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夜色已深,宛丘市仍未入眠。

高低错落的复式立交上依然车水马龙,一辆辆流线形的汽车在这上下数十层的高速通道上井然有序地飞驰,繁忙却又安静。

二十四小时闪烁的霓虹灯点亮了天空,早已分不清此时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鳞次栉比的摩天楼耸立在大地之上,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城市中心直插云霄的高塔被衬托的愈发醒目。

夜晚的宛丘,仿佛是一个以这座高塔为中心,向四方发散的巨大光球。圆心的周围笼罩在这五彩缤纷的光芒之中,而离圆心越远,光芒则越暗淡。在巨大光球的边缘,仅有星星点点的些许亮光。

站在宛丘市中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这座刺穿了灰暗天空的高塔。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是这座城市最引人瞩目的地标,被城里的人们称作“天门”。

从宛丘建成之初,“天门”便立在那里。但是,鲜有人看到过上面真正的光景。即使是一级市民,也只有少部分人曾获准踏足。

偶尔有天真无邪地孩童好奇地询问,得到的只有大人惶恐不安地严厉制止。传说那里是开创了新世界的神之居所,普通的平民即使萌生一探究竟的念头,也是对神的亵渎。

吴问紧握着方向盘,神情有几分恍惚。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加班已经使得他身心俱疲,时刻紧绷的神经像是快要拉坏的皮筋,不堪重负。如果有最后一根稻草落下,随时都可以压死这头脆弱的骆驼。

他伸手松了松颈口的领带,大口地深呼吸。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要打起精神。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继续过。”想到此刻在家中等候的女儿,吴问僵硬的嘴角也不禁上扬。

车子驶进了隧道,很快就要到家了。吴问轻踩下油门加速,脑海里浮现出女儿甜甜的笑容。

一阵强光扑面而来,车窗前方瞬间一片空白。强光刺的吴问睁不开眼,慌乱之中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轮胎划过地面的摩擦声在这安静的隧道中格外刺耳。

吴问一时没缓过劲来,脑袋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疼痛不已,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剧烈地跳个不停。

他双手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抹去额上溢满的汗珠,一边看着擦肩而过打着远光灯的跑车扬长而去。车牌没有看清,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向交警投诉的念头。

吴问随手掏出兜里的香烟颤抖着准备点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默默放了回去。

“哟,玩人工驾驶呢?行不行啊,大叔?就你这辆破铜烂铁,万一撞坏了爷的车,你赔得起吗!”

一位气势汹汹地青年正愤怒地敲打着车窗骂骂咧咧,麻利地来了一套素质三连,另一只手还握着刚刚摘下来的VR眼镜。似乎这是方才紧跟在自己后面也被迫逼停的车主。

“算了,都不容易!”

吴问不想争执,他冲着青年拱手抱拳低了低头表示歉意,踩下油门重新起步。

“嘿,这就跑了?”愤怒青年飞起一脚,却踢了个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车上。

现在,AI自动驾驶技术相当成熟,仍然坚持人工驾驶的司机已经凤毛麟角。各级市民们都曾以安全隐患等名义不断提出抗议,要求全面废止人工驾驶汽车。而相关部门出于和谐稳定、平稳过渡的考虑,在宣布停产的同时,仍然许可年审合格的老式汽车正常上路。

“老伙计,你还能再多陪我几年吧?”吴问轻轻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喃喃自语。

那年,他刚刚通过二级市民等级晋升的认证,意气风发正当少年时。得知这个喜讯的父亲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多年的积蓄。

“咱家可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才出了这么一个二级市民。听爹的,该花的钱它就得花,可不能让上面的人笑话!”

