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边?”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是熟悉的江边路没错。王立甫说得对,这个地方我的确比他熟悉——作为一个从小在汉中长大的孩子,又怎么能不对汉江了如指掌呢?

汉江,发源于陕西省宁强县,在武汉与长江交会,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在汉中市区内河宽约一公里。小时候,李叔带我和别的孩子们去抓鱼,就是在这汉江边抓的,只不过因为市区内禁止破坏生态环境,所以得跑到几公里外的上河坝、金江村一带去抓。

家长们都很放心把孩子交给李叔带出去玩,因为李叔常常会教给我们一些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在孩子们于浅水滩中嬉笑打闹着抓小鱼的时候,李叔会独自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江岸上垂钓,把钓上来的鱼放到桶里。这些鱼可比我们抓到的那些小鱼要大好多倍。

这引起了我们强烈的好奇心,围在那个有些歪扭的不锈钢鱼桶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李叔看到之后把钓竿收起来放到一边,走到我们身边蹲下来,用手抓起桶里的鱼,微笑着朝我们一个一个地介绍道:

“这个叫油黄古。这个,叫马口鱼,因为它的嘴和马的嘴有点像。这个胖胖的叫鱖鱼,看起来有点凶对不对?它确实不是什么善茬,因为它会吃其它的鱼。”

“有江鳝吗?”我舔了舔嘴唇,“我喜欢吃妈妈做的江鳝。”

“啊,现在的确是钓江鳝的季节,不过我还没钓上来呢。”

“能钓上来一条吗?”

李叔无奈道:“江鳝要晚上才钓得上来,那个时候我该带你们回家了,免得你们的父母担心。乖,以后让你爸妈带你来钓,好吗?”

“……好吧!”

从小就立志做一个好孩子的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不过说实话,我真的对当初的天真有些后悔,因为就算我多次请求,直到今天父母也没有带我来河边钓过一次鱼。

我确实很天真。这一点我自己非常赞同。

“吴琳,吴琳!你有在听吗?”

王立甫的喊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肩膀:“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抱歉,我想别的事去了。”我欠了欠身。

“……行吧。我刚才是说,我搬来汉中之前,我住的地方也能看到一条大江。那条大江叫珠江,入海的地方可壮观了。”

“哦,对,你之前住在广州。”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精神科医院的事呢。

“差不多。唉,管它呢?重点不在这里。”

他晃了晃脑袋,把手搭在了栏杆上。这条江边路沿河而建,一侧有着用大理石做的栏杆,把在江边散步的人们和河水隔开。

这是一个很好的举措。毕竟不是人人都会游泳,比如说我。

“你知道的吧?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我有些疑惑。

这可不是我主动去揭你伤疤的啊。

“怎么了,你怕我伤心?”

“当然了。毕竟,这种事情,换成是谁都会伤心的啊。”

“呵,是这样吗?”

诶?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指着右脸颊上那块我看多了几次之后便习惯了的疤,笑道:

“这东西,你应该能看出是什么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烧伤。”

“没错。我背上和肩膀上还有好大一块呢。哝,你看看。”

他把右臂的短袖拉到了最极限的位置,把肩膀露出来给我看了看。从打乙肝疫苗的位置开始往上,一大片都是和他右脸颊上那块一个颜色的、让人觉得有些恐怖的火烧的疤。

我有些不敢直视这个东西,眼睛一直往旁边乱瞟。还好他很快便放下了拉着袖子的手,让那些疤痕重新被掩盖在校服之下,然后自顾自地说道:

“这源于我九岁时,家里的一场失火。那场火灾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

“……”

“我母亲被倒塌的原木衣柜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哭喊着让父亲抱着我冲出火海。父亲照做了,抱起我跑向门口,却被倒在地上的鞋柜绊倒,把我丢出去的同时又撞到了一旁刚刚爆炸的电视机——他触电了,火花四溅,惨叫着颤抖了几秒钟,然后向后倒了下去,头重重地撞在茶几上。他整个人几近晕厥,却还在因浓烟而剧烈地咳嗽着,强迫着自己睁开眼睛看着我,让我不要管他,赶快跑。”

“所以,你猜猜,我是怎么做的?”他问。

“……你跑了?”

“不,我没有。事实上,我像看电影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周围的场景,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甚至还兴奋地拍起了手……直到隔壁逃出来的邻居把我从火海里拉了出去。当消防员们尝试着安慰我时,他们惊讶地发现我居然在呵呵地笑,即使我身上已经出现了好几块烫伤。”

啊???

这是为什么?

我呆道:“为什么?你就不害怕吗?”

