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架上的肉排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庄游直勾勾地盯着,狠狠地吞咽着口水。身为部门的新人,他有些拘谨,不敢贸然率先下手。特别是现在,部长正坐在自己的对面。
这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梳着一丝不苟的整齐背头,领带打得端正,西装熨烫平整。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鼻梁架着副黑色半框眼镜,目光如雄鹰一般凌厉。
仅仅是和他冷冰冰地视线对上了一眼,就直感觉脊背发凉双腿发软,仿佛赤身露体地暴露在他的面前,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洞穿。庄游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烤肉上,极力回避着那骇人的目光。
即使如此,庄游还是忍不住试图瞟上几眼,因为吴问的那副眼镜实在引人注目。
如今,VR眼镜已经在全城普及,配合手腕携带的移动终端,亦可作为显示器使用。大多数人会和庄游一样,选择使用隐形眼镜。部分更加注重额外功能或者将其视作饰品的用户,也会选择花哨夸张一些的外型。
而像这位吴问脸上这种,一百年前的老款式,大概只能在博物馆里见到了。庄游甚至怀疑,这种老古董的眼镜,是否也能具有VR功能。
“来来来,自己动手,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飞哥热情地招呼着,率先将一块烤肉塞进了嘴里,“嗯,好味道!”
庄游早已经等得迫不及待,见到大家已经开动,也跟着动起手来大快朵颐。烤架上的肉转眼间已经一扫而空。
“你叫什么名字?”吴问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庄游不禁打了个寒颤,说话也有些不大利索。“王……王伟。”
“王伟?”吴问的嘴角动了一下,“宛丘市有三千个王伟,经常会遇到重名的,很不方便吧。”
竟然和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样。或许这个人只是看起来严肃,其实很好相处?
庄游激动不已:“就是啊!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取一个更响亮的名字。”
吴问的嘴角又动了动。该不会他这是正在笑吧?
谢天谢地,虽然笑起来的样子比板着脸更加骇人,但是至少证明他现在心情不坏?
“你是前端开发工程师?”吴问接着问道。
终于还是提起了这个话题,庄游只是想想就觉得头大。飞哥一声咳嗽,庄游留意到了他递来的眼色,也回忆起下午交待的应对措施。
“没错!不过我学得是闹得真爱死,现在应用的少了,所以没什么独立开发经验。还得靠各位前辈多多指教!”庄游得意地提高了音调,感觉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飞哥也连忙在一旁帮忙打着圆场。“Node.JS,我平时偶尔也用,所以下午特意跟他交流了一下。小伙子挺机灵的,工作经验差了点,需要磨练磨练。”
“哦?”吴问的眉毛扬了扬,“ Jon Snow开发的Node.JS是世界上最好的前端语言。”
庄游兴奋地一拍大腿,和部长打成一片似乎也没那么困难。什么嘛,自己装得还是挺像的。
“说得太对了!赞美伟大的Jon Snow!”
在座的众人都不由地为这位新人捏了把汗。他们认识的那位Jon Snow,恐怕并不会开发什么编程语言。
吴问的表情却没有明显变化,依然令人捉摸不透。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动了动嘴唇:“甘石科技不养闲人。我只注重结果,不关心过程。一个月时间,你能跟上这个团队吗?”
庄游也竖起了一根手指。“一周。”
当然可以如此自信。一周之后,自己早已溜之大吉。这位吴某人要是追究起来,就由他去找那个不存在的“王伟”好了。
庄游在心里暗笑着,没想到进展会如此顺利。
“哎呦,难得的聚会,还谈啥工作呀。来来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飞哥赶忙给吴问面前的酒杯满上,趁着他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还是别让他再和这傻小子继续讨论业务,不然迟早捅出更大的篓子。
“就是就是,来来喝酒。欢迎小老弟的加入,以后你也是俺老铁!”栓子豪爽地举起酒杯。
庄游也只好回应:“谢谢栓子哥!”
坐在斜对角的秀姐单掌轻托脸颊,手肘支撑在桌上,看着庄游,眉眼含笑。“仔细一看,还挺俊俏。小哥哥,现在有女朋友吗?”
