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子坐于王座上

孤看黑色多拉多

至一切终结时

或十年

亦或千年

……

——《悲叹·瑞纳尔平原诗集》,杜朗·穷石搜编,约第三纪元2060年

黑袍人顺着漆黑的城墙溜上塔楼。他没有借助任何工具,但罩在黑袍里的明显是一具人形,并不是一只蜘蛛。没人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也没有人目击刚刚这一切。

漆黑的艾尔与多拉多这些年已无人敢靠近了,亚尔塔兰达的飞禽走兽都不会走近这里。

黑袍人走下塔楼,沿途没有遇到任何活人,与死尸。刚走出塔楼,他便看见那外表壮阔的多拉多城门的内侧,不计其数的黑色骷髅层层叠叠抵在城门上,仍保持着或扒门、或掩面、或跪地祷告的姿态。黑袍人想,这应该都是他们死前最后的姿态。

他用袖子掩住口鼻走近前去,发现这些黑色骷髅均受有箭伤或刀伤。他看见一具骷髅脑壳上的刀劈伤痕深深入骨,“当时这人立刻就死了”;他看见不下十支箭头簇在另一具骷髅的后背上,骷髅身后的地上也散落有几支箭头,“这人撑了许久不死,或许是当时的一位勇士”。

“但这里怎么没有值钱的物件?一件都没有……”

黑袍人朝地上啐了口痰,心里嘀咕,

“黄金城的黄金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骷髅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至于这儿唯一的金属,地上那些箭头,都已经锈烂了。黑袍人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远离多拉多城门。

他走入城中,沿途所见的建筑与地面均被黑尘笼罩,仿佛天降黑灰。城中房屋店铺大多是烧焦或已坍塌的,即使形状完好,门与窗大多也破损了。眼睛草草掠过,竟然没有一座建筑房屋是完好无缺的。

“这里面肯定没有好东西。”

黑袍人继续向城中走去。脚下连续不断的沙沙声扰得他心神不宁,他低头一看,地上的黑沙尘土约有半指节厚,每迈一步身后便沙沙作响,就像有人在后头紧紧尾随着他。

“自城门开始到这里有多远了?又得重新走一遍来回……”

黑袍人心头觉得烦躁,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回身用脚尖清扫去身后的每步脚印。

一路扫回城门,与那些黑色骷髅再次相遇之后,黑袍人直接窜上道路两边破败的房屋屋顶,接着一路掠身前行。

这期间,他回头仰望了一眼艾尔的最高处、多拉多的顶端——阿文修城堡的塔尖。

若这里还是往昔的黄金城,进城的商旅游人第一眼便能望见阿文修城堡的金顶,和那闪耀着灿烂金光的塔尖。

“然后向着金光,朝拜。”

黑袍人在疾行中暗自感慨了一句。这次依旧没有人听见。

黑衣骑士们在城里的阴影处现身。他们整整十一人,都骑着黑马,配着小魔剑,装扮与原先进城的黑袍人相似。但骑士的脸都遮掩于浓重的黑影之中,好像带着烟雾般的面具,从外头是看不破他们的相貌的。骑士们散没于城中各处,平日里不怎么出现。

但现在到了例外的时候。

“有东西进来了。”

他们两两相遇,用着低沉沙哑、似蛇蝎梦魇般的声音以及大陆各种族都听不懂、更理解不了的黑地语互相报告,交流情报。

“从城门进来的。”

“他打扫了足迹。”

“应该只有一人。”

“外围没见着他。”

“再沿城内搜寻。”

“不能让他出去”

“可能去了上面。”

众位黑骑士仰头望向高处城堡的漆黑塔尖,与笼罩在城池正上方的、日益扩大着的黑云。

突然“轰隆”一声,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翻腾着的黑云、暗雾与夜空。

“别让他带他走!”

“去给我杀了他!”

