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释放术式那短暂而绚烂的银色火花效果后,光明重新装满了这个房间。

琴笙已经放弃了那顶简陋的伪装斗篷,现在那个黑斗篷正被放在少女原先座位的椅子背上,它在油灯光芒下反射的光泽给人一种化学织料的感觉。

——随着爆散的银色火花,油灯中的小火苗突然腾起而又落下。

我之所以说是在“原来的座位”上,是因为神女阁下如字面意思那样换了座位。

——随着爆散的银色火花,油灯中的小火苗跃动起来。

她现在坐在我旁边,身穿黑色斗篷下那身有着一种故作成熟般的优雅的衬衣与短裙的套装······

——随着爆散的银色火花,油灯中的小火花跳起舞来。

······靠在我身上。

——随着爆散的银色火花,油灯中的小火苗如同兽化人纳米尔人一样跳起诡异的部族舞来。

还在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用释放术式玩弄着油灯中的小火苗,以浪费灯油的方式掩盖着自己的兴奋。

是的,虽然脸上只是浅浅的微笑,但这种连卡蒂娜都无法做到的“完全放松的依靠”以及随之而来的柔软感让我确信她正处于某种意义上的兴奋状态。

正当我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琴笙突然放下了那个被用作释放术式符印的银筷子,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放弃了所有开玩笑的念头。

“在您离开帝南大,不辞而别的第二个月,我的养父母去世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脸,虽然在我角度上看到的更多是被我揉的有些乱的银白长发,但从依稀看到的少女面容上我可以确认,她想以这种方式疏解自己的压力。

“他们让我尽快赶回雾阳领,说是有些事情只能由我来办,就像只有我能设计出夕宏术式一样。”

夕宏术式,这是焦桐堂琴笙在帝国南方效应学院期间总结出来的术式谱系,是对重力进行局限操作的有趣术式,也是她作为两年前那位撼动学院的才女的证据之一。

“我的确尽快回去了,乘坐当天晚上的蒸汽机车,第三天早上就到了雾阳领首府封平,他们告诉我,我的父母病逝了,表面上说着要我节哀之类的,实际上却在谋划着其他事。

“我的养父是雾阳领领主,养母自然是领主夫人,我想毕竟是领主的夫人,也没有对母亲的银发有什么想法, 所以我完全没有向神女那方面想······”

琴笙伸手拿起之前那杯热达卡,抿了一口,问道:

“元,您知道诸世引渡女神‘华’吗?”

“知道,在绯山帝国解体后,在王国境内盛行的一神教。”

“那是个蛮横无理的家伙。”

被冠以神女之名的少女正心怀不满地抱怨着“神”的所作所为,这真是一副颇具启蒙感的画面。

“我记得神女都是和那位蛮横无理的人有着联系的吧?”

“是的,雾阳领,山阴领,海门领,流镶领,朝峰阳领,白山领,乃至王国直属的南致领。王国七大领地有着七位神女,七位‘华’的使徒。”

“‘神女为王国牺牲了自己的自由’,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这样告诉我过。”

“是的,‘华’说七领神女缺一不可,‘华’说七领神女不可远离领地······”

“……你就这样被迫成为了神女吗?”

琴笙颤抖了一下。

“很可笑吧?现在这种时代还说‘神’什么的,明明都有‘迷信’这个词了。只是一个天择术式加上心理暗示而已,却有那么多人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看看自己那反射着奇异光芒的银白发丝,那正是神女的象征,也是在天择术式的魔力辐射下造就的奇观。

“只是一个故作玄虚的声音就让一群自视稳重的成年人像小丑一样忙来忙去,把全领的希望寄托到一个连加减乘除都算不好的女孩身上,甚至在逼你成为神女之后,他们还会反过来恭喜你,敬仰你,把你软禁在官邸里,像濒危魔物一样供着你。”

琴笙把达卡推到一边,拿起放在一边那个如同小提琴箱一样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我再也不能忍受那种生活了,在那里等待下一任雾阳领领主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所以我找到了这个,解开了官邸的规制术式。”

金属卡扣随着清脆的释放声,把箱中的效应学杰作展示出来。

如管弦乐器般的复杂按键,密集而又不显杂乱的弦丝,再加上如同贴腮板般可以用腮部抵住的机关,这就像是那种复杂精密的科学仪器一样。

高级术式架构仪——“达琳娜”

两年前,仍是一头亮丽金发的少女正是用这个复杂的仪器架构出第一个夕宏公式,为自己赢得了“帝南大之花”这一称号。

但现在少女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神采,而是以落寞的微笑轻抚着“达琳娜”的架构弦。

