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看的时候不觉得，可一旦将两份不同漫画摆在一起，哪怕风格，题材，色调都不一样，她也依然能清楚地意识到两边的差距。
而且还是就摆在明面上的，对于漫画来说最为明显，也最为致命的差距。
杨熠然的漫画，更“好看”。
不是剧情丰满，不是角色鲜明，不是风格独特，就是最简单，最基本，却也最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人眼球的，好看。
之前可能是当局者迷的关系，孟朵朵并不觉得自己的画面有什么问题，但在和杨熠然的画进行直接对比之后，她简直想将自己的画全部涂掉重来。
“现在懂了吧，你和我的漫画，在画面的‘完成度’上有着根本性的差别。”
完成度高，并不是将画面用各种细节装饰或者笔刷特效堆满，而是尽可能地将画面上出现的东西画得精准，正确。
“人物形体歪歪扭扭，不做透视，忽视画面纵深，镜头角度一旦调整就掌握不好空间感。”
孟朵朵并没有在意过这些事情。
她没有专门上过绘画的课程，除了最初入门时，被那个姐姐教了基础知识外，就一直只是自己四处横冲直撞，见到漂亮的画就临摹，见到可能有用的技巧就记下来，慢慢形成了现在这样还算入得了眼的画风。但是……
“画面掌控力不足，代表你的一格和我的一格所能传达出的信息量，能给读者的暗示完全不同。”
杨熠然指了指她的漫画。
“这里你用了三格逐渐拉远距离，同时还调整女主角动作的部分，我只要一个微妙的表情，一片刚好落到她眼睛里的雪花就能解决。而你大概从来没研究过那种能够传达复杂感情的表情应该怎么画吧。”
“一直使用这些取巧的方法，是因为你也明白自己做不到？”
啊……
是这样啊。
孟朵朵被杨熠然的话说的无地自容，可同时却又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杨熠然很少专门在漫画中描绘感情线，她也清楚地知道他确实不擅长展现这样的情节，他总是粗暴地用一个激烈的拥抱，一个缠绵的吻，或是干脆一个涂黑的格子来表现角色之间存在的爱情，可却没人认为这是他必须改正的缺点，大多数人只是随口吐槽一句“感情线太少啦”就结束了，也不会太过在意。
因为那些画面很突然，却不突兀。
他不知道怎样设计情感线，但他已经在之前的画面中埋下了各种细节。
紧张的人群中唯独看向某人的那一眼，身体偶然相撞时脸颊上浮起的红晕，见到他在别处和别人相谈甚欢时的那一皱眉一低头，微抿的嘴角和轻颤的指尖……都是在读者的潜意识里种下关于未来可能性的种子。
而这些微妙细节的表现，也是建立在对画面的掌控之上。是每个表情都要尽量夸张地表现才觉得满意的自己做不到的技术。
跟热爱、灵感、才能全都无关，她所欠缺的，就是最基础也最简单的技术。
虽然说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再强调一次。
漫画，是用画面来表现故事的。
让读者在观赏画面觉得舒适的同时自然地接收到信息，就赢了。
孟朵朵现在觉得刚才认为必胜的自己简直就是个跳梁小丑，血液全都集中在了脸上，甚至烫得有点疼，简直被杨熠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失败跟意识到自己的弱点两者结合成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她并没有去仔细体会，而是将它们一股脑地作为燃料，扔进了名为斗志的火里。
“你等着！只是基础的画技而已！我很快就能超过你的！”
“不可能的吧。”
杨熠然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拿回自己的平板，调出一张照片给孟朵朵看。
“这是我这么多年用过教材和练习本，基础，画技，这两个词旁边可没法加上‘只是’跟‘而已’。”
照片上，是一个被各种老旧而厚重的书籍，和数不清的素描本，练习纸堆满，仿佛马上要被撑爆了的巨大书架。
技术是最基础的东西，只要努力谁都能拥有，但同样地，想要拥有它就只能付出相应的努力。
比起虚无的灵光一闪，这里更需要的，是汗水与时间的积累。
“想在画技上赢过我，先把书架上的这些书都临摹一遍吧。”
“……那难道是在暗示我好几年都没法超过你？”
刚被干脆利落地击倒在比赛台上，孟朵朵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底气不足。
“那是当然的。”
不甘心。
哪怕她能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却依然不想在这里对杨熠然低头认输。
她不愿意接受杨熠然对漫画的态度，要是真的对他心服口服，那不就是在说自己坚持了十几年的东西只是一个笑话？自己为了漫画付出什么都可以，最后却比不上一个将漫画当做赚钱工具的人？
没道理吧！
“为什么这个人只是把漫画当成工具却还这么嚣张。”
杨熠然仿佛会读心一样念出了孟朵朵的想法。
孟朵朵被吓了一跳，杨熠然却一脸稀松平常：“你一定在这么想吧，一猜就猜到了。”
“我啊……”杨熠然突然严肃了起来，目光深沉地看着孟朵朵，把后者看得有些心虚。
“抱，抱歉，你也不只是单纯地把漫画当工具吧，说的也是，哈哈哈，不喜欢漫画怎么可能相想当漫画家，而且还坚持了这么多年，是我太……”
“不，你想得没错。”
“嗯……诶？”
