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生究竟是什么？吴延已经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思考这个问题，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洗澡的时候思考，可以在上学和放学的途中思考，可以在上课的时候思考，也可以在考试的途中停下笔思考。
“人生，是指‘活着’吗？但‘活着’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次，他在早读时，不由自主地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当然，迎接他的是来自全班的嘲笑，以及老师疑惑的眼光。
他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活着，也就过着不同的人生。
考试的时候，他是为了拿一个好看的分数，便是为了分数活着；拿了分数，自然要告诉自己的父母，看他们的脸色，这就是为了父母活着；肚子饿了，就去食堂、去厨房，找点能吃的吃下，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缺少食物供给而死去，这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再比如，他现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是为了行走而活着了。
“喂，小子，站住。”一个声音打算叫住他。
这个声音失败了。吴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叫你站住！你没听见吗！”
吴延的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而他也遵从了他身体的意愿，停下了脚步。
现在，他为了度过这次难关而活着。
声音没有再一次出现，而是化作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在吴延的脚边慢慢拉长。
影子延长到一定的长度，便成了一个具有实体的人。
由影子形成的人走到了吴延的面前，用一种莫名的眼光看着他。
吴延看不见他的目光。他低着头，不愿意和面前的那个人直视。
“不愿意”是他的想法，而“不敢”是他身体的想法。
“我刚刚叫了你‘两句’，但你连句基本的回话都没有，‘一句’都没有。”
吴延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低着头。
“真是给你脸了……”他一把抓住吴延的脸，把它用力地往上抬，好让他直勾勾地看见自己狰狞的脸，“你小子，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学会啊？你还以为自己很强？嫌被打得不够？”
吴延看了眼他的脸。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一样，生着心、脑、肺、胃、肠、肾、肝、脾，没有多生一个器官，也没缺少一个器官，骨架也无大异，身体也同样由60%的水、14%的碳水化合物和脂肪、17%的蛋白质与其他营养素组成，而他却能够像比自己高一等的生物一样，对着自己大吼大叫、动手动脚，把自己的服从视作理所应当的，这绝对是件很奇怪的事。
也正因如此，因为每次受到他这样的威胁时，吴延才会有理由用一种鄙夷的态度对待他，而他的眼神，虽然同他的心一样迸射着凶光，却因为本能而不住地往一旁闪躲。
“你在躲什么？嗯？你不是看不起我吗，嗯？”那人见到吴延闪躲的样子，语气显得更加凶恶了，“每次都这副样子，你真是个孬种。”
“拳头是弱者的武器，思想才是强者的选择。”吴延在心里这么回答他，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说。
“啧，每次都逼我发这么大的火，看到你的这张衰脸，我就满肚子火……”他掐着吴延的脸，使劲地往两边甩了甩，“今天你带了多少？啊，对了，你可不会说话。”
他抬起胳膊，摆出一副要挥拳的样子，吴延也赶紧把胳膊举起来，想要防下这一下，虽然他知道，即便防下了这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也紧接着会挥到他的脸上。
“哎呀！你们在干什么啊！”
这是另一个声音，地上也出现了另一条长长的影子。
正要挥拳的人听见声音，便抬头朝那个声音看去。
“啊！程淳欣……真巧啊！”
听见这个名字，吴延也朝后面看去。
在夕阳的照射下，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了。她随风飘起的长发，遮挡住了漫天的阳光，而让她自己成了天间最为明亮的光芒。吴延看着她的身影，心间像是钻入了阳光，觉得无穷的温暖。
他一直为了这个女孩而活着。
“你们呀……在干什么啊！是在打架吗？”
女孩走到他们的面前，用责怪的眼神看着两人。
