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刚一落座，庄游便有些后悔。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打开了身份认证的在线模式，姓名年龄等简单的个人信息可以通过VR眼镜,利用当前流行的人脸识别软件轻松读取。信息的公开，却并没有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十年没见，这些看起来有点熟悉的面孔，此刻却又如此陌生。
“嘿，这不是咱游哥吗！”一位大个子主动坐到正有些局促不安的庄游旁边。
“大头”，庄游还记得他的绰号，当年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小混混,整天游手好闲的。年轻气盛时的自己和他发生过不少冲突，也没少吃那铁头功的苦头。
庄游配合地笑了笑，不太想搭理他。可是大头不依不饶凑得更近，“你的小媳妇儿没跟着一起来啊？当年你们不是天天腻在一起，哈哈哈哈哈！”说罢大头自顾自地放声大笑，吸引了周围同学的注意。
庄游皱着眉头。十年了，这家伙还是那么惹人厌。“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
“哎？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吗？我当年就觉得你们天生一对，真是般配！哈哈哈哈哈！”大头夸张地笑声，引得其他同学也跟着掩着嘴偷笑。
看到庄游的脸色愈发铁青，大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把酒杯斟满，自己先一饮而尽。“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兄弟不要在意。”
强压着怒火，庄游抿了一小口，想了想也一口气喝干，举起空杯冲着大头晃了晃，不再说话。
“咳咳！看来人都已经到齐了。”一位西装革履，梳着油亮分头的男士从主座上站起。他便是本次聚会的发起人，小时候常年成绩垫底，皮肤黝黑，又矮又胖，被戏称作“松狮”。
这位当年不起眼的小个子如今似乎已经事业有成，他发表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讲话，陈述自己的奋斗故事。庄游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暗自琢磨着，该怎么发起自己想要的话题。
“今天怎么没有女同学来啊？”一位相貌平平、衣着随便的男子轻轻敲打着桌子，打断了松狮的演讲。全桌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不用继续忍受这滔滔不绝的絮叨。
松狮倒也不生气，走过去敬了杯酒，恭敬地说道：“本来有几位已经答应，但听说简天行并不参加后又纷纷推脱。大概她们并知道石少爷今天在场，否则肯定会欣然出席。”
“切，没劲！长得帅就了不起哦！”石少爷撇撇嘴，站起了身，“今天这顿也没几个钱，就都记我账上吧。我买单，别客气，你们慢慢玩。”
说罢，石少爷挥了挥手，四名高大的仿生人保镖瞬间围了上来，簇拥着他离席而去。
石少爷是他的自称，据说正是那家鼎鼎大名的甘石集团创始人后代。“谁知道呢？为什么堂堂石家大少爷还只是一名三级市民？”包括庄游在内的很多人对此都深感怀疑。不过，石少爷颇有些家底倒是不假，算得上是衣食无忧的富二代。
看得出来松狮颇有些失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很快便换上了熟练的微笑，继续和老同学们寒暄着。
他举杯来到了庄游的面前。“如果简天行能来就好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庄游耸了耸肩。
事实的确如此，曾经亲密无间的友人，却在大学毕业后杳无音信。庄游默默掏出怀里的银质徽章，轻轻抚摸着，上面镶着一颗闪耀的星星，下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大字“黎明阵线”。
“若世界黑暗，”
“我即是黎明。”
三人手持徽章，郑重其事地在秘密基地庄严宣誓的情形恍若昨日。怀揣着改变这座城市的同一个梦想，庄游、施纬、简天行，三位相见恨晚的少年携手组建了这个小小的社团。
在升入大学后，三人各奔东西，社团活动也随之偃旗息鼓。时隔多年，庄游依然把这枚徽章带在身边，这里有着他一直未曾忘却的梦想。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呢？”
一股惆怅涌上心头，庄游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别一个人喝闷酒啊，兄弟，”邻座的大头又凑了过来，“最近在忙什么啊？有没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带带老同学啊。”他的嗓门还是那么洪亮，大概整桌的人都可以听到。
庄游想起来今天自己来这的真正目的，他定了定神，故意提高音量回答。“也没干什么大事，最近开始尝试做自媒体，刚刚起步。在微客上建了个公众号，随便写写文章。”
“哎呦妈呀，这得支持，必须支持！赶紧的，把账号发来看看。”大头眼睛瞪得很大，急切地催促着。
庄游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放出了公众号的三维码。
“哟，黎明阵线。”大头已经扫码关注上，“哈哈，原来你的名字叫做公子羿！”
周围其他的同学也都很感兴趣，纷纷抬起手腕，启动手环状的个人移动终端，登录微客熟练地操作着。