庄游触电一般转过脸去,避开投来的炽热目光。他红着脸,低着头,仔细回忆着,“自己”的简历中是已婚还是单身。
“不是吧,秀姐!”栓子已经站了起来,“去年俺刚来时,你咋不问俺哩。王伟老弟还小,你就甭捉弄他了。”
“讨厌啦!人家明明也只有十八岁的说。”秀姐扭着身子捏起嗓子,“我们俩是不可能的啦,大叔。”
“就是,也不拿个镜子自己照照,大叔!”飞哥也在一旁跟着起哄。
看着庄游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秀姐掩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真是可爱,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庄游借口醒酒,起身离席,独自来到了阳台。夜风吹在脸上,带来冰冷地寒意,顿时清醒了许多。
“很不错吧,我们的团队。”老赵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旁边,扶着栏杆眺望远方。
庄游转过身来背靠在栏杆上。看到屋内剩下的几人已经东倒西歪搂在一起,还在亲密地开着玩笑。只有吴问依然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着。
“恩,大家的关系真好,就像一家人一样。真的非常羡慕你们。”说道这里,庄游的鼻子一酸,想起了那些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已纷纷离去的身影。
老赵继续扶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看得出神,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念叨着。
“我在甘石干了二十五年,还想一直干到退休。就像大飞成天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一起勇敢面对。这一次,当然也一样。你大概觉得部长很严厉、很难相处吧?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
我没有什么才能,只能选择跟随有才能的人。这些年,我一直在背后默默地看着。部长每次都第一个冲锋在前,独自扛下所有的重担。天塌下来,有部长顶着。有他在,五部就在。”
庄游想要问点什么,张了张嘴看到老赵动情的样子,没好意思打断。
“以后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了。好好干,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老赵拍了拍庄游的肩膀,转回走回屋内。挥了挥手,只留下一个背影。“年纪大了,就会有点唠叨。抱歉。”
老赵重新回到了桌上,众人迅速围了上来。在簇拥中,他端起杯酒一饮而尽,笑着和大家一一热情地拥抱。
“真是相亲相爱地一家人呢。”庄游再一次不由地感叹。
宴会散场,大飞、老赵和秀姐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栓子哥真是好酒量!”庄游称赞道。
栓子一拍胸脯,颇有些得意:“那肯定啊!在俺们那旮旯,一村儿的老少爷们都不是俺的对手。我现在还能再整两壶。”
尚在清醒的三人扶着三名醉汉走到了路边。
“我送送老赵,飞和秀就交给你了。”吴问吩咐道。
“成!”说完栓子已经拉开车门,把二人塞进了后座。
大飞猛地抬起头,紧紧拉住栓子的胳膊。“你……可别对秀儿……动手动脚……”
“放心,哥!您老实睡会儿,眼睛一睁一闭,就到家了,哈!”栓子拽开大飞的手,用力把车门带上。
自己在驾驶席坐稳之后,栓子又摇下车窗冲着庄游挥了挥手,“下次咱弟俩单独整两壶!”
看着庄游担忧地眼神,他拍了拍前方的控制板补充道:“没事,自动驾驶。”
目送着车辆远去,和吴问单独相处的庄游又紧张起来。
“那个……吴部长,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我记得你是住在——”吴问凌厉的目光又将庄游上下扫视一番。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谢谢部长。”庄游慌忙坚决推辞。如果让这个人发现自己的住址与简历中不符,又将会是一个大麻烦。
吴问也没多问,转身已经扶着老赵上了车。关上车门前还不忘补充叮嘱一句。
“明天记得不要迟到。”
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庄游吐着酒气,醉意渐渐涌了上来。今天,又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趁着还有意识,他抓紧时间给王文静拨了通电话,汇报目前的近况。
“是吗,已经和吴问接触了?”
“是呢,我们的关系还好得很呢!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应该是个好人。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啊,对了,能不能再加点经费啊,每天住酒店好贵的!”
“哟,你小子倒还挺会享受。不是已经给你安排好住处了吗?”
“哎?你是指王伟的个人资料上面那个地址?”庄游有些惊讶,他以为那不过是随便乱写的。
“难道需要我再跟你上一课《线人的自我修养》吗?
现在,你就是王伟,他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顺便提醒一下,你还剩下四天时间。”
“而且,也不用每天向我汇报,我不喜欢查岗。你知道的,我只注重结果,不关心过程。”王文静对庄游的每日报告似乎不感兴趣。
“切!”庄游生气地挂断了电话,这个时间大概是又打扰那老头子约会了吧。
今天倒也不算全无收获。部门聚餐成功破冰,拉近了同事间的距离,明天应该可以从他们嘴里套出些有价值的情报。
“摘……星计划。”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令人在意的名词,庄游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爸爸回来了!”
吴问刚刚踏进家门,麦麦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麦麦今天有没有乖乖听话呢?”
吴问习惯性地把脸凑了过去,却被女儿的小手用力推开。她一脸嫌弃地捂着嘴巴:“爸爸你又去喝酒了。好臭!”
允乔在一旁幸灾乐祸笑得直不起腰。吴问怏怏地接过妻子丢过来的毛巾,垂头丧气地走向浴室。
他拍了一下汤圆光溜溜的脑袋。“让你再笑!”
汤圆原地转了一圈,歪着头,发出“嘟嘟”的声音,似乎感到很委屈。
“今天,我们继续来讲讲公子羿的故事吧。这一次啊,他又开始了新的冒险……”
吴问坐在床沿,深情地望着女儿麦麦。她的眼睛透着天真与纯洁,比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星星更加璀璨。只要注视着这双眼睛,自己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很久很久以前——”
“这个开头已经听腻了,直接开始吧。”
“好吧。这是公子羿还只是‘羿’时的故事。年仅九岁的少年羿,为了寻找父亲而独自踏上了旅程——”
“好可怜哦,羿能找到自己的父亲吗?”
