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有十三月,分春夏秋冬与不见日月的沉光季,五个季节。

在经历了万物死寂的沉光季后,春日的到来还很漫长,在二月中旬之前,仍将冰雪封冻。

塔纳托斯大陆中部的草原上。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世间为熔炉,熔万物做白银。

梅卓拉什推着装满行李的独轮车,和姐姐走在森之国的小径中。

离开鼹鼠镇已经有半个月了。尽管鼹鼠镇在森之国边境,但离森之国最近的城市仍有四百里路。他们依靠鼹鼠镇长的亲笔信,倦知还赠与的金钱和一些积蓄,在沿途的城镇中购买物资,稍作休息。尽管玛丽安恶魔之子的体征太过明显,但亲笔信上有倦知还和镇长、警长联名作保,没什么人为难他们,顶多是物资的价格稍高,也不是不能接受。

担心教廷的后续追杀,梅卓拉什不敢停留,冒着风雪带姐姐一直赶路。终于在一月底进入森之国边境,从地图上看,离最近的城市白露城已经只有数十里的路途。

再走两天,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梅卓拉在汐之国时,就常常听父亲说起森之国的名字,精灵后裔最后的净土,罪人与黎冥之神光同在之地。在那里,教廷,普通人和恶魔之子可以和谐共处,统一听令于森之国国王。甚至国王还会迎娶带有精灵血统的妻子,民众也对恶魔之子没有丝毫恶意,可以相处,相爱,共同生活。

那真是人间的天堂之国。

梅卓拉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习惯了那蚂蚁啃咬肌肉的痛苦之后,这双手比过去更加轻盈,更有力量,更蕴藏着击破教廷的神奇魔法。这让他信心大增,充满希望:

就算教廷的人再来一次又怎么样?这里是森之国,我还有曾经击败你们的无敌魔法!我和姐姐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你们来多少,死多少!

但这些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姐姐,只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推车向前,浑然不觉每次自己的这个念头浮出,自己姐姐那张冰冷僵硬的脸庞就会闪出忧色,离自己稍稍远了几分。

风吹层林生白雾。

森之国就和它的名字一样,是森林弥漫的国家。曾经受精灵魔法影响,汇聚了大量生命魔法元素,这里的树木动辄数十米高,层层叠叠,遮天蔽日。行走在密林间,影影幢幢,即便白昼也如同行走于黑夜。

虽然气温寒冷,道路难行。但梅卓拉什也会一些驱散寒冷的魔法,还有姐姐的神赐能力开路,一路上虽然有野兽的袭击,总算有惊无险。

密林间难以分辨时间,幸好在联盟买了一座发条钟。梅卓拉什从独轮车中取出座钟,看时间不早,正打算取出帐篷宿营的时候,忽闻阵阵“噼啪噼啪”的柴火燃烧声。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有火光点点。好像有人在那里居住。

一瞬间的紧张过去,梅卓拉什想起这里是森之国,勇气又占领了心头高地。他招呼姐姐跟在身边,不要离开太远,推着车向火光走去。

行不过数十步,豁然开朗。

密林间有一片小小空地,矗立着一栋三层楼的屋子。说是房子似乎也不太对,这座建筑被修得细长,更像是塔楼。一个罩着灰色长袍的人在楼前生活,煮着一锅浓汤和一只野兽的腿。

“您……您好!”

梅卓拉什站在林子边缘,向烤火的人大声打招呼。

见灰袍人回过头来,但面目仍藏在兜帽的阴影中,梅卓拉什心中有些不安。让姐姐在林中稍等,自己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走了过去。

“啊,你……陌生的面孔,我不曾见过你。”

灰袍人似乎有些惊讶,音调忽高,随即恢复平稳,听起来是个女人。兜帽低得更深,只在边沿处勾勒出一道脸的轮廓。

“抱歉,我是从远方来的吟游诗人泽洛斯,和我的姐姐正在旅行当中。听闻森之国是个开放的国度,连恶魔之子都可以接纳。可否能让我与您共进晚餐,向您请教一些关于森之国的问题?餐费我会支付的。”