“嗯，关注了……”
“加油！”
“先Mark回家再看。”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庄游看着自己的粉丝数瞬间暴涨了十几个，满心欢喜。今天也算不虚此行。
“嘿嘿，兄弟。我性子直说话你别太介意，”大头红着脸摇头晃脑，喝得已经有点高了，“你的这些东西吧，那么长，还全都是字，看着跟课文似的，看起来真累。现在不都流行那个什么，全息视频，那多得劲啊！再搞点刺激的……”
话说了一半，大头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去。庄游呆坐在椅子上，犹如被盆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底，一股悔意涌上心头。
环顾四周，同学们已经开始眉飞色舞地讨论别的话题，没有人想要和他针对文章展开进一步的深入交流。刚才出于礼节性的问候，不过是聚会中一道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罢了。
松狮热情地邀请大家前往KTV继续二场，还一脸神秘悄悄地透露。那家店非常有特色，里面的公主和少爷，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庄游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想早点回去。
或许，今天来这里，就是一个的错误。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临别前，刚有些清醒的大头紧握着庄游的手不放。他一直念叨着，十年没见了以后一定要常联系。庄游敷衍地应付着，好不容易才甩开。
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是晚上十点，夜色渐深。远处山顶的上城区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摩天楼打出斑斓的霓虹光束。那座耸立的“天门”，在这黑夜中依旧格外耀眼。
坎六区的街道，比白天更加热闹。四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都是啊呜酱活力四射的舞步。她抛出一个飞吻，摇了摇手中某款最新上市的能量饮料。在这些巨大电子美少女的环绕中，一座整个幕墙被包下的高楼上打出了一竖排字：“林佳慧我爱你，嫁给我吧！”。朴实而又笨拙，透露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复古式浪漫。
回到巽五区，则又是一股别样的味道。远处的居民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这漆黑的夜幕。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已经纷纷回到家中，享受温馨的团聚。连刚才横七竖八倒在这里享受的肥仔们，也已不知何时散去。
小巷里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通上了电，两侧先前紧闭的房门虚掩着开启，昏暗的灯光透露着暧昧，衣着暴露的女郎们站在门外，倚靠着门扉吞云吐雾，时不时朝着路过的行人抛上几个媚眼。
“好了，回家吧。”庄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单手勾着脱下的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
眼前的灯红酒绿都和他无关，他不属于这里。
庄游刻意避开这些只属于黑夜的繁华，慢悠悠地晃进昏暗的小巷。巷子里真安静啊，几乎遇不到行人。雨后的路面黏稠而又湿滑。一望无际黑颜的夜，轻松将这个渺小的身影吞噬。
孤独地行走着，他早已习惯了这份寂寞。
这样也好。
不，这样更好。
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在这片黑夜中格外耀眼，路过的庄游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要不进去看看？”庄游犹豫着。感谢石少爷的慷慨，本来用于聚餐的预算有了结余，或许可以久违地奢侈一把。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这些天，早已受够了每日三餐的自加热廉价便当。
便利店的商品琳琅满目，庄游没多看一眼，便径直向着打折区走去。今天的打折区一如既往地丰富。早上出炉的面包，微微干瘪的水果，略有一点泛黄的蔬菜，都已经在超出时间后按照规定进行了低价处理。
“真浪费呀！如果不是我把你们买走，到了早上就只能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庄游欣喜地挑拣着，每一件都爱不释手。但是碍于寒掺的账户余额，只能艰难地做着取舍。
“这个西红柿看起来还挺水灵，这颗白菜可以吃好几顿，这块面包闻着真香！……”
心满意足地挑选完毕，庄游抬起头来，旁边擦肩而过的少女看起来有些眼熟。庄游努力回忆着，在注意到她后颈上的三维码时恍然大悟。
这位正是同住在栖苑公寓里的邻居，1302室那位独居的伦威爷爷，家中的仿生人——秋水。
家用仿生人在这下城区的普及率并不高，高额的采购和维护保养费用令大多数普通家庭望而却步。即使负担得起，大多也会选择体积小占用低、性价比更高的轩辕丁型。
