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我12岁的新年。我记得那天很冷,外面在下雪。白茫茫一片,是这个城市很少能见到的风景。

和家里人一起吃完饭以后,亲戚家的孩子们因为下雪而兴奋不已,吵着要到楼下去打雪仗。我不擅长这种追逐打闹的游戏,甚至有些害怕和厌恶。但是母亲告诉我要“合群”,不要“扫大家的兴致”,一定让我跟着他们一起下楼去玩。

外面还在下雪,他们一下楼在小区的院子里,便开始在雪地里打闹起来。我实在不想参与,摘下眼镜反复用袖口擦拭着,佯装看不清。看到我一直没有加入,他们朝我喊着,催我赶紧过去,不时有几个雪球飞过来,冰凉的,打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

他们没有恶意,他们只是想和我一起玩。可是我本来就不想参与。那些捏的很实的雪球打痛了我。让我既委屈又烦躁。我终于忍不住,朝他们喊了一句:“我不想……”

我的话还没说完,鲜血、肢体和骨头散落在白色的雪地上。那些刚才还在欢笑打闹的孩子,一瞬间在我的眼前爆炸成了碎片。

一、谷雨

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我马上睁开了眼睛。

事实上,昨天晚上都没有怎么睡着。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兴奋和激动的心情让我像春游前一天的小学生一样。从床上起来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呜……黑眼圈……”

比想象的还要糟糕。我叹了一口气,盘算着今天需要多少化妆品才能把这些都遮干净。

外面的天气真好,虽然温度还是很低。我还是选了一条轻薄的裙子,它让我看起来能更苗条一些。做好准备之后,我提了一个旅行包,快速走出了家门。

刚出门就遇见了这周开始住在对面的一家三口,看到我出门,母亲赶紧将孩子挡到了身后,然后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礼貌地向他们笑了笑。按了下楼的电梯,门开了,他们站着不动,示意请我先上去。看到他们诚惶诚恐又故作自然的样子,我心中苦笑了一下,但还是谢过他们,先跨上了电梯。

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那家的孩子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被母亲发现之后狠狠地拍了那孩子两巴掌。从电梯门逐渐合上的缝隙里,我看到她不停地在向我鞠躬道歉。

电梯开始下降。独自一人的空间让我从那种尴尬又压抑的环境中舒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到了一楼,我一走出公寓大门。人们立刻停下脚步,换上了笑脸和我打招呼,还没有走到门口,保安就帮我拉开大门,目送着我走出去。到了大门口的便利店,又是一通招呼。在我要挑选的货架前,店里的客人们都自觉地让开。想要最上层的饮料,还没等我踮起脚去拿,便有人帮我取了下来递到我的手上。收银的女孩把前面顾客在热的早餐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换成我的,那位顾客拿着半凉的早餐让到一边,微笑着祝我用餐愉快。

拿了热好的早餐,我走进了离家最近的公园。今天是工作日,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几只小鸟飞到我面前,我掰了小块的包子皮扔给它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看着它们啄食,我终于可以开始安心地吃起来。

这里的所有人对我都温柔又亲切,虽然并不出于他们的本意。只不过因为我可以在一瞬间夺走他们的生命,毁掉他们的生活。12岁的那个新年,从我无意中造成了几个孩子的惨死之后,这座城市的噩梦就开始了。

当时的我是怎么从那几个孩子的碎片面前逃走的,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那种,心脏被突然攥紧一般的惊恐深深刻进了骨髓里。四周的尖叫声响起,我才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仰起头看了一眼,家里的灯亮着,大人们可能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楼下惨剧的发生。

然后我逃走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逃。我听到周围乱成一片,汽车喇叭、尖叫、哀嚎声此起彼伏,疯狂地刺着我的耳膜,心脏剧烈地跳动让我胸口发疼。我只想甩开这一切,逃的越远越好。

慌不择路,我跑进了这个公园。精疲力尽地躲进了一座小狗形状的石头小屋。蹲在地上,我紧紧抱住了膝盖。雪水融化了,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盯着脚上那双白色的运动鞋,那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新年礼物。鞋面被弄脏了,粘着不知道是谁的一小块肉,我颤抖着,隔着袖子把它弄掉,血印却留在了上面,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人的血肉和骨骼,和从电视上、从书上看到的都不一样……只是亲眼看到了一次,被撕裂的剧痛和死亡的绝望感便通过视觉透了过来。

“唔……唔……呕……”

喉咙里翻滚着腥热,我一下子张嘴吐了出来。

“她在那!”

