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吗?

    隔着层层迷蒙不清的阻碍,目光颤抖而好奇地穿透过一扇扇打开着的记忆门扉,想要知晓些什么。

    火,焦油,废木,且夹杂着咸湿的鲜血气息,让我不禁瑟缩了一记,腿脚发憷,站都站不稳。

    这一间间门洞,从我鞋尖处延伸向前,尽头处早被燃烧的火光所填满;它看上去距离我好遥远,可我不知怎么的、依稀晓得——

    当时的火海中,有他的身影。

    慌乱并焦躁不安的内心,催使呼吸加速。

    不对,原本门扉应当是关阖着的!

    此时此刻,我的神志益发清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向侧旁望去。

    两扇门扉,距离我最近的,大开着。高高门板上的五芒星刻印,散发出诡异的紫色光芒,渗人寒心;而在门板缘的那盏锁具,早不翼而飞,徒留下黑漆漆的空洞,深入进去。

    锁拆,门自开。

    远方,火焰灼热的气息愈加旺盛,喷吐到我的脸上,充斥着鼻尖;瞳孔间,火海里的一道人影亦浮现而出,若隐若显。

    鬼使神差地,我迈出了步伐。

    究竟是好奇心驱使还是不可抗力,皆无从得知;兴许,我只是为了确认一个真相,一个从多年以前便断裂无续的真相。

    嗒,嗒,嗒。

    推移向后的、两侧石扉上的五芒星嘲讽地看着我,带着几许怜悯与无奈。

    火焰的气味,灼烧的木头,逼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除了尽头的火海之外、即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了。

    哪怕在脚步僵硬的同时,周围之景象发生了悄无声息的转变。

    ——眼皮底下的转变。

    ……………………

    “不要再走向前去了,你没有能力唤回他们的灵魂。”

    有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这样低吟着,“……尽管你曾贵为帝国的皇子,而他们、亦曾经是加洛的国王与皇后。”

    曾经。

    是的,曾经而非现在。

    那现在又是什么呢?我只看见我最亲之人一动不动地静止着,双双平躺在那被四支五芒星石柱合围起来的祭坛中央,一声不吭地、逐渐被无情的火焰所吞噬。

    火葬。

    加洛帝国的历任国王皇后的遗体都是沐浴着火焰走向终点的。这是上古时期开国君皇、木格达利昂在五六百年以前便立下的规定,因为他坚信着人类的灵魂只有在火焰中才可超脱,正如凤凰涅槃般。

    小孩子的我确实不怎么相信这种歪理的,至多只会在宫廷学士老头授课的时候装出一副认真记笔记的模样,平常时分根本就把它当作与同龄人玩笑的材料。

    可看看现在,这就是报应么?

    ——对我这亵渎了神圣之人的报应么??

    我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亲眼目睹他们的火葬祭礼——就算他们的确是寿命有限的人类之躯,现在,也太……

    “太早了……走得太早了啦……”

    攥紧胸前的黑色斗篷布料,我低着头,哭泣哽咽。

    尽管竭力克制着自己,百般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像父母告诫过的那样、抬起头来在平民外人面前永远不要忘却了皇室之人的尊严——但不管用,依旧泪如泉涌,一颗颗从苦涩的眼眶中滚出来,止不住。

    过去以往只在宫廷藏书、睡前阅读物里看到的那些国破家亡之事,如今正切切实实地印证在我身上。

    而我既不像书中的英勇主角萌生出复仇的怒火,也不像某些怯懦之徒、心智错乱任人摆布。

    我的心很简单。

    让我再去见父母最后一面,就算是冰块般的遗体也无妨,请给我一天的时间,一天就好……

    火葬祭礼的规定是立即执行,自然、那么修道院的术师也不会违反这条规定,耽误时间。他们当即布置起来此片空旷的草野,简易却有模有样。

    首都早就被教会的十字军侵占了,所以现在的我是流离失所的;离开加洛的宫城已有了超过一天的脚程。

    如今带领着我、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监守”着我押出帝都、踏上前往教皇国首都樊迪华的这队术师,其实早早地投畔了光明教会。

    在战争中负责了重要通谍任务的他们,想必会受到那位教皇大人的厚重褒赏。

    ——在将我送达到樊迪华城以后。

    “哼哼……”我听到他们的冷笑声,身后传来的。

    一年前还忠心耿耿地服务着加洛帝国的他们,至今已换上一身印着紫芒星的术师袍,变心得不成样子。

    事实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放开我……”