吴问至今还清晰地记着,送别时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反复地叮咛,脸上的笑容比六月的烈阳还要灿烂。

转瞬十五载,当初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发际线已经跟不上他不断前进的脚步。而跟随吴问多年的这台爱车,状态也已大不如前,发动机不时传出的低沉轰鸣,倾吐着力不从心的老态。经历过数次大修之后,还能正常行驶已属难得。如今这早该淘汰的车型,更换零件越来越难,如果下次再出什么故障,恐怕就只能报废了吧。

“我也该被淘汰了吗?”吴问凝视着前方,自嘲地摇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爱车的底盘震动了两下,似乎在回应主人的哀叹。

汽车缓缓驶进地下车库。熄火之后,吴问并未急着起身。他把座椅放下,微微后仰,轻轻闭上双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静寂的四周可以听到自己的每一声心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享受片刻的安详。车厢中方寸之间的天地,就是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关闭车灯,断开网络,暂时卸下肩膀上的重担,放空快要爆炸的脑袋。

这个世界,与我无关。

轻轻长吁一口气,吴问打开了车门,习惯性地随手掏出兜里的香烟,又轻轻放了回去。

现在该回家了,他还要履行作为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应尽的责任。

“吴先生,欢迎回家!”公寓前的摄像头转动了一下,清脆的系统女音响起,大门随之开启。

走进电梯,头顶的摄像头再次转动了一下,控制板上“79”的数字自动亮起。

吴问这才留意到,一名身穿冲锋衣的青年跟着自己一同走进了电梯。他不禁好奇地瞥了瞥身边的男子。这人双手插在兜中,压低了帽檐,看不清脸。身上的穿着也没什么特别,冲锋衣的胸前绣着云朵的图案。

“住在我们这幢楼的,有这个人吗?”吴问心里嘀咕着,微微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毕竟自己每天早出晚归,平时也没怎么和邻居们接触。搬过来好几年了,隔壁住着几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还不清楚。

最后,他还是礼貌地对着冲锋衣男子点了点头,示以问候。

冲锋衣青年也冲着吴问点了点头回应,并没有抬起自己的脸。

电梯稳稳停靠在79层。吴问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急切地走向家门。

刚站到门前,家门已自动敞开。

“欢迎回来,主人!”一台一米多高圆柱形的仿生人已经等候在门口,头顶的蓝灯一闪一闪,似乎很开心。

“爸爸,爸爸!”一位身穿睡衣的小女孩也快速地从屋里迎面扑来。

吴问随手脱下西装甩给了仿生人,一把将女儿抱起,疼爱地亲吻着她的小脸蛋。

“刚才看到汤圆突然启动,我就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小女孩搂着爸爸的脖子,凑到耳边悄悄地说。

“麦麦真乖,麦麦真聪明!”吴问又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两下,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麦麦今天又长高了,爸爸都快抱不动了。”吴问把女儿轻轻放在地上,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是因为刚才那一下有点用力过猛,腰又闪到了。他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看来是必须尽快抽时间去做个腰椎间盘义体植入了。

一位优雅的妇人从客厅走来,正是吴问的妻子宋允乔。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麦麦,乖!还记得和妈妈的约定吧——等爸爸回来打个招呼就去睡觉。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上补习班呢。”

麦麦有些不太情愿。“可是,我还想让爸爸给我继续讲睡前故事呢。”

“好,那我们——”吴问刚张开嘴,就看到妻子瞪了自己一眼,赶忙改口,“对不起,麦麦,今天爸爸实在是有些累了。明天是周六,应该能早点下班。到时候,爸爸再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麦麦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懂事地点了点头。她一路小跑向自己的房间,进门前又扭过头来。

“晚安,爸爸。晚安,妈妈。晚安,汤圆。”

汤圆侧过头,抬起手臂,顶上的蓝灯闪了一闪。

两人躺在床上,允乔紧靠在吴问的怀中。

“后天休息吧?抓紧去医院,把义体植入做了吧。你这腰,再不做手术,我看是真不行了。”

吴问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允乔顿了一顿,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继续说:“还有麦麦上学的事,可不能再拖了。今天的家长会,又是我一个人去的。班主任都说了,现在的名额,紧的很,你不抓紧点,后面大把的人都在排队等着呢!”

“你说得都对,这事我尽快……”吴问平视上方,想要敷衍过去。

“每次都这么说!赶紧的,后天就去找校长,把这事办了吧。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有今天?我可不想让麦麦以后和我们一样受罪。你可是从下面一步步爬上来的,你比我更清楚。你知道这条路,它有多难,它有多苦!”

“不就是上个小学嘛,多大点事,在哪里不都一样?”吴问在心里小声嘀咕着,没敢出声。不过,他也明白,过去的自己为了通过二级市民等级晋升认证,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如果能一开始就站在更高的起点,对麦麦未来的发展自然是再好不过。

“还是因为钱的事情吧?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钱该花的时候就得花。”允乔紧盯着丈夫,话锋一转,“听说你妈最近刚刚转院了,也要花不少钱吧?”