突如其来男人的喊叫声吓得我浑身一抖。小屋的外围,沉重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了。我害怕地抬起头,从小屋低矮的门里,看不见那些人的脸,穿着看起来像是警察,手中的枪指向着我。

“快出来!”

不敢发出声音,我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

“叫你快点出来,听见了吗?!”也许是我手无寸铁、浑身都在发抖的可怜样子让他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对自己手中的武器充满信心,在连续叫了几声发现我没有动静之后,那个男人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想把我拉出去。猛地被从小屋中拽出,雪地的反光刺地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一下子没站稳,我差点跪在地上。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粗暴地把我提起来。

我害怕极了,被攥住的胳膊生疼,喉咙里发出了呜咽声。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一只手抓住我,另一只手拿出了一副手铐。

也许是感觉已经没有危险了。警察的后面,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是在动物园的栅栏后面看着凶猛的狮子一样看着我,议论纷纷,掏出手机对着我拍摄起来。

然后,在人群的后面,我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向我投来害怕又无力的眼神,两个警察跟在他们旁边,防止他们靠近。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知道,没有人会站到我这一边了。

可是……可是我什么也没做错啊。我很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冰凉的手铐“咔”的一声被锁了起来。“快走!”又是那个毫不留情的男声,他推了一把我的后背,示意我到车上去。见我没有反应,他又伸手要来拽我。

好可怕……我不要……

几乎是脑中出现这一想法的同时,男人在我身边爆炸,血液飞溅了我一身。

“开枪!快开枪!”随着慌乱的喊声传来,子弹打中了我的头、心脏、肚子,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不知道是自己和还是别人的。骨头和内脏被撕扯的感觉超越了我能承受的范围,让我忍不住大声哭叫了起来。

“不会吧……”

“怎么可能!”

“她还没死!被打中了那么多枪,她居然还没死!”

“她还在动呢!你看!”

“天啊,真可怕。”

“快点快点!都拍下来了吗?”

好吵。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不要再这样了!!

……

小鸟突然起飞,翅膀扑扇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我把手中早餐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公园的垃圾桶。每次坐在这里,总会回想起以前的事。那天的惨剧过后,这座城市就被封锁了起来。我也慢慢开始摸索自已身上这奇怪的能力。它会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心中的拒绝、不满、不情愿之类负面的情绪极端地实践。

我不想参与打雪仗,于是那些硬要我参与的孩子们死了。因为我要让警察和那些围观的路人停止他们的行为,于是他们也被杀死了。

更糟糕的是,这能力不受理性的控制。即使我拼命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做,也无济于事。我尝试过把自己关起来,不与任何人接触。但一旦内心中产生了寂寞或悲伤的情感,就会在外界引发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威胁到更多人的生命。

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他们的人做了一个决定。将这座城市和外界彻底隔离开,城市里的居民在充分“照顾”我情绪的情况下,像原来一样生活。

居民们恐慌、愤怒,在城市边缘的每一处抗议、嘶吼。可惜,这些声音最终淹没在了黑暗当中。最终,在一段时间的挣扎未果之后,他们认命了。

于是,这里成了一座为我的幸福而生的城市。城市的居民成了供奉给我的祭品。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温和有礼。绝对不会有让我委屈的事。也绝对不会有对我不好的人。

所有人都生活在这个用谎言编织的牢笼中,为了生存造出幸福的假象。

人的精神到底能强大到怎样的境界呢?对一个随时可能杀死自己的恶鬼强颜欢笑,甚至卑躬屈膝。即使心中充满了恨,即使巴不得眼前的家伙立刻死掉,脸上依然有友善的微笑,嘴里依然会说出温柔的话语。

我体会不到。

“嘿!”肩膀突然被轻拍了一下。我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这么早?昨天不是说好中午见的吗?”

“哈哈……不小心起的太早了。准确的说……想到今天要走了昨晚都没怎么睡着。”

“其实我也是,昨晚都没怎么睡。”我问道,“你是特意来公园的吗?”

