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躺回到床上，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庄游默默盯着头顶的天花板，若有所思。他伸出自己的左臂看了又看。
一年的时间，已经逐渐适应了这条义体，俨然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大大小小的故障一直层出不穷。
“啊，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情！”庄游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今天，按原计划正要去老朋友施纬那里修理义体，现在正好还能和他商量一下刚刚接下的委托，顺便测试下这新的身份信息效果如何。
简单梳洗收拾一番，庄游看了一眼时间，十点三十分。
恩，还能蹭上一顿午饭。
庄游一把拉开房门，昂首挺胸走了出去。站到电梯前，庄游得意地昂起头，对着摄像头伸手比出了一个胜利的V。
“叮咚——”电梯门自动开启。庄游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迈进了门。
“欢迎您的此次来访，王伟先生，再见！”伴随着清脆的系统音。庄游顺利地走出了公寓大门。
抬头仰望，今天的天空格外蔚蓝，温暖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尽管就在相隔不远的兑二区，但找到这个隐蔽的工房并不容易，还好庄游早已经轻车熟路。
眼前俨然是一条死胡同，三面都是墙壁，老旧的高楼上面布满裂痕，似乎随时都会倾倒。
庄游娴熟地走到墙角的木桶前，轻轻叩击了三下，桶盖随之打开，伸出来一只细长的探测器。
“请回答下面的问题进行身份验证：按顺序说出图中高达的型号以及机师的全名。”
一段全息影像投射到眼前。四台高达同框出镜，华丽地表演着马戏一般的射击场景。
“我去！上次不还是选择题吗！”庄游看着眼前的画面一脸茫然，“这些铁疙瘩难道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请回答下面的问题进行身份验证……”
“回答你个鬼！”庄游用力给了木桶一脚，凑到探测器前大吼：“水，快开门，是我！”
“是你？你又是谁啊？”里面传来了一阵纤细的声音。
“我是你大爷！”
探测器向上抬高，对准庄游的脸。
“原来是阿游呀！不对啊，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自动识别跳过认证。先进来吧！”
旁边的墙壁出现了松动，一道隐藏的暗门缓缓打开。
昏暗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庄游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前进。
“呀！”一不小心绊了一跤，还好反应及时，虽然踉跄了两步却没有摔倒。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只有一半的机器人脑袋。
庄游皱着眉头低声咒骂了几句，把头甩到了身后，继续向前。绕过一道墙，眼前是堆积如山的机器人残骸，背后探出一个低矮的身影。
黑暗中视野不佳，庄游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面前是一个不知该说像螃蟹还是像蜘蛛的大铁箱子，迈着六条腿，正挥舞着两只钳子状的前臂，似乎在向自己打招呼。
“水啊！”庄游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这个奇形怪状的铁家伙，拍打着它的脑袋——如果那个从前端伸出来的光秃秃可以算是脑袋的话。庄游的鼻子一酸，声音也哽咽起来。“终于，你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铁家伙快速挥舞着前臂，似乎很不高兴。
“非礼！非礼！”铁皮外壳里传来一阵愤怒地呼救。
“喂喂！你要对阿瓜做些什么！”
循着声音望去，旁边的泛着微光的显示屏隐隐照出了那个熟悉的脸庞。
庄游瞅了一眼怀里的铁家伙，又抬起头仔细看了看。
“混蛋，把我的眼泪还回来啊！”
“水，这大白天的，你把窗帘拉开也好啊！”庄游忍不住抱怨道。
“黑暗是创造者的王国，思维的火花只会在漆黑之夜绽放。”嘴上这么说着，施纬还是不情愿地打了个响指，灯光随之开启，房间顿时明亮起来。
他从椅子上跳下，随手将齐肩的金发撩到耳后，轻轻吮吸着手指，将洒落的薯片残渣从身上宽松的痛T掸下。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这样，就不能认真地回答一下认证问题吗？这是对主人的起码尊重！精心设计的全自动访客认证系统形同虚设，每次都要启动人工识别。”施纬轻叹口气，满满地小委屈。
“得了吧。”庄游想了想，把肚子里的话又咽了下去，这个话题已经争论过好几次，实在是不忍心再次打击他。
那台六足仿生人站在庄游的脚下，转动着眼睛对着他来回扫描。