“当然喽。就像爸爸爱着麦麦一样,羿的爸爸也爱着他。他们总有一天可以相见。”
“羿爬过一座座高山,越过一条条小河,他又饿,又渴——”
“为什么他不在河边喝水呢?”
“也是哦。羿爬过一座座高山,越过一条条小河,渴了就在河边捧起河水喝上几口,但还是非常的饿——”
“为什么他不在山上摘苹果吃?”
“大概,羿和麦麦一样,还不会削苹果皮吧。麦麦记得要跟妈妈学会削苹果哦,这样就不会挨饿了。”
“羿非常的饿,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昏倒在了地上。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房间里,炉火烧的旺旺得。‘这里就是天堂吗?’羿向炉火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问道。——”
低头看到女儿已经香甜地睡去,吴问轻轻用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拉起被角盖紧,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宋允乔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书,看到吴问便招呼他过来。吴问便顺势坐在一旁。
“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允乔合上书本,依偎在丈夫怀里嗔笑道。
昨天吴问专程登门拜访了校长,那笔不菲的赞助费也很见效。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件难题了。
“玄先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吗?”允乔关切地问。
一听到这个,吴问不禁皱了皱眉头,轻轻闭上了眼睛,仰面靠在沙发上。
“快了,热度已经在不断下降。再过几天,就不再有人记得了吧。市民的关注不会持续太久,人们只是想借助一个话题宣泄生活的不满罢了。
我的软件每天都要在全市进行一千万次扫描,即使真的偶尔出现一两次误差,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这在大数据统计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确实是人脸识别软件存在BUG?”刚问出口,允乔就伸手捂住了嘴巴。她知道,自恃颇高的吴问绝不允许自己的作品出错,更不能容忍他人对自己技术的质疑。
“你写得代码有BUG!”大概可以列入程序员不愿意听到的十大禁语之首。
然而吴问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坐直身子,认真地盯着妻子的眼睛。“你也觉得,是我的程序出了BUG吗?”
允乔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
吴问没再多说,他轻轻吻了下妻子的额头,随手拿起了外套。
“我去天台吹吹风,一会就回来。”
站在寒风呼啸的天台上,外套也被劲吹的气流高高扬起,梳理整齐的背头有些散乱,竖起几根倔强的呆毛。
俯瞰风景,城市已经沉入黑颜的夜,却和他一样还未进入梦乡。
吴问习惯性地掏出香烟,却又慢慢放下。他捏着烟头看得出神,不禁回忆起几天前站在此地立下的誓言。
“玄先生”出现后,一夜之间,这位据称无法被人脸识别的怪人就闹得满城风雨,一时间谣言四起,愈传愈加玄幻。“玄先生”的名号也由此不胫而走。
压力瞬间集中到人脸识别软件的开发者,甘石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第五开发部及其负责人吴问身上。上至公司老总,下至公关专员,都围着吴问想要讨个说法。
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周五的凌晨。独自站在天台,吴问点起香烟,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看得出神。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干脆纵身一跃的念头。
由于今年惨淡的业绩,KPI考核已经是勒紧在脖子上的绳索,现在又捅出了这个篓子。如果处理不当,他和整个五部都可以开始考虑下一份工作。
自从十五年前来到甘石,自己的整个青春全部献给了那款软件。曾经引以为傲的技术,却终有被时代淘汰的一天,自己早该料到的。年愈不惑,拿着同业禁止协议,自己离职后又能去干些什么?
明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司。
吴问猛吸一口,无力地吐出烟圈。不知不觉间,脚下已经是一地的烟头。他抬手把外套裹紧,抬头看了看。
今夜明月无影,繁星无踪,无边黑暗,直至黎明。
挣扎再三,吴问还是拨通了那个许久没有通话记录的号码。
“哟,让我瞧瞧,这大半夜的,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你还记得我这老家伙啊?”
听到这熟悉的调侃,看到那怀念的身影,吴问一时间有些哽咽,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
“也没啥事,就是突然想聊聊。不方便吗?”
“你等我一下。”片刻的安静之后,又重新传来了画面。“已经分手了,现在很方便。”
吴问嘴角不禁动了动,还是老样子,真是一点没变,让人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怎么,被老板骂了,跟允乔吵架了,还是麦麦又调皮了?”
“麦麦很乖。真的没事,我在这边挺好。”
“听说你妈转院了,又是一大笔钱吧。”通信那端叹了口气。
“妈也很好。你照顾好自己就成。”吴问犹豫了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辞职了的话……”
“那就回来吧。”对方十分干脆,“带上允乔和麦麦,一起回来吧。我还没抱过自己的宝贝孙女呢。”
“嗯。”吴问的回答很轻,“我先挂了。麦麦在睡觉,别把她吵醒了。”
影像消失之后,吴问低着头,握紧了拳头。
“恐怕您得再等等了,爸。”
抬起头,夜幕漆黑之下,北极星若隐似现。吴问将外套用力甩起,重新披在了肩上,背对着满城灯火,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他抬起手,把还剩半截的香烟一口气吸到了底。
“对不起,麦麦。爸爸明天一定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