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客气地解释道:“你在递给我那幅画的时候下意识地弓住了身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向下瞟,说完之后又舔了舔嘴唇,然后为了不直视我的眼睛而故意做出像漫画里一样的仰着头好像很骄傲的表情。光凭这几个举动,我就基本可以断定你是在撒谎。”

我的天,这么硬核的吗……还是把实话说出来吧。

“抱歉,这画确实不是我画的。呃,那个,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有什么特长的人而已。”

“喜欢?”

“……朋友之间的喜欢!”

真是的,你在想什么啊!

“没有喜欢的类型。”

“啊?怎么可能?总有什么特长能打动你吧!”

他听罢托着下巴想了想,说:“如果能把不讨厌归为喜欢的话,我喜欢,也只喜欢那些能理解我的人。当然,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所有人的原因,因为没人能理解我。”

……所以说,你不要这么消极嘛。

要想让一个内向的人变得开朗起来,首先得让他重新喜欢上这个世界才行。幸好我的“中暑状况”已经有所缓解,这使得我能思路清晰地在脑海中思考对策,并把它正确地表达出来:

“我觉得吧,你能否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呢?”

“哦?”

“如果没有喜欢的事物,就尝试着让自己喜欢上某些事物;如果没人理解你,就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对。改变自己总比改变世界要容易,对吧?”

我认为自己说得很对,但王立甫根本不这么想。他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以为改变自己这么容易?”

“有多困难?我昨天也说了,你只是比较内向而已,多交几个朋友就好了。”

“那我昨天说的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改变自己脑海中既成的想法,忘了?”

“可问题是你现在的想法是错误的!你刚才能一眼就看出我在撒谎,应该对心理学有不少了解吧?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长期拒绝和他人交流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你的思想已经很消极了,不能再这样下……”

他闭上眼,双手做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你认为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是因为你觉得性格开朗比性格内向要好,对吗?”

“我不觉得性格内向就很糟糕,我甚至认为它也是魅力的一种。但昨天下午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已经告诉我,你的性格已经让你的思想变得非常消极,这就毫无魅力可言了。我知道我的建议你不愿意听,但我真的是为你好。”

“哈,人类可真有意思。”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本来觉得他肯定会生气,但现在发现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从各个方面显露出的深深的无奈。

“你以为你是在为我好,其实对我来说正好相反。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会认为自己是对的,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正好相反?难道你觉得消极是一件很好的事吗?我觉得你这是偏见。”

“什么叫偏见?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客观,吴琳,任何人的思想都是偏见。”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双眼,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这个在反派脸上常见的表情总让我觉得有些心虚。

“我看到的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可比你所了解的要多得多。我在广州最好的精神科医院住过三个月。我是个精神病,懂吗?”

……啊!?原,原来……

这……我……

虽然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不会去嫌弃像他这样的人,但一道戒备森严的防线已经悄然在我和他之间拉开了——我根本无法阻止它,只能呆愣愣地看着面前正对我讲述着的王立甫,双手不自觉地撑住了台阶,把自己的位置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但我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人性吗?

“在面对无法融入集体的人时,人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别人能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到’。呵,真是幼稚。跟你讲个故事吧:我隔壁病房有个人,和我一个年龄,智商情商和颜值都很高,在一般人眼里,他的未来本该无限光明。但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吗?”

“……什,什么病?”

“我不知道名字,大人们从来不会告诉我们,但我知道他身上最明显的症状:非常严重的注意力缺失。做测试的时候,他无论怎样集中精神,双眼都无法盯着一个点看十秒钟以上。你能想象一个人除了睡觉以外,做任何事只要超过五分钟就会难受到想哭吗?”

“……”

这……这是真的吗?总觉得有点……有点不舒服,所以往旁边挪一点吧……

“但你知道吗?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吃午饭,我们稍微聊了几句,当时他哭着对我说,他最憧憬的一件事十弹钢琴,从小就一直梦想着能成为一个钢琴家,到世界各地的音乐馆去为观众们弹奏美妙的乐曲。”

啊??

我小心翼翼地问:“这……如果他真是像你说的那种情况,弹钢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吧?”

为什么我要小心翼翼?哎,为什么我又不自觉地往旁边坐了一点?

“是啊,就是不可能的,他或许一辈子都只能靠家里人养着,每天躺在床上默默地掉眼泪了。但他的主治医生却一直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你的病能好,一定能好,要充满信心,千万不要放弃希望,未来的路还很长……之类冠冕堂皇的屁话。”

王立甫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说实话,就算有朝一日他的病真的好了,又能怎么样呢?到了那个时候,童年的梦早已破灭,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心里根本不会有希望,有的只是从小到大生活在地狱里的痛苦记忆和因此产生的仇恨。当年那个一直鼓励着他的医生,充其量也就是他第一个报复的对象罢了。”

“……你这么认为?”

我有些焦躁地揉了揉眼睛,疑惑道:“医生帮他做回了正常人,难道不值得被感谢吗?为什么会被报复?”

他脸上那块疤真的好吓人……再偷偷地移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从道德层面来说,那个医生当然应该被感谢;但从个人层面上来说,他是宣泄仇恨的首要对象。你想想,他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狱之中,觉得自己被世界所抛弃,觉得医生的话只是在嘲笑他,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在意人类社会的道德?”

他又一次转过头看向我,笑道:“你觉得,社会应该把责任推那个病人身上吗?如果大多数人都像那个医生一样鼓励他、支持他、理解他,他会觉得自己被嘲笑、被抛弃、生活在地狱里吗?你知道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在社会上的现状是怎样的吗?你知道有多少本来健健康康的人被世界逼疯了吗?”

“我,我……”

我……我就快坚持不住了……求你了,让我离开这里可以吗……

“说白了就是,正常人根本不会在意我们的感受,只因为他们是多数而我们是少数,所以我们没有说话的权利,有的时候甚至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你觉得自己是在对我好,其实你要知道,如果你把像我这样注定无法融入社会的人强行塞进社会里,反倒是剥夺了我最后一点的生存空间,所以你还不如杀了我。”

“这就是我昨天答应过要告诉你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吴琳,我知道你很害怕,没必要偷偷远离我,你可以站起来离开了。”

王立甫的话音未落,我就“唰”地一下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蹭蹭”几步跳下了看台,毫不犹豫地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教学楼的方向奔去。

我忘了拿那张画,还有吃剩的饭菜。不过比起我的小命来说,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我不想再接近他了。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