“啊，这个啊……男生之间，就是这么表达情感的啊！”他把举着的手放下，搭在了吴延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几下，“吴延，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吴延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闪躲的眼光，偷偷地看几眼程淳欣。他想要睁大自己的眼睛，好能把整个程淳欣装进自己的眼睛里，但他又怕被对方发现，就还是耷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喂，吴延，你倒是说话啊！”先前的男生狠狠地拍了下吴延的肩膀，“这人，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
程淳欣很开心似的朝两个人笑了笑。
“对了，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我约了几个兄弟去打桌球，一起吗？”
“周末？我想想……”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我似乎不大有空啊……”
“这么忙吗？一点时间都没有？”男生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求求你来玩吧，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们会无聊死的！”
“真的吗？打球不是很好玩吗？”
“但是一直我们几个打的话，很快就会腻的。如果你来的话，我们都可以打一晚上。”他做出一个打台球的动作。
“哦？是这样吗？”她捂住嘴笑了几声，“我周日的晚上似乎有空。要我叫些其他的人吗？”
“啊！那是最好！”男生很开心的样子，“那周日晚上六点，可以吗？”
程淳欣笑着点了点头。
“那到时候我把地址发给你。我先回去了，再见——呼！周日穿什么衣服好呢……”
男生小跳着离开了。街上，没有多少来往的人，吴延和程淳欣却夹杂在了其中，像是两个互相不认识的人。
“你没事吧？”程淳欣靠近吴延的脸，想看看上面有没有留着什么伤口。
看程淳欣靠近了自己，吴延赶紧把脸侧了过去，好掩盖住脸上泛起的红晕。
“没……没事……”他轻声地说道。
“真的没事吗？”程淳欣好像并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但也没有继续深问的打算，“吴延，你啊，就是因为平时不说话，才会被大家这么欺负的啊！”
“这个……是……是因为……”他支支吾吾地说着。
“那帮人，套着人的骨肉，就自称是‘人’的生物而已。”他心里这么说着。
“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就是这个样子啊！”程淳欣装作生气的样子，用手戳了戳吴延的肩膀，“就是因为你这样，才会没有朋友的啊！”
“我……并不……”
“啊！都这个点了吗？”程淳欣看了眼表，表情突然变得慌张起来，“我得赶快走了！我还约了人……”
程淳欣提了提背上的书包，迈步向前小跑去。
“啊！等一……”吴延转过朝前迈出一步，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程淳欣似的，但他只是把手这么伸出去，并没有抓住程淳欣的胳膊。
“嗯？怎么了？”
程淳欣停下脚步，回头朝吴延看去。
“那……那个……你说的那个，周末的……你真的……要去吗？”
“嗯，要去。你要一起来吗？”
“啊……我……我不必了……”
“是吗？那太可惜了。我还想着你能通过这次机会，和其他人改善一下关系呢。”
说着，程淳欣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
“那么，明天再见，我先走了。”
“哦……再……”
他朝程淳欣摆摆手，但也只是将摆手的动作留给了她的背影。
“啊……”吴延把手放下，把它放到了自己的胸口。
他感觉，那颗沉眠许久的心脏，又一次恢复了跳动。人们通常把这样奇妙的感觉，称作是“幸福”。
见到程淳欣，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对吴延而言是最“幸福”的事。
“六句吗……可她和那个人也说了六句。可恶……”吴延小声地自语道，“可她还用手指碰了我三下……但她还跟那个人要出去玩。可恶……打桌球……可恶！可恶……”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朝前走去。
“虽然仔细想想，淳欣和其他的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和同学出去玩这种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去年暑假，她不也是和班里的几个去海边玩了？打个台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什么是跟这样的人？他明明是个烂人，为什么……”
经过他身边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恶魔般的低语，也都会停下脚步，好奇地看他一眼，然后又什么也不知道地走开了。
“明明是这么美好的一天，明明和淳欣说了那么多话，她还碰到了我……为什么那个人要来坏我的心情？他为什么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他没有发现，周围原本稀少的人群，这时已经逐渐多了起来。但即便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会因此放慢前进的脚步，或是停止他嘴里的念叨。
