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炎热足以把其他一切挤出身体的下午,摊在电脑前的老二随意地点开了一个热点视频,“今天下午歌手银城武在上海举办的演唱会被图中男子扰……”老二瞳孔猛地一缩,从摊在椅子上的软体生物弹起变成具有语言能力的人类,“我日!这孙子不是失踪了吗?”“哪个孙子啊?”“祝一一啊!”“我日!”噌噌几声,这个软体生物宿舍的各个角落窜起几具人形,几张胡子都没刮的大脸一起挤到老二14寸的小笔记本前,“……歌手银城武被要求说‘祝青……’”播报人的声音立刻被610寝许久不见的喧闹声淹没了。

610寝一直都很热闹,但这么热闹的时候是少数,上一次还是在2月末,祝一一脱单的时候。

2月25日,开学不久,雨雪交加,再转冰雹。“好日子”,祝一一在日记里写,“大二下学期开学不久,新交一女朋友,名叫阿May,merry、alluring、yare,多么美好的名字,冰雹也在窗外作起歌,阿May阿May,伴着这冰雹的旋律,寄我往后一生好梦。”

3月25日,一天天的红润起来的阳光,扫清了这座大学最后一点积雪。“坏日子”,祝一一在日记里写,“我被甩了。阿May看了《重庆森林》,说我越来越不像银城武。”

祝一一躺在床上,研究他正对着的那片天花板。他的手盖在手机上,每一次细微的触动都会被他解读为阿May的消息,每过三分钟,他就会拿起手机,解锁,看一眼和三分钟前一样空荡荡的消息记录,再放回原位。这套流程重复了无数遍以后,除了一天内头顶天花板的光影变化,祝一一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天夜里12点,漆黑的寝室里,喧闹渐渐平息,只有每个床头发着光的手机偶尔会传来“滴滴”的消息声。她睡了吗,祝一一想着,往常他手机的光总能坚持到最后,今天却早早熄灭了。他转头看向以各种姿势戳着手机屏的舍友,心里忽然嫉妒地发酸,于是他赶忙转过头,在心里和天花板开玩笑:你可不能哭,你一哭簌簌地掉墙皮,我可受不了。

失恋的人还能开玩笑,他的舍友却没心情开玩笑了。

610寝的人轮着给祝一一带过一圈饭以后,在食堂开了个内部会议,主要就食堂的青椒炒肉绿化过好的情况提出严重批评,顺便就祝一一这孙子只会在饭点嚷嚷“水”、“饭”这样的字眼,却从不蹦出个银行卡密码的问题交换意见。

“银行卡密码不重要,问题是没密码那银行就是不给取钱啊。”

老二挥着筷子,模仿《无间道》里的曾志伟皱着眉毛。

“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用这种原始的验证方法,迂腐!我老二看起来像是那种会骗钱的人吗?”

“这样不行的,610寝现在处于贸易逆差的状态,没有流动资金补上财政赤字,必然导致资金链断裂,后果不堪设想。”

老三用纸巾擦擦嘴,不紧不慢地胡扯。

“其实不是担心我贴在他身上的103块3毛没人还打水漂,我是担心老祝,他现在这样,跟退化了似的,以后怕不是要变成个猴儿啊……你们看着我干嘛?”

老大发言完,发现老二和老三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他本以为这是他的慷慨善良有同情心带来的吸引力,正准备做出一个光辉的姿势沐浴他们的崇敬,却发现老二和老三仍然保持着数秒前的姿势一动不动,老大被盯地浑身发毛,在仔细地摸过自己脸上每一寸皮肤确认没有什么东西以后,他在另外两人身上狠狠一拍:

“你们看锤子呢!”

被老大这么一拍,老二和老三像是被卸了定身符一般活动起来,异口同声地说:

“猴儿!”

