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吴俊珂站在北京市积雨潭医院门口，神情犹豫。
秋秋说要自己陪她去一个地方，前两天欢乐谷啊故宫啊都还算能够理解，但是这个医院……吴俊珂挠了挠头，秋秋转身抓住了吴俊珂的袖口，脸色有些苍白。
“秋秋？你生病了吗？”吴俊珂注意到她的手有些颤抖。
“……没有……”沈雁秋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她想着该怎么样和吴俊珂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平心而论，她自己都有点害怕，毕竟踏进这里就会见到自己——躺在病床上，很快就要死掉的自己。但是……在自己身后，有一个更加胆小的胆小鬼。
所以沈雁秋要勇敢地迈出这一步。
“走吧。”她努力平稳呼吸，拉着吴俊珂踏进了医院的大门。
吴俊珂感受到秋秋今天格外地沉闷，他有些茫然无措。他拉住秋秋的手，跟着她踏上电梯。
“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沈雁秋不习惯吴俊珂拉着她，一方面她觉得被当成小孩子拉着的感觉有些奇怪，另一方面，他在她心中是那个已经分手的初恋男友，是必须要保持一定距离的人。她有些抗拒地想要缩回手，但是男人的掌心很大，很有力度，她竟然一边慌乱着，一边感到了安心。
这十年的人生最终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人的身边。十年前笨拙地诉说着爱意的那个少年，现在正紧紧握着未明来路的女孩的手。
“你抓得太紧了。”沈雁秋苦笑。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电梯的楼层，“我感觉一松手你就会消失，就像那时的一样。”
沈雁秋抬头看着吴俊珂，就在那时电梯的门开了，吴俊珂低头看着她，露出了同样苦涩的微笑：“那时我们还不懂得如何相爱，是吧，沈雁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笨蛋，你微信没退。”吴俊珂摇了摇头，“你放心，我没有看你的任何东西。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勇气面对。”
沈雁秋沉默了。吴俊珂拉着她走出了电梯，护士站的黑板上，贴着纸条，向下看去在某一行写着“39床 沈雁秋 欠费110235.6元”的字样。
沈雁秋咬紧了牙，吴俊珂的手捏得更紧了。
“你等一下。”吴俊珂的眉头蹙紧了，他招呼来护士站的护士，“不好意思，我想帮这位女士交一下医疗费，可以帮我看一下孩子吗？”
“吴俊珂！你想干什么！"沈雁秋大喊，吴俊珂俯下身，冲她微微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管了。”
他走进了电梯，拨通了那个许久没有联系的电话：“爸，我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想管您借一笔钱……”
“等等！”沈雁秋想要去追吴俊珂，却被护士姐姐一把拉住。
“小妹妹，不要乱跑，在这边乖乖等你爸爸回来好吗？”
“他不是我爸！”沈雁秋气鼓鼓地，嘟起了嘴。护士姐姐好脾气地笑了：“哦，是哥哥吗？因为年纪差了好多，认错了。小妹妹真可爱……是39床的亲戚吗？你们长得好像啊！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沈雁秋鼓起了脸颊。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沈雁秋抬起头，熟悉的面孔让她不由心惊。
“沈叔，魏大哥，来得好巧，这是你家亲戚吧？”在护士站起来的时候，沈雁秋赶忙躲到了护士站的柜子后面，护士转头，“唉？刚刚还在，怎么跑掉了？”
“……看见一个小孩跑过去了。”魏靳——沈雁秋的未婚夫，他偏了偏头，“我们雁秋家好像没有这么大的侄子侄女吧。”
“不可能！刚刚来了一个男人，说去把你们家的欠款全都交了！”
沈叔的手一抖：“哎呀……那个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走了吗？”
“刚刚下去，现在应该还在缴费的地方吧。”
“那可不成啊，我们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收人家的钱！”沈叔颤颤巍巍地转身，一年过去了，五十多岁他现在苍老得好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沈雁秋吸了吸鼻子，从护士站的台子上偷偷扯下一张纸。
“爸，妈，魏靳。谢谢你们一直没有放弃我，别救了。爸妈好好养老，女儿不孝，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魏靳，没能在一起真的很抱歉，你一定会找到能陪你终老的人。别为了我停留在这里，我走了，勿念。雁秋。”
她见父亲和魏靳准备去追吴俊珂，趁机溜到了自己的病房。病房里，母亲倚在陪护床上已经睡着了，而那个沈雁秋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年了，她消瘦得不像是原来每天都活力满满的女孩。没想到最后一次和父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沈雁秋苦笑着，将小纸条放在母亲的腿上，轻轻吻了她熟睡的眼皮。沈雁秋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走出了病房。
“你怎么到处乱跑啊，刚刚到处找你呢。”护士见沈雁秋出现了，不由嗔怪道，这个时候刚好电梯到了，吴俊珂拿着缴费证明走过来。
“哎！这位先生！刚刚沈叔下去找你了！”护士赶忙抓住吴俊珂。沈雁秋一把夺过吴俊珂手上的缴费证明，塞到护士手里，拉起吴俊珂冲进电梯：“走了，恶心死宅！”
“哎？等等，你好歹让我看一眼沈雁秋……”
“不要，不要看了……”沈雁秋抓紧吴俊珂的衣角，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电梯缓缓下降，吴俊珂俯身轻轻抱起她小小的身体，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呀，别哭啊。”
“恶心死宅……”沈雁秋哽咽着，“我们今晚去坝上草原看星星吧……”
“等等？你认真的吗？”吴俊珂抱着抽泣着的小萝莉走出了电梯，“从这边过去少说要五个小时，那我们现在就要动身了。而且我们没有车啊。”