“哦哦……远方的来客啊,这倒是少见了。如不嫌弃便请坐吧,有什么事都可以说。”

灰袍人往一边挪了挪。梅卓拉什这才发现她是坐在一块长木块上,空出了这一块后灰袍女人坐到了篝火的对面。

犹豫了片刻,梅卓拉什便回到林子里,将推车停在篝火边,牵着姐姐的手,在篝火边坐了下来。

支付了灰袍女人五枚铜币,梅卓拉什先开始享用篝火边烘烤的野兽腿肉。据灰袍男人所说,这是林间野猪的腿肉,梅卓拉什切了一块撒上盐后尝试,的确如此,还有草原野猪所不具有的淡淡清香,或许是受到森林魔法元素的影响,这里的野猪比别处更具风味。

确定烤肉没有问题后,梅卓拉什才把腿肉切成薄片,盛在两人自带的餐盘中,给姐姐用餐。而锅中的浓汤则是看着灰袍人自己喝了一碗之后,自己盛了一碗尝过,才给姐姐。

浓汤并不复杂,只是一些野菜剁碎,和土豆一起煮了。但胜在和猪腿肉一样,有森之国独特的风味,在冬日享用格外温馨。

一边吃和灰袍人一边闲聊,得知灰袍人也不是森之国的原住民,数年前因为一场火灾烧毁容貌,听说这里不嫌弃相貌丑陋的人,才躲到森之国来。一直在森林里做木材买卖的生意。

谈到森之国风俗人情,灰袍人虽然不愿意露出面容,但笑意也多了起来。她说森之国的风俗的确迥异于北方诸国,尽管和教廷敌对,但容许信仰黎冥之神的教士设立教堂,出入宫廷;容纳大陆各种族,人类,矮人,亚人,甚至是恶魔之子,都可以在森之国内生活。尽管不同种族之间时有矛盾,但都认同自己是森之国子民,是黎冥之神所选中的子民。

灰袍女子的一番话语让梅卓拉什对森之国更加向往,警惕心也渐渐消散。所以当灰袍女子提出在自己的屋子里住宿一夜,明天赶路的时候,梅卓拉什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支付了五个铜币。心思远远飘到了定居白露城后,和姐姐的美好生活畅想上。因此言谈间少了许多忌讳,说了自己和姐姐来自汐之国,此行万里。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灰袍女子在兜帽下,听到他们的出身后,脸皮先是一抖,随后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也没看到,灰袍女子在往自己的碗里盛了汤后,放了什么在长勺之中,然后用长勺在锅中搅拌均匀。

“好了,”灰袍女子喝过浓汤,对梅卓拉什笑道,“时候不早了,喝碗热汤就早点去休息吧。你们姐弟可真是吃了不少苦,以后就没事了。今晚是你们在森之国的第一天,一定会做个好梦的。”

“啊,谢谢您的祝福。”

梅卓拉什感激道。随后轻轻拍醒自己的姐姐,盛了两碗热汤,轻轻饮下。

放下碗,正打算起身之时。

梅卓拉什忽然觉得腹中绞痛,更胜双手蚂蚁噬肉的痛苦,一直钻心而上。他刚一起身就双腿发软,跪倒在地,随即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栽倒地上。

看姐姐玛丽安时,她竟也和自己一样,满脸汗水,漂亮的五官紧皱一起,痛苦不堪,发出呻吟。

灰袍女子在篝火对面,看着他们栽倒,尖利的笑声放肆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梅卓拉什.泽洛斯!玛丽安.泽洛斯!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两个贱种终于让我等到了!哈哈哈哈哈哈!!!黎冥之神您终于眷顾于我了!!!”

梅卓拉什茫然地看着篝火边狂笑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第一次相见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是做错了什么?明明没有什么财富……难道森之国已经被教廷占据,又开始狩猎恶魔之子?