黑骑士们齐刷刷拔出腰间的小魔剑,明晃晃的剑身闪烁寒光,紧接着一骑带头,众骑策马盘旋山路奔向山顶。此去十骑。

不绝的雷声淹没了纷乱的马蹄声。大雨倾盆而至。

黑袍人这次同样没有走正门,也就是阿文修城堡的大门。他直接掠到了城堡漆黑金顶之下的那个完全破碎了的小窗上,然后钻了进去。

接着“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接踵而至。

“幸好幸好。这一下雷声竟能吓我一跳!自己今天莫名的有些疏于防范呢!”

黑袍人移动身形,一层一层将城堡的房间挨个搜寻了一遍。

“空的……空的,空的。又是空的!这里就没有一点值钱的、能喂饱我的东西了么?”

“黄金王的城堡怎么成了空壳?”

黑袍人有些纳闷,又有些气不过。

“这里的东西,都被那些墨绿色的怪物,还有紫色皮肤的精灵们拿光了。”

稚气的孩童声音从楼下传来,黑袍人心里一惊。他听得懂这个声音在说什么,声音的发出者同他一样说的是人类的劳尔语。

这黄金城里竟然还有活人?!

“谁?!”

黑袍人一声大喝,同时飞身跳下两个楼层,瞬间来到城堡的大厅,刚刚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

“桑扬·修· 比格拉佐德,这是吾的名字。快报上汝名来,闯入者!贼人!”

“比格……比格拉佐德?!”

黑袍人闻声一下看向了声音的发出之处。只见大厅殿内,穹顶正底下、最中央的黑金王座上坐着一位少年。这少年看上去才八、九岁的样子,黑发白肤,棕瞳厉眼,英气逼人,让黑袍人觉得王座上就像停了一只鹰似的。少年上身只披了一件镶有金边的黑色衬衣,并未扣上扣、系上绳,因此少年胸前外露着的根根肋骨印记十分显眼,黑袍人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少年的身躯到底有多消瘦羸弱;少年下身所穿的却与那件先入眼的华丽衬衣格格不入,那是一条只剩半截的烂裤,使得他膝盖及以下的小腿、脚掌部分完全暴露在外头,“要是下雪天一到,这少年肯定会冻死。可他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走下那王座了”。

黑袍人之所以会得出如此结论,是因为眼尖注意到了少年露在外头的脚底。那光滑的脚底不像是有下过地的样子,依旧雪白,无尘无垢,而王座周围一圈并没有摆放可穿着的用具。黑袍人清楚,外头的地上都是黑灰石子,光脚踩上去脚底肯定会脏的。

“快报上名来!!!”

少年冲着黑袍人又重重喊问了一遍。

“Nameless。”

黑袍人咕哝出一个新奇的、少年未曾听闻过、也理解不了的古怪单词。

“……汝说了什么,神秘人?吾听不懂汝说的话,汝用的是精灵语还是什么?”

“古语,少年。我用的是古语,劳尔语的前身。你之前说你叫桑扬·修·比格拉佐德?那你就是托里亚斯的儿子咯?”

“没错!吾身上流淌着的是黄金王德加·比格拉佐德的血!吾先祖乃无敌王冠位三骑之一、黄金骑士摩亨佐·达罗!吾乃多拉多之主、黄金王托里亚斯之子!”

黑袍人在不自觉中微微点了点头,而王座上的少年却在此时皱了皱眉。他的耳朵一时竟然无法通过声音分辨出眼前的神秘人是男是女!黑袍人刚刚开口时发出的声音是没有任何特征,同时也不掺杂有任何情感的,少年无法通过刚刚那些话在脑中给黑袍人腾个位置出来。留不下印象,自然也就无法通过声音回忆起此人了。

“怎么可能?难道他对自己发出的声音施了魔法么?又或者,他对我的耳朵施了法术?”

少年这么想着,抬手揉了揉耳朵。

“知道啦,所以你是多拉多的王子。”

“吾是!汝名……”

“戴·舒瑞克·佐德,我的名字。”

“那汝之前所说的那句古语又是什么意思?”

“‘无名者’的意思。你为什么还呆在这儿,桑扬·修王子?外面的城池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吾清楚。”

“那为什么还守着这个落满焦灰的王座?”