    咬牙切齿,短暂地憋住那永续不止的泣咽,我倔强地低喝着,活像只伤痕累累的落魄小老虎。

    然而侧边、抓住我右手手腕的这名术师决没有一点可怜的同情心。

    ——无松动之迹象。

    “抱歉了,海伦殿下。”

    除了这一句听上去像极了发自肺腑的歉语以外,再无其他。

    虽然由于视角限制原因看不到他的脸,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位比起其他人相对“亲切”一些的术师,此刻内心也一定在冷笑着,和我身后站着的那些一模一样。

    紫色的五芒星,包围着我,环绕成了一个大圈,冷笑着、嘲讽着,其间掺杂着可笑的怜悯……

    “不要……”

    我知道我浑身都在颤抖着。

    “对不起了,海伦殿下。”他只是道歉着,在我听来没有诚意得简直可以当作耳旁风。

    两个不知何时出现在祭坛两旁的紫袍术师,分别提着一只褐木桶、接近祭坛中央的烈焰,穿过周边数支五芒星石柱。

    木桶看起来很沉重。我大致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辅助燃烧的焦油。

    “不要……”我知道我低下了头。耳畔垂落下来的散乱黑发可以帮助遮挡我脸上的某些表情。

    “对不起了,海伦殿下,”侧边的术师沉吟着,语声尽量放得诚恳和蔼,“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这个世界的公理……我也对此感到十分哀伤。”

    你现在哀伤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背弃这个国家、转而去投靠那不知所谓、残暴成性的“光明教会”?

    “……骗人。”

    左手松开胸口的衣襟,垂下,然后再度握成拳头。

    旁边的术师默不作声了。

    “骗人骗人骗人——全部都是骗人!!!”

    我蓦地发起了火,扬起头,脸上狰狞得无可复加。

    左拳一个抽拉,趁着术师因为我突然大喊而分神的那个瞬间,拼上全身力气、毫不留情地砸向他的腰盘要害!

    右手,挣脱了术师的扣握。

    在身旁术师骇然猛瞪的褐色双瞳里,我忽地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皇宫里的时候,宫廷剑师所展示给我的一系列动作。

    当时因为玩闹而没有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记得剑师的那句“有空时多加练习”的叮嘱;可到了现在,那一招一式的空手格斗的技巧竟像是回映般、清晰无比地在我的脑海中投放了出来。

    术师并非剑士,他们的身体素质比之于剑士也略逊一筹。

    但,好说歹说亦是一名成年人。

    眨眼的时间里,刚刚才解脱开来的右手又被他卡在了手掌里,限制住;与此同时,他还一边咒骂着、一边想把我的左手也给扣押下来。

    (攻击他的一切要害!)

    掷开轻剑的宫廷剑师朝我大喊了一句,接着便开始用戴着皮革手套的拳掌示范出所有的基本动作要领。

    ——拳头勾起,轰击向稻草人的双眼;在逼近的时机,他倏地弹开两指、突戳往它的右眼眼珠。

    我左手灵活地绕开了术师那企图截拦下它的巨大手掌,犹如灵蛇般滑绕向上、直取其面门!

    奈何他瞳孔一瞪,察觉到我的意图、仰面向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我那方才弹开的食指及中指。

    (一击若不成,接续而下!)

    华丽宽阔的庭院内,宫廷剑师在我眼前粗狂地喝喊着,抛弃了往常以来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贵族仪态,右脚猛踏地面,身形前突,他的左靴狠狠踩踏向稻草人的脚部。

    眼前的术师显是没预料到我还有后招,反应不过来,反映着我那只践踏下来的、粗糙磨损的帆布鞋,瞳中满是惊讶,或许还带着困惑与不解。

    紧接着我就发现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帆布鞋终究比不过硬质皮靴,何况我还是一个不曾习武的、素来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帝国皇子。

    充其量,被踩中的术师最多只是后退了一小步,稍稍不能站稳。

    “见鬼!”后面有人在怒骂。

    还没来得及作出下一步的攻击举动,身后胡乱披散着的长发便已被拽住了,痛得我脑袋一空、连那位擅长格斗的宫廷剑师的背影都像烟灰似的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行为僵滞之时,前方的紫袍术师的拳头轰击过来,重锤般撞向我的腹部。

