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某个恶搞节目吗?当天早晨我如此想到。

我的名字是君莲,一个典型的现代青年男性。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无法理解现在所处的环境。就和入职以来所经历过的前四十八个周末一样,眼下,我本应该躺在舒舒服服的单人床上,享受着温暖的棉被和冬季阳光的烘烤,哪怕日上三竿,也暂时不会存在任何的忧虑。

毕竟今天是周末,可恨的闹钟先生一号、二号、和三号早在周五的晚上,便终结了它们的使命。

然而即使今早的闹钟声并未响起,当我心满意足地脱离了梦境,正准备伸出慵懒的手臂去撩床边的衣物时,我的手肘却撞上了冰冷坚硬的东西,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是什么?挡板?我记得床边并没有布置过这样的东西。大城市里的蜗居虽然狭小,但毕竟是我自己努力挣下的,里面的家具和装潢就已经耗费了我不少精力,我更不可能去搁置一块挡板在床铺和桌椅之间,这只会让本不宽阔的空间显得愈加拥挤。

不,不对。古怪的不止是这件物事。

我很快意识到,我背部传来的并不是床垫的柔软感,而是冰冷如金属的寒意。

这里不是我的卧室,因为当我终于睁开眼时,我所看见的是一片漆黑,就算把窗帘全部涂满黑色墨水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没有一丝光亮,连空间也是封闭的,呼出的二氧化碳被直接反弹回自己的口鼻上。

我被关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金属箱子里。

只要想想就能明白,这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一个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刚开始上了一年班,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实习新人,为此经常遭到上司的斥责和正式员工的鄙夷,不过幸运的是,菜鸟也会成长,对我而言一切都在好转。

我所需要做的就是把分内的工作办妥,过程中不出差错,不去招谁惹谁,安然地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然后我便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与其他职员相处融洽,每个月末可以拿到温饱的薪水,顺便用少买两三件衣服的余钱来还房贷,开启未来的新篇章。

可惜人生八九不如意。

此刻我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敢打赌这不是恶搞节目,因为我的脸实在是太平凡了,根本达不到综艺节目挑选嘉宾的水准线,虽然我曾认识过的大学同学中,确实有一两个辍学做了演员。

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和她们联系了,不可能产生交集。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噢,有人想整我。

最近新闻里总是写到X国经济飞速增长,民众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之类的夸张话语,而且每次逢年过节,电视台上首先放着的,便是某某议员的夸夸其谈,说哪里哪里的科研又突破啦,外交又成功啦,维护世界和平、维护领土完整的行动又顺利完成啦……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我只是一个苦于生计的普通人,挣扎在万千座摩天大楼的脚跟下,没日没夜穿梭在拥挤不堪的列车上,还要绞尽脑汁避免得罪了自己的实习同事们、正式职员们、总是板着一张脸教训下属的秃头上司。我面对飞涨的物价焦头烂额,面对微调的工资心有愤懑却无言以对,面对每个月翻上一倍的债务,只想睡个昏天黑地。

唯独梦里什么都有,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心理扭曲成为了常态,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尽管电台报社总是用语言艺术巧妙地掩饰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事故,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总能从网路上的流言蜚语中窥见蛛丝马迹。

城市犯罪率攀升是事实。不过我姑且算是安分守己的那类人。

我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招惹了谁。

啊,难不成是上次在咖啡店里的女人?我把滚烫的咖啡洒在了她的裙子上。

那件事纯属意外,本来我只是趁着工作之余到楼下喝了一杯,却没料到,睡神在我浏览手机短讯时突袭了我。造成的后果是杯子向侧旁倾倒,打翻了女人一身。她穿着深红色的连身长裙,所以完美地接住了咖啡液体,地上神奇地见不到一滴污渍。

为此我还亲自送她去了医院,经医生检查后只是大腿皮肤发红了一点,幸运的是并未产生皮外伤。

私底下赔偿精神损失费是自然的,然而我害怕的是她右侧的男人,那个有着施瓦辛格身材,沙马特发型,以及流浪武士胡渣的高大男人。

从他一言不发陪着女人去医院的路上,我才看出来这是一对情侣。

我当着社会不安定份子的面把她的女人浇上了一层咖啡,就像把奶油喷到土司面包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行为吗?

