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尤拉这么快就有反应,倦知还有些意外。

他挠了挠头,尤拉这么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总有点别扭的感觉,本来想说的话又有点不好出口。想了一会儿才说:

“那个,我是要出去一趟。虽说时间没定多长……但也不会太久。嗯,大概。应该明天走。安秋和这些孩子就拜托——”

“你要去哪?”

不管倦知还要说什么,尤拉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询问道。

倦知还却从那平静的询问中,听出了一丝寒意与愤怒。

他也坐直了身子,看着尤拉回答:“我要去一趟山之国,去西方的塔克里山脉,离这里八千二百里。”

“为什么?”

“索拉,我跟你提过的那位教皇冕下,去年卸下了自己权位,去了那边,找一个‘黄金魔女’留下来的遗迹。一年没她的消息,我担心她出事,必须去看看。”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倦知还想了想,“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三五个月或者半年都有可能。就算找不到她的人,我也要确认她的安全……至少是在教会的保护下。算算时间,帕莉来鼹鼠镇的时候也要到了,有她在我也——”

“你非去不可吗?”

倦知还停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几次打断自己的尤拉,皱着眉头。他感受到了几次文化之中的对抗意味,想从尤拉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尤拉面无表情,一切都隐藏在眼帘的阴影中。

“我必须去。”

倦知还正色道:“我跟你说过,索拉对我有恩情。如果不是她扛着教廷的压力,止住了这些年对我行踪的探查,对我的追杀早就来了。如今她音讯全无,我岂能坐视不管。这件事我已经和镇长瓦西里先生,斯威夫特先生商量过了。明天开始,由你暂时接替我做治安官——”

“你就那么喜欢索拉?”

倦知还愣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索拉是我朋友,我跟你说过为人行事,有仇报仇,有恩报——”

“所以你让爱丽丝小姐去押送教廷的人,把她支走,然后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当然不是,我说了,帕莉小姐差不多也该来了。我也拜托了斯威夫特警长,你不用担心——”

“说到底,你还是要把我丢在这里,去找那个大胸女人!”

“尤拉!”

倦知还一声大喝:“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他忍不住站起身,走了两步,最后停在火炉边来回踱步,停下,对尤拉训斥道:

“你、你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我过去是这么教你的?我说过多少次,做人要恩怨分明,这些年我们在鼹鼠镇过得怎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吗!在你心里,索拉就是个大胸部的女人?你、你这家伙太可恶了!那在你心里我又算什么!我就是为了大胸部什么都不管了的人!”

尤拉脸色一白,强硬地说:“那你为什么要放走那个大胸部的恶魔之子!那家伙可是来杀你的!”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一刀一剑杀了那个家伙?还是把她送到苏诺城去?那就是个弱智姑娘!因为她身上的血脉,被四处追杀,和弟弟相依为命的弱智姑娘!联盟有她的通缉令吗?那我们不能放她一马?你就盯着她的胸部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两句话——”

倦知还盯着尤拉,一字一句训斥道:

“人皆有羞恶之心!人皆有恻隐之心!”

吼了尤拉两句,看尤拉紧咬下唇,脸色发白的样子,倦知还又不忍心。长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刚刚坐的长凳上,强压下一阵气血翻涌,喃喃道:

“算了……这不怪你。男人嘛,喜欢大胸部有什么不对的,也难怪你这么想。呵。说到底,还是我没教好你……算了,算了。你也长大了,我教不了了……咳咳——”

终究忍不住胸口那阵气血上冲,倦知还捂住嘴,轻咳两声。尤拉一下紧张起来,倦知还轻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站起身,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诶……总之,我明天就走了。”

倦知还撑着楼梯,看向留在炉边的尤拉,叹息道:“我走之后,爱丽丝,安秋,还有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你也长大了。我本来想代替你家人好好照顾你……但,我能力有限,似乎做不到。希望你以后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吧。嗯,就这些。我会早些回来,不给你添太多麻烦。”

“先生……”

尤拉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只是轻声说:“我知道了。”

“嗯。拜托你了。”

倦知还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再看尤拉,最终什么都没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在关上门的一刹,紧急在房间布下隔音咒术,然后跪倒在地,一口压抑多时的鲜血就喷在地上。

“咳……咳咳……啊、哈啊……咳咳咳咳……”

倦知还用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咳嗽。一口又一口的血液喷在地上。他的血液竟不同于常人,是鲜红中浮动着诡异的金色,落地之后立刻变得透明,分解成最基本的魔法元素,消失无踪。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倦知还艰难地喘息着,背靠着门休息了很久,才扶墙起身。慢慢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瘫倒在裹着厚厚绒毯的扶手椅上。

“咳咳……”

两声轻咳在冰冷漆黑的卧室中响起。

倦知还觉得自己好了一些,长出口气。

“真是的……太久没用那几招,才用了一招‘命之尘’就这么辛苦……以后不应该随便生气了。”

倦知还躺在椅子上,强忍着体内的痛楚。就如同他白天对梅卓拉什做的一样,为了将术式封印在双手,必须先截断双手进行改造,倦知还的身体改造要更惨烈。

幼时身患绝症,命在顷刻。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倦知还的师傅施展惊世骇俗的术式,先是抽出全身骨骼,以气机支撑,再一寸一寸截断全身血肉,体内器官,全部重塑。