“警报！警报！目标无访问记录。目标无访问记录。是否开启歼灭模式？是否开启歼灭模式？”
“别紧张，阿瓜，这是咱们的小老弟阿游。”施纬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六足仿生人的脑袋，小声地嘀咕。“阿游的话，应该可以识别才是。今天这是哪里出了故障？”
借着明亮的灯光，庄游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仿生人，仍有些难以置信。“不是吧？这是阿瓜？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她还会……直立行走呢？”
“嗯，最近刚刚进行了改造。这是历经百年的经典传承，很棒吧！果然六足形态才是仿生人的浪漫！”施纬得意地站在阿瓜的身旁，伸出了手。阿瓜也心领神会地伸出一只前臂，默契地击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原来以为，如果你继续对阿瓜进行改造的话，应该会做成二次元美少女的样子？”
“No，no，no！阿瓜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朋友，她和某些妖艳贱货很不一样，不需要那些无用的外表。二次元美少女只要在二次元里就好了。啊，对了，给你康康我刚抽到的新老婆，她可真可爱！”施纬激动地手舞足蹈，他指挥着阿瓜，准备进行投影展示。
“好了好了，这个先等会再聊，今天可是有正事要办。”庄游赶紧制止了他，已经非常后悔又挑起了这样的话题，每次说到这里施纬都会一反常态地健谈，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
除了在谈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会过于兴奋之外，施纬基本算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安静阿宅。庄游从小学时便与他相识，“水”“水”地喊了十几年。在上大学后各奔东西，他们的友谊也并未因此中断。
施纬的经历堪称传奇。高考前夜，施纬无比淡定地通宵白金了那部与PS10同步发售的护航大作。当他黑着眼圈默念着“波兰蠢驴流弊！”冲进考场的时候，却被监考官拒之门外。猛然回过神来，考试结束的铃声已经响起。
“阿游，以后你当上了二级市民，可不要忘了我哦。”施纬紧攥着技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哭得泣不成声。
相较之下，如愿考上政法大学的庄游，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以院系首席毕业生的身份离开校园，在下城区的基层警局锻炼，只要兢兢业业地干上几年，等待受上级赏识提拔调入上城区，就能成为光荣的二级市民——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回忆起往事，庄游不禁又苦笑了几声。即使落魄至此，幸好自己还有一个人可以信赖。即使他已经是业内如雷贯耳，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少女”天才机械师——“焦糖猫猫熊”，却仍然更乐意被“阿游”亲切的称呼作“水”。
“我早就劝你不要去参加那什么同学聚会。”施纬一边七手八脚给阿瓜检查，一边幸灾乐祸地挖苦道。
庄游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快步冲上前一把搂住施纬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去挠他的侧腹。
“水，难道你又在监视我？看我怎么修理你！”
“不要啊，阿游，你知道我最怕这个。”施纬如惊慌地小鹿扭动着身体躲避，感觉马上要哭了出来，“我也早就劝你，不要随便打开在线模式嘛！那样太容易黑进去了，会忍不住下手的！”
“警报！警报！发现敌对行为！发现敌对行为！是否开启歼灭模式？是否开启歼灭模式？”阿瓜尖啸着一把将庄游推开，还抬起前臂挥舞着示威，摆出了一个白鹤亮翅的架势，随时准备发动进攻。
“没事啦，阿瓜。奇怪，我应该早就把阿游加进白名单了啊。”施纬气喘吁吁地靠在阿瓜的身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
“那后来呢？”施纬抬头盯向庄游，神色有些认真，“那位女孩子很漂亮吧，后来呢？”
“后来？”庄游反应过来自己在便利店切断在线模式后，施纬的监视大概也中止了，“啊，对了，你还不知道今天早上我们的事。”
“你……！没想到哇，你们俩居然进展这么快？”施纬伸出双手捂住了眼睛。
庄游见状也急得脸色羞红。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恩恩，原来是这样，我完全听懂了！”施纬一边嚼着薯片喝着可乐，一边听着庄游讲述，“然后呢？”
两人正坐在地毯上，面对面地交谈。庄游严重怀疑施纬并没有搞清楚状况，又继续解释：“所以我和她在电梯口就已经分别了啦！”