“骗子。”
她趴在吴俊珂的耳边小声呜咽着。
“今天是我的二十七岁生日，那年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08
“因为上学去不了坝上草原也没什么可惜的。”十七岁的吴俊珂躺在操场上说，“等你二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去。”
二十七岁的吴俊珂躺在防潮垫上，瑟瑟发抖。北风冷啊——深夜，十点的坝上草原，寒风呼啸。星空倒是很美，银河低低地垂在眼前，繁星散落。沈雁秋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
吴俊珂看着现在变得小小的她，突然心生愧疚。自己无心的承诺，却被沈雁秋期待着。她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而他，口口声声说着意难平，却忘记了自己曾经许下了那么多的诺言。
“我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沈雁秋说，“但是我曾想过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我身边的会是你。”
吴俊珂微微张开了嘴，有些惊讶地看着沈雁秋。
“我原本以为我们会白头偕老，后来才知道白头偕老不过是天真的愿望罢了。”沈雁秋苦笑着，“这个世界又太多的阴晴圆缺了。我们无能为力。”
“我过得很好，有一个爱我的未婚夫，有我的双亲。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我。一年了，我不希望他们再救我了。”沈雁秋说着，微微哽咽了。
吴俊珂的心绞痛起来，他握住沈雁秋的手——就像十年前的这天，在操场上那样：“也许还有救呢？也许还有变回去的办法呢？”
沈雁秋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今天也看见了。十一万的欠款，吴俊珂，我没有能力偿还，也没有时间了。我很感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而我不希望再这样拖下去，也是因为我的家庭……无法负担了。我父母恐怕已经为我花光了他们养老的钱，我不知道我走了以后他们该怎么办……”
“我不需要你来偿还。”吴俊珂说，“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沈雁秋一时没有说话，吴俊珂看着天空，就在此时，流星闯入眼瞳。
“啊，流星！”吴俊珂指着天空，却发现沈雁秋哭了。
“别哭啊。”吴俊珂苦笑，抬起手想要擦去小小的女孩脸上的泪花。沈雁秋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用哭腔乞求道：“让我哭吧。吴俊珂……我就是流星啊，我这么短暂……”
“你不是……”吴俊珂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沈雁秋。他想说“你不会死”，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沈雁秋是站在生与死的边缘的女孩，而且就算沈雁秋没有死……又会怎样？她会以秋秋的模样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吗？那样合适吗？
“吴俊珂，忘了我吧。”沈雁秋抽泣着，“忘了我吧！我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一直记得我。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了，能够被人爱着，能够被人念念不忘，我为什么这么幸运啊……吴俊珂，别再挂念我了，忘掉我吧。”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还要逞强吗？”吴俊珂叹了一口气。
沈雁秋抽了抽鼻子。
“我在看到你的微信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吴俊珂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轻了很多，“但是我不会忘记你的。你在我人生中留下了烙印，我不会忘记你的。我想，你的父母和你的未婚夫也不会忘记的。大家会有自己的新生活，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你。”
沈雁秋抿了抿嘴，原本小声抽泣着，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不要忘记我！要一直、一直记住我……！我……我还不想死——”
“我向你保证。”
“……谢谢。”
此时又有流星划过，沈雁秋之后许久都没有了声音。吴俊珂心里想，她睡着了呀。他转身，却发现身边躺着的，已经是一只玩具猫了。
09
我叫吴俊珂，今年三十岁。现在人在日本看樱花。
我旁边的这个妹子是我的女朋友。如果顺利的话，明年会结婚。
我现在在一家旅行杂志工作，我女朋友负责拍摄视频和照片，我负责写旅行笔记。我现在已经出版了两本游记，里面的图片都是她拍的。
我们来说说三年前故事的结局吧。就在秋秋变回玩具猫的时候，医院那边，沈雁秋走了。她的葬礼我去了，还带去了那只玩具猫。玩具猫我交给了沈叔，我没有告诉他那十一万是我出的。沈雁秋的未婚夫也去了葬礼，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人。
我搬回家和父母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找到了这份工作。
我现在已经走遍了中国，又去了日本、韩国、新加披、美国、加拿大……
顺带一提，我从坝上草原回去以后在我的包里发现了一张账单，上面是十七岁的我许给沈雁秋的那么多承诺。欢乐谷和故宫的约会，二十七岁坝上草原的星空，这些是我在十年后迟迟兑现的，还有更多的承诺诸如一起跳伞、潜水，登一次雪山，这些事情在我恋爱之后，也和女朋友一项一项地完成了。她知道我和沈雁秋的全部故事，但她不在乎。
因为我放下了。
我不再为过去束缚，我在现在书写我全新的故事——由沈雁秋揭开篇幅，却没有她参与的故事。
一个故事的结束，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