“不关咱妈的事!”吴问猛然掀开被子坐起,他尽力克制着内心的烦躁,“麦麦上学的事,我会解决的。你先睡吧,还有点工作的事情,我去处理一下。”

吴问穿上睡衣走出卧室。汤圆已经煮好了咖啡,静静地等候在门外。吴问笑了笑,鼻子有些酸酸的。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拍了拍汤圆的脑袋。

汤圆头顶的蓝灯一闪一闪。

轻轻推开麦麦的房门。小女孩正裹着被子蜷缩着身体,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这次又在做着什么样的美梦呢。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吴问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着。也许只有在面对女儿的时候,他才能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拉了拉被角给麦麦盖严实,吴问踮着脚慢慢离开。

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坐在书房的办公桌上,吴问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强打起精神。

公司OA已经接入, “GS”的LOGO跳动着跃入眼帘,消息提示框已经闪个不停。

“您有23条未接受信息,是否立即查看?”系统提示音的女声一如既往的轻柔,此刻听起来却格外使人烦躁。

“全部打开。”吴问有气无力地下令。他用力揉搓着太阳穴,感觉脑袋快要炸开了一样。自己这才刚刚离开办公室不到一个小时。

“林总:小吴,明天记者招待会的发言我又提了几点意见,你看着改一下。不用着急慢慢来,明天上班前发给我就行。”

“刘总:吴工,下周一陪我去车间视察一下进度,那批新产品得盯紧一点。你先准备一下材料,特别是那几个关键参数,一定要牢牢记住。”

“周工:老吴,上次说的报表我刚刚整理好,你再看看,这样行不。没啥问题你就给肖总报过去吧,他催好几次了,我看他要的挺急。”

“栓子:哥,俺根据你的猜想试了一下。嘿,还真是那么回事!详细的情况明天上班再说吧。”

……

吴问默默地看着一个个不断跳出的留言,摸出香烟叼在嘴里,掏出火机,又缓缓放下。

消息还在不断地弹出。

……

“唐美美:嘿,吴老师还在加班呢?嘻嘻,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哦。这个大订单已经拿~下~了,YEAH!美美是不是很能干呀~KIRA 美美陪他们喝了好多酒,好难受TOT 他们都在夸奖吴老师的软件优化的好~ 这些东西美美不是很懂,总之就是吴老师最厉害了(比心)”

……

“这小丫头……”吴问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改进而已。目前的人脸识别早就是一项已经非常成熟的技术,只要经过摄像头的动态捕捉抓拍,任何一名市民都能够自动……识……别……”

吴问猛然一惊,只感觉脊背发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他终于想到了回家时电梯里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电梯的数控板上只有一个“79”自动亮起,同行的青年也并未在这一层走下电梯。

他没有被监控摄像头识别。

“见鬼,这根本不可能!”吴问低声咆哮着,重重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杯中的咖啡飞溅而出。

旁边待机的汤圆立即启动,认真地清理着桌面。

公寓的安保本应该万无一失,毕竟监控系统采用的是自己亲自研发的人脸识别软件,不可能出现误判。

“难道……真的存在?不,绝不可能!那么……是他们派来的人吗,难道他们真的在……?”

吴问又一次掏出香烟,捏着烟头陷入了沉思。他深屏了一口气,塞进嘴里颤抖着按下打火机。倚靠在窗前,任凭烟雾慢慢升腾而起。

“警报!警报!禁止吸烟!禁止吸烟!”汤圆头顶的红灯闪个不停,它挥舞着手臂,大声地抗议。

吴问轻轻吐出长长的烟圈,推开窗子,冷风直吹在脸上。他望向窗外,上城区尽收眼底。“天门”之下,远处的写字楼依然闪着明亮的灯光,宛如白昼,这是城市的奋斗者们正在熊熊燃烧的青春与热血。

转过身来,吴问的眼神已如雄鹰一般凌厉。他拍了拍汤圆的脑袋,抬起手又猛吸了一口,然后用力将烟头掐灭。

又将是一个漫漫长夜。

但是自己,绝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