“我们不是在说王队吗，你又提她干什么？”施纬眨着眼睛，一脸无辜。
“我——”庄游欲言又止，“好吧，我跟王队分手……呸，分别之后，就来这儿了啊！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施纬咽下最后一口可乐，沉思片刻。
“先说结论吧，从我的专业角度推测，甘石科技自己的产品出了问题，这个可能性最大。”
“愿闻其详。”庄游不由地向前靠了靠，他很清楚施纬或许在日常生活中不那么靠谱，但在信息技术方面确是绝佳的参谋。
“额，我们先还原一下事情的经过。”施纬感觉到庄游凑得太近，不免有些拘谨。
“9月13日，不对，应该是9月14日，也就是这周四的凌晨。一位年轻的女子董小姐，在上城区的湖畔不慎落水，而某位偶然路过的兴趣使然的英雄，嗯，热心市民，见义勇为将她救上了岸。这一切，都记录在被传到网上的一段影像中。”
“但是，董小姐却在采访中表示，自己曾试着扫描这位救人帅哥的身份信息，系统却提示无法识别。注意，这里不是‘目标已隐身’，而是‘无法识别’。并非成功读取信息根据相关隐私条款不予显示，而是人脸识别软件没有从数据库中匹配到与他相符的身份信息。”
“所以说？”
“那么，就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目前普遍采用的这套由甘石科技开发的人脸识别软件存在BUG，部分目标会出现无法正确采集、数据比对错误等等的问题。开发者总是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的产品无懈可击，而被无意或者有意攻破的漏洞却一直层出不穷。”
“那天工机械就是清白的咯？”
“现在倒也不能完全排除。天工机械目前为止始终保持沉默，实在令人在意，或许，正是他们发现了甘石科技的产品漏洞，暗中出手，利用舆论施压，准备闷声大发财也说不定。现在掌握的证据还是太少了，仅仅只有这一段网上流传的影像。”
庄游不住地点着头，他开心地把胳膊搭上了好友的肩膀。“不愧是你！有你在身后，我就放心了。”
久违地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施纬颇有些筋疲力尽，他靠在好友的身上，轻轻低下头满足地笑着。
“咕——”庄游肚子中传出的悲鸣打破了当前的气氛。
“对不起，打扰了！”阿瓜及时出现，端上来一盘丰盛的午餐。
得意地挥舞着体感数据手套，庄游指着屏幕上的“YOUWIN”，打了个饱嗝。“嘿，这把又是我赢了！”
“哼!你欺负人。如果是用手柄的话，我才不会输！”施纬鼓起了脸，很不服气，“不玩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庄游一惊，用力拍了下大腿跳起来。“糟糕！差点误了正事。”
施纬嘿嘿地笑着舔了舔嘴唇，已经卷起了袖子。“那我们抓紧时间开始干吧！自己脱掉衣服爬到床上去，快点！”
“啊？”庄游后面一紧，退了几步，乖乖地照做。
庄游上身赤裸着躺在冰凉的铁板上，胸前的肌肉棱角分明。他看了看自己插满了电线的左臂，忍不住和正在聚精会神检测的施纬搭话，缓解自己的紧张。
“水，我已经想吐槽这个很久了。你管这玩意叫‘床’？就不能整个舒适一点的手术台吗？”
“你怎么这么娇气，要求还真高。我只是一名机械师，可不是医生，这里也不是医院。对了，我刚刚研究出一种新的关节连接技术，今天正好测试一下。”
“没事你尽管弄，又不是第一次了……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测试？”庄游更加不安，他蠕动挣扎着，却早已被牢牢固定住，捆得结结实实。
施纬一只手按住庄游的左肩，另一只手举起了电钻。“可能会有一点点痛，真的只有一点点哦！”
看着“滋滋”作响的电钻，庄游用力咽了口唾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等等等下，现在都9020年了，真的还需要用这玩意吗？你确定没有搞错什么？”
“也是，”施纬托着腮略一思索，“好像是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听到这话，庄游面色愈发惨白，一脸生无可恋。
“阿瓜？”施纬左顾右盼，却没有看到阿瓜的身影。有了！原来她正卧在墙角惬意地充电。
“阿瓜！”施纬提高了嗓门，“快来帮我一手！就是那个，那个！”阿瓜却是纹丝不动。“对不起，现在是午休时间。”
“拜托了，阿瓜。一会儿我给你买你最爱的周年限量版润滑机油。”
一瞬间的功夫，阿瓜已经出现在了面前。“乐意为您效劳，我的主人。我更倾向于刚刚上市的秋日清爽特别版。”
庄游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静静看着阿瓜，已经放弃了挣扎。他那对巨大的钳爪一样的前臂，真的可以进行精密的手术吗？
阿瓜打开胸前的机舱，熟练地给施纬递上一罐可乐。施纬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满足地抹了下嘴，重新举起了电钻。