“吾走不了。”

“走不了?!不可能吧。你只需要挪挪屁股,从王座上下来……”

“吾被他们固定在上面了,戴……”

“戴·舒瑞克·佐德。固定住了?也就是说你动不了?”

“是这样。吾只能移动自己的上半身。”

莫不是一个下身瘫痪的废王子?黑袍人走到王座前想看个究竟。

“汝,汝要干什么?!”

名为桑扬·修·比格拉佐德的少年见黑袍人向自己这边靠,扭动起上半身拼命往王座里缩。

“放心,我不伤人性命,只拿钱物。”

黑袍人说着,将手伸向腰间。

少年脸上的表情愈发惊恐起来。

“不会拿刀子的啦,只是掏个卷轴出来而已,不用这么害怕……不信?你看我手上!”

黑袍人真从腰间扯下一卷用南方锦缎系着的、皱巴巴的、泛黄严重的纸。

“汝拿着的是什么卷轴?”

少年语气一变。这下他真不怕了,反倒好奇起来。

“解咒用的卷轴。让我看看这个管不管用。你真的动不了?”

“吾所说的千真万确,真动不了!不信汝拉我一把试试?”

黑袍人将右手伸向少年。少年愣了愣,将自己的小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个人的手……细细长长的,握着似乎不怎么有劲,与父亲的手完全不同。”

其实,黑袍人已经使出了他吃奶的劲儿了……

并没有成功将少年拉离他的王座。

“吾说了吧……肯定不行。”

少年顿觉无望,沉下脑袋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我用卷轴试试。”

黑袍人将系着卷轴的靛蓝色南方锦缎解开,卷轴因此滚到了他的手掌中,他小心翼翼将其展开。卷轴黄底黑字,但显然没有被妥善保存,表面有些开裂,使得上头的多处字符也断成了两截。这些字符均为花体,两两紧挨着,但每隔几个或十几个便会留出一道大间隙。字迹工整漂亮,可惜少年虽看得懂其中的部分单个字符,却压根理解不了他们组合起来之后是什么意思。

“这是汝之前所说的古语吗?上头有些字跟劳尔语很相像,还有些字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比如这个……是‘e’对吧?但是……连起来之后的东西吾完全看不懂。”

少年指着卷轴上的字符问道。

“没错,古语。我不是解释过它是劳尔语的前身了吗?有些像是很正常的,但区别还是很大,你看不懂也很正常,如今整个大陆已经没几个人看得懂这些东西了,更别提将它们通顺念出来。你运气好,碰上了我。”

“吾的城堡不是汝闯进来的么?是汝碰上了吾!”

生了气的少年在王座上干蹬着腿。

“不和小孩子吵。总之,你今天怕是要得救了。”

黑袍人将卷轴上的那些古语按照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顺序,连成句子一口气念了出去。少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在囫囵念经,一点心思都没有放进去。

“He smiled the most severe satire--it's sad;

Cold words he speaks, not from the soul revealed,

He, like others, eating delicious food;

However, he looked forward to be afraid-die-though;

He was eager to arrive, and to avoid

Gray career's final destination. ”

“好长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黑袍人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他将卷轴又重新卷回一团捏在右手,但没有系上锦缎,而是将空出来的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相碰,猛地一搓。少年眼见着黑袍人的左手皮肤整个亮起暗金色的纹路,接着一团金色的火苗开始在黑袍人这两指间跃动起来,越燃越猛烈。

“这,这是?!”

黑袍人瞥见窜到空中的焰尾在将少年睁大了的棕色瞳孔照得发亮。

“见到久违了的金色也别这么激动嘛,多拉多的桑扬·修王子。我既然能够溜进你这死城里来,肯定是有点看家本事的啦~~”

“Set him free.”

黑袍人又自顾自念出一串古语。念完后,他拉起少年的手,将右手捏着的卷轴塞进了少年的手里头。

“捏牢它!别攥这么紧,捏住最上头一点点就行了。小心点,我怕烫到你。”

“烫到?”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黑袍人已将燃烧着的两指间一把捏住了垂落着的卷轴的最下端。火焰开始猛烈上窜,几乎就在一瞬间,卷轴便被烧得卷曲起来,泛黄的纸页化为焦炭飞絮。

“快放手!”