    “唔!”闷哼一声,胸腹间仿若翻江倒海般闹腾,一股酸液既迫压上来,沿着喉口冲涌出,酸涩呛人。

    丧失了行动能力的我被后面扯着头发的人一推,面部向下、屈辱地趴倒在草地上,成了狗啃食的姿势。

    草尖,利锐地刺开我的嘴唇,抵压进口腔。

    我咳嗽起来。苦黄色的胃液混合着鲜红色的血液,从刺破的唇间倾涌而出,将我面前近在咫尺的一隅草坪染成异色。

    “蠢货。”

    侧过头,僵硬地向上望去,几秒钟以前还温和善意的紫袍术师脸上、亲和之色一扫而空,只剩余下不屑与愠怒,反映着他真实的心态。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宫廷中无人不宠爱、无人不敬仰的海伦皇子殿下?”故作平静地从袍子里掏出一块手帕,他弯腰,擦拭起那只被我踩得有些脏了的黑皮靴子,看都不往我这边看一眼。

    心中骤然升起某种冲动。

    我双臂向下一扣,即欲撑仰起身来,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给我对泽蒙泰伦大人放尊重点,野狗的子嗣!”

    后面之人硬是拽着我的一把头发,将我脑袋提起来,用冰冷且绝情的语声冲着我耳朵暴喝,直振得我耳膜溃崩。

    然后我就又失去了力道——因为在头发被拉扯的时刻,另一个人已经把我强撑在草地上的双手臂反掰到背后去,牢牢地!

    一支靴跟,跺到再度倒地不起的我的后脊上。

    我仿佛在剧痛中听到了椎骨断裂的声音;意识被剧震撞醒的那一刹那,我终于再次啃了一丛杂草,被扯动头发、勉勉强强恢复到可以重新自下而上望着那位紫袍术师的姿态。

    ——以可耻的、尊严任由人践踏的姿势。

    “很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被其他人称为“泽蒙泰伦大人”的这位紫袍术师,斜眼、睥睨着我,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遭遇遗弃的流浪野狗,“你,什么都不是。”

    “你已经失去一切了;至于你是否曾经珍惜过你所拥有过的那一切,我不知道、而你心知肚明,海伦殿下。”

    泽蒙泰伦随意地掸了掸那只刚擦完靴子的手帕,嫌恶地看了一眼手帕上所沾染上的污迹,“冈达尼斯,帮他擦一下脸上的污垢——我们可不能就这样牵着一条肮脏的小东西前去教会的圣城。”

    一抛,手帕划作弧线,落在我身后,好像被那用靴子死死踩着我的人接下来了。我又被人骂了一句听不懂的脏话,加上后脑被跺踩了一脚。

    昏昏蒙蒙、头晕目眩中,有人拉扯着我的头发想使我保持清醒的状态,拎起我的头;有人趁此之际,将那块污浊的手帕覆盖住我的五官。

    口鼻间充满着泥土灰浆的恶心——这些本是沾在我鞋底下的东西,被我踩到泽蒙泰伦的靴子上之后、又依附着他的手帕转移到了我的脸颊上,和嘴里流淌而出的酸液、草汁的味道糅合在了一起。

    手帕拿开了。我的脸上擦去了苦浆,多出了泥土。

    “很好很好,我们的小狗又变得干净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说反话,因为在另一个紫袍术师冈达尼斯将手帕还给他的时候,其他人的嘲笑声是这么的鲜明刺耳。

    早该发觉的——这些往昔平日里,在父皇母后面前一直唯唯诺诺的宫廷术师,其实在离开皇宫以后,他们就开始在修道院里面暗地策划起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了。

    “嗯,脏了。”

    一甩,泽蒙泰伦挑了挑眉,直接把那块粘上了血红与土黄的手帕一扔,像垃圾一样坠到草泥间。

    我的心脏好似堕入了冰渊。

    “让他站起来。”背负过身,身形显得异常高大瘦削的紫袍术师命令道。

    “起来!”

    随着一声吼喊,我感觉背上的那只靴子挪开了;而反扣住我双手手腕的那只大手仍未松动——我就这么无法反抗地、任由身后之人如同玩弄木偶一般,原地扯拉着头发起了身。

    痛楚,伴同哀伤与不甘的泪水滑落。

    我究竟是谁?