“喝了壮胆特饮，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阿瓜已经闪电般跳上了床，一只手迅速抓住庄游的头扭向了右侧，六只脚把他死死地按住，趁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又用另一只手把一团布条塞进了嘴巴。
“唔——”庄游脸部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左肩上一阵电光火石，火花四溅。
“测试很成功！”施纬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顺手帮庄游取出嘴里的布条。
“如果不成功，会怎么样？”庄游有气无力地问道。
“如果不成功，你也没有机会知道。”施纬闭上眼睛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庄游翻着白眼，挣扎地坐起身来，正好与阿瓜四目相对。他歪着头看着阿瓜，阿瓜也转动着大眼睛回望着。拍了拍阿瓜的头，阿瓜高兴地跳了跳。
趁着这张床还支撑地住，庄游赶紧下了地，阿瓜则还在床上开心地弹跳着。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总觉得阿瓜，有时候看起来是不是不大聪明的亚子。”
“嗯，这个嘛……”施纬挠了挠头，有些尴尬，“确实。在我漫长的研究生涯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仿生人的性能是有极限的！哎，明明已经特意使用了传说中代表智慧的女神为她命名。”
“怎么样，要不要也帮你做一个？焦糖猫猫熊手作家用仿生人，可比天工机械销售的那些没有灵魂的机器强多了，一定会成为你的生活好帮手！”
“谢谢你的好意，还是算了！”庄游摆了摆手，“我还是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如果你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会做出最棒的家用仿生人，阿瓜也会想要一个好姐妹！”
看到庄游神色凝重地整装待发，施纬颔首握拳犹豫片刻，走上前背对背靠在了好友的身后，鼓起勇气小声说道：“阿游，你真的确定要去吗？这可是偷渡，万一……”
“当然！没有人比我更懂法律了，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搞个大新闻！”庄游的回答倒是干脆，似乎早早地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握住了施纬微微颤抖的手。
“但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我还记得一年前，你浑身缠满绷带被送到这里时的样子……”施纬的声音越来越低，轻声抽泣着，“我不想再看到你变成那样，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接过阿瓜及时递上的纸巾用力擦了擦脸。“这天气忽冷忽热的，有点感冒了。”
庄游笑了笑，转过身伸出臂弯搭上了好友的肩膀。“放心吧！无论调查结果如何，六天之内我一定回来！”
“不去不行啊，马上房租都要交不起了，不赚点钱，你养我啊？”
“我养你啊！”施纬不假思索地抬高了声调，旋即又低了下来，“如果你变成美少女的话。”
“呵，我要是变成了美少女，还会看得上你？”庄游又想伸手进攻施纬的腹部。
施纬一把推开，后退着急匆匆地躲闪，脚下一个踉跄没有踩稳，幸好庄游反应及时，上前稳稳接住。
一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从险些跌倒的施纬口袋中滑落，在地上翻滚着。庄游立即认出了这是什么，他也从怀中掏出了同样的银质徽章。施纬捡起徽章，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他现在在上面过得好不好，肯定早就已经如愿以偿地出人头地了吧。”庄游轻声叹息着，打破了这份沉寂。
施纬默默地点着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盯着庄游，看起来非常认真。
“一年前，当你提出想要复活黎明阵线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吃惊。没想到你也一直记得，记得小时候的那个约定。那就去吧，让黎明阵线的名号响彻宛丘。这是你的梦想，不是吗？”
“是我们的。”庄游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徽章，目光坚定。
握着徽章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徽章正面的星星指向天空。
“要来了哦，和当年一样。”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点了点头。
“若世界黑暗，”
“我即是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