“说到底，这不是淳欣的不对吗？如果她不是那样的，和所有人都合得来的话……不……这不是她的错，淳欣是不会错的……如果她想与全世界为友的话，那么全世界都应该友好地去回应她。让那样的废物，那样的低能儿出生，真是世界所做出的……”
他正这么低着头沉吟着，突然，他的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很快地意识到，那是由某个人类的血肉和骨架组成的某个部位，大概是背脊一类的东西。
“喂！小鬼，走路不看路？”那块背脊转了过来，变成了胸膛和一张脸。
“啊……有点痛啊……”吴延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轻声的说道。
吴延这个时候心里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
“喂，道歉都不会说吗？嗯？”
吴延已经准备好抬起手臂进行防御。
“算了吧，别管他了，我们继续我们的事。”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个男人的身后传来。
“啊？放他走？”
女人很暧昧地看着男人，她拉过他的手，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又把头和对方的头贴在了一起。吴延站在他们的旁边，很清楚地便看到了他们嘴唇的交合，甚至他们舌头之间的交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唔……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地爱过一个人……”女人趁着两人缠绵的间隙，从嘴里挤出来几个零碎的字眼，“我想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我想要……和你这么……永远地下去……”
“啧……真是叫人不爽……”吴延这么想着，从男人一旁绕了过去，离开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把人叫住，又把人丢在一边，以为自己是谁？真是可恨……脑子里只有性欲的禽兽……真叫人作呕……”
他又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他们依旧在原地缠绵，丝毫不顾及周围人们的眼光，向对方倾吐着心中的情话。
“真是不知廉耻！如果是我和淳欣……不，我们不会在一起的，她看不上我……可是，如果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做这种事……不，淳欣不会这么做的。但如果那个男的……可恶！那还不如我……不，不可能……”
他刚走出去几步远，便听见后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噗通’？刚刚，是有‘噗通’一声吗？那两个人，难不成开始在街上开始……啧……这根本不是什么‘爱情’，这只是两个有着性欲的禽兽，为了满足各自的欲望，互相确认了交配资格而已……这样的人，还有作为‘人’存在的必要吗？干脆从世界上消失好了……”
吴延继续向前走去，直到他在踏出第四步时，突然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举起手机的人，才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这些人发现了那对男女当众行苟且之事，都急着要录下来吗？”他带着一种鄙夷的眼神，回头看向那对男女，“这帮围观的人，他们也没有‘羞耻心’吗？和那对男女一……”
但是，他所见的景象像是利刃一样切断了他的舌头，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男人和女人相拥着侧躺在地上，他们的嘴唇互相分开，一个移到了对方的额头上，舌头则混着唾沫，在对方脸上划上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另一个嘴唇，则被耷拉着的脑袋压住，只能同空气相吻。
“他们这是……因为拥吻时间过长，缺氧晕倒了？”
吴延慢慢转过身去，开始缓缓朝他们走去。
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的双脚。或许别人的双脚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冲动，只不过他们手上的手机把他们拴住了，让他们的脚沉得迈不出去了。
他走到离那两个人三整步的距离，便停住不走了。他的双脚开始有些发软，身子则颤抖起来。他嗅到了一种气味，这气味让他的身体意识到，这两个人可不仅仅是昏过去了那么简单。
这是“死亡”的味道。
并非是尸体腐烂时产生的臭味，而是灵魂消逝后产生的不可名状的感觉。吴延并非用鼻子嗅到这“味道”，而是用他自己的“灵魂”嗅到的。
“他们……这是……死了？”
男人的眼睛一只眼睛半闭着，而另一只眼睛则圆睁着。他的眼眸，此时像是滴入了墨的清水一般，成了纯正的一片黑色。那是灵魂逃逸的窗口，是死亡的象征。
“真的……死了？他们刚刚才……”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着，通过眼睛或是屏幕看着眼前的一幕。没有人尖叫，没有人移动，所有人都像是直面了美杜莎的直视一般，只有他们胸口的起伏，能证明他们还在呼吸，表明他们依旧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