而伦威家中的秋水，则是货真价实的轩辕乙型，天工机械二十年前隆重推出的初代产品。作为拟人化程度最高的系列，逼真的外型是乙型的主要卖点。他们在外观上和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略显空洞的眼神和脖子后面记录着机体信息的三维码。
“晚上好，秋水。伦威爷爷最近还好吗？”庄游和秋水打着招呼，毕竟自己也曾多次受到伦威爷爷的关照。
“晚上好，1404室的小哥哥。不好，爷爷不舒服，想吃苹果。”秋水的回答十分简洁。
庄游没再多问，自己还没无聊到和一名仿生人热情畅聊。他寻思着，过几天自己应该亲自上门看望一下。毕竟伦威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似乎也没有别的亲人。
站在自动收银台前，庄游看着满满的购物篮，又看着支付页面上显示的“账户余额不足”，甚是尴尬。
看到这些超低折扣的商品就管不住手，不知不觉已经超支。
怎么办，要不向秋水借点？不不不，这可是关系到身为人类的尊严，怎么可以向仿生人借钱！
“自助收银台出故障了吗？”
一声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庄游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位白衣飘飘的少女。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包裹着纤细的身段，略显蓬松的裙身掩盖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抹胸下的双峰更是呼之欲出。她正歪着头冲自己笑着，柔顺的黑色长发自然地垂在肩上。
“啊，这个……我……”庄游紧张地有点语无伦次，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右手指着手环解释道，“网速真卡！付款时怎么都连不上，这里信号太差了吧！”
少女掩着嘴咯咯地笑着。“我先帮你付吧。”
庄游还没来得及阻止，少女便已经伸出手扫了扫结清了货款。
“谢谢……我马上就把钱转给你……”庄游寻思着，事已至此只能向自己的好哥们施纬紧急求助了。
白衣少女已经向前几步走到了店门前，她一个优雅地转身回过头，向着庄游伸出了手。“我也住在栖苑公寓。呐，我们一起回家吧！”
庄游想起来自己聚会结束后，忘记了关闭个人信息显示。原来如此，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扫了一下眼前这位白衣少女，理所当然是“该用户已隐身”。
努力回忆着，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位邻居。不过，公寓的人员流动性很大，或许是新搬来的也说不定。但是，像她这样的美少女，为什么要住进设施简陋的廉价公寓。
不过，暂时还是先不要深究的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先缓解一下两人并肩而行却沉默不语的尴尬。
“那个，我是住在1404室的庄游。你呢？”
“我是1703室的，大鱼吃小喵^o^”少女抬起右手，掌心向下手腕微曲握拳，同时鼓起脸颊，张嘴做出了一个咬的动作。
看着庄游一脸诧异的样子，少女又掩着嘴咯咯地笑着。“我在公寓的住户名单里看到过你的名字。”
“额，喵……姑娘，刚才谢谢你。这会儿信号还是不大好，请再稍等一下。”在店里庄游就已经向施纬发出江湖告急的紧急借款请求，可现在都已经到公寓电梯了，还是没有回复。这个时间，他肯定正在追已经开播的午夜档动画。
“嗯，果然这个名字还是太长了吗？那就叫韩小兔吧！”白衣少女握拳轻托着脸颊，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电梯已经稳稳地停靠在了14层，白衣少女催促着庄游，挥着手和他告别。
“下次请我吃饭吧！你可欠我一个人情哦。”
再次瞥了眼账户余额，庄游尴尬地笑着，无可奈何只能答应。能和她再见上一面，倒也不坏。
眼前的青年已经渐行渐远，缓缓关闭的电梯门后面，白衣少女扬起了一丝微笑。
“数据比对已完成，契合度99.8%。”
眼前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身穿警服的青年男性照片。韩小兔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终于找到你了。”
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刚才那名少女身着白衣的倩影却还在庄游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一定是晚上喝多了！”庄游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努力想把这件事忘掉。
一股困意涌了上来，庄游顺手点了下刚刚自动弹出到面前的软件更新确认，往上拉了拉被子把自己裹紧。
酣睡中的庄游，紧攥着被角贴近胸口，不知不觉间一行清泪从眼角轻轻划下。十年前那位同样一袭白裙的少女，也曾这样悄悄闯入了少年的梦田。
“咚咚咚——”急促地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庄游的回忆。
“谁啊，这大清早的。”庄游不情愿地起身，把手上剩余的面包塞进嘴里，顺便关闭了微客的页面。
他拉开了房门，“应该还没到收房租的日子吧？”
“草，怎么是你！”瞅了一眼这位意外的访客，庄游赶紧用力把门关上，“龟龟，我一定是还没睡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