“嗯。我想着你说不定会在这里,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的猜对了。”

这么说着,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有时我觉得,也许我是错怪了老天。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不是残忍,而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让我学会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不然,怎么会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和他的相遇是在半年前,那时还是夏天。城市里连续一个月下着很大的雨,堤坝崩溃,排水系统瘫痪,整个城市几乎都快被淹没了。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只有我一个人,像幽灵一样徘徊在街道上。

只有我不会被影响,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知道因为自己,可能又有人失去了生命。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这一切停止下来。在大雨中,我只能绝望地流泪,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12岁的惨剧过后,我的能力似乎因为虚假的幸福氛围而满意地沉睡了。我本以为,只要一直这样,我就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开始了!!

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我每天都坚持笑着,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僵硬,我暗示自己要开心快乐。为了不让自己有哪怕一分钟的空闲胡思乱想,我想尽一切办法转移注意力,一刻也不让自己放松。每天都是靠大量的安眠药片入睡。

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握住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向地面。手背血肉模糊,疼痛感顺着手臂传遍了全身,可是我完全不在乎,还是狠狠地砸着。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求求你了……快停下来吧……

“你……”轰鸣般的雨声中,我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转过头看到背后站着一个青年,20岁左右大学生的样子。他背着一个双肩包,一手撑着雨伞。不过因为雨太大,身上几乎全湿透了,看起来特别狼狈。

“你是……”虽然被大雨模糊了视线,我仍然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眼里的惧怕。

“……抱歉……”我赶快收敛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准备离开。我状态很差,搞不好会失手杀了他,要赶紧走开才行。

“诶,等等!”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追了过来。伞撑在我的头顶上,那些打在身上,让人感觉有些疼痛的雨点马上就消失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不敢抬头看他,握紧了拳头,“离我远一点,我说不定会杀了你。”

我发出了严肃的警告,示意他赶紧离开。但是,这个人好像没听懂我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道:“这么大的雨,再淋下去我们都会生病的。就快到家了,我送你回去。”

家?

听他这么说,我才仔细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无意中走到平时回公寓的路上了。

“走吧。”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声。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居然有人在我发出了警告之后还无动于衷。我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嗯……”我听见对方好像小声叹息了一下。换了右手撑伞,左手轻轻握住了我刚才砸向地面,满是血和伤口的手。

那个时候,我可能真的是因为极度的疲惫而脑子不清醒了吧。竟然任一个陌生人牵着手,回到了公寓里。

我公寓的房间门从来用不着上锁。打开了房门,让我坐在椅子上,他便去了对面的房间。

原来他是这个星期的邻居。为了平摊风险,我周围的领居们都是值班式的,每周轮换。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理会我的时候,他居然又折返了回来。手里还拿着毛巾和一个药箱似的盒子。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的东西都放在哪,现在好像……也不太方便问你的样子。我就拿了自己家的过来,先凑合用一下吧。”

干燥的毛巾擦去了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消毒过的伤口隐隐刺痛,然后被柔软的绷带温柔地包裹起来。我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忙来忙去。

“好了。”他把绷带的两端系好打上结,抬起头问我,“不是很痛吧?”

我看着手上被包扎的整整齐齐的伤口,答非所问:“你不怕吗?”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最开始发现是你的时候,确实怕。但是,听到你说‘抱歉’的时候,就不觉得了。”

“……”

“你和我听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他看着我,继续说道,“我想……也许你本来不想做那些事的,对吗?都哭成那样了。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心中最脆弱的部分突然被击中了。

“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看到我的样子,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慌乱,“抱歉啊,我没有……”

“不是的。”没有等他说完,我拼命摇了摇头,“我只是……谢谢……”声音哽咽到连句子都说不完整。

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要形容的话,大概像是在孤岛中被隔绝已久的人,突然看到了船只一样吧。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得到了救赎。

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射进房间,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晴了。

二、白露

我们在街上闲逛着。因为两个人见面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很多。我本来想提前出发,可是他却建议和这里好好道个别再走,我也同意了他的提议。

最后一次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这里虽然有许多痛苦的回忆,但毕竟也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

牵手在路上走着,被可爱的小店吸引,买了小吃和颜色漂亮的果汁,就像是一对普通情侣会做的事。我曾经以为这些都和自己无缘,也没有太多的向往。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感受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简单快乐。也许不仅仅是恋爱之类的作用,更多的是这个人的存在给我带来的安心感。只有他不会对我展现违心的笑容,只有他愿意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

从那场大雨的邂逅之后,我和他之间不知不觉地熟识起来。没有猜错,他果然是个大学生,各方面都很优秀,喜欢运动,人缘不错。是那种无论把多么麻烦的事拜托给他,都能完成的很好的人。关于这些事,我是从他给我看的生活视频和照片中知道的。我不会去接触他的生活圈和他的家人朋友,他也不会邀请我去接触他们。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毕竟除了他,其他人还是对我敬而远之。

