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室友们还是没有回来。

开学前的这段时间大家大概都很忙吧,她们几个人的群组里安安静静的,没人说话。

一个人的寝室有点安静得过分,孟朵朵突然觉得有点寂寞了。

她独自在屋里对着电脑看了一整天,手指在评论区的发言框里好几次敲下了很多句子,但过一会都慢慢地删掉了。

温蒂的新作,漂亮的漫画,评论区里都是些激动的溢美之词,她的话发出去,大概就像是一片鲜花里突然出现的丑陋杂草吧。

她想再和温蒂谈谈,她希望能在影响最小的时候解决这件事,但今天的谈话分明是自己无话可说,落荒而逃。而温蒂……明显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这个漫画原版是我画的。”

在混乱的思绪下她整合不出一个太好的逻辑,只能在漫画预告的评论区下发了一条这样简单的话,却没想到发出去的下一刻就收到了一连串的问号跟嘲讽。

有人问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有人不屑地表示温蒂太久没出新作导致小学生都不认识她了,这么厉害的漫画家怎么还有人敢碰瓷的。

孟朵朵有点慌,调出自己电脑中的漫画稿子,将人设图和一些剧情裁剪出来,和温蒂那部漫画已经发布的部分截图放在一起做了对比,又将事情的原委大概地写了一下,点击发布。

老实说,截图过程中她自己都觉得,温蒂画得比她好多了。

可就算比不上对方,那也是自己的心血,是自己从生活冲抽出情感的线,一点一点编织成现在的模样。

是她最重要的孩子。

她以为将对比图发出去就会有人站在她这边,温蒂会不得不撤掉之前的稿子,事情就这样干脆地结束,

但事实证明,温蒂说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是真的。

事情突然开始失控。

在她的帖子下,居然清一色地认为温蒂被碰瓷,孟朵朵才是错误的一方。偶尔有那个两个觉得事情还不清楚不能立刻下定论的评论,也很快被人骂到消失了。

孟朵朵茫然地看着贴子下一条条飞快刷新的评论,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人关注的这个账号怎么能瞬间引来这么多的观众。

她挑了几条评论想回复一下,却又是马上被骂得体无完肤。

她还想解释,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又是师兄。

“朵朵,你先不要在意那些评论。”

他的话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孟朵朵突然觉得有些愧疚,明明不是师兄的错,却连累得他拖着伤还没好的身体跟着四处奔波。

“我没关系,现在重要的是你。”

此刻已经入夜,虽然网络上还热闹无比,周围的环境却已经冷清了下来。没多少人在的宿舍楼被死寂的夜色包裹,像是个沉睡中的怪物,静静地等待着猎物来到嘴边。

“现在关掉电脑,上床睡觉。”师兄这样说道,“评论什么的全都别管,我会帮你想办法,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告诉孟朵朵:“温蒂应该买了不少水军。”

“是我的责任,我应该提醒你的,不该在没准备的情况下发言。温蒂既然做了盗漫画的事情,对舆论方面的控制肯定也早有准备。”

“你看到的未必都是读者真心的话,现在听我的,把电脑关掉,去睡觉,好吗?之后还有硬仗要打。”

好久,孟朵朵才回了一个闷闷的:“……好。”

隔着手机,她仿佛都感受到了师兄松了一口气。

“那么晚安。”

“晚安师兄。”

她不想让师兄跟着自己一起担心,可是现在,看着在打电话期间还在不断刷新的评论区,她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目光从这上面移开。

短短几个小时,事情就发酵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

孟朵朵开始还有心思自嘲,要是自己发布的漫画也能有这样的热度,那自己也早就成了大神了。

但慢慢的,随着留言的倾向逐渐偏激,她的各种社交软件上都弹出了不认识人的好友申请,还收到了无数陌生人的私信消息,她开始感到了一种无声的恐怖。

孟朵朵在电脑前坐了一夜。太阳升起,黎明到来,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永夜。

而事情到这里还只是个开始。

之后的几天,她的社交软件被盗走,陈年的旧帖被翻出,诸多连本人都不记得的幼稚跟狼狈暴露在人前,成就新一轮的欢声笑语。从年少时期开始,她所有的不堪所有的冲动所有的犯傻都成了卑劣的罪行。