    ——我什么都不是,他们说的。

    噗通。

    两条膝盖跪在草地上,野草穿透粗制滥造的单薄麻布裤管扎刺在我磨破的皮肤上,红色液体将周围布料染深了好几分。

    “安静下来了?那就好好观赏一下这场葬礼吧,”泽蒙泰伦仰头,轻蔑的目光扫向正前方,“已死之人不容亵渎,他们二人毕竟是加洛帝国的最后一任君皇,而这——”

    他顿了一顿,转头来瞥了我一眼,“想必他们也是最后一对按照皇族礼节在火焰中走向终点的眷侣了。我给你亲眼观摩的机会已是一大恩赐,只要求你能够安安静静不作反抗,在后面的道路上像只驯服的乖狗一样跟我们到樊迪华城即可。”

    “……”我不发一言了。

    “头抬起来。”泽蒙泰伦冷言道。

    麻木地顺着紫袍术师的视线朝前仰望去,眼中所见之景却是教我心头剧颤。

    两位提着木桶的紫袍人已经抵达了火焰祭坛的边缘,冷漠地注视着那两道在火焰中焚烧的尊贵影子,缓缓抬起木桶,高举过头顶。

    我知道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住手……”

    瞳孔颤缩着,我低声呢喃,强忍着搅动的腹脏剧痛。

    木桶抬高,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倾斜下来。

    我隐约联想到油汁液面在木桶内逼近边缘的情景,联想到焦油的刺鼻气味以及那溅起的油星子……

    “还想不老实是吗?”身后之人大约接收到了泽蒙泰伦那一闪而逝的目光,着力用一条结实得像是草绳一样的东西束缚住我的双手。

    “不要。”

    从五十尺开外的地方抽回视线,我矮下头,极端宁静地道出这两个字眼,任凭额前垂下的两三缕黑发遮挡住我的眼神。

    “愿火焰赐予逝去的亡魂以安息……”双手合十,无视了我的泽蒙泰伦瞑目,虔诚地念出了悼词。

    “愿火焰赐予逝去的亡魂以安息……”

    所有的人,包括后方才扎捆住我双手腕部的人,皆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遵守帝国古典的君王火葬礼仪,一字不差地祈祷着。

    宫廷术师专职礼祭,对于火葬一类的仪式自然是了如指掌。

    ——但现在,我却觉得这些东西都太虚伪了。

    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包装起来的,就像是穿上了华丽衣裳的稻草假人,只消一捏、满手尽沾无用之枯草。

    “哗啦、哗啦。”

    在这两声源自于尽头处的液体倾倒声发出的时间,我的心脏突然解除了冻结,突突猛跳起来!

    不、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都再也顾不上。

    空白的大脑下,身体已像是脱缰的野马,仅仅依据着本能反抗起来!

    头部仰起,冲撞向后方。

    ——后脑顶上了坚硬的东西。我觉得那应该是后方之人的鼻梁骨,因为我听到了一声成年人的闷哼。

    眼角的余光,始终反射着那火光冲天的祭坛——焦油已铺洒了一地,浇筑在通红的石块上,提供给烈焰之魔以源源不断的燃料,加快了灼烧的效率与温度。

    我奋不顾身地奔跑了起来。

    跌跌撞撞,状若癫狂,不管不顾双手依然被反绑在背后,将身后的人们远远甩于后方。

  有人在怒斥,有人大惊之下想截住我、又被我胡乱闪身躲过;这时不论是瞪大眼睛的冈达尼斯还是阴沉着脸的泽蒙泰伦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灰色石像,与周围背景融为一体。

    而火焰灼烧焚化中的那两个人——

    他们可是我的亲父母啊!我怎么可以就这样像个木头人般呆呆看着他们在一群离经叛道之徒的手下焚作灰烬!!

    我只身扑进了火焰。

    ——在众目睽睽、无一来得及阻拦的众人眼皮底下。

    双瞳中映着的,是被雄雄火焰环括着的、父母并排躺着几近燃烧殆尽的灰黑身影。

    灼热而滚烫的火焰接纳了我,而我也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走马灯似地看到了记忆的回放。

    然而无论它们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怀恋,也终究在烈焰中化成了灰烬。

    据说美好的事物可以在烈火中取得永恒;若上天因为怜悯、只赐予了我在火海内与父母重逢的机会的话,我宁愿飞蛾扑火、浴火焚身,献祭出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生命。

    “父亲、母亲……”

    干涩沙哑着,双眼被火焰蒸腾出血液、丧失了视力。摸索到父母父母所在之处,我浑身被烈焰攀附着,燃烧着,吞噬着。

    意识残裂,我终是跌倒在了父母那双模糊不清的遗体上。

    连最后一丝盈溢出眼眶的泪珠都被高温无情融化的时刻里——

    我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嘴角上心满意足的哀伤微笑、连同灵魂也被灼炎化成虚无。

    (终于,可以永远永远与父亲母亲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