当天晚上,老二在610寝的门上挂了个白板,上面写着:610重大发现!失恋后人类会出现返祖现象的实证!参观费5元/人。

生意火爆!虽然交钱的没有,但至少给祝一一带饭的问题从610全寝扩大到全楼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过来送饭,顺便吐槽两句:“老祝,你大概算是21世纪唯一一个吃百家饭过活的人啦,可喜可贺。”

全寝被硬挤出来的笑声充斥,祝一一却只是简单地“嗯”“嗯”两声。

老二把手别在嘴边凑到老大耳旁:“哎,老祝这哪是退化成猴子,这是朝树懒那边靠了啊。”

一周过去,祝一一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眼看退化停滞,前来610寝参观人类返祖第一步的人日渐稀少,负责维护游客秩序的舍友也闲了下来,围坐在垫板上打扑克。牌堆垒高,老二忽然把手牌一扬,“唉!”他向后仰倒在垫板上,用脚把扑克混进牌堆,“难道就要这样过去吗!”

“你是不是又想耍赖?日他!”其余几个人各自摔下手里的牌,一拥而起用各种姿势扑到老二身上。“我说!”老二在舍友们的深沉的爱意下奋力挣扎,伸出手拍地认输,“我说,大学四年难道就要这么过去吗?”老二见舍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故意重重地咳一声清清嗓子,这意味着接下来610寝将被连续两届最佳辩手——老二的洗脑鸡汤充斥。

“大学四年,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我们的身体健壮,头脑发达,口齿伶俐,正是干出一番伟业的大好年华,可是你们看!现在,我们却龟缩在狭小的宿舍,因为一局小小的斗地主而勾心斗角,处心积虑想在彼此的脸上画叉,为此甚至不顾舍友情谊,以多欺少把我压在身下,成何体统!难道你们不羞愧吗?你们不羞耻吗?让我们把斗地主的恩怨情仇抛之脑后,回想起你们当初的梦想,然后just do it!Don't let your dreams be dreams!Yesterday you said tomorrow,so just do it!”

伴随着老二的怒吼,他把唯一还受他自己控制的右手高举向天花板,试图握住那代表他梦想的LED灯。

老三首先从老二的精神控制中摆脱出来:“老二说的对啊!大学四年,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just do it!我想日你很久了,冲冲冲冲冲!”老三说着就骑在老二背上到处乱抓。

“我只想在你脸上画乌龟!”

“爷被称为蓝鲸大学小毕加索!”

“把对面寝叫过来!”

“我要拍照!”

“银城武,我要杀了你。”

“发给他女朋友!”

“冲冲冲冲冲!”

……

在男生宿舍的狂欢里,没有人会注意其中某一句话的特别,就像一句无心之语,没人知道它会让谁受到触动。愚人节前夜,大家都把老二的话当做提前了的玩笑,祝一一却因之兴奋不已,一个与这个饱受折磨的灵魂相配的荒唐想法逐渐成型,他像是对待警示般聆听老二胡扯的演讲,并且说出了一周以来第一句完整的句子作为回应。那是一个预告,但人们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才后知后觉。

4月1日,祝一一失踪。

那淹没一切的喧闹里,是不是包括对他们的告别?

那一天,老二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起床,按辈分叫醒其他人,然后在出门前,例行公事地喊一句:“老祝,再不起床要迟到啦。”他没有期待回应,但还是在门口静静地等了一会,才拉上门。这一天的老师特别严,所以人都急着洗漱,没有时间向祝一一的床位撇上一眼,于是,祝一一失踪的时间,也就在越来越大的范围里,逐渐成为了一个谜。

在21世纪的蓝鲸大学,如果一个人失踪了,他会成为一个麻烦,一场搜寻,一手谈资,如果他失踪前,还有抑郁的倾向,那更糟糕;只要时间够久,他总会被遗忘,成为一些人记忆里的一个点,像是一串涟漪的终结;但是,如果这所大学里,恰好还有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就会成为一页故事,一段怪谈,甚至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