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娜卡沙酒馆坐落于地下世界的深处,它的东侧房顶开着一扇天窗,窗户上头是一口枯井,枯井的外面是纳港的地上世界,可以隐约听见管风琴的声音。那是街头的流浪汉在吹奏。

  和地下世界的其它的黑暗角落相比,这里的地理位置显然不错。此时此刻柜台的后面,一个身穿褐色布衣的年轻女人正在忙碌着,她是酒馆的老板娘,泽莲。天窗外投射下来的光线,将女人的头发渲染成纯粹的金色,盘在脑后,配合上她脸上那和蔼的微笑,简直美不胜言。

  然而这样的美丽,却不曾被某人赞赏过。玛娜卡沙酒馆实在是太冷清了,一年来也只会接待不到十位的客人,并且这些客人,大多不具备审美能力。

  奎林是其中之一。

  晌午时分,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推开了木门,然后迈到某张桌位前坐下,开始注视着桌上的油灯发呆。他背后的那柄十字大剑被纯黑色的剑鞘保护着,仅仅露出剑柄,连剑柄上的骷髅标记都被灰布条蒙起。这是为了掩人耳目,在地下世界里认识大剑“炼狱”的人不在少数,他作为杀手有必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此刻奎林看见泽莲专心擦拭柜台,却也不着急,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老板娘在架子上摆好最后一只红酒瓶,才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莲,这是你继承这家酒馆的第几天了。”

  “五千一百三十二天。”金发女人浅笑答,款款走来,递上菜单。

  “这些没有人用的酒瓶和桌台,你已经擦了五千多次。不觉得厌烦吗?”

  “并不。维持这间酒馆的原样,这就是我的生活,何况你现在不就坐在这里,接待像你们这样的客人,便是我父母把我生下来的意义。”

  等奎林在菜单上点过几下之后,泽莲又送来了两只杯子和一瓶红酒,在对面坐下,收起菜单。她默念一声咒语,拇指上的玛瑙戒指亮起,手中幻化出一杆开瓶器,开瓶,然后凭空一捏,让开瓶器灰飞烟灭,这才托起酒瓶开始倒酒。

  “你没有看我的菜单,怎知我点的是五年陈的托尔红酒。”

  “女人的直觉。”泽莲答,直到奎林在兜帽下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方才收起了笑容,调侃道,“啊!我竟然忘记了,你……”

  “莲,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吧。”奎林打断了她,从斗篷下取出一只玻璃瓶,面无表情地搁在桌上。

  金发女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泽莲放下酒瓶,将一杯红酒递给奎林,目光却死死地盯在桌面中央的那瓶血液里。血液有一部分黏在瓶身上,呈暗红色,明显保存了不短的时间了。

  泽莲深呼吸了一口气,扫视了一圈酒馆,再次确认所有窗和门皆已关紧之后,压低声音道:“你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半个月。”

  “这不值得奇怪。”

  “奇怪得很!我还以为你是突发奇想想来我的酒馆喝上几杯,和我随便聊上几句。”

  “假话,你只是没有做好给我额外报酬的准备罢了。”

  对于杀手而言,某些单子提前完成会获得额外的报酬。这是任务中介一方为了确保单子完成的及时性和信誉,而采取的措施。这些额外的报酬当然不可能由委托者来承担。它们都是由任务中介的一方来支付的,干这一行远不止两三年的奎林对此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金发女人有点抵赖的意思,便皱着眉头端起酒杯,“现在我已经完成任务了。给我应有的报酬,原本的和额外的那份,然后我就走。莲你应该明白的,我眼下很缺钱。”

  泽莲的脸色本来有些不好看,可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苍白了一下。

  她试探着问:“酒?你每天还在依靠这种东西度日?”