坐在沙发上,我手中四方的手机屏幕里,正播放着他和朋友过生日的场景。欢笑的人群,吹蜡烛,吃蛋糕。在一个那么多人的喧闹的场合,他毫无疑问地成了整个生日派对的主心骨。游刃有余地与他们交谈、嬉闹,照顾着在场的每个人。即使不是派对的主角,人们也自然地聚集在他的周围。

看着屏幕里快乐的画面,我不自觉地就回忆起了那个冬天,自己一个人站在那群打雪仗的孩子们中间不知所措的情景。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

真羡慕他。如果我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也许就不会被这种悲剧的能力诅咒了。

“怎么了?”看到我盯着屏幕出神,他递给我一杯热茶,然后坐在了我的旁边。

“没什么,只是很佩服你。”我端着那杯刚沏好的茶。叶片在微黄的液体中舒展开来,散发出一阵阵香草的味道。情绪一下子变得平稳舒缓了起来。他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不经意的小事也能照顾地滴水不漏。

“佩服?”他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嗯。你真的很厉害啊。”我看着屏幕,接着说道,“能和每个人都相处的这么融洽。换成我的话……可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说厉害什么的……也没有那么夸张……”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只不过,我喜欢交朋友,能和不一样的人交流是一件有趣的事。见到的每一个性格各异的陌生人,和他们交流、相处,最后成为朋友,对我来说就像是冒险一样有趣的过程。”

“冒险……”嘴里咀嚼着这个词。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人相处的过程能听起来如此新奇有趣。也许是因为被人惧怕,长久的孤独使“交朋友”这件事,只能让我感到恐惧。

“对,冒险。这是件有趣的事。”他走到了我的对面蹲下来,温暖的手轻抚上的我的脸颊。视线被从屏幕移向了他的双眼,莫名的,我觉得有点恍惚,心跳似乎也悄悄变快了一点。“你也可以做到的。我知道的,你是个坚强的人。那种力量……我相信你可以控制它,说不准有一天,甚至可以用它来帮助别人。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理解你,也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脸和头脑都微微发热的情况下,我没法仔细地思考他的话,或者说,心中隐隐觉得没有必要思考。

因为只要你在这里,“他们”是否会喜欢我,根本不重要。

冬日天黑的早,下午四点多钟,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我们坐在开往城市边缘的汽车上,窗外的天空像渐变的绸缎,跟着汽车的行驶的轨道,慢慢变成了深色。

他坐在我旁边,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天色暗了下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好吗?”看到他一直没说话,我有点担心,小声问道,“你是……在担心以后的事吗?”

“嗯……多少有一点……”

“这样啊……”我咬了咬嘴唇,“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要离开这里……”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又收紧了些:“不是你的错,离开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办法。”

他没再说下去,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天已经全黑了。

在他出现之后,即使没有特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力量也再也没有暴走过。

生活不再那么难熬,我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像个正常人了。每天不会在恐惧中睡着,早上醒来的时候心中也有期待。我每天不再随意吃点东西对付一日三餐,开始学着做饭。把家里和自己都收拾的井井有条。我的生活变得正常而有规律,甚至可以开始主动和人交谈。这是在遇到他以前,我根本就不会去做的事。

后来,我还有了一只小猫。

那时已经入秋了。下雨天,空气中都透着凉意。我和他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经过一条小巷时,无意中在发现了一只白色的小猫。它蹲在墙角,在雨中瑟瑟发抖,后腿好像受伤了,白色的毛上沾着血迹。我靠近它的时候,它想要逃走,但是后腿的伤让它完全跑不起来。蓝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们。

我把它从地上抱起来,它小小的身体在我手中挣扎着,见我没有放开它的意思,张开嘴一口咬在了我手上。

“你的手!”小小的尖牙刺破了我的手指,他赶紧跑过来,想把小猫从我手上拉开。

“没事,没事。”我对他摇了摇头,就让它这么咬着,穿过几条大路,终于找到一个动物医院。医生小心地把小猫身上的猫擦干净,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之后,我把它带回了家。

“打算养它吗?”坐在沙发上,他轻抚了一下小猫的耳朵,也许是耗尽了力气,回来的路上它就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看上去非常惹人怜爱。

“嗯,我想养着它。天气开始变凉了,把它扔到外面去的话,会死的。”我看着他,“你觉得呢?”