少年被黑袍人这一声大呵惊了一跳,竟没在第一时间松手。黑袍人眼见火焰将上窜到少年的手指,赶忙抬起另一只手打落了这卷燃烧中的卷轴。

“……汝这么做……”

少年盯着黑袍人兜帽底下暴怒起来严肃的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兜帽下的这张脸苍白,似乎从没晒到过太阳;右眼眉角有道疤痕,并不是十分明显,但是右眼眉毛比左眼眉毛短了这么一小截,仔细盯着看有些许不和谐;黑袍人的眼神是沉稳的,或者说,他的两只眼睛没有多大特色,看上去睁不太开,仔细观察,瞳色也是最为普通的黑色;黑袍人的鼻子有些歪,应该是鼻梁处曾经断裂过;两颊瘦削,颧骨倒不是很高,也并不突出;嘴唇则是薄薄的,微微有些干裂蜕皮,绽出几道血口子;漆黑的弯曲发梢垂到他不大的喉结处。

依旧分辨不出这个神秘人是男是女……少年在心里嘀咕。没有胡子与胡渣在成年人类男性的脸上确实很少见,但并不足以断定此人的性别。

黑袍人长了一张中性脸。

然后,在少年的细细观察视线中,黑袍人的喉结微动,像是咽下去了一口唾沫。接着他双颊鼓起,呼出一口气。

“呼~~你再试试挪一下小屁股?”

“嗯?”

少年听闻黑袍人叫他去做的,双脚光脚点地,两只干瘦的手臂则各撑起王座一边。

“等等,你这还光着脚呢!”

黑袍人抬手示意少年先坐着别动。少年这时候注意到黑袍人那只有着暗金色纹路的左手已经恢复原样了,不再亮光。黑袍人撕扯下他背后黑袍的一角,又将这块撕下来的布料撕成两条,包裹捆扎在了少年光着的两只脚上。

“好了,这下你不会着凉了!”

“……为什么汝对吾这么好?”

“嗯?你想什么呢?”

“这里的人死完之后,就再没有人护着吾、对吾这么好过了……”

少年突然抽噎起来,下意识从王座上瘫了下来,黑袍人见状一把搀住了他,接着将他抱进怀里。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庞热乎起来了,像是贴在了一块热毛巾上。

“因为你们家这个姓,王子。”

“比格,比格拉佐德怎么了?”

“比格拉佐德是个荣耀的姓氏,桑扬·修王子。而我曾有幸见到过你父亲一面,你父亲托里亚斯是个合格的王,若他活的再久一点……其实我非常幸运,拥有比格拉佐德这个姓氏的人我见到过好几个。”

黑袍人念叨着将少年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搂得更紧了些。相比于父亲,少年觉得,此时黑袍人的怀抱更像自己的母亲。

“可汝一上来就翻找着金银财宝……”

“我只想进来查探查探,没想着有人能从那场突如其来的黑暗浩劫中活下来,直到我发现了你,还有你坐着的这黄金王座!你瞧,小王子,黄金城里什么财宝都没你重要,因为你是这里唯一还活着的人,而你身上留着黄金之血。不过我现在想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他们单单留下了你……”

“什么?”

少年没抬头,因此也没能注意到黑袍人那双小眼睛此时更是眯成了一道小缝。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我在刚刚这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必须把你从这里带出去了,小王子。”

黑袍人说着一把将少年的整个身子抱起,甩到背后。他的背并不宽。

“快躲进我的斗篷里面,抓稳抱牢了!”

“啊,好!等等,汝要把吾带到哪里去?“

“先把你带出城去,带离我们头顶上这片黑云,还有脚底下这片黑色的艾尔土地。可惜了,它原本是灿金色的,长在比拉达尔神圣的枝头……”

“比拉达尔?!那棵,精灵史料中所记载的起源之树?”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小王子!这都第一纪元之前的事儿了!难道你看过精灵写的亚尔塔兰达编年史?”