“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是为了不被封平城的人追上吗?我并没有鲁莽地问出这句话。

“我感觉我必须要查明一些东西。”

在“达琳娜”的第三架构弦上,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华说‘神女是王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很想知道那个在帝国时代还名不见经传的宗教是怎么把自己和王池联系到一起的。同时······”

第三架构弦终于被手指轻轻拨动,魔力凝结体随即在琴尾的导引针上如雪花般凝结出来。

“······或许这样会显得我自不量力,但我想拯救王国,在苏纳斯的入侵下拯救南绯山。”

对啊,这个国家已经被逼到悬崖边缘了。

在十多年的卫国战争结束后,那个一度控制半个大陆的绯山帝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困居半岛的南绯山与远在飞地的第三帝国,就算是位置偏远的渔获镇,也无法消除战争的影响。

街道上满嘴脏话的残疾退役老兵,越来越多目光呆滞的外乡人,上涨的物价,以及卖不出去的熏鱼。

我一直在刻意无视并逃避这一现状,而卡蒂娜也在配合着我,尽量不提及严峻的形势。

原因很简单

——我不认为自己能对王国做些什么。

国与国的对抗是体制文化与经济的成体系比拼,而并非那种童话里一个法师便能横扫千军的浪漫化幻想。

折曲术式利用折曲率达成魔力效应,或许对效应学有巨大的影响,但它无力使效应学发展到可以与自然科学相争的程度。

或者说,让缺乏泛用性的效应学与实用的自然科学相争本身就是不讲理的。

而斗争的双方恰好各以这两者之一为立国之本,再加上两国国力的差距,争斗的结果基本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也认为这是不自量力,不是吗?”

琴笙在不知不觉中与我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凌厉到都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附加了某种术式了。

“在困居官邸的时候,我也是必败论的坚定拥护者”

未等我回答,她就以自己澄澈的声音继续说道,相较于半小时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轻松感与释放感,就像是在描述梦想一样。

“但是我找到了图书馆了对‘王池’的记录,虽然用的是古语,所以读起来很麻烦,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书里不断在强调,在第二纪元的第一个人类大时代末期,‘王池’就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

我不禁稍稍皱起眉头。

“虽然作为一个术师有些浪漫感是好事,但浪漫到把千年流传的传说当真就有些不切实际了。”

我知道这话很扫兴且不合时宜,但“笃坦时代伟大皇帝创造的‘王池’守卫着世界”这种传说故事,已经成了儿童绘本的重要题材之一。

传说或许可以用来振奋人心,但也仅此而已。

“果然。”

琴笙轻笑起来,拿起琴箱——虽然装的是架构仪,但它的确太像琴箱了——里的“达琳娜”,从箱底取出一个被牛皮精心保护的羊皮纸,把它写满文字的一面展向我。

“年代测算是第二纪元520年左右。”

那正处于笃坦时代末期,也就是第二纪元人类的第一个伟大帝国的盛期,虽说羊皮纸已有部分缺失而且脆得仿佛一折就烂,但能有这种完整度的笃坦时代文献也是极为罕见的。

我努力辨认并翻译那些以一个优雅的角度倾斜着的古代字体,翻译的结果令我哑口无言,甚至产生了收回先前妄论的冲动

——

第六王朝17年,帝以王池大破纳米尔与白山,正如光丈帝镇紫潮于归正。

——

“‘王池’的确在笃坦时代末期的对外战争中得到了运用,在此之前也有多次可信的使用记录。只不过我们并不清楚它的实际性质——而这正是我要查明的。”

代替哑口无言的效应学教授,未来的历史系人才顺畅而流利地叙述着人类的古老历史。

“实际上,虽然‘王池’在苏坦利帝国内乱结束后被认为失去了传承,但它的固有性质是不会变的。‘王池’只有‘笃坦之子’可以使用,而绯山自苏坦利时代开始就在强调自己对笃坦帝国的继承权,甚至列出了完整的家族谱系。王族也继承了笃坦时代‘赤袍贵族’的称号,直到今日,南绯山王国都城南致中的王城还被称为‘赤宫’。”

琴笙小心翼翼地收回了那张羊皮纸,放回琴箱夹层里。

“所以‘王池’完全有重新启用的可能。考虑到‘王池’的性质,只要确认与‘王池’有关的魔力谱系,就可以通过牺牲术式中的‘血脉’乃至‘回归架构’找到‘王池’的位置。”

“与‘王池’有关的魔力谱系……能找到这种东西吗?”