“听你的。”他笑笑,回答道,“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和我说。”

从那以后,我的家里又多了一个小成员。因为纯白的毛色,我给它起名叫“小雪”。

在我们的照顾下,小雪的伤很快便好了。这是第一次,我没有伤害,而是救了一条生命。我很高兴,格外细心地照顾它。不过,也许因为原本是野猫的缘故,小雪不太习惯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我的家里经常被它上蹿下跳弄的乱七八糟,身上也被它抓咬了很多伤。

“我的天哪……”

提着一包食物进来,他一脸无奈地看着小雪正挂在我手上,咬着我的手指不放。

“小雪,松口。”放下东西,他走过来伸手抓住小猫的后颈,把它从我手上拿了下去放到地上,小雪没看我们一眼,“吧嗒吧嗒”地就跑走了。

“你不能总这么宠它,知道吗?”他对我说道,“动物和孩子一样,小时候不好好管教的话,以后就没办法了。”

“我知道,就是有点……不忍心。”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我没关系的,反正受伤也不碍事,很快就会好的。”

“不是这个问题吧……”他轻皱起了眉头,“在这么宠下去小雪以后会变本加厉的。反正以后如果再看到它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教训它的,到时候你可不能拦着我。”

“好好好,不拦不拦。”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场景和对话,简直就像爸爸妈妈在争论怎么教育孩子一样。已经有多长时间?我都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有体会到家庭的感觉了。我的父母,在这座城市成型之后,没过多久就双双自杀了。我知道,他们很崩溃,也很痛苦。就像是面对身患绝症的家人,比起死亡和离别的一瞬间,躺在病床上的时间才更叫人难过。心中的希望和绝望斗争,惴惴不安,看不到终点。只有到临死的那一刻,才能感到结束到来的轻松。

可是我不会死。所以对他们而言,结束永远不会到来,这让他们更加绝望。于是,当他们去世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恨他们把我独自丢下。他们已经尽力了。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唯一的,也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那天的晚餐是他做的。买了很多食材,他说要煲一个汤。坐在餐桌旁边,我满心的期待。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和热气都是温馨的味道。我甚至觉得那些可怕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我还是那个普通人。有一个温柔的恋人,一只可爱的小猫,一个温暖的家。

这才是我想要的,真实的幸福。

“来啦!”

他端着一大口锅子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汤盛的满满的,上面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怎么装的这么满,小心一点啊可别烫到了。”我赶紧走过去,想帮他接过来。

白色的毛团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冲了进来,把我和他都吓了一跳。也许是闻到了香味,小雪朝着他跑了过去。怕踩到了小猫,他条件反射地想收脚,可是因为手上端着汤保持不好平衡。

他可能会摔倒,那锅滚烫的热汤会泼到他的身上,他会受很重的伤。

不行。

“小雪!”我朝它大喊了一声。

那时候,我只是想要它不要再乱跑。只是想让它停下来。

小雪那条愈合的腿,突然向后方,以一个极其夸张的角度弯曲了起来。“咔”,骨头折断的声音在房间里刺耳地响起。小猫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倒滚到一边。

撕心裂肺地尖叫声响起,我跌坐在地板上。

怎么会……

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我恐惧地抬头看着他,那样铁青的脸色,我从来没有见过。

三、霜降

小雪最终还是被送走了。

虽然事情发生后,我们很快带它去了医院,但是小雪的后腿完全断裂,已经没有办法愈合了。而且,当我碰它的时候,它不会躲开,也不会咬人,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不停地颤抖。

它知道恐惧了,和那些人一样。

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把小雪留在身边了。

“小雪已经送到我朋友家里了。她和家人都很喜欢小动物,会对它好的。”

“嗯……谢谢……”回到家,我坐在地上,无力地看着地上的猫粮、猫爬架和其他的用品。一个星期之前,小雪还在这里玩耍。

“不要太自责了。”他说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知道的,你是为了我才……”

“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答应过你会控制住……我以为……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我……对不起……我本来只是想制止它……”听到他的话,我心中的情绪像潮水一般奔涌而出。不安被愧疚淹没,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滴落下来。泣不成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哭……我们会想到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那天,我一直哭到睡着。模糊的记忆中,他好像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后来,在冬天刚到来的时候。有一天他很开心的找到我,告诉我自己想到的“办法”。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他说。