“没有……不过吾父曾讲与我听过有关多拉多和艾尔的传说故事。吾还看过剧作家费拉尔写的戏剧《西索斯与梅拉及诸至尊之战》!”

“哦哦,那个呀!那部剧改编的也太……”

黑袍人突然噤声,少年则长大了嘴巴,却同样大气不敢出。因为两人都听见了,城堡外的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之间,夹杂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这阵马蹄声在耳边异常杂乱,显然其中不止有一头。

“依我猜,来者不善!小王子,要带你跑路了,务必抓紧我!”

“好。”

少年死死抓抱住黑袍人的前胸,手掌上的触感……并不怎么坚硬,甚至有些软。后者则一言不发,漠然冲入暴雨之中。随即,迎面撞上漆黑的马首。

阿文修城堡大门已被打开了,外头有十匹黑马正在踱步,都喘着粗气,显然它们刚经过一番激烈的奔袭。而坐于马上之人……

“黑骑士!”

黑袍人心中暗暗叫苦,腿脚却依旧不停。他前冲,扭身侧过一只马首,同时躲过一把刺向他后背的剑。

“都给我杀了他!”

失了手的领头黑骑士用他嘶哑的嗓子朝另外九位骑士低吼。

于是黑袍人眼前方多了九把明晃晃的剑刃,同时背后又掀起一阵阴风。

“想拦住我?!你们的魔主都拦不住!”

黑袍人一声大喝,左手摊掌前伸,那手掌上又涌起暗金色的纹路。拦在路前方的九把小魔剑竟然不能再前挥动一分一毫,仿佛剑尖碰上了一堵无形之墙,而黑骑士们握着剑的手臂也都僵持在了空中。然而背后劈砍过来的剑,黑袍人已经难以再调转身子过去招架了。

不过他随即屈膝,像下跪一般前腿滑倒在地,上半身同时后仰,剑锋掠过他的鼻尖与帽檐,擦过他举起的左臂。少年在一片黑障之中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磕了一下地面,烈烈生疼,却依旧牢记黑袍人的嘱咐:“务必抓紧”。他不知黑障外头那位背着他带着他的人正与利剑黑暗死命交缠。

领头黑骑士的剑又砍了个空,他气的朝空中胡乱挥了挥剑,同时架住缰绳调转马身。黑袍人则趁此功夫快速起身,帽檐依次擦过九把重新挥舞下来的剑刃,一下跃到了路旁黑漆漆的树梢之上,往山下逃去。

“那是什么秘术?”

队伍中的一位黑骑士开口发问。

没有人回答他。领头的黑骑士此时位于队尾,更是无言。

半晌,他说了一句:

“我们还有一人。”

黑袍人一口气冲到了多拉多城门口。这次他顾不上拭去自己身后的脚印了,带着多拉多的王子桑扬·修·比格拉佐德赶快逃出这座黑暗城才是最要紧的。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远离头顶这片大黑云!”

“喂,小王子,你还好吗?!”

他拍了拍紧抱自己始终没有松手的少年。

“还,还好……就是脑袋后头有点痛……还有点晕!”

“晕?可能是我走的路线起伏太多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出了城,离了这一整片黑不溜秋的地方,我们就安全了。”

“嗯。”

少年乖巧地应了一声。

城门近了,可黑袍人发觉了视野中不对劲的地方。

自己溜进城走下塔楼时,挡在城门前的那一批黑色骷髅现在统统不见了,消失了,无影无踪。

城门口是干净的,干净的诡异。

“看来,还有一个难关要闯。想把这小子活着带出去不容易啊……走正门,还是沿着来时的路?”