因此我严重怀疑这篇故事还有后续,就比如说,那个男人在我付清了费用之后,开始偷偷尾行我,摸清了我工作的楼层和蜗居地点。为了报这一箭之仇,他借我熟睡的机会,撬开门锁,用药剂使我昏迷不醒,最后扔进这冰冷的金属箱里。

一定是这样的,要不然没有别的解释。

我自作主张地得出了结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困倦感和窒息感却侵入了我的意识,想要让我再度昏昏睡去。

我才刚醒来没多久。箱子里的二氧化碳含量太高了。

※※※

说起活埋,就能想到古埃及的法老,和大秦帝国的皇帝。

让一个人在黑暗的墓穴中窒息而死,这是最惨无人道的刑罚手段,所以早在中古时代,法令便被废止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伴着文明火种的演化,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的工薪阶层,竟然能亲身体验这野蛮的报复行径。

好吧,那就让我来见识一下。

迫于箱子的狭窄,我不能翻身,所以用力向上推便成为了我唯一的选择。幸好相盖没有我预想中的那么重,当我的脊背酸痛不已,手臂手掌也开始生疼起来的瞬间,我诧异地感到,顶部的箱盖微微一颤,随即缓慢地朝外挪去。

如果对方只是单纯地想要活埋我,就绝不可能让我如此轻松地推动了箱盖。这一幕情形顿时让我生出不祥的预感来,也许除了这只金属箱子,真正的危险依然潜伏在我所看不见的外侧!

可无论如何,我的动作不曾停止。

我很清楚,箱中的氧气总会耗尽,假使真有人要置我于死地的话,我除了直面威胁,也没有其它选择了。这就和攻占巴士底狱一个道理,饥饿或是反抗,左右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勇敢面对镇压者来得痛快。

这样做说不准会有一线生机。

于是我坐了起来。

金属箱盖虽然只开启了一半,架在箱边上,空间却已经留得足够了。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涌入鼻翼,然而我发起了呆。

这和我脑海中的剧本不太一样,四周见不到一道人影,更别提那个被我认定为罪魁祸首的男人了。这里的光线并不明亮,以至于有点昏暗,除了石壁上的微弱光源以外,上方是封闭着的,隔绝开外部的阳光。我想到,恐怕这也是我刚推开箱盖时,瞳孔并没有刺痛,反而很快地适应了此地亮度的原因。

“你有没有勇气?”

日本作家井坂好太郎曾经在他的作品《摩登时代》中这样写道。

“你到底有没有勇气去面对这未知的一切?我期待着,某一天能邂逅素未谋面的你。”

勇气。那种东西似乎离我很远了。

当我还在孩提时代,我要承认,那时候所畏惧的事物绝对比现在少。作为一个成年人,要面临太多的危险,不仅工作时要兢兢业业看上司脸色,交友时又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就像冬日取暖的刺猬般,稍不留神便会被对方捅个血肉模糊。

少年时代我曾攀爬过百米高的山崖,虽然在回家的路上,被闻讯而至的父亲痛打了一顿。现在,即使只是十五米高的游乐项目,我也会望而却步,不愿意承担任何生理或精神层面的风险。

我从一个莽撞好动的男孩成长为拘谨安分的职人,成为一个合格守法的X国公民。而勇气,很遗憾地说,似乎早就被我在成长道路上扔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不是军人,没有从事特殊行业。如今的我只不过是社会的巨大系统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齿轮罢了,我消失之后,俄美两国不会拿核弹对轰,城市的和平不会再次受到危害。我太过默默无闻了,以至于随时随地都能有另一个人物接替我的位置。

不管高矮胖瘦,是男是女,他总能像一个崭新的齿轮那样运转起来,使整个社会继续运作下去。或许这个世上的确有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决定一个国家的灭亡,但他们是和我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就算我有意成为其中一员,那也是不切实际的。

因为昨天我仍在为了温饱,为了还贷而努力着。

然而今天,我却身在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