汽车到达了目的地。

我们从车上下去,司机向我们点头示意了一下之后,便急切地关上车门,飞快地开走了。

他看了看表,对我说:“稍微早了几分钟。我们慢慢走过去。”

这里是城市边缘的一块荒地,四下无人,杂草丛生。除了路灯提供了一点照明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这是他想到的逃跑计划。我们的城市四面围着城墙,外面还有人值守监视。而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守卫的人也少一些。他花了一些时间,在墙上凿开了一个洞,打听到值班人员巡逻的时间之后,可以趁着时间差跑出去。

我们商量好,要离开这个城市,隐姓埋名,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到那个时候,我就不用害怕自己的失控会伤害到任何人。而且有他在,我不会孤单寂寞,也不会对其他地方影响。

在杂草丛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事实上,如果我要离开,那堵城墙和外面的人对我都形成不了威胁。之所以选择这种麻烦的方式,是因为我不想伤人,更害怕会误伤到他。

“到了。”

他停在了前面。手电筒照过去,厚厚的城墙上有个三角形的洞,高度和宽度正好能通过一个人。

“这么厚的墙啊。”我看了看,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挖出这么大一个洞?”

“这里本来就是裂开的。”他拍了拍那个洞的边缘,解释道,“原本就有一个洞口,我只是给它扩宽了一些,也不是很费事。”他说着,先钻了过去,四处看了看,说了句没人之后,便回头向我伸出了手。

“走吧。”他对我笑了。

跨过这这堵墙就是新生活了。我心中早有了小小的计划,我想到南边去。我喜欢温暖的天气,也喜欢大海。到现在我还没亲眼见过大海呢。等出去了,我要和他一起到海边去看看。那里一定一年四季都很暖和,有温暖的海风,有一望无际的蓝色,有漂亮的珊瑚、小鱼和贝壳……我们不用再担心害怕,我和他,可以永远在一起。

握住他的手,我走过了那扇小门。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白光。

探照灯的强光,刺得我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牵着我的手也松开了。

顾不上刺眼的光亮,慌乱地,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排全副武装,特警装扮的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外面还罩着一个奇怪的透明雨衣。所有人四散开来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有一个穿着同样雨衣的中年女人从他们身后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那个样子,我在照片上见过,好像是他的母亲。她着急地给他也披上一件雨衣,然后把他拉开远离我。

他脸上的表情局促不安,但没有任何的动作,任那个女人把他拉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嘴唇颤抖,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

“让我来解释吧。”

一个声音响起,我望过去,从探照灯的光线没有触及到的黑暗中,走出了一个奇怪打扮的男人。他很瘦,很高,没有穿和他们一样的雨衣,身着西洋风格的服装,大衣长靴,头上还带着一顶礼帽。看上去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和在场的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小姑娘,虽然已经晚了。但是我遗憾地告诉你,你是个恶鬼的转世。本该在出生时候就杀死的,可惜,那时候我公务繁忙,没有注意到。”

我攥住了衣服的下摆。

“等我发现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你杀了人,又弄了好几次灾害。还造出这么一个畸形的城市,真是罪无可赦。”

“……”

“所以,我不得不出面干涉了。我给在场的每位朋友的衣服是特别制作的,可以抵御你的能力。他们的枪里装着特殊的子弹,打到你身上,会和打到和普通人有身上有同样的效果。”

“……”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勇敢的年轻人,把你带到这里。这个地方是一个天然的法阵,你的力量会被削弱到最低。”

“这一次可以毫无疑问地,杀掉你。”

脸颊上沾上了几点冰凉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是真的吗?”我看着他,问道。那个男人的话,只有最后一句,不断地在我的脑中回荡。我不想相信。

他垂着眼睛,沉默了好久,然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可以改变你的。”

“可是小雪的事让我明白了。你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以后也不可能。每次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要绷紧神经,要随时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我很害怕你又会突然失控,会杀掉我们所有人!”

“你骗了我,是吗?”

“你是个很好人。我承认,我是真的喜欢你。”那是我熟悉的,他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如果你是个普通人,我们也许会一直走下去吧。”

我看着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抱歉。”他又低下了头,“我还有家人,还有朋友。他们同样也需要我,我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们。结束吧,让一切回到原位。你是个善良的人,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和我们,都会得到解脱。如果……如果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的话,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好吗?”

