在了酒店，而不是你自己家里的时候开始。”
庄游瞬间一愣，猛然想到了什么。他果断打开自己的移动终端，点开了入职那天根据要求安装的办公软件。上面详细记录着自己每时每刻的定位，这些天的行踪已经暴露地一干二净。将前天安装的办公软件卸载得一干二净。
现在懊悔已经太迟了，自己完全忽略了，公司会用办公软件来监督员工，每天是否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完成正确的工作。
这下可难办了，自己的把柄已经落到了这个男人的手上。只是不知道，他目前已经调查到多少，自己的身份究竟暴露到什么程度。
汽车在一家医院前停下。下车之后，庄游仰着头眯着眼，望向面前耸入云端的高楼。
想必这是上城区数一数二的知名医院吧。相比之下，当年自己家里那家只能称得上是一个诊所了。
“走了。”吴问推了一把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庄游。
庄游回过神来，紧跟在吴问的身后，两人从忙碌而有序的医院中穿行，很快便来到一户单间病房的门前。
吴问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庄游保持安静。他轻轻拉开窗帘的一角，透过窗子出现在眼帘的是一位卧床不起的老人，侧着头似乎在看向另一端的窗子。
“我成为二级市民后，就把母亲接了上来。因为她的重病，在政策上倒也没遇到什么困难……”
“哎，原来你是从下面晋升上来的？”庄游忍不住插嘴，这着实令他有些意外，本来以为吴问这副目中无人的德行肯定是正统二级市民出身。
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庄游的脑中浮现出来，距离形成完成的逻辑闭环还差那么一点点。
吴问斜瞥了他一眼，故作惊讶。“哦，原来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也已经对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切，自作多情，谁有兴趣去调查你。”庄游歪着嘴，十分不屑。
吴问懒得和他斗嘴，继续讲述着。“当然，他没能跟着一起来。母亲却还一直挂念着，常常问我，不知道他在下面过得好不好。呵呵，那肯定是好啊，好得不得了。趁我们都不在，正好可以尽情和别的女人鬼混。”
“额，这样的人我倒是也认识一个，和你说得还蛮像的。”庄游挠了挠头苦笑着，他注意到吴问投来的冷峻目光，慌忙双手合十表示歉意，“对不起，我不插嘴了，你慢慢说。”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这样了，一直再也没能站起来。现在，即使只是抬一抬手臂，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每天能够看到的，仅仅只有窗外的那一块天空而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在病床上度过了三十个春夏秋冬。
麦麦刚出生时，我和乔带着她来看望母亲。我永远记得母亲那一天的表情，那是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她拼命努力着试图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麦麦的脸蛋，但是始终没能成功。我只好抱着麦麦来到她的手边，让她俩轻轻碰了碰手指。母亲的眼眶被泪水填满，她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我知道，她是在教麦麦喊，‘奶奶’。
最近，母亲的病又恶化了。昨天，我一整天都陪伴在这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如果可能的话，我多么希望她可以重新站起来，亲眼看一看外面这美妙的世界，亲手抱一抱自己最疼爱的孙女。”
吴问长叹一声，轻轻放下了窗帘。
“至少，还有你能陪在她的身边。”庄游喃喃自语着，他狠狠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尽管对当年抛弃自己的父母多少还有些怨恨，但自己却一直坚信着，他们是为了这座城市，是坚持正义的英雄。
只是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第一次听到这位看起来死板的大叔竟然会说这么多话，或许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吧？庄游对吴问的印象也进一步好转。
就像那个人一样，刚见面的话，肯定会被他的外表欺骗的吧。说道外表，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他俩的外表竟然也颇有几分相似。
难道说，真的是……
“王伟！”庄游冲着仍站在床边的吴问喊道。
对方却没有自己期待的反应，而是缓缓地转过头，一脸鄙夷，“看来你的脑子终于彻底坏掉了。”
“王伟！也就是本大爷我！觉得你……”庄游摸着头哈哈大笑着，努力思考怎么解围，“觉得你和我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像哎！”
“是么？那还有点巧，我也觉得你和我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像。对，就是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
“哈哈哈，那可是缘分呐！”庄游继续傻笑着想要糊弄过去，他又转移到其他话题，“要不我帮你写份报道，办一个众筹怎么样！‘三级市民孤身挑起家庭重担寒窗苦读成功晋升照顾重病亲人三十年如一日’，肯定会是一个励志感人的好故事！”
“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的好意呢？不过还是免了吧，”吴问冷笑一声，“我不需要人们廉价的同情，命运只能由我自己来改变。
“跟我来！”
看到恢复“正常”的吴问，庄游竟然觉得安心许多。他乖乖地跟了上去，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微风拂起窗帘，床上的老人依然痴痴望着窗外。
窗外树梢的叶子，又飘落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