“所以我才会跟你说,这是一个你无法理解的拥有全新三观的世界。我不但当时觉得很好玩,而且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父母的离去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哦,当然,他们是很棒的父母,平常对我很好,我也并不讨厌他们。”

“……”

我盯着他的脸沉默了一会,缓缓抬起了右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是因为……这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那东西的术语叫什么,姑姑不愿意告诉我。她只是说,我这个状况包括天生的情感冷淡、思维障碍、交流困难等等症状,而且已经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不然,我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插队住进广州最好的精神科医院,进行专业的、系统的、很少会有政府补贴和医保报销的治疗。万幸的是,我家还算富裕。”

他摊了摊手,接着说:“我在那里住了将近三个月才出院。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以后我只需要每天按时吃药,按时作息,养成健康生活的好习惯,很快就能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了——呵。从我出院之后这一年多的经历来看,这完全就是屁话。”

“你还是……呃,那个……性格冷淡?”

“当然。你没发现我除了笑以外很少会做别的表情吗?光是为了让自己能熟练地、自由地做出这个表情,我可是对着镜子整整练习了一个月。本来应该练习更多其它表情的,但我觉得这事实在太浪费时间,就没继续做了。”

“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补充道,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什么事?”

“当然是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真理啦。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理想。”

这个理想的难度也太大了吧喂?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去做这种事啊?

现在可能不是该吐槽的时候……我撇了撇嘴,问道:

“所以,你寻找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找到。”

我松了口气。还好你不是那种能够大言不惭地说出“我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理啦”这种话的中二病晚期患者。

“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存在真理。”

对不起,请允许我收回刚才的发言。你是个中二病没错了。

“此话怎讲?”

“人类心中的真理都是自己所认为的真理,人类也只会照着自己的情感去铺设世界观。因此,像我这样对在自己面前死去的父母完全无动于衷、甚至从心底里觉得这事不值得一提的家伙,我的真理在你们看来就是邪恶,我的世界观在你们看来更是扭曲错误到极致。”

……好悲观的言论啊。

“你不要这么想。我觉得,肯定还是会有人像我一样理解你的。”

“这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告诉我,如果你在今天之前,在我中午对你说出那番话之前,就听别人讲过‘王立甫真是个畜生,他爸妈死了他都不伤心!’的故事,你心里对我产生的印象是怎样的?当然,这可不是我胡编乱造,我在广州那边的同学就是这么传故事的。”

……

我……

扪心自问,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我绝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好印象吧?

“所有人都为此讨厌我。说实话,我早已经习惯了。”他说。

我抿了抿嘴。如果不是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我或许会觉得他这种人简直不配活着。

“你没有想过反驳他们吗?”我不禁问道。

他听罢冷笑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抡起手臂用力砸进了水里。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但很快便随着河水的流动归于平静。

“我就像是这块石头,无论再怎么用力,也只能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波浪罢了。对这条河来说,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过客而已。”

是这样吗?

我低头看着东逝的江面。

我想,至少那块被留在河底的石头,能证明你曾经来过这里?

河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水草、每一只虾、每一条鱼,共同成就了这条河美丽的景色,彼此之间是不应该分高低贵贱的。鱼会吃虾,虾会吃水草,石头和泥土则让水草重新发芽,它们谁都离不开谁,就算直到天长地久,也无论个体的生命留下与否。

我记得以前李叔每次钓完鱼,都会把它们一条一条从桶里抓出来,“啪嗒”一声重新扔回河里,嘴里还一边大声喊着:

“回你的家去吧!汉江可不能少了你哟!”

不论我们再怎么央求留下几条带回家吃,他也从来没有一次同意过,即使这几条鱼对汉江上的那些非法电渔船每天的收获量来说完全不值一提。他总会一边收起自己的农用鱼竿,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

“如果一条河里没有了鱼,它就不再是一条完整的河了。鱼是河的一部分,就像鼻子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你能想象自己没有鼻子吗?”

当年的我们似懂非懂,只知道应该听大人的话,所以即使有时候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独自难过或生闷气而已。

但现在我长大了。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从小,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为此一直期望保持自己“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之类的的身份,也一直在不断地努力着,日复一日地前进着。我摒弃且牺牲了很多事物:比如,如果不是因为李叔的提议,我可能会依旧保持着自己“不交朋友”的个性,低着头继续向似乎永远遥不可及的目的地走下去。

但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件事其实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走反了。远处并没有什么目的地,目的地一直都在那最开始的地方,发不出声音的它望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苦苦等待着我回头。

因为,无论一个人的人生是怎样的,他都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这个世界。

蝴蝶效应。我今天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名词的含义。

“按照你的理论来推断,你的存在也是命运的决定,对吗?”

我冷不丁地吐出了一句话。王立甫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说道:“当然是的。”

“那,我和你的相遇,也是命运的决定了?”

“是的。”

“而且,不论我做什么,都能说是命运的决定,对吧?”

“……你想说什么?”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疑惑。

我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抬起头盯着他那不大但清澈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切都是命运的决定,你应该遵从命运的安排。所以,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