梅卓拉什强忍体内钻心的痛苦,呻吟道:

“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两个贱人还问为什么!”

灰袍女子猛地掀开兜帽。

凶猛的火光照出了她的脸庞,半边是被火焰烧过的糜烂伤疤,还有一半则是普通妇女的容颜。三四十岁,风韵犹存。

只是目光凶狠决绝,死盯着地上抽搐的梅卓拉什和玛丽安,眼中的恨意更胜毒蛇的尖牙。

“记得我吗!贱种!当年在汐之国,在莫桑村,我就住在离你家五十步远的地方!我的丈夫是你们杀死的,我刚刚出生的孩子也是你们杀死的!你们还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才想问啊!!!!”

女人提起篝火边的切肉刀,狞笑着走到玛丽安身边。双手持刀大笑道: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我终于等到了这天!我就知道你们杀了那么多人,一定会躲到森之国来!我终于等到你们了!你们这两个狗东西!猪圈里的魔鬼一起吃槽里猪食的恶魔!天生的奴隶,恶心的蛆虫,在路边乞讨的乞丐,随地便溺的智障儿童!专门阉猪的猪倌,黎冥神像下数钱的窃贼,只就是阴间的蠢货都比你们高贵千万倍!黎冥之神面前的白痴!恶魔的孙子!公猪的鼻涕,母马的屁股,屠宰场生养的杂种狗!没受过洗的低幼脑门子,都给我去死吧!

“哈桑,我的丈夫!托尼,我的孩子!我给你们报仇了!我先杀了他的姐姐,让他尝一尝我的痛苦,再让他受尽毒液的折磨死去!原谅我只能让他们这对贱种尝到这点痛苦!妈妈无能!我现在就为你们报仇!”

就在女人眼含热泪,利刃落下的瞬间。

“命之尘……刀剑斩魔问侠道!”

梅卓拉什拼尽力气,左手对女人猛地一划。

人形立时不见,被整齐切碎的人的肉块,连带着崩塌的房屋,与数十棵被斩碎的巨树一同倒飞出百步之外,发出隆隆巨响,惊动无数野兽奔走逃窜。

原地只剩一趟鲜血洒落,热气腾腾。还有一片灰布在许久之后,随着白雪飘落。

梅卓拉什两眼一黑,从左手传来的剧痛让自己几乎昏厥。但所幸经过倦知还试招,他竟硬生生撑住了意识,艰难地爬到姐姐身边。

此时,玛丽安的脸色已经泛出点点黑斑,口吐白沫,不停抽搐。灰袍女人用的毒液显然不同凡响,作用快,痛苦巨大,姐姐的命就在顷刻之间。

梅卓拉什刚想用命之尘治愈姐姐,但抬起手,忽然一阵虚弱。这才想起自己只能再用一次命之尘。

若救了姐姐,我呢?

梅卓拉什一时恍惚。如果自己死了,姐姐在这荒郊野外,又能依靠谁?灰袍女人还有没有其他同伙?姐姐要如何生存?可没了姐姐,自己还是能活下去……这些年不都是自己带着姐姐,是自己在照顾姐姐吗?

梅卓拉什看着玛丽安痛苦的脸庞,渐渐地听不见她痛苦的喊叫。两行泪水划过脸颊。

“真是的……姐姐……你为什么没办法和人好好说话……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不然我们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爸爸为什么会死……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梅卓拉什看着玛丽安的侧脸,喃喃道:“要是你不是我姐姐……爸爸还活着……他没将你托付给我……你不是这样不正常的姐姐该有多好……但我为什么是你的弟弟呢……”

“……再见了……姐姐。”

梅卓拉什轻轻握住玛丽安的手。

“命之尘……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一语落定。

玛丽安的痛苦表情还留在脸上,毒发的黑斑却已褪去消散。只有梅卓拉什忽然白发满头。

梅卓拉什长长叹息一声。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重重往事浮现眼前,不管是好的,坏的,高兴的,痛苦的,不管自己喜不喜欢都一一在眼前闪过。他清楚自己的力气已经耗尽,痛苦愈发沉重,自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我是哪里错了呢?