杨熠然的表情猛地一边，又是那副惹人生气的嬉皮笑脸。
“我就是把漫画当工具还这么嚣张了，你来打我呀嘿嘿嘿。”
“朵朵！朵朵！”
要不是段筱琬拼命拦着，孟朵朵绝对已经当场掀翻桌子，抄起凳子就往杨熠然头上砸了。好在她最后还是恢复了一点理智，放下了手里的凳子，看向杨熠然目光却依旧杀气腾腾。
“我会赢你的！就算没有技术也有其他让读者沉浸在漫画中的手段！”
“这么挣扎就难看了啊，直接承认我比较厉害就那么困难吗？”
“你——”
“算啦，反正你总会明白自己是怎么样都打不过我的……啊！我不是说物理层面上的打哦！”见到孟朵朵的目光又移向了凳子，杨熠然匆忙补上了一句解释，可惜完全没能缓解孟朵朵的杀意。
“我会赢你的！我要赢你！要把你赢哭！”
“现在看上去明明是你要哭出来了。”杨熠然小声地说出了事实。
不过虽然一直在用挑衅的语气，但看到孟朵朵双眼通红，他还是有些好局促不安地缩进了角落。
“咳，不是我说啊，你现在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嘛。”
阅读漫画就像是在爬一座尖塔，封面是大门，画面是底层，读者被瞬间能入眼的东西吸引，才会继续向上爬。可若是只把尖顶造得奢华无比，一二层却是空荡荡的，自然不能期待有人愿意想方设法往上爬。
杨熠然说：“就是空中楼阁嘛。”
“别说的好像技术就是一切似的！光有技术没有内涵画出来的就只能带来一时爽快！技术慢慢练习就会有了！”
“可你现在不是没有嘛。”杨熠然耸了耸肩，“你就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吧。”
“没有！你这家伙根本什么都不懂！你！”
“不不不和我懂不懂的没关系吧，我就是指出了事实而已，你要是连这个都接受不了，还这么生气，弄得这么难看的话……”
他突然抬起头，笑容灿烂。
“干脆就别画漫画了呗。”
孟朵朵上前一步，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领。
杨熠然一脸无辜。
孟朵朵用力咬着牙，手掌抬起又放下，最后只是瞪了他一眼，将他用力推开。然后甚至没再和段筱琬说一句话，直接扯开餐厅的大门冲了出去。
“哎，朵朵！”
回答段筱琬的，只有玻璃门合上时发出的轻响。她叹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杨熠然，不过他并没有要吃人的样子，依然待在那个角落里，刚刚被打到的脸上逐渐显出红印，看上去表情有些凝重。
“那……那样说，还是有点过分了……吧。”
她特意后退了两步，才跟杨熠然开口说话。
“什么什么？妹子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你能走近点吗？”
段筱琬断定刚才所谓的“凝重”是自己看错了，有些不愉快地上前一步，把账单递给了杨熠然。
“我说该买单了，这位顾客。”
“好的妹子，转账行吗妹子？顺便扫码价格好友呗？妹子？妹子？妹子？”
段筱琬将账单塞给觉得不对劲过来看情况的另一名服务员，自己跑开了。而杨熠然，则在那位男性服务员看垃圾的眼神里差点被打出门去。
“哎，妹子！妹子！”
玻璃门紧贴着他的鼻子关上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他摇摇头，发自内心地困惑起来，“砂糖那种类型的都那么受服务员欢迎，我这么帅，怎么就不行呢？”
不过说实话，这家店的烤鱼真好吃，下次找机会再来吧。
这么想着，他开始四下张望，寻找出租车。
“喂。”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哇啊！吓我一跳！”
他真的跳了起来，顺势转了个身，和突然出现的人对视了一眼。
“哦哦哦，是你啊，我记得你是叫……姜……姜丝？”
黑发的青年穿着简单，却裁剪精致的休闲装，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自然地垂下，手指修长，看上去很灵活，说不定适合画画。
“我叫姜忱。”
他比杨熠然小了几岁，气势上却完全不弱，甚至还带着些炎热午后该有的慵懒，他抬抬眼皮看向杨熠然，像是在权衡要怎么自我介绍才最有效率。
“哦~”杨熠然看着他，顿时来了兴趣，“你的颜值也很能打嘛，孟小花最近桃花是不是有点旺？我……”
然而姜忱明显没兴趣听他说这些，打断了杨熠然的话后直奔主题：“刚才你们干什么了？”
“你刚才看见孟小花了？”
姜忱皱了下眉毛，点了点头。
不过也只是看见了而已，孟朵朵低着头往前跑，完全没看见他就站在不远处，甚至出声叫她都没听见。
“这样啊。”杨熠然随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比赛画了个漫画，孟小花输了，你跟她是朋友的话应该知道吧，她碰上漫画的事情就认真得过头，输了肯定不高兴嘛。”
“不会。”
“我们小时候也总是……你说什么？”
“我说她不会因为这种事露出那样的表情。”姜忱依然皱着眉，看上去对杨熠然的东拉西扯有点不耐烦，但对自己的判断却深信不疑，“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还挺难缠的啊。”
杨熠然抓了抓头发，无奈地选择了投降。
“好吧，其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