 

她整个人像是被从里到外地翻了过来,无关她本人的意愿,她的一切都摆在阳光下,成了那些人可以随意使用的素材。

他们截取出她小学时得意洋洋发布的涂鸦,大笑着说画成这样就能当漫画家的话那我也行。

他们复制来她中学时意气风发放出的誓言,讽刺地叫人来看居然有人觉得自己能够吊打漫画之神。

有人敲响她的聊天框,用各种污言秽语刷满整个屏幕。

有人找出她过去的连载,在上面用夸张的笔迹贬低画中的角色和画外的她。

这种时候的“取材”之人,是最不吝于指出这些素材是来自于谁的。于是看到这些东西的路人出于好奇纷纷涌来,然后在已经堆积成山的谩骂中轻飘飘地加上一句指责,或是一声唾骂。

事件的再一次升温,是温蒂用自己的账号发了一条轻飘飘的消息:

“希望某些人能明白,有形的东西能够模仿,可无形的某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偷不走的。”

下面是一片的“心疼”,“抱抱”,当然还带着对“某些人”的责骂。

某些人是在说谁,在现在的情况下不言而喻。

孟朵朵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条消息,毕竟温蒂的账号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她唯一的特别关注。不管温蒂发了什么,孟朵朵总是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开心地去看,再贡献出一点自己的点击和评论。

但她曾经在温蒂的评论区留下的痕迹,现在也都成了包藏祸心。

她一遍遍读着温蒂发的那句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因为这样的话,不应该是她来说的吗?

所谓的立场和正误,不知不觉间已经颠倒。

温蒂的那条消息像是扬起了一面旗帜,于是仿佛一夜之间,世间的所有恶意都集结到了一起,像是具有强腐蚀性的毒,无穷无尽地蔓延到她的身边。可她却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熟悉的世界崩落溃散,原本温柔的世界被毒侵蚀过后留下恐怖狰狞的痕迹,仿佛也是对她无声的控诉。

那些人啊,拿着语言做成的刀,躲在光纤和数据的堡垒后面,将一场毫无道理的讨伐变成了肆意的狂欢。

可他们没有错啊,他们是正义的一方,他们只是为了维护公正,让试图盗取别人作品的小偷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是,但是……

孟朵朵站在崩落的世界中央,连自己都不确定地诘问自己。

错的是我吗?

我是否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堪,无药可救,死有余辜?

“温蒂就算真的抄了她,她也该烧高香庆祝了,我还巴不得温蒂能画我想的故事呢,署名权不要都行,光看着温蒂的画风都满足了啊。”

“我不懂什么漫画,就是一个路人,但我客观地说一句,光看对比图,温蒂的技术比孟朵朵强多了,我觉得根本没有抄袭的必要,谁会去抄一个远不如自己的人呢。”             

“楼上说的对。”

“+1”

“附议。”

……

她觉得这是有些可笑的,只是自己笑不出来。

“这种人真是恶心。”

“温蒂做错了什么好不容易复出就要被碰瓷啊。”

“孟朵朵画的什么垃圾也敢诬陷温蒂了?”

“去死吧。”

“不要脸。”

……

孟朵朵的大脑告诉她这些一味扑向自己的言论有些可怕,但她负责感受恐惧的神经好像被从身体里抽掉了,所以她只觉得茫然。

仿佛落脚点被逐渐拆解,她却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脚下的触感逐渐消失,身体和心脏都漂浮在一片失重的空间。

没有任何能依靠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去往何处,甚至就连向下坠落都做不到。

在一切都消失殆尽的世界,只余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