黑袍人只思考了一秒钟,便径直冲向那漆黑的城门。时间不允许他多想,再多绕路翻上爬下那城墙。因为耳边的纷乱马蹄声又飘近了。

他冲着,将左手再次举起,向着那紧闭的城门摊开手掌,暗金色的纹路涌现,接着手腕处的青筋暴起。黑袍人这次显然是用上劲了。

多拉多城的城门是多层结构,最里头、中间那层用料是坚实的北方盘都木,而朝外的那两层均为烨铁——秘银之下最坚硬的金属。它拥有近似黄金的表面光泽,只是没有那样耀眼夺目,颜色更偏火红一些,但拿来做黄金城多拉多的城门最好不过了。

随着黑袍人左手的用力加劲,左手掌对着的城门吱呀作响。城门表面附着着的黑灰飘落,露出里头烨铁的红金色。响声越来越大,感觉城门就像要被这只手隔空硬生生撕扯成碎片一样。

然而这样的奇异场面并没有出现。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城门无形之中自上而下撕裂开了一条狭长而又硕大的缝隙,其中的烨金消失不见了,缝隙断面呈现刺眼的白。这时候黑袍人正好冲到门前,慢下速度小心侧身通过了那道缝隙,同时用他的手护住了栖身在他黑袍之下的少年。少年只觉得耳边有东西“滋滋”作响,身体周围一股灼热,像是钻了个火圈,眼睛向外努力地瞅,却始终看不清外头的一切。

“好了,出城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见着太阳了……”

少年听到背着自己的神秘人开心笑着,耳旁一阵风掠过。他只听得身下的人一声尖叫,那声音尖细的如同女妖。接着少年紧抱住的身子一阵剧烈颤抖,他便从那并不宽阔的背上摔落,脱离了那黑袍。

“我的手,我的手啊!”

噩梦中,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看见,黑袍人那只曾泛起暗金色光芒的左手正在往外喷洒黑红的鲜血。手腕处的截断面相当整齐,而那只断手则掉落在了自己两腿环成的圈中间,上头的手指仍在不断抽搐着,暗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

“汝,汝……戴,戴·舒瑞克……戴·舒瑞克·佐德,汝到底……”

再抬眼的时候,少年注意到了黑袍人背后的那匹黑马,以及坐在黑马之上的,同样裹在里头的人。那或许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因为少年完全看不到他的五官面目,他只能看到一片暗影在那帽檐下、黑洞中浮动。

他还看见了这怪物的手,手里握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剑身泛着银光,剑格为朝剑身弯曲的兽爪形状。而此时,这把外表凶残的剑的剑锋与一面剑刃上头正有鲜艳的红往地上滴落。

“你竟然,暗藏在城门之后!算我着了道……小王子,快跑呀!往外头跑,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到这里!”

黑袍人冲少年咆哮着,同时右手往黑袍中一缩,再出来时,手里已握有一把苍白色的匕首。他半蹲着转身,一刀便将那黑马的一条马腿割断。黑骑士反应不及,从马上跌落。黑袍人见此良机瞬间起身,用左手仅存的手臂夹起呆坐在地上的少年撒腿就跑。

“我叫你跑你咋不跑呀?!幸亏断的是手不是腿,不然还真跑不掉了!”

“吾,吾……汝那只断了的手,吾帮你捡起来了。”

黑袍人回头一看,少年还真把他那只被砍断的手死死掐在自己的右手里头。然而这只断手扭动的厉害,少年一副快拿不住的样子。

“为何汝的手,断了还会动?”

“这我该怎么和你说……”

黑袍人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这时,两人背后又响起由轻及重的马蹄声。回望多拉多那头被轰开一条缝的城门,此时已经大开。

“那,那些怪物……又来了好多!有,有十个!”

“我知道的!该死,要是自己还有一只左手就好了!”

咒骂声中,两人右侧,领头那黑骑士的小魔剑又冲着黑袍人的脖颈削了过来。

“这次你跑不了!”

黑袍人死咬一口牙,右手上抬,匕首正好格挡住剑尖,发出清脆的兵器碰撞的声音,接着弹开。黑袍人朝左趔趄了一步,险些摔倒。

但此时已有一骑在黑袍人的左手边守候着了。那黑骑士将他的小魔剑奋力斩下,妄图越过黑袍人左肩上扛着的少年,直接劈开他的脑袋。

“糟糕!明明就快要到阳光普照的地带了,就在前面不远!可已经躲不过了,也挡不了……没能来得及逃出这片黑云的笼罩……”

然而这一击还是被挡下了,被少年的娇嫩左手。

接着,那小手被剑尖挑起,从手腕上脱离甩飞出去,掉落在了身后的路上,眨眼之间便不可寻了。

“喂……喂!比格拉佐德家的小孩,你做了什么?!”