在师傅施术的三天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血肉,硬生生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一次又一次,身体刚刚做好,又因为某些缺陷再度变成血肉泥泞。无数次气机撑破血管,捏碎脏器,三天的时光仿佛是无尽的折磨,让倦知还几乎精神崩溃。

熬过了那三天后,倦知还终于摆脱了病痛折磨,也有了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副的奇特体质。全身的器官,甚至骨骼、血液,全都是由气机,也就是魔法元素重新组合塑造,每一个部分都可消散为魔法元素,然后重组,几乎是不会受伤,不会得病,近乎完美的躯体。与天地间的气机契合,不需要念动什么咒语就可以释放咒术魔法,甚至无限制将气机融入身体。

在这样得天独厚的体质下,倦知还才能创造出“七式惊尘”——不讲道理地、无限制使用天地气机,打破一切咒术魔法规则的术式。

就像师傅当初占卜得到的文字那样。

除开“不得逍遥”之外,其中有一句:

“往来千年,天下无敌”。

尽管没有当真,也认为自己不会比师傅更强。不过,倦知还自认在师傅之下,的确没人能胜过自己。

但那些都是在他离开炎之陆,渡海来到塔纳托斯大陆之前的事。

现在的倦知还,已经不是那个拥有无垢不坏的体质,于炎之陆无敌的少年。

曾经的体质因为自己心境破碎,旧伤无法愈合,变得四面漏风。“惊尘七式”在教廷一战后边沉埋已久,再不见昔日风流的影踪。

如今的倦知还,只是一个境界跌落,连稍稍对自己有些怨怼,生气,心境的裂缝就会不断扩大,忍受粉身碎骨的伤痛的垂死之人。甚至咳出的血很快就会被功体自行吸收魔法元素补全,血液无穷无尽,痛苦也无止境。

倦知还没有和莫里斯以及布拉特说实话。自己咳嗽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从炎之陆带来的,无法治愈的伤痛。

这份伤痛让他日夜遭受折磨,不得入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因为什么逃离自己的故乡,连睡梦都不得拥有。

“哈……哈啊……”

又长长舒了几口气,将体内的气机理顺,力气渐渐回到了体内。

倦知还撑着扶手,从椅子上艰难地起身,点燃书桌上的油灯。

橘红的火光蹿升起来,照亮了书桌上散落的数十本书籍,以及数不清多少页的手稿。

拿起鹅毛蘸水笔,倦知还接续未完的手稿,继续书写。

桌上的书不同于客厅里书架上的书籍。这些都是倦知还来到鼹鼠镇后写就,记录的是东方炎之陆和塔纳托斯大陆截然不同的术法体系,包括咒术咒语,符箓法器,基础的内修功体,以及最重要的,用以诚心正意、打开梦境心湖的道德文章。

东方炎之陆和塔纳托斯大陆虽然相隔万里波涛,但两片大陆上的文字并无太多不同。只是在取名上,塔纳托斯大陆更偏向于使用精灵文字音译而来,寄托美好的愿望,通用的是上古时代的人类语。而炎之陆则是直接使用上古时代人类的语言。

在对待上古精灵的遗产上不同的态度,造就了两片大陆不同的魔法体系,以及风俗习惯上些微的差异。

塔纳托斯大陆倾向于复盘上古时代的精灵魔法,将精灵的遗产当做神的礼物,因此诞生出依靠咒语命令外部世界的魔法元素,呼风唤雨,口衔雷霆,为自己服务的魔法体系,以及辅助性的魔法道具。

而炎之陆则倾向于与天地共鸣,纳天地于内,源自于精灵魔法,但走出自己道路的修行术法体系。将天地气机融入体内,开辟体内世界,依靠不断地通过圣贤书诚心正意,使体内世界稳固,气机运用自如。

魔法种类繁多,外用无穷;修行延年益寿,诚心正意;两者各有各的好处,可以互相印证。

倦知还写下这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维持不住自己的功体,身死道消之后。还能留给爱丽丝,留给尤拉,帕莉,索拉,安秋,还有那些孩子们一些什么东西。

倦知还一边书写,一边咳血。血液落到纸页上就化作魔法元素,又被倦知还一手抓住,摁在刚刚书写的段落之中,以此将书写的咒术藏在文字当中。只要有人阅读,就能给阅读的人演示,教他们如何入门。

做到这个份上,有没有自己,这些东西都可以流传下去。

倦知还写了一夜。

离开炎之陆以后,他就不睡觉了。以前尽管有特殊的体质可以不需睡觉,但他还是会想做做梦。

现在他只想靠一些不断告诉自己非常重要的事物,维持自己不要寻死的念头,比如朋友,比如小孩。

至于梦,他早不记得上一个梦境是什么模样。

等天空微微泛白,门外传来安秋拖沓的脚步声,倦知还又写了几封留给帕莉,爱丽丝,安秋和尤拉的信,才停下了笔。擦了擦嘴角,平复昨夜因为尤拉而愤怒的心境,压抑痛苦,努力装出一副自己没事的样子。一边翻看梅卓拉什留下的地图,等一切体内的伤势安静下来,门外响起来预料中的敲门声。

“老师,我做了早餐,一起来吃早饭吧!”

“好嘞!”

倦知还对着门微微一笑,从椅子上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洁白无瑕的斗篷,跨步向着门外走去。

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