  奎林讽刺地笑了笑,“我离不开酒。我需要酒来暖和身子,不然这具躯体恐怕很快就会冰冷下去。”

  *

  金发女人返回柜台,拉开一道暗门迈入,然后过了不久便出来了。她左手高举着油灯,右手提着一只皮箱返回到桌位的旁边。这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枯井外的世界也逐渐暗淡下去,天窗上投下来的光线不足以照明室内。

  泽莲将油灯搁在桌子的中央,把那瓶血液推到黑篷人的那半边,而将厚实的皮箱放在自己的这半边桌面。烛火摇曳,泽莲在那兜帽下看见了一双银色的瞳孔,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它们正死死地盯着那只皮箱看,却忽略了她的存在。

  “一百枚阿拉戈金币,六十枚是原定的报酬,四十枚是加成,不多不少。”

  金发女人在皮箱的闭合处拨开几截弹簧片,然后推开箱盖,金色的光芒外放出来。满满一箱的金币,整整齐齐地堆叠成数排,被烛焰照射着,让奎林稍稍眯起了眼睛。

  泽莲欣赏着黑篷人的专注表情,戏谑道,“一百枚金币,对于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可以一生衣食无忧。对于贵族,也可以维持至少十年的挥霍。”

  “太少了,只够我用一年。”奎林头也不抬,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我是个杀手。除了一天的十多瓶酒以外,我还需要旅费,贿赂金,封口费,以及干净的斗篷。不过主要的开销还是在酒品上面。”

  “随你,”金发女人摇头道,从箱中捏出一枚金币,扔给桌对面的黑篷人,接着顺手抓起了那瓶暗红色的血液。“验货吧。”

  奎林合掌接住,摊开手,仔细观察了硬币的正反面和边缘。确认完金币的外观丝毫没有伪造的痕迹之后,又用指尖弹了弹金币,侧耳倾听,它的声音说明了材料也没有问题。于是黑篷人将金币以正面按在自己面前的桌面,示意检验通过,与此同时,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瞥向桌对面。

  泽莲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身为杀手中介方的她,既要对杀手和委托方负责,同时也要保证中介的信誉,因此不得不谨慎。

  拧开瓶盖后,只见金发女人闭上双眼,将食指探入瓶颈,沾取伸出,然后用舌头轻舔了食指一口。

  在那个瞬间,泽莲的金色长发后忽然竖起了两只兽耳,转瞬即逝。这一幕奎林见过不下数十次,他知道泽莲具有兽人的一部分能力,比如通过血液探知死者的身份。自从奎林认识了泽莲之后,每次检验成果的时候她都要使用这份感知能力,这也是为了提高保险系数。

  然而奎林好奇的是,泽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份能力是从何而来的。她不说,那么奎林自然也不会去追问了。缄默是每个杀手回避危险的本能。

  “真货,只不过……”

  良久良久,金发女人睁开眼睛,瞳孔已变成了**的红色。她带着责问的意味,瞥向黑篷人道:“这瓶血液的气息太浑浊了。你这次究竟杀了多少人,那张单子上不是说只需取悬赏目标的首级就行了吗?”

  “这是为了接近目标而不得已采取的手段。”奎林平静道。

  泽莲不开心起来,“即便如此,那些人都是不该被杀害的,他们并不是目标,所以不该成为陪葬品。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为何非如此做不可呢?”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奎林道,“世界是残酷的,为达目的只有不择手段才能成功,这是我很早很早就深有体悟的道理。何况委托的单子上没有写不能杀多余的人,那些盗贼也全都是目标的手下,难保有一天不会成为新的祸害。”

  “你有些变了,奎林。”泽莲叹息,红色的瞳孔还原成碧色,“三年前的你可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我没有变。既然如今事情解决了,那我也没有再留在此地的必要了。一年以后再见。”

  奎林道,起身,提起箱子。

  看着这一身黑衣、仿佛能完全融入黑暗的背影,金发女人咬了咬牙,伸手,似乎想要阻止,却最终欲言又止。直到奎林的手按在木门上的时候,她才鼓起勇气,终于开了口。

  “你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奎林,我这儿有一份单子,只要完成了它,你就再也不需要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了。你将比任何的贵族都要富有。”

  奎林脚步停顿,背对问:“抵得过我的酒钱?”

  “夸张点,就算一天五十瓶酒,用这庞大数目的金钱,你也够喝一生了。只要……”

  思寻片刻,奎林的呼吸停滞,旋即恢复了正常。

  “不需要。”黑篷人推门而出,门板的声音将泽莲剩下的话音压在喉口。

  酒馆的烛光中,金发女人低下头去,将脸埋入桌上的双臂中。

  (只要,你和我一起留在这间酒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