黑袍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自己肩膀一旁,那正在飙血的少年的手腕断裂面,而少年原本还有些血色的嘴唇此时也已变得苍白了,但他的右手依旧紧紧抓着黑袍人的断手。

“吾,吾帮挡了……因为刚刚,汝也帮吾挡了……汝还把吾带出了城……”

“那一剑本来砍的就是我啊,傻小子!带你出来是因为多拉多的王子身价千金啊!”

随着血溅洒在身后的,似乎还有眼泪。

“这下……就能去见死去的臣民们了……还有父亲……”

“不,不!修!流黄金血之人!我不允许比格拉佐德家的命脉如此断绝!”

黑袍人嘶吼一声,瞬间以神行般的速度穿越过了最后的黑暗地带,来到了日光之地。他立刻将少年放倒在林荫草地上。而身后追赶着他们的黑骑士,只能策马追到那黑笼岸罩的边缘。他们骑在马上,任由马儿在那条明暗界线上胡乱走着,却始终走不到阳光里头。他们两两咕哝着:

“瞧你干的好事!”

“我只想砍那人!”

“容器已经破损……”

“现在功亏一篑!”

“要被魔主责罚。”

而那领头的黑骑士则让他的马慢慢踱步到了黑袍人背后。不过他没有再举起他的剑,而是开口问道:

“他会不会死去?”

黑袍人转头瞥了一眼马上的黑骑士。他的眼里浸满哀伤、怨恨与愤怒。

“我怎么可能听得懂你们讲的话?!我和你们不是一种人!”

领头的黑骑士摇了摇头,将他的剑收回剑鞘。于是众黑骑士各自收回了他们的剑,沿着追击两人来时的路,零零散散的回去了。

“西索斯王万岁。”

那领头的黑骑士回去时依旧行在队伍最末尾。

黑袍人见他们都回去了,回过头来注视着少年那苍白的脸。他已在悄无声息中死了,一如历史上多病短命的王子公主们。

又一颗转瞬而逝的流星。

戴·舒瑞克·佐德,这名盗贼,将自己的脸埋到地上,号啕大哭。自手断后,他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管它,断处的血此时依旧在流淌,一滴一滴落在瑞纳尔的青草地上。

他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撕心裂肺的时候,第一纪元都还没开始。

他就这么,脸埋在草地上,睡了过去。手上的血终于不再流了。

当太阳——原本地母梅拉的宝座——落山的时候,戴·舒瑞克·佐德苏醒过来了。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口渴,口干舌燥。而失去手掌的左手,整只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想想去哪儿弄水喝……还得把这只废了的手臂砍下来。小魔剑的毒也不弱啊……”

“先嚼一点雨后的青草吧,接着吾带汝去找水,正好吾也渴了。沿着极星的反方向走,总会有村子的。吾记得离这儿最近的一条河是里拉法河,汝可以在那里洗洗身子,尤其是这只手臂。整只都黑了,怪吓人的。”

回他话的人是原先身旁躺着的少年。而现在,少年已将两只手,两只完好无缺、看着又有些别扭的手托在他的脑袋后面,嘴里携着几根青草,仰望着泰基亚的星辰。

“……桑扬·修·比格拉佐德?”

“戴……舒瑞克·佐德,是吾。吾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变回来了,只不过……这只手原先好像是汝的。”

少年微笑着,将完好的左手伸到了戴的面前。断面已消失不见,皮肤上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黑袍人也笑了。他觉着自己的脸也越来越烫。

不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孩长了只大人的手,大了另一只手整整一圈,怎么看怎么别扭。尽管这只手的手指纤细修长,完全不像成年男人的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