魔力谱系就是所谓的魔力特征,是一种魔力转化期间留下的固定的魔力痕迹。要找到与‘王池’有关的魔力谱系的话,就需要找到受到过‘王池’影响的物体,我不认为千年前的符印会完整地留到现在。

与我的缺乏底气不同,琴笙露出了侦探断案般的微笑,夸张地用手比划出鸟儿飞翔般的动作。

“你这段时间没有看过报纸吧?”

啊,戳到我痛处了。

“很抱歉,我基本从来没看过那玩意。”

听到我的回答,琴笙的微笑中多了一丝愉悦。

“半个月前,一只异化鹫从封平的保护机构中跑了出来,向西南方向移动。雾阳领临时议会那帮笨蛋因此急的团团转。”

我稍微皱了皱眉头。

在导引空塔高效运行的王国境内,异化鹫的确是较为罕见的一种魔物,由于其雄美的外形,在人类史中长期有着对其的驯养记录。但异化鹫——或者说魔物大部分都是颇为长寿的。所以到了今天,驯化的异化鹫数量已经到了不至于被称为“罕见”的程度。自然不值得引起像是“临时议会”这种暂代领主地位的领导机构的关注。

琴笙像是看透了我的疑问,满面自信地向我抛出了一个效应学常识性问题。

“请问,效应学启蒙读物——《笃坦英雄传》中王池卫戍cavalier骑乘的魔物叫什么?”

“那不是不少小男孩的向往吗——是波米尔……”

我就像损坏的唱机一样卡带了。

“……不会这么巧吧?”

这并不是我口吃之类的,而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波米尔,是一只异化鹫。”

“是的,虽然垂垂老矣,但封平的那只异化鹫的确正是传说中的波米尔。”

随着金属撞击声,“达琳娜”被收回琴箱中。

“童话里有虚构的部分,但波米尔的确是历史上王池卫戍的坐骑,也就是说它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王池’的影响,是十分重要的线索。”

她扭头看向我,那双眼眸深处暗藏的耀眼决心让我这个颓废的家伙不禁羡慕起来。

“我正是一路追寻波米尔留下的魔力痕迹追寻这里的,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是……”

停了下来,琴笙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把头扭向了一边,不再与我对视。

“……果然还是算了。”

这句话看似突兀,但我很清楚,她想问我些什么。

——这两年你抛弃了一切去了哪里?

只需要看到那咬紧的嘴唇,就能明白她没能说出的问题。

我不清楚她是出于对我的尊重还是纯粹厌恶我当初的选择而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只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连我都能轻易地看出来。

——我很对不起她。

油灯中的光芒渐渐衰弱起来,高效的释放术式助燃下的灯油很快就将近燃尽了。

暗淡光芒下的少女侧颜带着一股虚幻感,给人一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感觉。

“波米尔——”

就像想要努力打破什么东西一样,她突然开口道。

“它不像是会在这里停留的样子,在确认它的去向后我就会离开这个镇子。”

她从我身边的座位上起身,提起琴箱。

“如果封平的人找到了你,麻烦忘掉我。”

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这样做。

在开始思考之前,我的嘴唇就已经动了起来。

“灯油。”

正打算拿起斗篷的少女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

“灯油。”

我又强调了一遍,少女这次以疑惑的目光回头看着我。

“灯油怎么了?”

“明天跟我一起去镇子上买灯油。”

疑惑中带了一丝惊讶。

就连我自己都被这无厘头的话吓到了。

但我不能放走她,放走她很可能会让我悔恨万分。

——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于是我抛掉了所有的迷惘,提起油灯,走到少女身边帮她拿起了那个斗篷。

“欸?”

琴笙发出了有些犯蠢的声音,慌乱地跟上扭头便走的我。

前进,左转,直走,打开房门,放下油灯,把斗篷扔到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床上。

——随后转身抓住仍是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的少女,推着她的背把她推了进去。

琴笙保持着双手于胸前环抱琴箱的状态,扭头看着我,双眸里满是不解,嘴半张着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头带着幻想感的银发也显得乱糟糟的。

不得不承认,我感到了一股让人心痒的犯罪感,但到这里放弃也太尴尬了。

于是我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

“这原来是我姐姐的房间,衣橱什么的随意用,水之类的厨房有,厕所出门右转,明天我会叫你,到时候和我一起去镇上。”

不等她回答,我就扭头关上了门,随后背靠在门一路滑坐在地上,看着一片漆黑的房顶。

“……我都在干嘛啊……”

随后仿佛是泄了气一般,从嘴角漏出了这么一句话。