空气变得越来越冷,他的话像是缥缈的云,被风吹得很远,听不真切。不愿意再看到眼前的画面,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开枪!”不知是谁的号令,数不清的子弹打到我的身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而已。

我的理性在拼命地叫嚣着,但是,心像是被剐剜掉了一块一样,疼得快要发疯。

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为什么没有一次顺利呢?

为什么我总要顾及别人的感受?明明我也受伤了,明明我也很痛。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只要我去死!

子弹打到全身致命的地方,浑身的毛孔都疼得在叫喊。

我能任性一次吗?反正,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再见吧。”

血肉炸开,哭声和痛苦的惨叫,是比记忆中,12岁的那个冬天更绝望的场景。

“啧啧,真过分啊。”

我瘫坐在地上,眼睛盯着手上一小块血迹,视线模糊了好一会才重新聚焦。

那个身着奇怪洋装的男人向我走了过来,我缓缓地抬起头,他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这些人可真是天真。随便玩了几个小把戏就让他们对我的话信以为真。那件衣服就是普通的透明雨衣而已,三块钱一件。呵呵,还有所谓的‘法阵’、恶鬼转世。嘿,你知道我随口胡诌的时候,费了多大力气才没有笑出来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着我,笑而不语。

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他挑了挑眉毛,抓住了我的手。这家伙力气好大,我被他捏的松开了手。

“你应该感谢我,小姑娘。”他说道,“我把你解放出来了,不是吗?从你给自己设置的那个愚蠢的笼子里。”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甩开了我的手:“经常撒谎的人,最后会连自己本来都样子都忘记。”

“什么意思?”

“你还在装糊涂吗?”他俯视着我,像在看一只蚂蚁,“你把这当成诅咒?算了吧。这能力,不就是你真心的愿望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小时候你希望自己不会被迫做不想做的事,于是你杀了人,靠力量让他们臣服,成了那座畸形城市的主人,每个人都对你百依百顺。成年以后你又开始不满足于这种虚假的情感,想要真心。如果这个年轻人不出现的话,那时候你恐怕会把城市彻底淹没吧?我说你啊,真是太自私太贪心了吧?”

“真心……难道他是真的对我……”

“看,说了半天,你只在乎这个,真是自私透了。好吧,也许有一点吧?至少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耸了耸肩,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绝对没有到你希望的那种程度。或许。他只是喜欢冒险。享受征服别人的成就感?而和你交往,然后掌控你正好是一个有趣的挑战?谁知道呢?”那装傻的语气让我想要一拳打到他的脸上。

“别生气啊。”像是看出了心中所想,他笑道,“反正他也已经死了。你也从笼子里走出来了,现在你自由了,以后想要怎样都可以,不是吗?”

“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最后一个问题?听起来我说完就要死了啊?”他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怎么说呢?我是个吟游诗人,对,我喜欢这个名称。我收集各种各样的故事,幸福的,还是不幸的,都是我的素材。嗯……有时候为了让故事变得更精彩,我也稍稍参与一下。感谢你,你的故事已经完成了。我会好好把它写成歌,唱给我的客人听。”

“你的客人?那是谁?我的能力和你们有关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抱歉,最后一个问题已经回答完毕了。而且,我可是个很有道德的人,客人的名字是绝对不会透露的。”

“……”

“说完了,可以动手了。”

我看着他,并不打算做出任何动作。

“唉,真浪费时间,本来今天就很赶了。”他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然后猛地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唔……”那只手迅速地发力,我被掐地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时间宝贵,既然你不想动手,那我只好自己来了。”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我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缺氧让思维开始模糊……

本能迅速帮我作出了反应。身体炸裂的声音响起,我跪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因为离得太近,他的血呛进了嘴里,那腥臭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呕吐了起来。

呼吸平复之后,一片残肢和鲜血中,只剩我一个人。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像是要用纯白的颜色把这些血迹给掩埋。

四周安静的可怕。生命、故事、回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呆坐在那里,很久很久,脑中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略过,定格在幸福的最后一瞬间,是那片想象中的海。

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站了起来,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最终决定向西边走去。

天气很冷,荒地的道路也很不好走。可是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河的声音。

也许,只有这里可以接纳我了吧。

黑暗中,河水渐渐淹没了我的身体。彻骨的冰凉,此刻却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将我温柔地包裹。

水流将带着我离开。终有一天,我会跟着它们一起,去往一望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