梅卓拉什不解地想:明明已经到了森之国,还有了能攻破教廷,天下无敌的魔法,为什么我就要死了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是不该来森之国,还是应该请倦知还先生多教一点魔法,还是当初就不该放那把火,把姐姐杀的人全部烧掉?

算了……

“……不想死啊。”

梅卓拉什闭上了眼睛,说完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高昂着头颅,双眼仍是看向天空。尽管层云密布,一无所有。

他的手还握着姐姐的手。

西风正紧,很快吹灭篝火,吹冷了他的尸体。

四周的野兽渐渐汇聚。先是吃了散落在林间的肉块,又被空地发出的人的味道吸引,靠了过来。

此时玛丽安仍在昏迷之中。虽然表情已不再痛苦,却不知道弟弟已经死去。

如无意外,她不是被风雪冻死,就是要被野兽吃掉。

这样和弟弟一起死去,或是失去亲人苟活。到底哪一样对她而言比较幸福,此时尚不得而知。

只知晓,此时有一个意外来到。

伴随一连串枝叶被碾碎撞断的声音,一辆马车匆匆赶来。

驾车的人是一位少女,身穿白色的皮草,头发是月光的银蓝色,左眼带着被白色眼罩覆盖,右眼是宝石的璀璨蔚蓝。容貌精致,睫毛纤长上卷,两颊在寒风中冻出两片红晕,仿佛是冲破冬日云层的一抹月光,撞进森林,可爱动人。

少女不顾道路崎岖狭窄,闯入森林,惊走了四周的野兽。她看着满地狼藉,还有梅卓拉什的尸体,以及地上玛丽安,疑惑道:

“奇怪……倦知还不在这?我明明感应到了‘七式惊尘’的气息啊……难道除了我,他还把这招给了别人?嗯,还有,那个木材商人去哪了?等等……这个少年怎么穿着倦知还的衣服?”

少女翻身下车,在梅卓拉什的尸体上翻找。最终搜出了身上的信件,发觉了梅卓拉什双手的异样,这才了然。

“原来是折断双手,重新塑造。我说怎么没看到有残缺的肢体。”

她看了看梅卓拉什身上的信件,随即叹息道:“倦知还看样子惹上什么麻烦事了……诶,说了多少次,恶魔之子不是都像我这样好相处啊,大胸部也不行,为什么不听劝呢?罢了罢了,既然你肯签名为他们保证,遇到我也算是黎冥之神的旨意,你的姐姐就交给我来照顾。安息吧,少年。”

少女为梅卓拉什合上了双眼,将书信揣入怀中。不经意露出了白色皮草下那柄弯刀一角。

如水的刀光倾泻地上,仿佛是一条真正的小溪在雪地流淌,波光粼粼,似可听见叮咚水声。

当年倦知还来到塔纳托斯大陆,曾配有一刀一剑,都是上古时期的精灵遗物,跟随他击破了传奇奴船“海妖号”,转战草原,名震大陆。可是不久后他进攻教廷,却是徒手砸开防御结界,那一对即便教廷都垂涎已久的刀剑,竟不翼而飞。

如果当年“海妖号”幸存的船员在此,看到少女腰间佩刀,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

而梅卓拉什和玛丽安如果能看见眼前少女的样子,一定会想起草原上将他们抓住的那个戴着眼罩的白衣司教,掉头就跑。

可惜少女全然无知。

她只是想着一个早已不在鼹鼠镇的、从东方来的治安官,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于是收敛了梅卓拉什的尸体,将玛丽安一同搬上马车。从姐弟到来的路径,一路北去,回到了漫漫草原。

雪静静地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头上,世间的一切很快就会被掩埋,不再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